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詹文格
沒有人知道天為什么會下雨,對于一場來勢洶洶的大雨,科學可以提前發出預報,但無法阻止它的到來。正如俗語所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天氣就是天意,陰晴雨雪,天意難違。
其實大雨是有征兆的,除了水汽和云團,還有悶熱,桑拿一樣的悶熱。回想起來,那個過程就像一個脾氣火暴的人,從表面上看,好像沉默不語,其實內心早就暗流洶涌,一觸即發。
在鄉間,經驗豐富的農人善于觀察天象,比如燕子低飛,游蛇過道。水缸穿裙山戴帽,螞蟻爬高蛤蟆叫,大雨不久就來到……面對變化萬千的大自然,從螻蟻爬蟲,到飛禽走獸,它們都有比人類更靈敏的觸角。對于早已習慣盡享便利的人們,很多時候連“晴帶雨傘,飽帶饑糧”的樸素經驗都徹底拋棄,毫無顧忌地在生命的軌道上縱情“裸奔”。
那是所有夜晚中一個普通的夜晚,對于燈火通明的城市來說,亮如白晝的光線消解了夜晚的邊界,在高樓叢林中出沒,人們既沒有仰望天空、遙看山巒的機會,更沒有看云識天氣的興趣。在遼闊無邊的城里,大隱于市的不僅是人類,還有自然風雨。無論一場雨來得快捷還是緩慢,很少有人會留意到它醞釀的過程。
一場猝不及防的雨就這樣鋪天蓋地嘩啦啦傾倒下來,碩大的雨點像密集的子彈兇狠地射向地面,成排的法國梧桐顫抖搖擺,在雨中可以清晰地聽到樹葉破碎的聲音。
對于一個從不設防的群體來說,因一場突降的雨陷入慌亂是毫無疑問的事情。騎車的漢子拼命蹬踏;壯碩的小伙如火線沖刺,朝前狂奔;老人如同逆行的風箏,邁著吃力的步伐,滿臉急切而又無可奈何;抱小孩的女人彎腰負重,一路尖叫。
這是一截發育不全的路段,就像患病的盲腸。如果把暴雨和烈日當作槍彈,那么這兒就是射程之內的“死亡線”。誰也不愿在這樣的路段遭遇一場大雨,無論是天外淑女,還是人間紳士,都將在雨水中慘不忍睹,原形畢露。
短兵相接的大雨就像一場狹路相逢的肉搏,直面現實,無法隱藏。無論是灰頭土臉的底層人,還是脂粉飄香的高貴者,都被風雨推入了同一條戰壕。
樓房雖然近在咫尺,可沿途的大小建筑找不到任何避雨的處所,每一棟樓都是孤傲的絕緣體,沒有遮風避雨的功能。那些生硬的水泥構件如同聳立的山峰,奇崛陡峭,一臉生硬。成排的高樓沒有一絲接納他者的余地,即便是正面朝街的房子,也見不到錯落有致的陽臺,找不到伸出墻體的半寸屋檐,萬間廣廈竟成了刀劈斧削般的懸崖。
密集的風雨像從天邊拉開的大網,將車輛、行人、樹木統統罩住,我看到萬物都在這張天網中掙扎,沒有誰能僥幸逃脫,成為漏網之魚。面對滿城風雨,其實一路狂奔也沒有太多的實質性意義,衣服早已濕透,每個人都成了一只落湯雞。風夾著雨水朝張開的嘴中灌來,奔跑加劇了慌亂,使人感覺呼吸急迫,肢體酸軟。真想變成幽默故事里的憨二和傻蛋,趴在地上不再動彈。跑什么跑啊!前面不也在下雨嗎?
