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白馬關(guān)河

老祝又做夢了。

記憶中，這是第三次。

第一次，他夢到一條河。河水清澈見底，沿著山根緩緩流動。河面上浮著數(shù)十只野鴨和一些叫不出名兒的彩鳥，游來游去，直至天明。

第二次，也是夜里。有人提著油燈尖叫，祝兄，快過來！他來不及回答，就跑了過去，順著微弱的光，看到河里躺著一個人。那是只有古代時才穿著盔甲的人，是一個男子。救上岸后，得知人姓楊，名延昭。他有些動容，目光掃射身邊叫他的人，臉很模糊，也穿戴著盔甲。他下意識地摸了下自己身體，內(nèi)心一陣寒意，陡然睜開了眼。

這次夢，是沿著河畔遛彎兒。春天的晨里，河水泛著微薄霧氣，突然有人高喊，老祝，該你接班了！我接班？在這里？他心里嘀咕著，就猛地回頭想看誰在喊。他回得急了，頸疼，夢醒了。

燕山山脈之北，層巒疊嶂，植被茂盛。在群峰掩映的山腳下，一條長河彎彎曲曲，泛著波光。沿河兩岸，小村莊炊煙裊裊，農(nóng)人忙碌，犁地播種。

這就是白馬關(guān)河。有白馬關(guān)河，自有白馬關(guān)，而如今，稱番字牌檢查站。

老祝真的來這里工作了。這是他夢中的地方，他說，他必須來。來之前，他專門作了調(diào)研，查閱縣志、鎮(zhèn)域圖、村史，了解到很多傳說故事。終于認定了，就是這里。

老祝，祝善水，五十出頭，中等個，瘦瘦的，是一名警察。

老祝報到那天，有原單位送。正式上班來時，竟迷了方向。他感到困惑，后來問同事，原來他認為一直向北的方向，結(jié)果向西，他認為向東的方向，結(jié)果向北?？粗@個坐南朝北的小站，心想也難怪，古時候作為戍邊把守的關(guān)隘，這里的地形是為了迷惑敵人的。天然的地形迷宮，山里又常年云霧，誰又能想得到呢？

按慣例，新人來站工作，自然開會。會上，老祝自我介紹。其實這把歲數(shù)了，轉(zhuǎn)了好幾家單位，在坐的同志基本都認識，更有熟得不能再熟的。當(dāng)然，個別年輕同志，還是初次，特別是輔警、保安。但干這一行，自來熟，這是基本功。業(yè)務(wù)這塊，更甭說了，按咱老百姓說法，插鋤就能耪地?？深I(lǐng)導(dǎo)還是重點交代，稱這里雖是小站，除了自身職責(zé)任務(wù)外，還要維護好這一片的穩(wěn)定。

這不，第一天上班老祝就查獲了一名逃犯。傍晚時分，一輛出租車從河北方向過小站，后排坐了一個四十多歲男子，頭發(fā)蓬亂、目光呆滯。老?？蜌獾貙⑵湔埾萝囋儐?，男子稱是游客，來京旅游。憑直覺，老祝覺得他說了謊。經(jīng)身份查驗，此人是網(wǎng)上通緝逃犯。老祝咂摸了一下，心里有了分寸，便將其帶到辦公室，給他倒了一杯熱水，目光直視著他，開始了一番情理法陳述。最后總結(jié)，男子漢，心胸坦蕩，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咱不能做逃兵啊?？粗凵裼行┒汩W的男子，老祝走向前，重重地拍拍男子肩膀，人是向前看的，要活在當(dāng)下，一切過往都會成為歷史。我也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懂得生活的不易，但有一段路總要一個人咬牙度過。男子哽咽了，道出實情。原來他是一名貨車司機，欠幾十萬賭債，偷拿老板錢跑路河北。兩個月后錢花光，想著回家悄悄探望下妻兒老母，再尋個地方自殺，一了百了?？粗@個喪失生活信心的男子，老祝拿出一份醫(yī)院診斷書。男子接過細看，大吃一驚，愣愣地看著老祝。老祝說，活著，就有希望，走之前還惦念家人，說明你的心壞不到哪兒去，人的根兒還在?？赡阌袥]有想過，你的家人也擔(dān)心你惦念你，她們更日夜煎熬等你歸來啊！你是男人，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她們可都指望你生活呢。再者，你的事也到不了死刑吧，男人要面子，就要自己立起來！講到這兒，男子淚如泉涌，說不會再輕生了，愿意接受法律制裁。

