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鑫 楊 玲 舒躍育
二戰之后美國心理學科學主義范式的形成與鞏固——基于社會性格的分析*
劉文鑫 楊 玲 舒躍育
(西北師范大學心理學院暨甘肅省行為與心理健康重點實驗室, 蘭州 730070)
美國社會在“二戰”后發生的一系列社會變遷, 透過美國文化固有的“實用主義”與“個人主義”特點, 形塑了其戰后的社會性格。這種社會性格以“單向度化、追求工具理性和個體優先”為核心特征, 它們與科學心理學的主要特點存在對應關系。這一社會性格在文化方面對心理學的期待是“科學主義對精神世界的祛魅”, 即“心理的世俗化”。在這個意義上, 它進一步促進了戰后美國心理學科學主義范式的形成與鞏固, 繼而促成了今天科學心理學在美國乃至全世界心理學中的主導地位。而科學心理學在美國的蓬勃發展反過來又鞏固了其社會性格, 體現出美國的科學心理學作為其思想(體系)的組成部分, 參與維持美國社會高效運轉的功能。
心理學史, 美國心理學, 社會性格, 社會變遷, 第二次世界大戰
20世紀80年代逐步興起的以社會建構論(social constructionism)為代表的后現代心理學(postmodernism psychology)思潮(Gergen, 1985; Gergen, 1990), 曾對基于“主?客”二元認識論的主流科學心理學[1]本文所說的“科學心理學”指的是基于實證主義哲學立場、主要使用定量方法進行研究的心理學取向, 例如心理學史上的行為主義心理學和認知心理學。進行了批判。這些批判集中于其原子論、還原論、機械決定論和客觀論的科學哲學立場, 及其對量化研究方法的側重等方面(高峰強, 2009, pp. 47?48)。后現代心理學的批判不可謂不深刻, 其影響也曾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伴隨整個后現代文化波及全球。然而, 直到21世紀的第三個十年, 這些批判仍然沒有從根本上動搖和改變主流科學心理學的格局與面貌, 科學心理學的發展甚至在全球化的浪潮下日益蓬勃。應當明確, 在宏觀層面上, 科學心理學是應整個人類社會生產力發展的基本需要而生的(車文博, 1998, p. 207; 2007, p. 57), 現代社會中生產力的進一步提升有賴于對精神和腦力“運轉程序”的進一步優化(韓炳哲, 2014/2019a, p. 34)。在此前提下細究后現代心理學批判未能改變科學心理學主流地位的原因, 首先與后現代心理學“破而不立”和對科學心理學的批判太過偏激不無關系。其次, 近年來認知神經科學在技術層面的突破, 似乎也為心理學邁向“硬科學”鋪平了道路。
然而上述相對明顯的原因都是著眼于心理學學科內部的考慮。但心理學終歸屬于文化范疇。作為文化, 心理學不可能脫離從事、參與它的“人”而被抽象為某個實體。因為一旦脫離了“人”, 文化便不存在。“人”所象征的正是(思想)文化得以產生、發展和傳播的土壤。因此, 除上述原因外, 科學心理學賴以發展壯大的“文化土壤”在該問題中的重要性絕不應當被忽視。這一“文化土壤”可被具象化為弗洛姆(Erich Fromm)所說的“社會性格” (social character)。根據社會性格相關理論, 某一社會在特定時期的社會性格對思想(體系) (ideology)會有新的需求, 這些需求產生新思想并使人易于接受(弗洛姆, 1941/2015, p. 200)。而近年來文化心理學中的“文化與自我相互建構” (mutual constitution of cultures and selves)假說也扭轉了“文化僅僅被抽象為外部因素而塑造人”的常規印象, 凸顯出“人對文化的建構作用”這一反向路徑(Markus & Kitayama, 2010)。本研究將基于上述“強調‘人’的因素參與(思想)文化的形成與發展”這一立場, 來分析文化土壤在科學心理學發展過程中的作用。
具體而言, 本研究將以美國的科學心理學為研究對象。這是因為, 今天心理學中的“科學無國界”主要是指與美國心理學的規范保持一致。無論是在學術研究中廣受采納的APA格式, 還是臨床實務中流行的DSM診斷體系和基于循證醫學的認知行為療法(cognitive behavioral therapy, CBT), 都反映出美國心理學在當代心理學中的主導地位。早在十余年前, 就有學者指出了當代心理學研究中的WEIRD問題, 即科學心理學的大量研究結論其實是基于以美國人為代表的所謂“怪異(weird)”社群——西方的(west), 受教育的(educated), 工業化的(industrialized),富有的(riched)和民主的(democratic)——得出的(Henrich et al., 2010)。有趣的是, 在該文引發的激烈討論中, 有一種激進的聲音認為心理學研究者不必為此過分擔憂, 因為在全球化進程下, 整個人類社會都會發展成為美國所代表的當代西方社會的形態(Maryanski, 2010; Rozin, 2010)。與此相對的, 菲律賓研究者卻痛訴在美國“文化殖民”的背景下, 菲律賓本土那些不符合美國學術規范的心理學研究長期以來都無法得到發表(Barron et al., 2020)。由此可見, 美國心理學幾乎代言了當代的科學心理學, 以至于要了解當代科學心理學就必先了解美國心理學。正因如此, 美國這片文化土壤在科學主義心理學發展進程中的作用應當被予以考察。