夾雜在奔跑的隊伍里,隨時能感受到人流的浪頭和肉體的旋渦,一時無法停留,人們只能順著排山倒海的風浪,抱頭鼠竄,一路狂奔。
暴風雨越來越猛烈,我不知在風雨中沖刺了多遠,從喘息的劇烈程度來判斷,至少跑了兩百米。這個路段,奔跑者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前面的公交站臺。經常出沒于此的行人都知道那個狹窄的站臺是唯一的去處。
突然襲擊的雨,如同不及掩耳的迅雷,來得太快,而我的步子又顯得太過緩慢,當抵達站臺時,早有一大撥人捷足先登。
天藍色的站臺頂板,只能遮蓋極小的一塊地方,站臺已擠擠挨挨,水泄不通。實在是找不到立足之地,只能模仿“大鵝看飛鷹”的姿勢,把腦袋斜著往里伸,那樣才勉強遮住半個身子。偏偏雨又沒有一點停歇的意思,反而更加張狂。夸張的雨聲不是源于大雨本身,而是塑料頂篷嘭咚嘭咚嘭咚的擴音效果。頭頂像有幾十個樂隊在同時敲打,兇狠的雨點帶著一肚子的怨忿,瘋狂地砸在彩鋼瓦上,然后飛濺而下,形成一個多層次、多聲部的雨水合唱。
擁擠在三尺站臺上,這個臨時的聚集地就像戰時的避難所,面對水流湯湯的街道,就像五線譜上的休止符,給流暢的生活分行斷句。陌生的面孔、不同的來路、不同的去向,所有人都是被大雨綁架的人質,此時此刻都在眺望歸家的去處。
夜雨傾盆,焦慮者面朝天空。雨水在身上無法停留,它順著發絲往下滑落,讓衣冠楚楚者變得局促不安,讓上妝的女子玉指掩面,一臉狼狽。無數的水珠從額前、臉頰、脖子、前胸、后背、大腿,小腿匯聚,進入鞋幫,穿過腳底,最后滴滴答答流向地面。
望眼欲穿的人抻長脖子,期盼早點來車,公交車沉陷,久等不來。避雨的人越來越多,摩肩接踵的站臺根本找不到容身之地,能遮住半邊身子已算幸運之人。我不由想起某首詩中的意象,一分為二的軀體,一半在享受溫暖,一半在飽受煎熬……
漫天的大雨,考驗著一座城市的風度和溫度。有人在站臺上招手,想攔住一輛出租車,可每一輛呼嘯而過的出租車都多了一種神氣和傲慢,除了濺起一片水花之外,沒有一輛停留下來。之前苦尋乘客的車輛,因一場突降的大雨而客流爆滿,的哥的心在雨水中飽受滋潤。而同樣是一場雨,卻讓進退兩難的夜行者一臉愁容。
大雨侵城,城里的雨不能澆灌莊稼,卻能影響心情,轉換節奏,放慢奔跑的速度,沖走欲望的沉渣。
潮濕的風撲面而來,風送來一縷花香,香氣引發了我的好奇,于是側目望去,那是一位體態優雅的女子,手捧一束淋濕的百合,不時低頭輕吻,那神態可以看出內心的歡喜。百合的花瓣如聚光的玉石,映襯著女子姣美的面容。遠遠望去,她就像一株被淋濕的高粱,發髻高高挽起,露出瓷白的脖頸。也許剛剛完成劇烈奔跑,一縷亂發垂于臉頰,有一種速寫般的修飾。車燈帶著泄密者的用意,從眼前逐一掃過,清晰地看見晶亮的雨滴在她的發尖滾動跳躍。
雨仍在傾瀉,我再次側目眺望,也許是累了,她已經變換了站姿,把臉轉向了另一個方向,只剩下一個側影。
我在猜測這女子的來歷,她是剛剛結束約會嗎?那男友應該護送左右的呀。或者她是專程外出買花的嗎?那她又會把花送給誰呢?