時間快得如脫韁野馬，兩周，轉(zhuǎn)瞬而過。

老祝適應(yīng)了這里的工作節(jié)奏，一個感受，安心。按他自己說法，忙忙碌碌大半輩子，能閑下來了。他終于能下了勤務(wù)，安排自己的生活。他給自己制定了計劃：一是盡快熟悉周邊人和物，二是健身，三是讀書。

晨起，遛彎。

老祝看到小站后面的山坡地邊，有個村里人在干活，他走過去，見是一老哥，便問老哥姓啥，打樁干啥，要種啥，去年收成如何，能賣多少錢。老哥一一憨實回答，說姓高，今年種玉米，打樁為了拉網(wǎng)，防止獾刨地盜糧食，就腳下這塊地吧，去年趕上換茬，種黃豆收二百多斤，賣六百多塊錢呢。他說那不少啊。高老哥講農(nóng)村人土里刨食，掙點辛苦錢唄。他問高壽啊？高老哥說今年六十八，身體也一年不如一年嘍。他說，有余糧好過年。高老哥說，得看老天爺吃飯，這幾天找人耕地花了二百多，還要買種子、肥料，都得投入啊，可真趕上天災(zāi)，就完了。他問那咋還種？高老哥說，農(nóng)村人不種地干啥，也沒有別的本事，有本事的人，都城里打工去了。接下來他沒再問，看著高老哥扛起地邊的一個廢鐵筒，說是留著回家拴狗用，若再廢舊了，就賣廢鐵，換倆錢。

隨后的日子，老祝每每下了勤務(wù)，就經(jīng)常找高老哥嘮嗑。兩人似乎對了脾氣，他有時候幫上高老哥幾把子力氣活兒。高老哥也覺得老祝人不錯，按他的理兒，這個警察不牛皮哄哄。

兩人聊的內(nèi)容也從種地到附近哪個山溝溝有好東西，比如溝里有木欒芽、驢籠頭尖、野獼猴桃、羊肚蘑，哪棵樹是大水杏、大蜜桃，哪里有山洞。后又聊家里生活，說他有兩個兒子。又聊附近誰家兒女有出息，誰家的紅、白事。還說上面村子有一戶人家，生了三胞胎，都是兒子，那叫個羨慕人?？傊?，近十年的大小事，高老哥如竹筒倒豆子，都倒出來了。

初春的后夜，風(fēng)嗚嗚地叫，沒完沒了。

沒人沒車。

大棚下微弱的光線，更襯托出周邊黑漆漆的夜色略顯寂寥，只有路旁下面的白馬關(guān)河水星星點點般眨著眼睛撩人，頓感不再有困意。

老祝、小亮、長林，大夜班。小亮肚子不舒服，趕去衛(wèi)生間。長林坐在崗?fù)ひ巫由舷胫聝?。老祝很想瞇會兒，可不敢，索性就穿著大衣，帶著裝備，大棚下來回踱步。

夜里，時間過得如蝸牛爬。老祝踱來踱去，腿酸了，進屋喝水。剛端起水杯，就聽見“嗒、嗒、嗒”的聲音傳來。這是什么聲音？老祝琢磨著。透過半開著的玻璃窗，能看到對面崗?fù)?nèi)的長林好像還在想事呢。長林作為附近的村民，賺點錢貼補家里不容易，聽說他白天下地干農(nóng)活，抽空了還去工地搬石頭打零工。老祝沒驚擾他，掂量自己先看看。他從腰間抽出手電和甩棍，一手一個，快步來到大棚下。打著手電光，掃向聲源的東邊。借著光線看，路的盡頭呈現(xiàn)昏暗的圓形，路旁樹木張牙舞爪，朦朧中走來一個影子。那是一個微微駝背的老婦人，拄著木棍“嗒、嗒、嗒”，原來是木棍戳地聲。這三更半夜，這大風(fēng)，能有人出來？也踱步來了？望著如墨的夜色，老祝一激靈。