一個吊詭的文化現象是, 在美國這片以科學主義心理學為絕對主導的文化土壤中, 總是會涌現出許多激進反叛的“非主流”[2]此處的“非主流”絕無貶義, 只是為了凸顯其與主流科學心理學的不同而采取的表達。心理學思想。例如格根(Kenneth J. Gergen)的社會建構論心理學、薩賓(Theodore R. Sarbin)的敘事心理學(narrative psychology)、舒爾茲(William T. Schultz)的心理傳記學(psychobiography)以及威爾伯(Ken Wilber)的整合心理學(integral psychology)。這些心理學家的思想體現出鮮明的后現代文化特點。他們早在幾十年前就陸續提出了與主流科學心理學截然不同的研究范式, 可被視為當代心理學中種種“非主流”思想的重要源泉。然而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 這些源泉多年以來并沒有改變美國本土科學心理學的格局。不僅如此, 科克(Sigmund Koch)在擔任APA普通心理學及哲學心理學分會主席期間的演講(1979年)說明, 至少自他的時代起, 美國心理學界對心理學中“科學主義”的反思就已經上升到了意識層面(Koch & Leary, 1992, pp. 75?97)。
與“非主流”思想在美國的命運不同, 類似的思想卻在其它國度遍地開花。比如心理傳記學, 雖然它的起源可追溯到弗洛伊德的《達芬奇的童年回憶》, 但它真正作為一種研究范式的確立卻是在美國, 并且離不開美國心理學家舒爾茲與麥克亞當斯(Dan P. McAdams)的貢獻。然而2019年新出版的論文集《心理傳記學新趨勢》()卻是由南非的梅耶(Claude-Hélène Mayer)與匈牙利的科瓦雷(Zoltan Kovary)兩位心理學家主編的。并且作為對心理傳記學發展進行宏觀綜述的文集, 其中大量章節的作者并非美國心理學家(Mayer & Kovary, 2019)。丹麥心理學的發展也是例證。在批判心理學(critical psychology)思想的指導下, 丹麥心理學中長期保有發展實踐研究(developing practice research)的傳統。這是一種在認識論層面注重辯證法的、不同于主流科學心理學的行動研究范式(Kousholt & Thomsen, 2013)。這提示我們, 西方心理學中的“西方”其實是一個過于抽象的概念, 西方文化內部實際上存在著巨大的地域差異。上述現象表明, “非主流”心理學思想在美國文化土壤中遭遇了巨大阻力, 這也正說明美國心理學對科學主義的認同十分強烈。這一強烈認同具體表現為美國心理學科學主義范式的形成與鞏固。
(美國甚至全球的)心理學科學主義范式的形成與鞏固很容易被簡化為心理學方法論演進的必然結果, 也即被理解為一個狹義的思想史問題。以至于在今天心理學研究方法的教學中, 頗有一種“輝格史”[3]所謂“輝格史”, 是指從當下的眼光和立場出發, 把歷史描寫成朝著今日目標發展的進步史。這一概念最早由英國歷史學家巴特菲爾德(Herbert Butterfield)提出, 其起源可追溯到英國輝格黨(1860年改稱自由黨)。該黨站在自己的立場上, 將英國政治史描寫成朝向其所主張的目標不斷進步的歷史。參考吳國盛在《反思科學》(2004, pp. 118?119)中的考據。的意味。即將現代心理學一百多年的歷史, 理解為它擺脫哲學思辨的蒙昧狀態, 借鑒實驗科學的方法論(實證主義與操作主義), 逐漸發展出更為精確、有效的研究方法的過程。但按照庫恩(Thomas Samuel Kuhn)的科學歷史主義與費耶阿本德(Paul Feyerabend)的科學無政府主義觀點來看, 這一過程中應當還有歷史性的和非理性的因素在發揮作用。這些因素很可能源自美國這片文化土壤。在科學史的研究中, 素有“內史”與“外史”之分。所謂內史, 主要指的就是學科的思想史; 所謂外史, 則涉及社會、政治、經濟和時代的變遷(吳國盛, 2004, p. 127)。只有從社會歷史的脈絡考察美國心理學科學主義范式形成與鞏固的過程, 才能夠揭示出該過程中容易被忽視的歷史性和非理性因素及其作用機制(分析時不可避免要引入一些政治經濟學元素), 以幫助我們透徹理解“美國心理學對科學主義的認同緣何如此強烈”這一問題。
以文化、思想為存在形態的心理學, 其發展過程與社會環境之間的關系不可能脫離“人”而被抽象地把握。即便是作為學科構建者的科學家也是一個被同化于社會之中的“人”, 他生活在特定社會文化環境中, 在社會結構中追求自己的成就(黎黑, 2004/2013, p. 20)。從這個意義上說, 要考察美國社會環境對美國科學主義心理學發展的影響, 就不可能繞過“人”這一中介。這里的“人”指的是社會中“群體的人”, 象征著前文所述的“文化土壤”。在與社會環境和思想的關系中, 它具體表現為弗洛姆所提出的“社會性格”。社會性格即是指在以社會群體為研究對象時, 該群體所共有的那部分性格結構。它包括在一個群體共同的基本經歷和生活方式作用的結果下, 發展起來的該群體大多數成員性格結構的基本核心。而該群體大多數成員(個體)的性格結構又都是這一核心在不同程度上的“變種” (弗洛姆, 1941/2015, p. 186)。弗洛姆曾就自己關于社會性格的理論總結道:“社會性格源于人性對社會結構的動態適應。變化的社會環境導致社會性格的改變, 即新的需求和焦慮。新的需求產生新思想, 并使人易于接受, 這些新思想又反過來趨于穩定并強化新的社會性格……社會環境以性格為媒介影響思想現象(ideological phenomena)……性格并非對社會環境的消極適應, 而是……動態適應” (弗洛姆, 1941/2015, p. 200)。通過對弗洛姆思想的概括, 可以得出圖1所示的模型。弗洛姆正是借助這一理論模型分析并闡明了新教與資本主義精神在歐洲中世紀社會的興起與傳播, 以及納粹法西斯思想在“一戰”后德國社會的出現和鞏固(弗洛姆, 1941/2015, p. 199)。需要指出的是, 作為典型的法蘭克福學派思想家, 弗洛姆在認識論層面上持一種動態、辯證的立場。這與西方近代以來“主?客”二元對立下靜態、機械的認識論立場截然不同。因此, 該模型中社會環境、社會性格與思想之間的箭頭均為雙向。借助上述模型, 可以將抽象的美國“文化土壤”概念化為“社會性格”, 并以此為切入點把握美國心理學演進過程中的非理性和歷史性因素, 進而理解美國心理學科學主義范式形成與鞏固的過程。

