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巖
遠行的父輩親長,從家族傳奇淪落為返鄉的乞討者,是現實主義小說的傳統題材,如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早已作為19世紀短篇經典為中國讀者所熟知。而在當下的大眾文化中,重溫綠皮火車這種早期現代化的身體、物品和信息傳輸形式,是時興的懷舊潮流。安喬子的《伯父的綠皮火車》將看似尋常的文學題材和文化懷舊對象融為一體,構造出一種并不常見的編年史:以媒介地理為個人命運和家族親屬關系賦予時間形式。
“我”的伯父馮建文青年從農村參軍,退伍后轉業到鐵路系統做列車員,由此成為玉城居民。這種城鄉身份轉換的路徑延續著20世紀50-70年代的歷史,同樣體現歷史連續性的是伯父工作依托的媒介——從玉城到深圳的鐵路。作者安喬子是廣西玉林北流人,“玉城”是玉林市中心街道的名稱,小說顯然以此指代玉林這座城市。玉林火車站建于50年代中期,是同一時期建成連接廣西腹地和廣東海港的黎湛(黎塘鎮至湛江)鐵路的重要站點。1991年,三茂(三水至茂名)鐵路建成通車,連接起黎湛鐵路茂名支線和廣三—廣深鐵路。在這一延展的歷史媒介地理前提下,小說得以敘述“伯父的綠皮火車”往返的兩端:“一頭是貧困落后的玉城,一頭是繁華的都市深圳。”
在小說的細節真實里,經濟地位懸殊的深圳和作者的家鄉農村,再現為同一個地域語言文化單位:來自深圳的伯母對“我們”鄉下人的鄙夷溢于言表,這種鄙夷“我們都聽得懂”,因為她說的廣東話“跟我們本地白話差不多”。嶺南粵語文化區域在現代歷史過程中發生了(廣東與廣西、沿海與內陸、城市與鄉村等)多重維度的分化。在玉城和深圳間往返的綠皮火車起源于克服分化和平衡區域發展的實踐,而在世紀之交以降的市場化語境中,深圳又是不平衡發展中的時間前沿。以綠皮火車為中介,馮建文與第二任妻子結緣,再婚移居深圳,辭職創業,歷經起落,最終沉淪。當他想從深圳逃回玉城,“再也找不到曾經那趟綠皮火車”,人生和媒介共同完成了無法逆轉的蛻變。
同時蛻變的是親屬關系。當家族下一代作為打工人來到深圳時,綠皮火車、沿海城市和長輩本身都具有了不同的意味。“我們”仰賴的伯父會把侄女作為商品出賣給生意伙伴;而和兄弟家關系幾近破裂的馮建文又會找到流浪街頭的侄子,幫他進入工廠。小說由此寫出了市場社會和鄉土社會在當代史變遷中碰撞沖突又彼此借重的復雜糾葛。
另一呈現歷史變遷的媒介表征是書信的消失或被替代。新世紀初年,伯父和“我們”的遠距離聯絡方式由郵寄書信升級為手機,通訊越便捷,交流卻越貧乏。家族親屬關系敘事從側面顯影了交流媒介更新的邏輯——不在交流本身,而在交換價值。父親起初收到伯父來信時,“像聞錢的味道一樣”聞信紙,而“我”聞到的卻是“淡淡的墨水味”。小說敘述者“我”同時是替父親給伯父寫信的人,并通過寫信鍛煉和展現自己的文學才能。關于寫信的敘述因此可以看作文本的一種自指形式:在全新的媒介環境里,短篇小說《伯父的綠皮火車》是一封等待自己的閱讀者的長信。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