老人越走越近。衣衫破舊，頭發(fā)凌亂，身體瘦小。她左腳走路不利落，借著木棍蹚著走。當(dāng)走到大棚下時，老人沖老祝一齜牙，笑笑，敬了個禮。顯得十分詭異。老祝驚悚了，不由自主地也回敬了禮?；鼐赐辏蝗幌氲?，要查驗身份。剛要上前問話，去衛(wèi)生間的小亮回來了。他說，祝大哥，不用查，她經(jīng)常從這兒走，是下邊村的老百姓。小亮說完就進崗?fù)とチ?，老祝止住了要講的話。老人慢慢地沿著道邊“嗒、嗒、嗒”向西行去。

老祝也沒了踱步的心情，回屋繼續(xù)喝水。

風(fēng)越來越大，“嗒、嗒、嗒”聲聽不到了。

喝完熱水，老祝精神稍緩和了些。只一會兒，無邊的夜色又聚攏到身體和腦子里，仿佛全部的神經(jīng)也都要陷入靜止?fàn)顟B(tài)了，特想閉會兒眼睛。突然，“嗒、嗒、嗒”聲又響起來。老祝神經(jīng)“嗖”地炸了開來。他下意識地站立住，還有人？他耐心地聽，聲音是自西邊傳來。他快步走到門口望，路的遠端還是那個老人，她折返回來了。

老祝叫小亮和長林，用手指了指。小亮跑過來說，老人是因為兩個兒子都死了，精神上出了問題，經(jīng)常夜里出來溜達。她的大兒子也是警察，所以見到警察就笑就敬禮。老祝愣住了。他沒再說話，可心里，翻騰得不是滋味。

風(fēng)又來了，送走了遠去回家的老人。老祝看著，下了勤務(wù)回屋，整夜未眠。

次日，老祝找到高老哥，問起昨晚的事，你知道嗎？高老哥看了看他說，知道。老祝說，你把陳芝麻爛谷子都倒了，為啥沒講這事？高老哥沉默了。老祝拔高了聲音。高老哥抬眼看老祝，眼圈紅著說，那人，是我老婆。什么？老祝震驚了。過了好長一會兒，他說，老嫂子是心里痛啊！

后來，老祝去了高老哥家，帶了一些吃的和半新衣物。去得多了，也熟了。每次看著向他微笑向他敬禮的老嫂子，都覺得很是親切。特別是夜里執(zhí)勤，他會微笑著先打招呼、先敬禮，那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讓小亮和長林看了很是難受。

轉(zhuǎn)眼，谷雨節(jié)氣到了。

老祝下了勤務(wù)，買了種子、肥料，跟著高老哥學(xué)種地。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多幫幫老哥。隔日又買了小抽水泵，接上水管，澆水潤地。他捏著水管，看著從管子里噴出的水說，白馬關(guān)的河水小了點啊。高老哥說，以前水可大了，嚇得老百姓都怵。老祝問為何？高老哥講，老天爺下暴雨，連年發(fā)大水，河水沖破岸堤，沖進田里，沖進屋里，但也有高興事，據(jù)說那時，你若遠遠地看到田地里秧苗在動，走到近前，保準(zhǔn)是一條三四斤的魚在撲棱著等你呢。魚多了，各家各戶自有招兒，有用繩子勒的，背的抱的，有推小車?yán)模丶椅关i。老祝說，老話講，豬幸福了。高老哥道，后來豬都吃膩了。接著又嘆道，可誰能想到，又大旱兩年，老百姓顆粒無收。老祝說漲水魚澇水蝦，撈蝦啊。高老哥瞪了老祝一眼。老祝不好意思再瞎扯，就說，那用這白馬關(guān)河解旱啊。水大時，都放到下游的白河，最后匯入大庫了。高老哥嘆了口氣。老祝想想也是無奈。一會兒，高老哥像是想起啥，自言自語道，得打口井嘍。

往后的日子，老祝可能是為了驗證老哥的話，帶著剛收的輔警徒弟柱子，專門跑到交匯的大庫河口處看，想象中的大河奔騰蹤跡皆無。他有些懊惱，又去了祥云寺，因為聽說那里附近是白馬關(guān)河的源頭。到地兒了，一絲水都沒有。那塊石頭矗立著，字跡紅色的，成擺設(shè)了。他心想，不能白來，得進寺。問徒弟，關(guān)二爺義薄云天，進不？柱子歪著脖子說進過，不進了。