圖1 社會環境、社會性格和思想之間的動態關系模型
根據弗洛姆的理論, 本研究將科學心理學放置在模型中“思想”的位置, 而將科學心理學在美國得以蓬勃發展的“文化土壤”具象化為美國社會的“社會性格”。至此, 仍需要確定一段社會變遷的歷史時期, 這一歷史時期應當與科學心理學在美國的發展過程出現某種意義上的“同步”。本研究將這一社會變遷的歷史時期確定為“二戰”之后。理由有三:其一, 參照弗洛姆在分析納粹德國極權主義社會性格的形成時追溯到了“一戰”后, 說明戰爭會引發社會結構的巨大改變; 其二, 在“二戰”前乃至戰后初期的很長一段時間里, 就美國心理學多學派“勢均力敵”的局面而言, 尚不能說在此之前美國心理學就已確立了科學主義范式的主導地位[4]甚至在美國心理學更早的發展階段里, 詹姆斯還曾對實驗心理學進行過批判, 并采用第一人稱方法進行研究。他的心理學立場并不能等同于科學主義。而“二戰”期間及戰后初期的美國心理學更是出現了精神分析的活躍和“第三勢力”心理學的崛起。見:舒爾茲在《心理傳記學手冊》(2011, p. 28)中的討論。; 其三, “二戰”可被視為美國心理學發展的轉折點。在此之前, 美國心理學對其他國家的心理學有思想和范式的輸出(主要是行為主義心理學), 而其它學派對美國心理學也有這方面的輸入(主要是歐洲的心理學學派)。但在“二戰”之后, 這一局面逐漸演變為主要由美國心理學向其它國家心理學的輸出。出于對研究目的的考慮(即由“社會性格”這一切入點來理解“二戰”之后美國心理學科學主義范式的形成與鞏固), 本研究將“二戰之后”的主要考察范圍確定為二戰結束(1945年)至20世紀70年代末期[5]任何試圖在不同歷史時期之間找到清晰界限的嘗試都是十分困難的, 因而歷史時期的區分不可能是絕對的, 只能根據不同時期的主要特征差異提供一個大致的時間框架。。一方面, 這足以覆蓋一代人從出生到成為社會中堅力量的時間, 方便本研究圍繞史料探討美國戰后社會性格的形成; 另一方面, 在20世紀70年代末期, 包括西蒙(Herbert A. Simon)、拉赫曼(Roy Lachman)、巴特菲爾德(Earl C. Butterfield)等人在內的美國認知心理學家們陸續宣稱“(認知)革命”已經完成, 并開始將認知心理學描述為心理學的“庫恩范式” (Kuhnian paradigm) (黎黑, 2004/2013, p. 364)。本研究認為, 這標志著美國心理學科學主義范式的形成與鞏固。
由此, “二戰”之后美國心理學科學主義范式的形成與鞏固就被轉化為了一個社會心理學問題。根據弗洛姆關于社會性格的理論, 本研究假設:二戰之后美國社會環境的變遷, 在心理上形塑了戰后美國的社會性格(前半部分), 而這一性格也在思想和文化方面對心理學的發展有所向往與期待。在這個意義上, 它進一步促進了科學心理學在美國的蓬勃發展[6]弗洛姆的理論模型是雙向的, 但因為本研究主要考察的是“美國戰后社會變遷形塑其社會性格、社會性格促進美國心理學科學主義范式的形成與鞏固”這一過程, 因此對另一個方向的過程不作假設。僅在文末部分根據本研究中的有限證據, 對美國戰后社會性格與科學心理學之間的“循環結構”進行初步討論。(后半部分)。上述假設包括前、后兩個部分, 以下將按照該順序分別進行論證。
伴隨“二戰”后歐洲列強的衰落, 美國的國際地位空前提高, 一躍成為西方陣營乃至整個世界的霸主。政治方面, 無論是1942年1月《二十六國宣言》的發表、1944年7月《布雷頓森林協定》的通過, 還是1945年4~6月《聯合國憲章》的起草、通過等一系列重要會議, 都是在美國舉行的。戰后形成的國際體系和國際秩序所反映的基本上是美國的要求。美國通過對聯合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的實際運作, 加強了對國際事務的控制力。歐洲中心實際已為美國中心所取代。經濟方面, 由于“二戰”的戰火基本上沒有波及美國本土, 相比其他國家經濟遭受重創, 美國經濟不降反升。美國在資本主義世界工業生產中的比重由1937年的42%上升到1948年的53.4%; 出口比重由14.2%上升到32.4%; 黃金儲備由1935年的101.43億美元增長為1948年的244億美元, 在資本主義世界黃金儲備中占比74.5%; 到1945年二戰結束, 美國國民生產總值占全世界總值的35% (暢征, 2016, pp. 3?4)?!岸稹焙竺绹鴩鴥冉洕牟粩喾睒s, 使其真正確立了消費社會(consumer society) (郅陽, 2013)。軍事方面, 美國在戰后獨占了發達國家日本, 并在全球范圍內率先擁有了原子彈(暢征, 2016, p.4)。但隨后由于蘇聯軍事力量的巨大威脅(特別是古巴導彈危機的爆發), 美蘇之間在軍備、航天和航空領域展開了將近半個世紀的競賽。
與戰后美國國際地位的躍升相應, 美國社會也發生了巨大變遷。在產業結構上, 美國開始了去工業化進程。即利用其國際地位的便利, 逐漸將低端產業轉移到其它發展中國家。一方面, 其國內工業開始向信息技術型經濟體轉變, 這催生了大量以“知識經濟”和“信息經濟”維持生計的“白領”階層(占成, 2008); 另一方面, 以娛樂業、服務業為代表的第三產業開始取代原有的實體工業(白玉, 2012; 劉文龍, 2015; 石光宇, 2018)。在人口與教育方面, 首先是大量歐洲專業人才和高級知識分子為躲避戰爭和納粹的迫害而移民美國, 移民中幾乎包括了整個歐洲的精神分析專家(吉爾根, 1982/1992, pp. 18?19)。這為戰后美國科學與教育的興盛奠定了重要基礎。其次, 作為人們對大蕭條和“二戰”痛苦經歷的反應, 美國在戰后涌現了“嬰兒潮”。