無聊的時候,總會有無聊的想象,花和女子如同一幅留白巨大的畫幅,那些沒有著墨的地方可以留無數種可能,生發出眾多的枝蔓。
然而,我過分專注的凝視引起了她的注意,我趕緊扭過頭去,目光不敢再往那張臉上游移,但余光中,只見她的眼珠子正在左右翻滾,瞳孔內閃出一團云翳。白眼朝上,那里深如古井,不可探測,幽亮的冷光在井口跳躍,那一刻竟如刀鋒一般朝我逼來,我禁不住像雨中的樹葉,猛然哆嗦。那種幽光充滿了抗拒、警惕、厭惡和戒備,我看到她纖細的手指緊緊攥住了胸前的挎包。
對于這種甚于刀尖的冷光,我曾表現過怨恨和憤怒。比如在擁擠的公車上、偏僻的小巷里,或是晦暗的樓道內,常常會閃現出這樣的冷光。世界在這種冷光里越來越陌生,越來越隔膜。好人與壞人沒有外在的標簽,分辨時確實困難。面對防不勝防的亂象使人無所適從,似曾相識的遭遇,造成一種集體創傷,一個人被另一個人誤讀、誤判,被人提防嫌疑時,那種傷害有如鈍刀割肉。無言的憂傷浸泡著我狂跳的心,那一刻,我真想沖進雨里,痛痛快快淋洗一場,可那雨實在是太瘋狂!
終于一輛臟兮兮的公交車蹣跚著開來了,人們圍了過去,只掃了一眼途經的站點,又潮汐一樣退了回來。公交車停靠的時間不短,可上車者卻寥寥無幾,司機鳴著喇叭,一臉茫然,疑惑的大眼睛里充滿一串問號。那些沾滿水的頭顱只盯著瀟瀟的雨幕,就像戲臺下興致正濃的看客,成為另有指向的趕場人。
滂沱的雨聲還在繼續喧嘩,站臺終于松出了一個位置,我將半邊冰涼的身子填了進去。總算有一輛出租車被攔下,一男一女,手牽手上了車。站臺又松開了一點,我已經移到了站臺中間。站在那個位置,我的焦急得到緩解,從一名狂躁者,變成了一位張望者。我根本不用著急,因為我既不在等車,也不在等人,而是在等待雨停。我離家尚遠,眼前沒有可以直達的公交車可乘,家中也無翹首盼歸的人,還不如干脆等雨停后再作打算。
旁邊有位胡子拉碴的男人,好像憋壞了一樣,聽到他長長地松了口氣,然后摸出香煙,火光一閃,一團煙霧飄散四散。
長久不歇的雨,考驗著耐心,如此漫長的等待,確實需要一根煙來釋放內心的焦慮和不安。煙在他的指尖上忽明忽滅,像情人在竊竊私語。火光閃爍,他把嘴唇吻向了情人,煙霧散開,男人在煙火中映出了一棵樹的表情,樹下有一塊被雨水浸泡的巖石,邊緣長出了綠茵茵的青苔。
縹緲的煙霧帶走了心頭的紛亂,男人在煙的撫慰下,終于淡定了下來,因為他指間有了煙的溫暖,那一星煙火讓他觸摸到了跳動的心臟。早該停下來歇歇了,可身不由己的江湖總是停不下來,是這場雨讓他暫停了奔波的辛勞,放慢了漂泊的腳步。
旁邊一位女子因繚繞的煙霧來襲,趕緊用手捂住了鼻子,并朝后退縮了兩步。此時女子的手機響了起來,美妙的音樂像一段炫目的舞姿,引來一片潮濕的目光。乳白色的機殼閃著寶石的光澤,站臺成了舞臺,本該擦肩而過的路人,成為觀眾。女人的櫻桃小嘴緊貼電話,嗲聲嗲氣地對講起來,電話那頭不知傳來一句怎樣的情話,逗得她花枝亂顫。
不一會兒,一輛墨綠色的轎車徑直駛來,車速很慢,而且車窗也放了下來,里面一個身穿紅衣的禿頂男人,在駕駛位上不停揮手。可惜車開來的方向與我們的方向相反,馬路中間不僅有很高的隔離帶,還種有花草,一叢帶刺的藤花正在風雨中搖擺,那是阻止兩人親近的障礙。禿頂男人只好駕車行至另一個路口,然后掉頭繞來。
持續的大雨沖擊著城市,街道成了河流,廣場變為汪洋。夜在更遠的前方黑著,遠去的車輛好像駛進了深深的峽谷,而這個站臺正處于峽谷的入口,那些高懸夜空的廣告牌如同在峽谷的上空飄搖。晃動的線纜成為飄逸的水草,低洼處上升的水位已經漫過道路。