一會兒，老祝自寺里出來，悶悶不樂上了車。

途中，看有人用水車抽水。夢中的白馬關(guān)河，旱得只剩一個個小小的水坑，可這水車裝得卻是滿滿的一大罐。他心里不舒服，就將車?？吭诼愤?，下了車。水車車主說，不下雨，地遠，拉水澆地，已經(jīng)拉第三車了?？粗献５难凵瘢囍饔终f，放心吧，拉不干，水都滲地下了。被人看出了心思，老祝更郁悶了。

氣溫爬得很快，轉(zhuǎn)眼已進入夏季。

這期間，老祝下了勤務(wù)，開始帶著徒弟柱子游野泳，特別是傍晚時分，一身臭汗，河水一浸泡，再劃拉個幾十圈，爽極了。有時還趁著滿天星斗，入河仰泳，浮在水面一動不動，嘴卻不閑著，說這里與承德市灤平縣交界，以前叫野馬川，很瘆人的，因為前面高坡上，埋著韃子的一片墳。還有傳說，稱山上有精靈古怪，什么五大仙，胡黃白柳灰，老百姓夜里不敢走。更有甚者，說是一個書生在家讀書時，白狐敲門而入，山澗里見到水缸粗的長蟲，等等，越說越玄。但自建了檢查站后，有公安和武警長期駐扎在此，老百姓不害怕了，別提多高興了。他還說去年高老高采蘑菇，碰到野豬和一窩崽，被豬媽媽攆了一里地，還說祥云寺最近香火旺了，祈愿的多了。講了一大堆，柱子知道的，歪歪脖子，不知道的細心聽，就問為什么。事講完了，老祝望著星空發(fā)呆一陣兒，再閉會兒眼。有時四周靜悄悄的，柱子不適應(yīng)了，就游到老祝跟前，靜靜地等?；景?，一個多時辰，師徒上岸穿衣走人。

這個夏天，老祝膚色變黑了，用他的話來講，這是大自然的無私饋贈，更是白馬關(guān)河的滋潤。

不知不覺，一場大雨后，入秋了。

一日，老祝站在峰頂，看山巒起伏。

他指著遠端的山洞，以揣摩的口吻問身旁徒弟柱子，你猜那個洞是干啥的？柱子說不知道。他說那是圈羊的洞。柱子問為什么？他說，你看，那是一個山坳，過去老百姓上山放羊，習(xí)慣找個地形背風(fēng)坳口處，夜里把羊就圈在那兒，一是省得來回趕了，二是羊就地吃足了草，長得快。

老祝又問，你再看那個近處的洞，知道是干啥的嗎？柱子說是老百姓圈羊的。老祝沉思了會兒，傷感地說，不是。柱子好奇地問，這又是為什么呢？他說，你看這個洞，鑲在山壁上，底下是崖子，羊是難上的，洞口也小，植被掩映。柱子就好奇地問，那到底是干啥的呢？他說，這是解放前打仗的貓耳洞。

柱子想了想，認為很在理，因為這附近就有很多不知名的墳，都是過去打仗死的，就地埋了。想到這兒，他就抬手主動問離山根下很近的一個洞。老祝不急不慢地說，你再猜。柱子說是貓耳洞。老祝斬釘截鐵地說不是。柱子說，此地背風(fēng)，山坳地形，那是圈羊的洞。老祝這時兩眼放光，充滿希冀地說，不是。柱子看了看他側(cè)臉，穩(wěn)定了下情緒，我見識短，真猜不到。他說，那是長仙洞。

當(dāng)兩人站在長仙洞口時，夕陽掛在天邊紅彤彤的。

柱子犯怵了。長仙洞，相傳就是長蟲（蛇）成仙的洞穴。估計成仙的長蟲飛走了，可它的子孫后代怕是一窩一窩地住在里面吧。柱子打小就怕長蟲，來站工作，親眼見到長蟲順著水管子爬進三層房，嚇得窗戶都不敢開了。

柱子打量著四周，草木叢生，掩映間怪石林立，不時有陣陣陰風(fēng)刮過耳側(cè)。

老?？戳怂幌拢瑳]說話，從他身上拿下自己的背包，撥開草木，先一步鉆進洞去。柱子不知包里裝的啥，猶豫著是否進洞，轉(zhuǎn)念一想，誰讓自己嘴欠，好奇問呢，再者，也不能讓師傅孤身犯險呢。想到這兒，他壯膽喊到，師傅，等等我，可別被長蟲吃了！喊完，他拽著小拇指粗的山棗枝，不顧棗刺，也鉆入洞。