與生育率上升同步的還有育兒觀念的變化, 這與戰后大量“藍領”工人通過美國經濟騰飛開辟的上升通道躍升成為中產階級不無關系。美國社會從國家到個人層面都開始重視教育, 致使戰后初期美國完成大學學業的年輕人比例在全球遙遙領先(戈登, 2016/ 2018, p. 481, 484)。在信仰方面, 美國社會表現出對傳統的“離棄”。在韋伯(Max Weber)的時代(20世紀初), 美國社會有一種強烈的教派意識。成為教派成員意味著個人在道德上(特別是商業道德)的合格性得到了證明。一般來說只有屬于循道宗、浸禮會或其它各個教派以及教派式秘密宗教集會的人, 才有可能在商業上獲得成功(韋伯, 1998/2017, pp. 434?435)。相比之下, 美國“二戰”后的嬰兒潮一代則接受了新的價值觀, 即社會學家所說的“非權威化”。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質疑把宗教作為道德指引源泉的合理性與合法性, 到教堂做禮拜和參加教會團體的青年人數開始減少(劉麗, 2011)。值得一提的是, “二戰”后一項以當時APA中27位著名心理學家為對象的調查發現, 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反宗教的(Keehn, 1955)。
總的來看, “二戰”后美國國際地位的躍升及與之相應的社會變遷, 從各個方面為美國人生活方式的改變提供了契機。新的生活方式體現的是新的時代精神。正是經由生活方式的改變, 戰后美國的社會變遷形塑了其社會性格。
“二戰”后美國社會變遷對其社會性格的形塑可以概括為“物質”與“精神”兩個方面。首先, 在物質方面, 美國利用得天獨厚的戰后優勢, 率先達成了“發達工業社會” (advanced industrial society)和“消費社會”。在這一現代社會形態中, 人們的生產和消費行為都已發生異化。生產和消費不再只是為了維持日常生活所需, 而是為一個更加抽象的目標而服務, 即:“繁榮與增長”。生產不斷追求更高的、甚至遠超需求的效率, 而消費則追求創造出更多的GDP。在現代媒體和廣告的輔助作用下, 二者間存在的張力甚至可以“創造出”供需關系(奢侈品中的品牌效應以及與此相關的不必要消費行為就是十分直觀的例證)。就二者的可計算性特點而言, 可以說整個社會實際上都在追求一種抽象的、已經因異化而逐漸遠離實際生活的目標, 即:數字的增長。同時, 在自我(self)與環境相協調(attune to environment)的作用下(Markus & Kitayama, 2010), 上述社會形態也不可避免地塑造著這一社會中具體的人同世界“打交道”的基本方式。這一基本方式可以被概括為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所說的“單向度的(one-dimensional)思維與行為模式” (馬爾庫塞, 1964/2015, p. 50)。本研究將其簡稱作“單向度化”。
更具體地說, 這一“單向度化”又涉及兩個層面。在相對表淺的層面上, “單向度化”具體表現為一種“趨同化”, 即:生活在發達工業社會和消費社會中的人們在生活方式和價值取向上逐漸趨同(人朝向“抽象他人”[7]例如種種抽象的“成功人士”、“精神貴族”、“擁有高品質生活的人”、“前衛的人”, 等等。的單向度化)。在“自給自足”生產模式解體后的現代社會, 這一趨同很大程度上正是通過消費行為而得以展開的。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指出, 在消費社會中, 商品除“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之外還具有“符號價值” (陳嘉明, 2006, p. 335)。這意味著人們對商品的消費行為具有了一種在滿足生活需求之外的象征意義。在追求這一象征意義的過程中, 通過輿論、媒體、廣告和社會比較, 個人的消費行為實際上被(資本)操控了。而在面對(甚至對抗)這些力量時, 個人通常是不自覺的和無能為力的。弗洛姆也曾將類似的傾向稱為機械趨同(automaton conformity), 并認為這是現代人為了克服孤獨感而逃避自由的一種重要機制(弗洛姆, 1941/2015, pp. 122?123)。這揭示出在消費社會所營造的虛幻的“多元與自由”背后, 恰恰是人的“單向度化與不自由”。而在相對更深的層面上, “單向度化”還具體表現為一種“物化”, 即:在不斷追求效率、業績的社會中, 人逐漸被肢解為若干變量的組合, 在不斷被操作化和數字化(量化)處理對待的過程中, 最終異化為“物” (人朝向“物”的單向度化)。這一更深層次上的“單向度化”是伴隨自然科學的操作主義(operationalism)與社會科學的行為主義(behaviorism)而出現的。它們的共同特征是概念處理上的“全盤經驗主義”。那些無法被操作的概念因而被逐出思維(馬爾庫塞, 1964/2015, pp. 49?51), 剩下的只有能夠按照操作主義和行為主義被以第三人稱方式明確表征出來并加以把握的、碎片化的經驗事實。通過操作主義和行為主義來定義“人”時, 人就被簡化為了“物”。這種簡化有時甚至是主動發生的。弗洛姆就曾指出一種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日益凸顯的市場取向(the marketing orientation), 即:“人把自己當作一種商品, 并把個人的價值當作交換價值” (弗洛姆, 1947/1988, pp. 78?79; 郭永玉, 2022)。從根本上說, 發達工業社會對人的“單向度化”是為了方便維持龐雜“社會機器”的運行秩序, 以追求更高的效率和產出。馬爾庫塞曾舉例說明發達工業社會中“工人對工作條件和工資的怨言”這一問題, 如何經由操作主義的轉譯被約簡、切割成了許多特定的陳述。