文 焦淑梅
就算是家里的兩扇木門上鎖,我也絲毫不會慌亂。因為,我知道鑰匙藏在哪。不是門頭上縫隙的那個凹槽里,就是窗臺上那盆繡球花的盆底,再或者是西房墻角小山一樣堆積的臟衣服下面。
至于我媽和我爹誰最后一個出門,鎖門,走出院子,是去鄰家串門,去村里溜達,還是去地里干活,去斗山鎮上采買生活用品,這些都不重要。還有,第一個從外面回來的是我還是我弟,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家人,都不用擔心進不了家門。這是我們家的秘密,和外人不能說,萬一遭賊惦記呢!雖說家里的陳設如清水白菜般肉眼可見,但日子能風平浪靜,也是幸福。一如我媽掛在嘴上每天至少說十遍的“平安就好”,說的就是這回事。莊戶人眼窩淺,因為家底就淺,根本經不起山崩海嘯的考驗,不遭遇啥大風大浪簡直要感謝老天的恩澤。我稍微長大一些后,總覺得我媽格局小、目光淺。在一天中的某個時刻,我常常望著我家南面不遠處高聳入云、毫無遮攔的斗山,心里一遍遍說:“等著瞧吧,我一定要翻山越嶺走出去。”
隱藏起來的鑰匙自帶溫度,打通著內和外的距離,也照見一家人有條不紊的生活。時隔多年,我卻再也找不見那把鑰匙了。它潛藏在歲月深處,無聲無息,卻又不停地敲打我、警醒我,示意它的存在。唉!即便有那么一把鑰匙,又能怎樣?已然沒有那樣一所房子原封不動地在老地方等我。我與房子的距離、與故鄉的距離,那么近卻又那么遠。
有房子就有家嗎?那所房子,可是那一對夫妻積攢半生的氣力,用汗水和淚水和泥,用骨骼和毅力做椽和檁,搭建而成。
那個夜晚是鐫刻在記憶里的一幅油畫,色彩單純、畫風疏朗。次日,新房子的房頂上要苫一層保溫材料,前期準備不足,于是,我的父母就著白花花的月光,在我們那并不寬闊的老院里,窸窸窣窣地忙活了一夜。中間,我一覺醒來,透過窄窄的長條窗玻璃望向外邊,他們兩個人跪在滿地同樣白花花的麻稈上,一個的手在麻稈間穿插繞繩子,一個接過繩頭,在密密麻麻的麻稈里一圈一圈上下纏繞。他們身后,是走了兩道麻花繩的鋪展的麻稈墊,整整齊齊,像潔白的炕墊。他們嘴唇翕動,一個說,一個聽;一個又說,另一個在聽,邊編邊說。說什么,我聽不見。媽和爹是鐵打銅鑄的,不瞌睡?目前的居所可能太讓他們憋屈了,屋后那個鄰居好像《恐龍特急克塞號》里的壞蛋,看見我們時眼里就像扎了刺,凌厲的眼神像要把我們生吞。我的父母沒有孟母三遷的能力和見識,但他們分明沉浸于編織生命中一種寬敞和遠大,仿佛從一個狹小之地搬離,就避開了生活的大部分困頓。秋蟲唧唧,夜深露重。他們眼里的光比月光還亮,歡喜之情傾瀉,布滿小院的角角落落。大人的世界太復雜了,我想破腦袋也想不通一二。索性就不想了,合上眼皮,躺倒再睡。在半睡半醒之間,能感到灑在炕頭的月光,同樣撫慰著一旁香甜睡夢中的弟弟。那時的我們并不知道,那種動作和靜謐并不永恒,一切的一切會淹沒在時序的更迭中。我即便不望著雄渾的斗山發呆,不暗暗發誓,不翻過斗山走向未知的天地,那種秩序也會被打破,會湮沒于后來不斷產生的新的秩序。我是把那個月夜的魂魄留在故鄉那個破落的舊院里了,一同留下的,還有那無垠的寶石藍的星空帶來的幻覺。父母蓋起新房子之后的稠密時間里,照樣一次次悄悄地給我們留下開門的鑰匙。想起鑰匙——那把仿佛一直被我緊攥在手里的鑰匙,我還是不由得憶起,在獲得新房子鑰匙之前那個片段——
