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巨飛
筷子是抵達味蕾的
兩座小橋。當它恭敬地站在碗中,
就成了一件竹雕,
清水給它披上薄紗。此時,
星空蕩漾,飛蛾與燭光擦肩,
仿佛誰也不曾得罪。
仿佛給另一個空間打電話。
——這部細長的手機,試圖撥通
天上的號碼。
有時,筷子克服引力,
飛身而去,送一封加急郵件。
有時,成為倒下的立柱——
讓母親們用虔敬來續費,扶起
人生中粗重的感嘆。
可線路還是那么擁擠——
信號薄弱,燈火搖晃。發燒的人
看見筷子一根根地回到竹子,
回到虛空、輕盈的肉身。
松濤在彈云的琴。夢境里,
風的手指,擒住一條龍。
午睡之前,它們,一個是友人,
另一個是敵寇?,F在,
一個在建塔。松果的塔身,
比《青苗法》更加穩定。
另一個在行雨,試圖將春天
沖洗出來,時間保留了這張底片。
“上元日,初晴。我在寫
交響曲——第二樂章中,
夾雜著幾滴鳥鳴,作為贈品。
而群山定會為落日埋單。”
——誰都可以充當聽眾。
音樂會上,一枚松針刺破了蛇膽。
墻角的蓑衣,還記得那時天氣。
水漬,是天氣中
停止的部分——巖漿冷卻后,
那塊石頭已經入戲。
如何理解——蜘蛛生在殘缺的網中,
它吐出的綿密的絲,
是贊美,還是對世界的修葺?
如今,一只蜘蛛垂在高聳的教堂。
談論歸屬地時,它將被遺忘。
而在明亮的夜晚,月光為它補發了護照。
有人在給植物施洗,有人在詩歌日
沉沉睡去。飛蛾沖破蛛網,
為了愛情流亡。“要尋找光明,
但不要忘記黑暗”,是啊,
利沃夫依然存在。而現在是春天,
微風真實,吹拂著病毒侵襲后的小鎮。
“我不會再見到你了”,恰如
我們從未遇見。我會不會在一個
沉沉暮靄的冬日,寫一首《波蘭詩》?
營房里的蛛網像月光一樣,
這失敗的隱喻,使我想去利沃夫——
“畢竟它存在著,安靜、純潔如一棵桃樹”。
暮色排隊入席,將要測試
江水的度數,晚霞點燃了它。
——每一朵浪花,都藏有
清風翻閱高粱地的秘密。
微醺的人,是真實的。
自閉者將語言釋放出來。
他剛從流杯池抽身,便一頭扎進
固態鐘擺發酵出的流光中。
此時,繁星滿天,只要浮一大白
瞬間便能擁有宇宙的真身。
北斗勾調著蒼穹,瓷質的廟宇
封藏著谷物的牌位。
有人拈春酒,有人傾一杯重碧色,
有人叩門而入,將世界孤懸在
圣賢聚居的島嶼上。那時,
江水澄澈如玉,時間,發出醇厚的濃香。
在缺乏老虎的時代,我心有猛虎——
草尖挑著一粒露珠,緩慢滾動的光芒里,
有猛虎閃電般一剪、一撲。
你愿意以身飼虎嗎?你愿意
頭頂星空的戒尺,把哨棒
埋在景陽岡的松樹下嗎?
多少火焰點燃秋天,
才能成為斗虎隊里
斑斕的一員。多少酒喝盡,
才能放虎歸山,才能將黃河三角洲,
變成飛虎旗。陽光虎軀一震,它的虎嘯
因為無聲,所以穿透山河。
我是吃草的一代中磨著牙齒的一個。
我的內心,被餓虎抓出的溝壑,
種不了一株殘荷,旁邊,
也沒有一只吊眼的翠鳥。
鹽垛村的鼓槌驚破秋天的籠子,
我跟隨節奏,探出了前爪。
生的丑,往往能種出絕倫的花
貌美的人啊,猶如深淵
隱士們不讀書,不下棋,不玩蜜蠟珠
他們光著膀子,圍坐街邊
喝十元一扎的生啤
哦,這沸騰的生活,誰都不想——
騎一匹老馬,終生走不出一頁插畫
吃魚籽的孩子,長大了
不認識秤桿上的星辰
魚腹里的星空圖,帶著湖水的腥氣
而傳說是沒有重量的
涉水的人,像燈草一樣被沖走
白天玩火,晚上尿炕
一只大黑鳥,叫張飛,在豆腐坊里
扮無常
腳印在岔路口越來越密集
遺落人間的秘密,被高鐵的車輪
帶到四面八方
每次回鄉,
我鐘愛夜間行駛的慢火車。
臥鋪里的交談像是夢境,
一個鄰縣的老人來北京探親——
“我看見的鳥巢體育館,
比電視里的要舊一些?!?/p>
我為死去的父親感到幸運,
因為他的鳥巢還很新。
車廂里,逐漸只剩下鼾聲,
鐵軌在歌唱。
月亮追了過來,
恰好是童年時,
割我耳朵的那一只。
此刻,
孤獨的星球里有一列火車,
火車里有我的傷口,
在隱隱作痛。
這些年,語言變成了快遞,
而我的表達,
尚需剝去重重包裹的松塔。
清晨,在熟悉的地名里洗臉,
陌生人在鏡中,
偷去一張逆時針的車票。
我無法補票,
也無法下車,
在越來越新的故鄉,
我成為越來越舊的異鄉人。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