原初問題的整體意義在轉譯中被抹除, 而正是這種操作使(對該問題的)“治療”成為可能(馬爾庫塞, 1964/2015, pp. 161?163)。綜合上述“趨同化”與“物化”兩個層次的含義, 本研究將“單向度化”[8]在“信息時代”或說“后工業時代”的今天, 美國社會性格(也包括許多其它現代社會)中的單向度化特征實際上日益加深了。依托互聯網和物流的便利, “臉書” (Facebook)、“油管” (YouTube)、“亞馬遜” (Amazon)等渠道使生活方式的傳遞變得更為迅捷, 這也促進了全球化浪潮下的趨同化; 而諸如“大數據” (Big Data)、“元宇宙” (Metaverse)等新奇事物的出現, 從技術上進一步實現了對人的物化(數字化)。有資料表明, 數據公司Acxiom將3億(幾乎是所有)美國公民的個人數據作為商品進行交易。在新興技術為生活提供便利的同時, 現代人似乎本身也越來越認定自己是可量化、可測量、可操控的客觀事物。諸如“調節情緒”、“釋放壓力”和“提高效率”這些流行的表述均能為此提供間接證據。由此也可以看到馬爾庫塞理論的預見性及其對當代的重要意義。相關資料見:韓炳哲(Byung-Chul Han)在《精神政治學》(2019, p. 16, 89)中的考據和討論。作為美國戰后社會性格的第一個特征。
其次, 在精神方面, 傳統宗教信仰的衰退為戰后美國社會逐漸步入價值無政府主義鋪平了道路。當對一個人的評價不再由其信仰的虔誠與否及所屬教派所主導時, 個人的受教育背景以及他在現代社會中的勝任力則變得日益重要。出現于上世紀50年代的常春藤盟校(The Ivy League)反映出那個時代美國社會對精英教育的重視。也就是說, 對知識的崇拜逐步取代了對上帝的崇拜。對知識的崇拜在根本上是對理性的崇拜。借助啟蒙理性的力量, 西方文明擺脫了中世紀神學的束縛。正是基于啟蒙理性的一整套制度設計, 西方文明才得以步入現代化(modernization)進程?,F代化進程背后是現代性(modernity)的展開。韋伯指出, 現代性的一個基本特征就是世俗化(secularization), 其表現是世界的“祛魅” (disenchantment), 即宗教世界觀的瓦解與世俗文化的產生。它所帶來的“理性化”結果, 就是“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的分裂。即人們的行為不再以理想的價值為指引, 而是以現實利益為追逐目標, 在科學崇拜的背景下, 相信通過計算可以獲得一切?,F代性使人變得越來越工具化(陳嘉明, 2006, p. 342)?!岸稹敝竺绹鐣绨莸恼沁@樣一種異化了的工具理性。這種對工具理性的崇拜其實是由歐洲社會開啟的時代精神在美國的延續。胡塞爾(Edmund Husserl)在“二戰”前就已辨認出潛藏在這種崇拜之中的“危機” (胡塞爾, 1976/2001, pp. 15?17), 而作為戰后西方陣營中心的美國則將這種崇拜推向了極致。
在社會學的語境下, 韋伯又將“工具理性”稱為“形式合理性”, 將“價值理性”稱為“實質合理性”, 以此強調工具理性“在技術上的可計算性” (陳嘉明, 2006, p. 108), 也即“可操作性”。它強調方法、過程而忽視實質與內容, 代表著“方法中心主義”的傾向。即只要認識活動(的過程)符合操作、運算和推理規范, 則被認為是合乎理性的, 其結果與結論便也是可信的。在這個意義上, 工具理性的崛起意味著, 原先只是為了達成目的的“手段” (比如技術), 現在卻成為了目的本身; 對形式(或過程)的強調原先只是為了確保本質的可通達性, 而現在形式卻直接被等同于本質(例如, 當代心理學研究者傾向于以對某一心理實體下操作定義的方式, 而“終止”人們對其的任何形而上設想, 就反映著這一點) (舒躍育等, 2019)。作為一種思維與行為的基本模式, “追求工具理性”指的正是這種“以手段取代目的, 以形式取代實質”的傾向。從這個角度來看, 戰后美國社會對工具理性的追求, 填補的正是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所謂“上帝死了”之后留下的精神空虛。人們轉而“信仰”這一異化了的理性, 來獲得存在的確定感和生命的意義(盡管這一異化了的理性本身恰恰是拒斥意義的)。于是, 科學技術理所當然地被視作“萬能靈藥”, 世俗化與功利化成為不可阻擋的趨勢。這一“追求工具理性”的傾向, 恰好可以解釋美國及許多其它現代社會中“知識的商品化”現象(包括心理學知識在內)。據此, 將“追求工具理性”[9]與“單向度化”稍有不同的是, 在“追求工具理性”這一性格特征的形成中, 還體現出“實用主義”這一美國固有文化特點的作用。這一文化基礎作為背景因素, 有利于戰后美國社會在精神方面的變遷下, 形成“追求工具理性”的性格特征。見后文中對“實用主義”的討論。作為戰后美國社會性格的第二個特征。
此外, “二戰”之前美國文化的固有特點在戰后美國社會性格形成過程中的作用同樣不可忽視。概括起來這些特點主要包括“實用主義”與“個人主義”。實用主義的態度集中體現于美國本土哲學中。詹姆斯(William James)認為實用主義最根本的原則就是根據思想、概念、命題所產生的實際效果來決定其意義(張汝倫, 2020, p. 147)。而在談及社會制度時, 杜威(John Dewey)曾說“一切政治制度和工業制度的最高檢驗標準就是它們有助于每個社會成員的全面成長” (Dewey, 1971, p. 186)。可以說, 實用主義為前述戰后美國社會性格中“追求工具理性”特征的形成提供了文化基礎。另外, 美國文化的確十分強調創新, 近、現代許多影響世界的發明家都是美國人。但這種強調有一個必不可少的前提, 就是基于個人主義。被譽為美國精神奠基人的作家蘭德(Ayn Rand)在1943年出版了小說《源泉》。