“這是你的外孫們嗎?”來借農具的村民瞅著我們問。
“——嗯,是,是。”老姑遲疑了一下,說。其時,我和我弟一起坐在老姑堂屋地上堆積得很高的葵花籽上,望著兩扇木門,望著豬叫羊咩的院子,支起耳朵聽是否有街門打開的吱呀聲。秋風起,不斷有高高低低的風攜著細碎的塵土席卷過來,破門而入,吹瞇我們撲閃的眼睛。“來老姑家五天五夜了,媽怎么還不接我們回去?”小孩子也不白吃閑飯,老姑家到底種了多少畝葵花啊!真是煩人。我們得揚起細瘦的胳膊,掄起一條小柳棒,不停地敲打有如臉盆大、結滿瓜子的葵花盤,讓密密麻麻的黑瓜子一顆一顆跌下來,落在堆起的瓜子上。捶打葵花的時光一點也不美,那些脫離了莖稈和大地的葵花,蔫了吧唧,比梵·高油畫里的向日葵差遠了。老姑家沒有多好的吃食款待我們,就是陳年的酸菜拌著捻碎的山藥蛋,上面滴幾滴菜籽油,黑乎乎的一坨,就是下飯菜。弟弟眼淚汪汪地看著我,一副吃泥的樣子,我也沒辦法,不敢吭聲。老姑一家大大小小六個人,和我們吃的一模一樣。那時,我們斗山鎮上大多數莊戶人家的日子就是這般顏色和滋味,與吝嗇、歧視、虐待無關。我家距離老姑家大概只有二里多路程,但對于兩個分別才八九歲和五六歲的孩子來說,那距離算是遙遠的。我們不在家的日子,我媽和我爹,再不用把鑰匙藏在那幾個秘密的地方了吧?心里那種鋪天蓋地的荒蕪,以及對斗山腳下那一所有了年頭的土坯房的瞭望與渴盼,竟然穿透歲月的風沙,一直蔓延,成了我如今反復的夢境。
我的夢總是走不出那個巴掌大的村子,混沌中我總是在村里晃蕩,也總是一副長不大的樣子。這情形和我現在的生活格格不入。我現在可是在省城太原呢!省城,多少人趨之若鶩的大都市!就算在當下,我確信,我們斗山鎮甚至我們縣許多人家也盼望著自家的小孩跳出斗山,挪個窩,出息了,在這都市里長成一棵參天大樹,穩穩地站住腳跟。如此,我用腳板都能想到,鄉親們對我是真的羨慕和祝福,盡管一些恭維話里有那么一丟丟酸葡萄的味道。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其實,我后來一直在琢磨著回到斗山的路徑,幻想手里能恒久捏著那把已然遙遠的銹跡斑斑的家門鑰匙,幻想可以在想回家的任何時候,不管白天黑夜,我都能轉瞬之間就端坐在我家那條大土炕上,透過被我媽擦拭得水晶一般明凈的窗玻璃,一覽無余地望見巷子里來來往往的鄉親們,讓土狗、野貓、麻雀、烏鴉,以及大黃風、暴雪、連陰雨也一股腦地撲入我的視聽。對面的斗山宛如崛起的巨浪,萬年不變地東西橫亙,它收納我的夢想。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經常把自己置身于一種隱形的矛盾中,可表面上還能夠不動聲色、風淡云輕地過好當下的生活,保持很努力的樣子。——至少,我是這樣。
