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春平
(蘭州工商學院 甘肅蘭州 730101)
懲罰性賠償(Punitive Damages)制度源自英美法系,肇始于英國1763 年的Wikes v.Wood 案[1]。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懲罰性賠償是一項全新的法律制度。英美法首先確立了懲罰性賠償,但在其理論與實務的發展歷程中,這一原則的含義略有不同。但是在英美法系的法律實務中,“懲罰性賠償”“模范性賠償”和“報復性賠償”這三個詞一般都是相互通稱,并以同義詞的形式出現[2]。在英美法中,被理解為“加重性”的賠償,與“普通”的賠償和“特別”賠償的不同點是:“加重性”的賠償適用于“故意”的惡劣行為,使對方遭受了巨大的精神傷害。總體來說,英美法關于懲罰性賠償的定義主要有兩種:一是從損害金額角度出發,將其定義為超出損害的賠償;二是從懲罰性賠償的與立法目的與功能出發,提出懲罰性賠償是對侵權人的一種加重處罰。
2013 年修訂后的《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55 條對原《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49 條的適用范圍及賠償倍數做了擴張性修訂,并在該條第二款旗幟鮮明地使用了“懲罰性賠償”的提法。
我國學界對懲罰性賠償理論及相關制度進行了大量的分析研究,形成了諸多代表性觀點,比如“懲罰性賠償是由法院判決給侵權人的附加補償”“懲罰性賠償的目的是對違法行為的加重處罰”“懲罰性賠償是對被侵權人的一種附加的損害賠償金”等類似主流觀點,然而,對于懲罰性賠償的法律屬性、適用范圍、特別是賠償基數及倍數計算等細節方面的論爭依然莫衷一是。因此,對懲罰性賠償的法律屬性進行科學界定,對懲罰性賠償的適用范圍進一步廓清,對懲罰性賠償的具體規則進一步細化是該制度得以落地生根并穩健發展的必由之路。
傳統民法中損失補償遵循填平原則,侵權人僅賠償因侵權行為給被侵權人造成的實際損失,其產生的效果是損失與補償或賠償的數額等價,即“損害什么補償什么,損害多少補償多少”,補償系統的目的并非旨在處罰侵權人。而懲罰性賠償除了賠償因侵權行為造成的實際損失之外還要承擔額外的賠償作為對侵權人的懲罰,以處罰和懲戒侵權人,并對潛在的侵權人產生震懾作用。因此,與傳統民事補償損失責任相比,“懲罰性賠償制度本身具有救濟、懲罰和威懾三大功能”[3]。
懲罰性賠償并非一種單獨請求權,而是一種與補償性損失相關聯的權利。侵權人的違法行為會對受害者造成財產損害、精神痛苦或身體損害。懲罰性賠償天然地適用于此類情形。首先,單一的補償性賠償不足以彌補精神損失。由于其不能用貨幣價值來衡量,且僅有不同的參照因素,難以界定具體的數額,所以有必要將其作為一種補償方式。早期普通法中使用的懲罰性賠償“主要是針對受害者所遭受到的精神痛苦、情感傷害等精神損害,所以必然采用懲罰性賠償來對其進行補償。[4]”美國法中采用的懲罰性賠償制度主要是基于精神損害的替代性賠償制度。其次,雖然侵權行為可以對個人損害進行補償,但是很多情形下個人損害的證據難以得到證實。因而,僅靠單純的補償性賠償不足以對被侵權人造成的損失進行補償。而懲罰性賠償則能較好地彌補被侵害人所受到的損失。最后,對于受害者在起訴后所付出的各項成本,尤其是涉及到起訴過程中的成本,只能以懲罰性損害賠償金來補償。因而許多學者都主張,應當積極吸納懲罰性賠償制度作為以便對被侵權人的救濟得到更全面的補償。
懲罰性賠償是指對侵權人的故意、惡意的違法行為進行超過因違法行為導致損失數額的處罰。此種處罰不同于補償性的損害,補償性的損害對于行為人而言,賠償他的蓄意行動造成的損失,也與買賣無異。我國學界在分析和論述懲罰性賠償制度時,多以強調其外在的補償性賠償,即“懲罰和制裁侵權人的重大過錯行為”或“專為實現懲罰與威懾目的而設立”[5]。從文義分析來說,懲罰是“一種責難的情感,以及一種認為實施了某種不當行為(wrong)的意見”[6]。從法理上看,“法律制度設計中預期實現的‘懲罰’是指以一種令行為人感受到不愉悅甚或是痛苦的方式。[7]”但是,懲罰性賠償與行政處罰方法相比,其本質上依然是一種民事責任,而非行政處罰方法。在何種程度上被侵權人應該得到補償,應該得到什么樣的補償,除了綜合分析侵權人的主觀故意、損害結果之外,最終應該由法庭進行最后的裁判。
威懾功能即通過對侵權人實施的懲罰性賠償,對侵權人和社會一般經營者形成制約,使經營者的不法行為隨時可能面臨超額的賠償和不確定的索賠當事人,從而可以警告、威懾其他侵權人或經營者不敢步其后塵。該功能的優勢顯而易見,懲罰性賠償責任的承擔方式可以使不法經營者因“故意”或“欺詐”導致的消費者損失得以合法路徑獲得賠付,可以有效嚇阻未來潛在的不法經營者,有助于破除部分經營者利用強勢地位侵害消費者權益的傾向,特別有助于消費者保護“傾斜理論”的補給,從而在整體上達到經營者與消費者權益的大致均衡,有利于構建良好的社會經濟秩序。