洞中陰暗。視野里，前端拐角陰暗處有人影，一動不動。柱子走近了，原來是師傅靠在一塊立石旁。想問為什么停在這兒，還沒等他張嘴，看到師傅也沒回頭，左手抬起做了一個下壓退后手勢。柱子莫名其妙，卻不自覺地輕腳向前。走到師傅身側(cè)，大膽地半轉(zhuǎn)身，側(cè)頭向前望，前端有向下的臺階，延伸處黑乎乎的。老祝似乎知道柱子沒聽自己話，左手從包里掏出一個類似海螺的喇叭，指了指邊上石壁，手里拿著那喇叭放在耳朵上作傾聽狀。柱子心領(lǐng)神會，屏住呼吸，接了過來，走近邊上石壁。石壁上有很多洞眼，他將海螺似的喇叭放在左耳對準(zhǔn)一個洞極力傾聽。四周靜得出奇，什么也沒聽到。似乎過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聽到了“咚咚”的聲音，知道這是自己心跳聲。柱子想，電視中長蟲爬行的沙沙聲音怎么沒有呢？這時，老祝伸出一根食指，柱子就聽到“?！钡囊宦?。這是水滴聲音，柱子想著。接著又是“?！钡囊宦?，隨后，是“叮叮叮”連續(xù)的聲音。柱子推測臺階下面有水池，莫非長蟲仰頭喝水呢？他懷疑自己想象力太豐富，不敢想了，因為師傅已邁開腿，躡腳走向拐角臺階處，踏進黑暗里。

一根食指，走了，什么意思？古洞莫入，本身這已犯忌諱了。柱子為難了，自己跟下去嗎？他輕輕挪了挪身子，也靠在立石處，感覺右臂傳來冰冷之意，就想起前兩天的事。

那天，老祝剛下勤務(wù)，立在站前東側(cè)，仰頭看山壁。真像一匹馬，這是傳說中那匹馬？似乎驗證猜測，長林走上前說，聽老輩人講這是楊六郎收服的那匹白馬。相傳白馬關(guān)建于明朝，叫“三觀口”，北側(cè)有條大川，稱“野馬川”。川里有一匹兇猛野馬禍害莊稼，六郎途經(jīng)此地，發(fā)現(xiàn)后異常歡喜，便打探此馬行蹤。一日夜間，楊六郎悄悄地來到數(shù)日前打探到的洞口，只身進洞。一會兒，一人一馬沖出洞口。據(jù)說那一夜，滿空星斗，絲絲金輝投下大地，白馬關(guān)河、野馬川更覆蓋著一層神秘紗衣。伴著清光，一人一馬，越過溝崖，跨上山梁，四周無盡雜木野草，蟲聲獸鳴俯身低呼。整夜，馬在山間嘶鳴不斷。黎明前，六郎收服了白馬，見其一身純白，冠名“白龍馬”。白龍馬跟隨他征戰(zhàn)沙場，遼兵聞風(fēng)喪膽，有人就把“三觀口”改為“白馬川”，流經(jīng)的河流被稱為白馬關(guān)河。這道山壁是白龍馬留下的精神印記。

長林講得激動，老祝被感染了，揉揉胸口，走向前，拍拍他肩部，眼里分明有了神采。

這就是白龍馬居住的洞府，師傅進洞去尋找古跡了？想到此，柱子覺得不對，因為師傅又講了那次去祥云寺的事。走進祥云寺的小院，入眼處星星點點草木。屋內(nèi)迎面關(guān)公造像，一婦人跪在鋪墊上禱告。右手桌子處一僧人端坐在椅子上垂目。僧人喃喃自語：前塵往事，星河璀璨暗澹，不如意者三，平凡者三，更上一層樓者三，然大道三千，自有因果。僧人睜開了眼。

那禱告女子目視造像，若強求呢？僧人嘆道，經(jīng)云，修行始于靜定，靜而后有得，其后破除所得，最終了無所得。

女子轉(zhuǎn)頭看向僧人，面露迷茫之色。僧人看向老祝。老祝知道這是隱私，快步走至院內(nèi)，耳邊卻傳來莊嚴(yán)的佛音，阿彌陀佛，世間萬物有靈，皆感天地以生身，蒙雨露而滋色，因果順其自然，不可強求啊。