老姑顯然說謊了。我們怎么會是她的外孫?我想,她對她侄女早點來接走孩子的盼望,不亞于我們想要見到媽媽的渴望——老姑才不想管我們這兩個麻煩的小累贅呢,但或許是沒辦法,誰讓這兩個破小孩是她親侄女生的呢。那個頭頂老是系著一方水藍頭巾,把自己的青春嚴嚴實實包裹起來的婦人,是我們小時候情感的全部歸宿。她有一個很有分量的名字:媽媽。我喊了三十年的這個詞語,在某一天成了靜物。她不再屬于我,世上再沒有人回應我的呼喚。我甚至想過,哪怕她臭罵我一通、暴打我一頓也行,不需要理由,只要是她。可是,她哪里去了?之后所有沒有她的日子里,我真就像一條迷路的野狗一般恍惚,不知把抬起的腳,落到哪個分岔的路口。
最明晰的地理坐標,是親人血脈貫通之地。那就是我們的家,斗山腳下那個家。那所房子,說小很小,說大也大。它蠻像圓的圓心,圓心的顏色,就是生命的底色。從此出發,生活的故事一路延展、兜兜轉轉。何以出發?到哪里去?我們推開柴門,從那個遍地玉米、一派寧靜的村莊出發,帶著獨有的密碼和氣息,如同帶了一把親情的鑰匙,一把打開附近親人居所的鑰匙,一把詮釋骨肉相連的鑰匙。
我們又神采飛揚、吆五喝六地去姥姥家了。小舅比我大三四歲,他老實聽話的樣子簡直過分,每天自覺讀書的乖巧模樣讓人氣憤。我常于周末騎一輛二八自行車,在崎嶇不平的土石路上,上坡下坡,穿行十來里路到姥姥家,為的就是霍霍小舅去。我總覺得他的身上藏著什么秘密。在冬日的夜晚,姥姥家的小破房和袖珍院被黑夜包裹得嚴嚴實實。沒有電視機。姥姥家的大火炕燒得熱乎乎,燙得屁股蛋暖烘烘。電燈泡發散著橘黃色的佛性神光,家里安靜得能聽出滲水的聲音。我很享受那樣的夜晚,縮在炕最里邊,晚飯后等待著瞌睡蟲來襲擊我。一旁的小舅老僧入定一樣專心看書,一旁的姥姥萬年不變地飛針走線納鞋墊。姥姥好像總有做不完的家務活,她做針線時是完全沉浸的,有時一個鐘頭不說一句話,屁股不挪窩。我能聽到外邊的風走過小院拉扯落葉的沙沙聲,也能聽到針線穿過鞋墊喑啞的嘶嘶聲。小舅有長長的眼睫毛,眼睛忽閃忽閃如星星一樣。他看書時根本不看我一眼,我卻經常死死地盯著他看。有一次,他可能被我盯煩了,甕聲甕氣地朝我說:“老雪(我的小名)你挨刀了盯我,我臉上有花了還是咋?少看我!”我為成功引起他的注意開心不已,咯咯大笑起來。趁姥姥上茅房的工夫,小舅麻利地遞給我一本書,又和我擠擠眼,悄悄朝我姥姥的方向點了一下頭,我心領神會。是《包法利夫人》!看吧,小孩和大人之間永遠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姥姥偶爾朝我們瞟一眼,心滿意足。在我離開故鄉之前,這樣的場景很有規律地裝點了我周末的夜晚。姥姥那時正值精力充沛的年紀,身上有一股特殊的味道——混合著玉米秸稈、粗布衣裳、剩菜剩飯、便宜雪花膏的復雜氣味。但我覺得,那味道更是由她旺盛的氣血透過飽滿的皮膚散發出的一種精氣。那并不好聞的氣味,讓寒酸的日子頗有些高蹈、魅惑的風采。莫非她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姥爺因病早逝,瘦小的她就勇猛地扛起了一個家,給我們庇護和溫暖。那時,我盼著自己見風就長,同時天真地以為姥姥不會老。小孩兒真是蠢得可以!