小說結尾, 代表美國創新精神的主人公洛克清晰地闡述道, “頭腦是個人的屬性。并不存在所謂集體的大腦這種東西” (蘭德, 1993/2013, p. 882)。該部分是整部小說的高潮。通過闡述“基于個人主義的創造”這一美國精神, 洛克在審判中被無罪釋放。利科(Paul Ricoeur)早已通過精彩的論述說明了虛構故事對現實的模仿(利科, 1981/2012, pp. 254?255)。而《源泉》多年來在美國的暢銷也反映出民眾對書中個人主義文化的強烈認同。鑒于文化對心理(人)也具有塑造作用(Markus & Kitayama, 2010), 本研究將這一美國社會性格中由個人主義文化塑造而來的特征概括為“個體優先”[10]這一“文化通過傳承而形塑心理”的過程, 也即李澤厚所說的“或強迫、或自愿、或自覺、或不自覺地積淀”的過程。在這個意義上, “個體優先”可被理解為一種“文化心理結構(cultural- psychological formation)”。參考李澤厚在《人類學歷史本體論》(2016, pp. 449?450)中的相關論述。。個體優先不僅僅指在決策時追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 更是指像洛克那樣“以個體為出發點”的思維及行為模式。據此, 將“個體優先”作為美國戰后社會性格的第三個特征。
綜上, “二戰”之后美國社會發生的巨大變遷透過美國文化的固有特點, 從物質與精神兩方面形塑了其社會性格。這種社會性格的核心特征是:單向度化、追求工具理性, 以及個體優先[11]這里需要指出的是, 在本研究中無論是單向度化、追求工具理性還是個體優先, 都是指一種思維和行為的模式。尤其后兩者中的“追求”與“優先”這樣強調動作(或傾向)的表述, 將其同可被視為價值觀的“工具理性”和“個人主義”鮮明地區分開來。盡管當代心理學對人格的定義仍難統一, 但就經典定義而言, 人格至少包括“思維(思想)、行為的獨特模式”這一層含義。而在弗洛姆的思想體系中, 人格同樣也是氣質與性格的上位概念。但弗洛姆也在另外一些論述中將性格(取向)直接等同于價值觀。為避免混亂, 本研究在對性格進行界定時采取當代心理學的立場。參考郭永玉等在《人格理論》(2021, pp. 2?3)中的論述, 以及弗洛姆在《為自己的人》(1988, pp. 64?67)和《占有還是存在》(2021, p. 9)中的相關論述。。至此, 假設的前半段(社會變遷形塑社會性格)已得到論證。不難發現, 上述戰后美國社會性格的核心特征與科學心理學的主要特點之間存在呼應。科學心理學基于還原論立場, 通過量化方法對心理與行為的“描述和解釋”, 本質上就是一種對心理的復雜性進行“單向度化”處理的過程; 而基于評估、操控變量所實現的對心理與行為的“預測和控制”, 則充分體現出心理學知識的“工具理性”意味; 此外, 科學心理學基于原子論割裂整體的研究模式, 以及通過對集體語境(context, 例如社會、文化、歷史)的變量化操作繼而將其“剝離于個人之外”的思維模式, 則反映出“個體優先”的基本原則。根據對這些特點的分析可以推理出, 這種社會性格對心理學乃至精神學科的期待是能夠為社會的運轉提供一種機械般的確定性。具體來說, 就是科學主義對精神世界的“祛魅”, 即“心理的世俗化”。馬斯洛(Abraham H. Maslow)在1954年談到的事件可以支持上述推理。當時美國國會試圖設立一個全國研究基金會, 但許多物理學家建議所有心理科學和社會科學不得享受基金會的利益, 理由是這些學科不夠“科學” (馬斯洛, 1987/2012, pp. 242?243)。在對美國戰后社會性格進行分析之后, 下面將對假設的后半段(美國戰后社會性格促進科學心理學在美國的發展)展開詳細論證。
按照前文的分析與假設, “二戰”后美國社會性格促進了美國心理學科學主義范式的形成與鞏固。在對這一假設進行論證之前, 有必要先對其論證方法的特殊性作一簡要說明。在前文已完成論證的模型前半部分中(即:社會環境→社會性格), 模型的邏輯起點(美國“二戰”后的社會變遷)與論證起點(與社會變遷相關的史料)是對應的。然而在接下來將要論證的模型后半部分中(社會性格→思想), 模型的邏輯起點(美國“二戰”后的社會性格)卻無法作為其論證起點。這是因為, 我們無法由抽象的社會性格推導出具體的美國科學心理學發展史。因此, 與弗洛姆分析“一戰”后德國權威主義性格和納粹理論、制度間關系的做法相同[12]弗洛姆在論證“一戰”后德國權威主義社會性格促進納粹主義在德國的蔓延和穩固時, 所采取的策略是:從納粹主義的理論、制度, 希特勒、戈培爾的言論(包括希特勒的《我的奮斗》一書)以及“捷克危機”和戰爭中的其它史料出發, 尋找其中體現(express)出權威主義性格的部分進行細致分析, 以論證其理論模型的合理性。見弗洛姆在《逃避自由》(2015, p. 152, 157, pp. 146?148, 154?155)中的論述。, 本研究在接下來的論證中, 也以史料(在本研究中即“二戰”后的美國心理學史)作為論證起點。通過分析“二戰”后美國心理學發展過程中在宏觀及微觀層面上所體現出的戰后美國社會性格特點, 回溯出社會性格對科學心理學發展的促進作用。具體而言, 回顧心理學史, 無論是“二戰”后美國心理學在宏觀層面表現出的“應用性”傾向, 還是其微觀層面學派變遷背后的潛在邏輯, 均能為模型后半部分提供證明。
“二戰”在整體上促進了心理學的發展與應用。戰爭期間, 約有1250名心理學家全職投入與國家非常時期有關的心理學工作(Flanagan, 1952, p. 2)。其中, 美國心理學史家波林(Edwin Garrigues Boring)就曾在1943年組織編寫了《戰士心理學》, 出版達38萬冊。而與戰爭有關的研究課題, 如軍事心理學、工程心理學和心理測驗等, 也在政府及軍方的支持下取得了巨大發展(吉爾根, 1982/1992, pp. 50?53, 58)。戰爭結束后, 一系列美國戰后遺留的現實問題又一次迫使政府向心理學尋求幫助。退伍軍人的心理創傷和安置問題加重了美國社會對臨床心理學的需求(吉爾根, 1982/1992, p. 48), 政府也通過退伍軍人管理局的規劃增加了對臨床心理學的資助。而戰后10年間美國社會對心理健康的巨大需要又加速了心理學工作者的職業化, 臨床心理學家開始進行科學研究并借助心理測驗(吉爾根, 1982/1992, pp. 57?58)。