老祝覺得無味，走出院外，上了車。夜里，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接通后，得知是祥云寺的住持青塵。青塵竟將白天女子禱告之事原原本本告知了老祝。原來女子是投奔高老哥的遠方親戚，住在老宅子，溝里種著幾塊地。這里獾多，入秋糟蹋莊稼，放炮轟嚇也不管事。找來老哥地邊拉網(wǎng)，也沒用。聽人說將獾的骨頭、油灑在地邊，氣味散出，獾聞到就認為有危險，不敢進地。也巧，老哥在山洞里拾到一只死的狗獾，給了她，一番熬油、煉肉撒在地四周。誰想，獾記仇，莊稼被禍禍得更不成樣子了。女子氣極，買來幾掛豬大腸，灌了耗子藥，想著到寺里禱告一番再實施。這件事在青塵眼中是罪孽，獾是生靈，決不能毒殺。老祝問青塵咋知道自己身份？青塵說看氣質(zhì)。為了這氣質(zhì)，其實是為了阻止這事，老祝當(dāng)夜就帶著柱子去找高老哥。

高老哥正在氣頭上，原因是老婆又犯病了，出門，兜里一千塊錢都丟了。師傅看著正在喝悶酒的高老哥，以及臉有淤青邊哭邊剪窗花的老嫂子，拿起一張剪好的紅色窗花，講了一件真實的事：一日下午執(zhí)勤，風(fēng)大雨大，自西邊走來一位年長老婦人，問她去向，婦人說老頭子到鎮(zhèn)上交電費，早晨走的，這般光景還未歸，他有老寒腿老寒腰病，不放心，帶把傘迎迎。問她住哪村，她說牤牛溝。老祝向她豎大拇指，真愛啊。婦人臉上皺紋都笑了，那當(dāng)然，關(guān)燈是兩口子，開燈是兄弟。

關(guān)燈是兩口子，開燈是兄弟，高老哥重復(fù)著這句話，感嘆說知道是誰。老祝掏出五百元錢，就這點兒，別嫌少。老哥急了，這是干啥，平時幫得還少了？剪的窗花都要了，這是費用。老祝將錢放在炕桌上。高老哥又嘆了一聲，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老祝說，說啥呢，沒準(zhǔn)兒哪天老嫂子就好了，行了，我這真有一事，辛苦哥哥走一趟。

路上，高老哥得知了情況，說老宅子山上獾特多，這事要成了得多大罪過啊。老祝說，那要看死多少只了。高老哥介紹女子情況，關(guān)馨月，關(guān)外人，一身病，欠了不少債，投靠自己。他還說，自己這個親戚有點信佛。

走進山溝里，借著月光，遠遠地看到兩間破舊老房，周圍散堆著碎磚碎瓦。推開籬笆，一女子迎面走出。高老哥講明來意，說咱不能這樣干，這是犯法的事。關(guān)鑫月話倒是干脆，稱也是心疼種的糧，本來準(zhǔn)備明天弄，既然你們來了，就不弄了，但買豬大腸的錢咋辦？高老哥道，多少？我給。老祝說，沒弄就好，證明我們阻止得及時，以后更不許再弄。他摸摸口袋，掏出空手，看柱子。我就二百多塊錢。柱子遞給了女子。臨走前，關(guān)鑫月又叫住高老哥，說割荊條時叫上她。高老哥說，行，還去長仙洞那兒，那里長得好。

想起這些，柱子更加想不明白了，索性不再想，罵了自己一句膽小鬼，就打開手機電筒，向黑洞洞的前方走去。

洞很深，老祝也不知走了多遠，直覺是一直在向下，現(xiàn)在感覺地勢平了。繞過一個大彎，聽見了水流聲。

水聲入耳很細潤，像連續(xù)起伏的一段音符。快走幾步，看見了晶亮的水花，揉揉眼，顯出前方路左側(cè)有一條小河，河中段是小水潭，水在歡快地流淌。長時間夜視，身體和眼睛很疲勞，想游個泳，哪怕喝口水、洗把臉也好?？衫献Ｖ酪蹋_始轉(zhuǎn)移注意力，就想起昨夜做的夢。樹葉黃了，意識趴在上面飄飄蕩蕩，深夜，一場大雪飄來，冰封了白馬關(guān)河，冰封了整個世界。自己和那片樹葉在一棵樹根下，被冰雪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畫面又變，躺在一張床上，白色褥子藍色被子，身上掛著吊瓶?？焖俚負u動思維，他知道自己在醫(yī)院。一個護士推門而入，您終于醒了，病情危急，胃，切除了三分之二，手術(shù)很成功。自己想說話，卻說不出來。這夢感，好真實。