那場景再也不會有了。不知何時起,我們夜晚的空閑時間差不多都被手機霸占了。手機無所不能,應有盡有,太吸引人。許多時候,就算我們和愛人、親友坐在一起,心里想看的還是手機。這樣的夜晚變得浮躁,不再能像兒時夜間那樣可以辨別身邊細微的聲音。手機鈴聲可以隨時隨地插入我們的時間,打斷手頭正在進行的事情。誰能逃脫這魔咒的束縛?似乎時間滿負荷、身影很忙碌,可事實上我們甚至無暇享受成本最低的消遣,譬如:打開一本書靜靜讀上幾頁;和朋友心無旁騖地談談生活里的雞毛蒜皮;安安心心施展廚藝、一家人圍起來香香甜甜吃個飯;去不遠處的親戚家串個門……簡單不過的事情竟然成為奢侈。恍惚之間,令人悵惘。
于是,我被山水喂養大的身子,山水之情泛濫,內心深處反復描摹那個我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故鄉是一幅美麗的山水畫,流淌著一道快樂的清泉,晚暮的云層飄來蕩去,遮蓋了斗山山峰,山巒起伏,如騾馬健碩的肌肉。想起廣靈斗山,許多隱微的心曲紛至,它足以抵擋生命在流年里的各種消耗,人不由得跟著高貴起來。故鄉許我以一把鑰匙,讓我回歸了棲息靈魂的房子。
非常惱火。那些我愛著的人,他們不打招呼就活在了時間的遠處。誰允許他們離開了?!我媽、我爹、老姑和姥姥前前后后,約好了似的趕赴一場未知,有的甚至遠未及老就謝世。他們非常不講道理地從我手里收走了門上的一把把鑰匙。我無數次地想象著回家,可是,那只不過是內心的一廂情愿——家在哪?
家鄉朋友們好幾次發出聚會邀約,我答應得比誰都爽快,最終卻總是扮演那個失信的人。那些推杯換盞間的老面孔,穿過記憶的煙水來到我面前,而我終究是對著影像孤獨舉杯的人。我得為生活奔忙——這聽來振振有詞。在個人奮斗的生存體系中,我似乎無可脫身,脫身一天好像必會天下大亂。但或者壓根兒不是這么回事!我們不去為內心真實的需求而行動,必然會有一千種借以麻醉自己的理由。
做夢都在我們村里的羊腸小道上呼哧呼哧地奔跑。醒來,我就和弟弟微信語音通話半個多小時,天南海北地侃,最終也沒提回家的事。我想,回去我寧愿住賓館——手里捏著一張可以自由出入房間的房卡反而更自在些。可是,那無疑會讓生性綿羊一樣的弟弟光火成一頭受了刺激的公獅——姐姐這是和他有多生分呢!此外,那么多想見的人,在我倉促的行程里,該見誰、不見誰?