《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55 條對消費欺詐行為規定了懲罰性賠償,其中包含了兩個條款,通過對比分析可以看出,這兩個條款所規定的懲罰性賠償的適用條件與數額在法律上有所不同。
《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55 條第1 款規定:“經營者提供商品或者服務有欺詐行為的,應當按照消費者的要求增加賠償其受到的損失,增加賠償的金額為消費者購買商品的價款或者接受服務的費用的三倍;增加賠償的金額不足五百元的,為五百元。法律另有規定的,依照其規定。”即懲罰性損害賠償方式為:“契約+欺詐”=“三倍”。從文義上分析,《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55 條第1 款的規定應當包括三個方面的內容:第一是經營者向消費者提供了商品或服務,在通常情況下,這種商品或服務是以經營者和消費者之間達成一致的契約作為基礎;第二,經營者在向消費者提供商品或服務時對消費者實施了欺詐,本質上屬于主觀故意,而經營者實施的欺詐行為,則是其承擔懲罰性賠償的先決條件;第三是經營者對消費者應當支付商品或服務三倍的懲罰性賠償。
《民法典》第1207 條吸收了原《侵權責任法》第47 條的規定:“明知產品存在缺陷仍然生產、銷售,或者沒有依據前條規定采取有效補救措施,造成他人死亡或者健康嚴重損害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相應的懲罰性賠償。”隨著《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55 條第2 款的加入,我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基本確立了一套完備的懲罰性賠償體系,同時適用于侵權訴訟中的懲罰性賠償體系,為解決在消費者權利保護方面的侵權訴訟中的懲罰性賠償問題提供了規范指引。然則《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55 條第2 款規定相對于原《侵權責任法》第47 條,只規定了對經營者進行懲罰性損害賠償的“主觀故意”,對于經營者欺詐行為的主觀過失并未包括其中。“明知”是經營者的主觀意圖,即經營者在明知其所出售的商品或者所提供的服務存在瑕疵的情況下,仍有出售或者所提供的有缺陷的商品或者所提供的服務的故意。由此可以看出,這種懲罰性賠償的模式是:“故意+缺陷+嚴重損害”=“二倍”。
1.公法與私法混合性質
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法律規定具有典型的公法和私法混合的性質,正是基于此,有學者提出,“一種責任的性質不僅取決于其所處的部門法的特性及其預設的責任功能,而且取決于不同部門法學思維傳統,應該將該制度視為在經濟法中的‘激勵性報償’責任”[8]。懲罰性賠償制度即是對大陸法系傳統公私法劃分的突破,將具有公法強制性的“懲罰性”制度植入民事私法領域。
2.經營者主觀“故意”的要件認定
承擔民事賠償責任的一般標準是侵權人的侵權行為客觀上對被侵權人造成損害結果,侵權人的主觀過錯程度僅僅作為參考。但是在懲罰性賠償責任的制度設計中,侵權人的主觀惡性程度是認定其承擔懲罰性賠償責任的主要參考標準,侵權人的侵權行為造成的損害結果僅為參照[9]。對于侵權人(經營者)主觀惡性的評判主要從兩方面來確定:“一是侵權人(經營者)的主觀過錯程度,即侵權人屬主觀故意還是過失;二是侵權人(經營者)主觀上期望損害后果發生還是預見可能發生損害后果而未能避免。[10]”因此,判定侵權人的主觀惡性程度是其承擔懲罰性賠償責任的核心要件。
3.民事責任的法律屬性
“法無明文規定不懲罰”是經營者或侵權人承擔法律責任的基本遵循,作為一種具有社會公共利益又適用于私法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其適用范圍、具體程序須有法律明確清晰的界定;同時,對于懲罰性賠償金的具體數額、計算方式應有賴于科學細化、精準劃一的可操作標準,以防止法官過度適用自由裁量權。
此外,作為一種最嚴厲的民事責任承擔方式,懲罰性賠償是在承擔了補償性民事責任基礎上額外承擔的增加賠償責任,因此其條款適用應該慎之又慎。與補償性民事責任形式相比,雖然懲罰性賠償更具嚴厲性,但仍然不改變其民事責任的法律屬性。
《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55 條第一款和第二款分別規定了“三倍”和“二倍以下”的懲罰性賠償標準;《商標法》第63 條規定,“……對惡意侵犯商標專用權,情節嚴重的,可以在按照上述方法確定數額的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確定賠償數額”;《商標法》第148 條第二款規定,“……還可以向生產者或者經營者要求支付價款十倍或者損失三倍的賠償金”;2022 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生態環境侵權糾紛案件適用懲罰性賠償的解釋》第10條規定,“人民法院確定懲罰性賠償金數額……一般不超過人身損害賠償金、財產損失數額的二倍。”由此看來,現行法中關于懲罰性賠償倍數的計算標準并不統一。