雨在大隱于市的城池,成為一種顯影劑,一些遮蔽的事物被暴露,一些忽略的細節被關注,一場雨使普通平庸、波瀾不驚的生活變得驚險離奇。
又有一位女士在打電話,她聲音尖銳、語速極快、口無遮攔,這種毫無顧忌的語氣,應該是打給自家男人的。聽對話的口氣好像是剛剛通過電話,因此女人說話開門見山,沒有前奏和鋪墊,不僅聽不到半點客套,而且還夾雜著不盡的慍怒和埋怨。
女人要求男人開車過來接她,男人卻在牌桌上酣戰正歡,早把街邊苦等的女人拋至腦后。女人的胸脯一起一伏,那憋在胸口的惡氣始終沒能順暢過來。她再次把電話撥了過去,男人顯然不愿離開,掐了電話。這邊再次撥打過去,那邊被電話反復騷擾,情緒失控,男人在電話里可能爆了一句粗口,女人立刻母獅一樣咆哮起來,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對著電話咬牙切齒……
這個時候我又犯了一個大錯,多看了她幾眼卻被她發現了,此時的她正火光熊熊,恨不得見誰咬誰,于是沖著我喊道:“看什么看?!沒見過嗎?”我見她余怒未消,只能站遠一點,實在不敢招惹。
又一輛公交車停靠過來了,這趟車才是期待中的直達夜班,車內十分擁擠,車門剛一洞開,一個長頭發小子便像箭鏃一樣射了出來。
車內發出一串尖叫,伴隨的是女孩嚶嚶啜泣的聲音。站臺上男男女女立著一片,可都是觀望者,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出人意料的事情往往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那位立在站臺邊緣,衣著臟亂的男子沒有絲毫遲疑,以同樣的速度沖刺而去。
兩人橫穿馬路的時候,聽到汽車因緊急剎車而發出刺耳的尖叫。由于雨水泛濫,路面濕滑,長發小子在躍過隔離帶時用力過猛,腳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地,緊追其后的男子伸手將他按倒在地。很快圍上去一大幫人,對著長頭發小子一陣拳打腳踢,然后把他從地上提了起來。好家伙,趁亂下手,他身上塞了四部手機,三個錢包……
警車嗚嗚開來時,雨已經停了,大雨中沉陷不起的城市重現生機,拋錨的汽車被移走,滯留深水區的行人被救援者疏散,剛經歷過陣痛的城市恢復原有的神態。雨后的空氣十分清新,一場雨對于喧鬧的城市來說就像一個夢,夢醒之后了無痕跡。
站臺上已空無一人,那個長頭發小子蜷縮在地上,鐵青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雖然他不再掙扎,但眼睛里仍藏著有恃無恐的蠻橫。他在四處搜尋,應該是在尋找那名追擊他的男子,可是四處尋找不見蹤影。
而此時,驚魂未定的女孩,已見到了失而復得的手機,警察拉開車門,把幾個當事人全部請上了警車。警燈閃爍,以勝利者的姿態駛上了大街。
遠處燈火闌珊,城市恢復了常態。我踩著布滿水漬的地面朝前行走,遠處那個偏僻的樓院里有我簡陋的窠巢。
一個邂逅的雨夜眼看著就這樣過去了,與我一生中所有經歷過的夜晚一樣,在記憶里只作一次短暫的逗留,然后便煙消云散,永不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