如果在故鄉買一所房子呢?如父母一樣有個院子,收藏滿滿的清風白云,種一地莊稼,傾聽植物拔節的聲音。我說出來,弟弟就吃吃地笑,他戲謔:又不回來住,姐姐是想弄鼠宅吧?如今,村人多搬到縣城,房子閑置太久,就成了一窩窩老鼠的天堂。常有闊大的院落,平日里頂多住一半個皺紋疊著皺紋的看門老人。就算你不高興了發脾氣,站在院里扯起嗓子大罵,那罵聲也會被四周嶄新又結實的鉛灰磚墻反彈給你自己聽。全球氣候變暖,這變化同樣不忘挾裹這個偏遠的山村。然而,每年冬天吹得我們鼻涕流不停的強勁朔風,照樣慷慨赴約,氣勢決絕浩蕩。斗山看起來紋絲不動,一如從前慈眉善目,感受著山洼里逼仄村莊的人事變遷。
人生每個階段都有自己的表達,過去的時光鏡面,始終放射著永恒的光芒。離開故鄉、體會到生活的不易后,我對自己的生存之地懷有越來越強烈的敬畏和愛戀——不管是過去曾居住的村莊,還是現在生活著的城市。
道法自然是最好的詮釋。
在這樣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里,我陶醉于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與二十年前的閱讀體驗完全不同,如今更覺蕩滌心靈,使人眉目舒展。眼前的道路忽仄忽闊,我仿佛穿過時空的屏障,擰動著一把萬能鑰匙,推門回家。在突然出現的靜謐里,陽光明媚,萬物有光,光在我那些親人們的臉上忽閃。看見我,他們驚喜地張開雙臂,像大鳥撲扇著羽翼朝我而來。
干點出格的事,才與這樣的心緒匹配。點開“飛豬旅行”,我毫不遲疑地預定了回鄉的車票。
一鍋狗肉激蕩了這夜的夢。我沒想到,老四更想不到。
每晚早早就犯困,我通常會想法抵抗。但是沒用。睡意就像翻滾的黑云,頃刻間彌漫整個大腦。須臾,醒著的痕跡被覆蓋,即便你見我仍然坐著,甚至在說話,我已靈魂脫殼,游走在另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里了。思維跳躍,會呈現清醒時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的精彩。多數時候我會立馬躺下,以完全沉浸的形態迎接即將光臨的奇妙旅程。不知過了多久,一激靈醒來,蒙眬中我會使勁地回想與記憶。奈何清醒后,所做之夢多數情況下零落成無法銜接的碎片,散漫而無序。但這不影響它們帶給我的震撼。愣神半晌,我像個傻子,茫然不知所措。
胃有記憶,它真是一個神奇的器官。多年來,我把我的來處消磨淡薄,也有點刻意回避。過去的沒必要拿出來在當下的生活里尋求撫慰和理解。哪顧得上講!你是誰,誰又有空聽!東奔西走的腳下是縱橫交錯的柏油馬路,立體交通四通八達。這是少年時完全想不到的。那是在遙遠的農村,村景宛若《溪山行旅圖》,安靜、安寧,美在簡單。我們對幸福的幻想,具體到一個微小的點。比如能燉上一鍋肉,美美吃一頓就很滿足,那味道是恒久的記憶。豬肉得花錢買,沒那份閑錢。家家養土狗看門護院,村子被狗吠蓋住,塵土飛揚。狗忠誠,但讓人凄然:它們死去,皮會被做成取暖的坐墊或衣裳,香噴噴的狗肉則是人們解饞的上品。