戰后人口的增加以及冷戰時期美、蘇之間的競賽, 促進了發展與教育心理學的研究。這期間美國心理學尤其關注對天才、創造性和學習過程的研究。這些研究的目的性很強, 旨在為美國識別和培養有前途的學生, 在人力資源方面增加美國科學家、工程師和教育家的數量(吉爾根, 1982/1992, pp. 83?85)。這直接造成了美國心理學與教育學對教學反饋、評價的重視, 以及對量化考評的采用。這樣一種注重考評的教育訓練模式一度對歐洲乃至全世界的教育都產生了重大影響。美國心理學發展與教育研究背后的邏輯十分清楚, 即通過對個人發展與教育的強調和投入, 最終提升整個美國社會在科教領域的實力。
美國社會對集權政府(法西斯)的運作、集中營、戰爭和攻擊性等問題的反思與關注, 促進了社會心理學的發展。一些因戰爭移民美國的歐洲心理學家在此過程中做出了重要貢獻。例如貝特海姆(Bruno Bettelheim)就曾對極端情境(集中營)下的個體與團體行為進行了深入研究(Bettelheim, 1943)。而勒溫(Kurt Lewin)的團體動力學更是鼎盛一時, 他還為美國培養了海德(Fritz Heider)和費斯廷格(Leon Festinger)等社會心理學家。勒溫提出了B =(PE)這一著名的行為公式(葉浩生, 楊莉萍, 2009, p. 218), 長遠來看它不僅為社會心理學的發展奠定了數理邏輯的基調, 也為之后的社會認知研究埋下了伏筆。有研究者從敘事的視角考察了社會認知研究中對人的隱喻。發現這種隱喻由“樸素科學家” (1970以前)轉向了“認知吝嗇者” (1970~1990), 最后轉向了“目標明確的策略家” (1990之后) (高峰強, 2009, pp. 91?92)。在這些隱喻中, 始終不變的是將人理解為“個人”。社會認知研究總是基于個人的考察, 這與美國社會性格中的“個體優先”特征不無關聯。事實上, 20世紀70至80年代歐洲社會心理學對美國社會心理學的挑戰主要就是圍繞這一點展開的(郭本禹等, 2013, pp. 354?355)。
宏觀上, 戰后美國心理學的發展出現了爆炸式增長。雖然戰后嬰兒潮的出現促進了美國人口的增加, 但相比之下, 無論是APA的會員數量, 還是APA旗下雜志數量的增長都呈現出更加迅猛的增長率(見表1)。與戰后美國心理學的蓬勃發展相應的, 美國社會對心理學教育的需求同樣與日俱增。1950~1970年心理學博士數量大約增加了5倍, 相比之下, 化學博士的數量僅僅增加了1倍(吉爾根, 1982/1992, p. 23)。這一時期美國心理學的發展總體上呈現出一種“應用性”傾向, 其特點可以概括為以下三點:其一, 量化傾向。為了促進心理的可操縱化, 開始在研究與實務中側重評估與反饋, 同時促進了心理測驗的發展與應用; 其二, 工具理性色彩明顯。心理學研究明顯受到政治和社會需求的影響, 迫切希望解決美國社會的現實問題, 為發達工業社會的運轉和美國國際地位的鞏固服務; 其三, 突出個人立場。無論是研究的著眼點還是解決問題的著眼點都是個人, 包括社會心理學。不難發現, 上述戰后美國心理學發展過程中的特點均體現出其戰后的社會性格。

表1 幾種指標反映出“二戰”后美國心理學的發展速度(吉爾根,1982/1992, p. 26)
不只是“二戰”后美國心理學在宏觀層面表現出的“應用性”傾向, 微觀層面上, 這一時期學派變遷背后潛藏的邏輯同樣體現出戰后美國的社會性格。誕生于美國本土的行為主義心理學在戰后已完成了由古典行為主義向新行為主義的過渡。后者以邏輯實證主義和操作主義為方法論基礎。從二戰直到五十年代這段時期, 行為主義的領軍人物是赫爾(Clark Leonard Hull), “赫爾”和“赫爾主義者”一度被作為《心理學文摘》的主要題頭(吉爾根, 1982/ 1992, pp. 119?120, p. 131)。赫爾可以說是心理學中拉普拉斯式的人物, 他試圖以學習理論為基礎, 通過數學模型構建一個大一統的行為主義理論(這里已體現出赫爾主義的單向度化傾向)。而他仿效牛頓物理學提出的“假設?演繹”研究模式甚至一直影響著今天的心理學研究(即假設?檢驗)。然而隨著赫爾離世, 其理論體系中的許多不合理之處開始暴露, 心理學家們漸漸對赫爾的體系失去信心。之后斯金納(Burrhus F. Skinner)接替赫爾成為行為主義的領軍人物。他無疑是一個更為激進的行為主義者, 甚至否認了啟蒙以來作為人性至高成就的“自由與尊嚴”。與赫爾試圖構建宏大理論的嘗試和“從公設?理論到實驗”的演繹思維截然相反, 斯金納強調對行為進行實驗分析, 回避在刺激與反應的關系上進行任何抽象, 并且主要運用歸納思維進行心理學研究(吉爾根, 1982/1992, p. 139, 144)。斯金納這一“重實驗而輕理論”的主張, 對日后主流心理學重視具體、零散的實驗研究而輕視理論推演的傾向有很大影響。