突然，“叮叮?！甭曇艏逼攘?，似乎就在耳邊。老祝快步向前，又是彎路，有恍惚的微光透出。他放慢腳步，扒著轉(zhuǎn)角，向前方望，看到了一個不認識的人。

洞中有風(fēng)流動，柱子猜測應(yīng)該有出口。他走了幾步，向下是臺階，借著光往前看，黑漆漆，什么也沒有。突然，手機有來電，是師傅。他趕緊接聽：我在山腳下，站長也在，抓個逃犯，快來！柱子驚呆了，隨后興奮地往山根下跑去。

站內(nèi)鐵椅子上，坐著一個男子，四方臉，八字眉，全身濕的。刑偵部門正在作筆錄。老祝站在旁邊，衣服也濕了。柱子問師傅，太玄幻了吧？老祝只是沖他笑笑。

原來這是鄰省通緝的一個盜墓逃犯，老祝就上了心。正好高老哥反映在上山削荊條時見一個陌生人灰頭土臉，拿著鏟子從洞口走出。青塵也來電話，說有個陌生男人來寺禱告，聲音雖小，但聽話音說干完這單就回老家。這事，老祝只向站長作了匯報，進了洞，聽見聲音，就給站長發(fā)了消息。柱子表示理解，就好奇追問老?！岸！钡穆曇羰窃趺椿厥?？真有古墓嗎？交手搏斗了嗎？老祝說那是逃犯杵釬子發(fā)出的聲音，是不是古墓還需專家鑒定確認，兩人也短暫交了手，逃犯被推了一個跟頭，追趕時腳崴了，想從另一個洞口跑，被站長他們抓獲。柱子恍然大悟，又追問，難道你和高老哥提前到過那個洞，知道有兩個洞口？老祝笑了，臉上充滿驚喜，說洞里還有一條內(nèi)河，水波很大，很涼。

這次行動，老祝立了功。

中秋節(jié)前一天，大家聚在高老哥家。老祝說，這么長時間得找個池子痛快地游個泳啊。柱子笑，師傅，我陪你。老祝淡淡回應(yīng)，天涼嘍，你小子身子骨單薄，還膽小，別去了。柱子委屈得眼眶都紅了。高老哥道，哪有這樣小氣的師傅，柱子，你就去，他還能攆你？關(guān)鑫月急忙搶過話茬，去吧，回來給你們打打牙祭，燉柴豬肉、炒野山蘑、熬白馬關(guān)河小青魚，再貼圈棒子面餅。講完，推了柱子一把。老祝好奇地問，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啦？關(guān)鑫月瞪了一眼，咋著，不相信俺的手藝？高老哥說，你就嘚瑟，山里挖堆野靈芝美壞了吧。大家會意地笑了。老祝又說，走，今天帶你們?nèi)?nèi)河洗澡，絕對凈化靈魂。柱子趁師傅不注意，撒開腿跑前面去了，大家笑著追了上去。突然，有人高喊，老祝，不，祝大哥，我能去不？老?；仡^一看，是僧人青塵，他笑了，說，必須能。

白馬關(guān)的頭場雪來了。

老祝住院了，術(shù)后不久就回到站里工作了。

漫長的冬天開始了。北風(fēng)吹來，寒氣逼人。祥云寺幾天也見不到一個香客，高老哥夫妻、關(guān)鑫月在自家院子內(nèi)趁著冬閑，用泡過的荊條編筐。

夜里，空中寂寥的幾顆星星眨呀眨的。師徒站在檢查站大棚下，聽著白馬關(guān)河在冰雪覆蓋下暗流涌動的聲響。

朱海生，筆名微末凡塵、莽荒日月。密云作協(xié)會員，北京詩詞協(xié)會會員，北京老舍文學(xué)院2020年基層作家小說培訓(xùn)班學(xué)員。2018年底開始創(chuàng)作詩詞、散文、小說，作品散見《漁陽文藝》《霧靈文學(xué)》《大興報》等?，F(xiàn)從事公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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