這夜,我分明空靈,又在不停地找尋。我帶著極其敏感的鼻子讓靈魂在村莊里一家家房頂上立著的煙囪之間逡巡。我能通過炊煙的粗細和形狀辨別這戶人家做啥飯、燴啥菜。遠處的山峰在濃重的夜色里依然有雄朗的身姿,延綿起伏的山脊就像數學課本上折磨人的拋物線,甩出一個個我想破腦袋也破解不了的難題。村西頭,誰家鹵肉的幽香被春夜溫暖的風捎來,入鼻有尖椒的烈、八角的甜、花椒的麻;甚至舌面上浮起榆錢的粘連、山蘑菇的微苦;此時,感覺中還有啄木鳥鹐木頭時的喯喯聲,草叢里一條突然暴露又急欲隱藏的眼鏡蛇穿行時咝咝的聲響……鐵馬冰河入夢。對肉的渴望讓我忘記了周遭的一切。在我求之不得的當口,竟然就真有人打開冰箱的一扇門,爽快地對我說:“喏,拿去,狗后腿肉。”
冰凍著的一條腿,還連著半邊的肋排,骨頭根根分明,紅的肉白的肉。我咋看也不像狗腿,更像是一只未成年羊的腿。羊和狗,怎么可能混為一談!如果是狗肉,它是誰家的?怎么死的?又怎么到了這個賜予我肉的人手里?他(或她)是誰?我看不出他的性別,看不清他的長相和年齡,但就是他成全了我所想、所尋。在我正想象一塊肉時,他慷慨地滿足了我視覺與心理的需要。管不了那么多,接下來就要把肉交給爐火上呆坐著的那口鐵鍋了。鐵鍋許久沒有沾過葷腥,羸弱的樣子堪比嗷嗷待哺的我們。一旁的老四和他婆姨一臉無辜:靠天吃飯,天不下雨,地不打糧,他們手足無措。
肉來了,老四的眼里頓時冒出熾熱的光。眨眼間,肉就在鍋里開始精彩的表演。剛在鍋底鋪滿一層,就有無數雙眼睛圍攏過來。這味道該有多大的誘惑!老四竟然看到村里好多老得不能再老的叔叔伯伯圍攏來。還有自己已然去世的爹媽,面容如昨,顫巍巍坐在一旁,渾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鍋里翻滾的肉塊,不時吞咽一口已經枯竭了的口水,脖子鼓起癟下,鼓起又癟下。老四不由得心里酸楚:上輩人吃過的肉不多,吃過的苦不少。小腳老娘活著時絮叨了一輩子:那年代一大家子一年才供應幾斤油——這是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來的生活滋味!嘴里還不寡出鳥來?一時之間,又看到自己膝下的幾個小孩,他們清澈的瞳孔里也盛滿鐵鍋燉肉的影像。有啥辦法?輪到自己,一樣無能為力對抗什么,盡管一年年一天天老牛一樣把自己釘在村外曠野的農田里,撅著屁股彎著腰不停勞作。此刻,眼前的肉幻化成他可以顯示威嚴的工具。他挺直腰板,又抓了一些肉放在鍋里,肉又鋪了一層,隔會兒,又鋪了一層,直到碼了滿滿一鍋。他能感到來自周圍的崇拜,還有被崇拜的目光抬舉后從腳底滋生的一種自豪感。爺們!山之子,有山一樣的脊背;爺們!土孩子,有大地一樣的胸懷。那鍋里,煮的不是肉,分明是灼灼的火在升騰,盛開著希望和夢想的花朵。
骨頭呢?怎么是小方塊狀的肉?分明是燉豬肉。狗或者那只小羊呢?讓人疑惑。但是再想想,有關系嗎?重要的是,生養我們的人不約而同地因為記憶里的某種意象,在之前生活過的村莊,能夠喜相逢。
狗吠聲,咬得夜更寂靜。我家那只大黃又搖晃著身子和尾巴,歡天喜地地朝我飛奔而來。它何其不幸,謎一樣不翼而飛,讓人畢生困頓于它最終的結局。它又何其幸運,生生地活在了我們記憶深處,夢深處。從這種程度上來說,它儼然已經不是一條狗,它負有某種使命,讓我們體味到人與動物之間一種刻骨的情分。
有那么兩年,老四一端起酒盅就反復叨叨:“要是知道誰偷了我的狗,我非打斷他的腿。”說話間,他就眼角泛紅,眼里盈滿一個男人不輕易流下的淚,一仰頭,把滿滿一盅劣質白酒猛猛地灌下。像是下決心,像是宣誓,像是警告。這讓正和他對飲的那個村民,渾身不自在,他又不是偷狗賊!我相信老四真會那么做,為一條狗報仇雪恨,更為他自己報仇雪恥。一個要強了半輩子的男人,護不住自家的一條狗,簡直是奇恥大辱。一旁的我看見,不敢吭聲,但內心質疑也鄙夷——他和大黃真有那么深的感情?