《消費者權益保護法》規定的懲罰性損害賠償以購入商品或服務價格的一倍為計算基數。然而,這樣計算出的懲罰性賠償金往往不能達到對侵權行為的懲罰與抑制,也很難達到對受害人的賠償目的。對消費者來說,對于金額較小的商品或者服務價款,因維權而付出的成本可能高于因此而獲得的賠償;反之,若對價格過高的商品或服務采取三倍處罰,則會增加經營者的負擔。因此,要使其發揮應有的功能,又要使其平衡公平與公正,就需要確立一個合理的標準。據此,本文以為,應對現行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具體規則進行改進完善。
正如對前述不同部門法中對懲罰性賠償標準的“各自表述”,構建統一的懲罰性損害賠償基數與倍數標準是維護法治公平的基本要義。任何法律制度都不可能將所有的情形都窮盡,在沒有法條對其進行明確規定或標準不一的情形下,法官的認知及辦案質量可能導致裁判的差異化,因此,應當在懲罰性損害賠償中引進兩項重要的原則:一是節制原則,我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將懲罰性損害賠償規定納入其中,其立法目的是維護市場秩序的基本邏輯和對消費者權益保護的“傾斜理論”,進而實現對違法行為的懲處。此時既要考慮到侵權人(經營者)的主觀惡意,又要考慮不能超出必要的處罰限度,方能有效地發揮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懲戒及震懾作用。二是限制原則。對侵權人不法行為的懲罰,不僅僅要譴責和懲罰其行為,更要防止不法侵害的再度發生,懲罰性賠償正是基于對潛在的侵權人(經營者)違法行為的阻嚇與震懾而設。但是假定經營者是一個富有的人,在他估算了自己所違法行為的成本后,如若其所要承擔補償責任的損失比他所將要實施的侵權行為獲得的利益要小,毋庸置疑,他將不可能再遵守這一法律規則,從而使懲罰性賠償體系不能發揮其應有作用。因此,在建立合理的賠償標準前,需要引進普遍性的一般規則,構建統一的懲罰性損害賠償標準,才能更好地指引各方主體遵守規則。
為了防止在賠償金額翻倍的情況下造成不公的裁判結果,可以嘗試在處罰金額上設置一個最高和最低的限額,比如采取“固定金額+彈性金額”模式,在固定金額基礎上讓法官來確定處罰金額的上限。其次,最高限額和最低限額的設置并不囿于精確的倍數,而是給了法官一個自由裁量的區間。最后,可以在法律上設定不同的計算方式,某些特殊商品比如汽車、房產等銷售中的欺詐發生,根據“三倍”賠償規定而產生的經營者無力賠償問題,事實上會導致現實裁判難以執行。如果侵權人的“欺詐”行為足以影響產品的主要性能、或者服務存在“欺詐”,直接造成消費者人身及財產安全受損,則對整個產品或服務的價格基數作為標準計算懲罰性賠償金;反之,如若侵權人的“欺詐”行為不影響產品的主要性能、或者服務存在“細小瑕疵”,則以“瑕疵”部分為基數計算懲罰性賠償數額較為合理。
正如前述,雖然《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55 條對懲罰性賠償的適用條件做了基本規定,但具體司法適用在很大程度上依然依賴于法官的自由裁量。正如有學者指出,“司法的過程并非機械的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的過程,而是涵攝價值衡度和價值選擇的過程”[11]。法官所面臨的待決案件必然涉及雙方當事人的利益,但消費者維權案件的裁判同時又涉及到對公益的調整與指引,個案中利益衡量的結果應當與法律體系、社會的價值尺度相協調[12]。
在確定賠償數額的時候,除了對經營者“故意”“明知”等主觀惡性的認定,還要對經營者的主觀態度、經營者的財產狀況、侵權行為的主觀惡性、被侵權人的主觀動機、被侵權人的訴訟成本等多個方面的因素綜合考慮,才能讓法官做出準確的判斷。在具體裁判環節,除有事實、原因、證據及法律規定之外,還應對計算懲罰性賠償的方法、法理依據等問題進行具體的細化和闡述,最大限度避免法官濫用自由裁量權。
本文通過對懲罰性賠償制度源起與基本功能的梳理以及現行對法律規制及司法實踐中適用懲罰性賠償條款分析,歸納總結出懲罰性賠償條款在具體適用中存在的問題,結合對《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立法目的和相關條款的文義分析,提出應從最大限度保護消費者合法權益的視角出發,建立完善統一的懲罰性賠償標準,嚴格對欺詐(故意)行為的構成要件認定及懲罰性賠償基數與倍數標準,進而合理地設置懲罰性賠償數額,同時強化司法適用過程規制,建立健全消費者維權的程序性制度,減少該條款在司法適用層面所面臨的現實困境,以確保類案類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