大黃和我們幾個都親。作為一條不會說話的狗,它很會示好,蹦蹦跳跳、吱哩哇啦,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黏在我們身上。老四是個例外,大黃從不在老四跟前親近。大老遠瞄見老四,大黃便受刺激一樣撒丫子就跑開,跑得比兔子還快。要是躲避不及迎面遭遇,大黃驟然渾身緊縮,狗毛炸直,佝僂著脊背,篩糠一樣打戰,咧開嘴,不停慘叫,聲聲凄厲,好像要挨宰或者正在被捅的樣子。彼時,老四手里并沒有砍刀棍棒,腳下沒有飛踢的動作,嘴里也沒有兇狠的罵嚷。大黃一副被嚇尿的慫樣,沒了一只狗的凜凜風度和聰敏勁兒。我推斷,在我們上學不在家時,老四一定對大黃施暴了,并且手段可以想見的殘忍。要不然,性格明媚、活蹦亂跳、天真無邪的大黃,為何那樣懼怕?老四身上又沒跟鬼。或者他有惡鬼附身我們看不到,只有大黃能看到?
老四的真情是在失去那條狗之后表露出來的。我們一致認定他不喜歡那條狗,狗失蹤了他該是最開心的人。沒料到,后來在他的有生之年,他看起來比任何人都想念大黃,碎碎念數次自責,因為那只丟了的狗眼眶紅紅,幾度哽咽。就是他爹下葬時老四也只是硬硬地干號了幾聲,沒見有多傷心。他曾和我們說過數次,小時候有次餓得頂不住時,去大隊的田里偷啃了幾個生玉米棒,被他爹兩個大耳刮子扇得耳鼻流血,差點小命不保。虎毒都不食子呢!所以,他和他爹有心結。粗枝大葉的他并不去解析當年他爹那樣做的原因。一個不說,一個不問,兩個木訥的男人把所有過節都結在心底,沉默寡言,就那么貌似風輕云淡地活過了一輩子。
為什么他并不喜歡的一條狗就能讓他不再隱藏性格里脆弱的一面?生活的重壓壓得他情緒崩潰時,他不是不想揍頑皮搗蛋的我們。他數次揚起粗壯的手臂,看著我們天真又倔強的模樣,臉上的表情瞬間奇峰變幻。僵持幾秒,最后又頹廢地垂下胳膊,喘幾口粗氣,就背轉身,噔噔噔地走了,像什么也沒發生。老四繼續接著干幾分鐘前正干著的活計。比如,提起一桶豬食,揮舞大掃帚清理羊圈,扛起鋤頭去地里鋤草、蹲地里薅苗,秋忙時節掰玉米、起土豆、割谷子……他仿佛有干不完的活,不知疲倦地耕種清風明月。和我們話少,他的話大都說給了莊稼和家畜。村人都知道老四是個有脾氣的人,燃點低,話不投機三言兩語就和人酒桌動粗比畫,打得頭破血流是家常便飯。事后并不記仇,隔幾天又要好得吆五喝六。但是,自家婆姨他不打,自己的崽他不打,家養的豬羊馬要賣錢他也不打。踅摸來踅摸去,只有大黃狗可以打。土狗不值錢,不稀罕,不打狗打誰?狗忠誠可靠,挨打也不背叛,最合適做出氣筒、受氣包。
哭狗的老四樣子滑稽,觀看他承受那種情感缺口帶給他的精神折磨,我很享受。看啊,成長中的小孩是不是太過頑劣?最終,大黃的去向,是我們家的一個謎團。沒有大黃陪伴的日子,我們照樣長大成人。
與老四分離太久,相會無期。在歲月的沉淀里,不由得會重溫過往,以不同的方式照會曾經。血濃于水,很容易產生一種明晰的映照與折射。在夢里,騰挪之間,就拽起血脈里那縷深長陰影。想起與狗有關的一些故事,駭然意識到作為一條狗所承擔的使命:不止皮毛,不止骨肉。
哭狗的人,是不是在哭自己?若不是他在土地中那份執著的耕耘,用血汗供養我們的夢想,我踏不上這繁華都市的柏油路,更看不到這城市的夜里不停閃爍的萬千霓虹。老四亦不知,他爹當初把他扇個半死,是為他的生。否則,他將不會死里逃生后在農村廣袤的田野里自由奔跑,等待他的將會是另一種不堪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