雖然行為主義后來因為排斥“意識”研究的極端態度而逐漸衰落, 但其實證主義、操作主義的方法論傳統, 以及科學主義立場實際已為之后興起的認知心理學所繼承和發展。嚴格地說, “認知革命”是一個歷史敘事回溯出的結果, 并沒有心理學家有意識地去開創一個認知學派或者認知心理學。這一“革命”大概在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就隱約開始了, 直到六七十年代已基本成型。那一時期美國心理學外部和內部的諸多因素共同促成了這場“革命”。在心理學外部, 信息論、系統論、控制論的成熟, 信息技術的發展以及計算機的出現(葉浩生, 楊莉萍, 2009, pp. 311?312), 為心理學提供了新的思考方式和研究方法; 而在心理學內部, 托爾曼(Edward Chase Tolman)的目的行為主義、美國心理學對皮亞杰理論的逐漸重視、格式塔心理學遺留的影響、喬姆斯基(Avram Noam Chomsky)與斯金納關于語言學習的論戰, 以及心理過程研究的恢復(例如對短時記憶容量的研究), 共同促使“意識”作為研究內容在美國心理學中逐步回歸。概括來說, 認知心理學家借助以計算機科學為參照的科學方法來研究人類心理的“黑箱”。經由“表征”這一媒介, 認知心理學試圖實現對心理內容的自然化(高新民, 2012, p. 322), 以使心理學成為一門嚴格的定量自然科學。在之后的發展中, 認知心理學逐漸成為了美國乃至全世界心理學研究的主流范式。這種格局一直持續到了今天。
然而, 在“二戰”期間及戰后初期, 尚不能說美國心理學已確立了科學主義范式的主導地位。這是因為這一時期人文主義心理學派在美國同樣十分活躍。這些學派和思想至少為美國心理學后來的發展提供了截然不同的選擇。伴隨約200位精神分析家因戰爭和迫害移民美國, 精神分析學派曾一度對美國心理學產生了巨大影響(吉爾根, 1982/1992, p. 18, 54)。這些影響不僅局限于臨床心理學領域, 也輻射到了美國的發展與人格心理學研究當中。不同于行為主義抵觸“潛意識” (unconscious)概念的一般印象, 以赫爾為代表的一批行為主義者曾大力推動以量化實驗的方法來驗證精神分析理論(這可被視為對深層心理進行祛魅的嘗試), 更是圍繞此形成了著名的“耶魯小組” (吉爾根, 1982/1992, p. 103, pp. 115?118)。這一時期主導美國精神分析的主要是哈特曼(Heinz Hartmann)開創的自我心理學。自我心理學通過對力比多的中性化(neutralization), 使精神分析更加關注自我(ego)的適應功能(郭本禹等, 2013, p. 218)。自我及與之相關的防御機制成為美國精神分析探討的焦點。之后移民美國的艾瑞克森(Erik H Erikson)和馬勒(Margaret S. Mahler)分別提出了各自的人格階段論, 為發展心理學的理論構建做出了貢獻。從某種意義上說, 自我心理學是精神分析中與主流科學心理學研究最為接近的分支。因為在同一時期, 英國的克萊茵(Melanie Klein)和法國的拉康(Jacques Lacan)同樣對弗洛伊德晚年理論發生的“自我”轉向做出了進一步的發展。但他們分別通過“客體關系”與“鏡像階段”, 論證了自我的“建構性”特點, 并因此與美國的自我心理學針鋒相對(盧迪內斯庫, 1993/2020, pp. 215?217; 瓦尼埃, 2003/2019, pp. 47?50)。從此處可以發現自我心理學對精神分析進行“美國化”的傾向和特點。應當說, 美國心理學無論在學術研究還是臨床實務方面都曾一度對精神分析充滿熱情。然而伴隨循證醫學的興起, 精神分析在美國心理學界逐漸被邊緣化, 甚至被主流斥為“偽科學”。美國《時代》周刊還曾在1990年刊發了“弗洛伊德已經死去”的封面報道(郭本禹, 王禮軍, 2016)。
除了歐洲“舶來”的心理學派曾在戰后的美國一度活躍, 歐洲的“舶來”文化也曾與美國本土的人文思想融合在一起, 促成了美國的人文心理學運動——第三勢力心理學(即人本?存在?現象學心理學, 也即廣義的人本主義心理學)。這一運動幾乎是與認知革命同步進行的。它開始的一個重要標志是1958年羅洛·梅(Rollo May)《存在》文集的出版(吉爾根, 1982/1992, pp. 268?269)。第三勢力心理學整體上有一種試圖在心理學與哲學之間重新建立起連接的嘗試。但其哲學基礎并非當時英美國家盛行的分析哲學, 而是現象學和存在主義。雖然早在詹姆斯的心理學中就包含有現象學思想(高申春, 2011), 但第三勢力心理學中的現象學傾向更多是歐洲心理學的舶來品。例如賓斯萬格(Ludwig Binswanger)、鮑斯(Medard Boss)和范卡姆(A van Kaam)等人的心理學思想。然而美國心理學后來的發展, 并沒有沿著第三勢力的路線進行, 而是更加深化了自然科學的主流傾向。美國心理學家坎寧安(Cunningham, 1985)曾評價說, “人本主義心理學是一個偉大的實驗, 但基本上是一個失敗的實驗”。而舒爾茲在新、舊兩版《現代心理學史》中對待人本主義心理學的態度更是意味深長。舊版中人本主義心理學章節的題目是“未來:人本主義心理學?”新版中它與積極心理學被并在一起, 題為“精神分析:建立之后” (車文博, 2007, p. 354)。
總的來說, 戰后的美國心理學在微觀層面上呈現出學派變遷的局面。新行為主義作為美國本土心理學中科學主義的代表, 它在戰后的逐步衰弱主要是與心理學對心理“黑箱”興趣的日益濃厚和研究方法的日漸成熟有關。但其科學主義立場實際已為之后的認知心理學所繼承和發展。作為舶來學派的精神分析在傳入美國后, 由于美國戰后社會性格的壓力, 曾適應性地做出了“美國化”嘗試。但其與美國社會性格中追求工具理性傾向的根本不相容性, 導致其在之后流行的循證醫學體系下幾乎完全喪失了話語權。并且與美國社會性格所追求的“對精神世界的祛魅”截然對立, 精神分析以“潛意識”這一非理性因素作為立論根基, 恰恰反映出一種“神秘主義傾向”。這部分解釋了精神分析在當代美國乃至全世界心理學中被邊緣化的原因。而第三勢力心理學雖然誕生于美國, 但其核心思想卻來源于歐洲的心理學和哲學。與主流科學心理學還原論立場所體現出的(對人與心理的)單向度化傾向截然不同, 在現象學?存在主義的影響下, 第三勢力心理學“懸擱”方法而側重描述, 重視心理意義的復雜性。這使其研究很難具備較高的“可操作性” (以現象學、詮釋學為基礎的質性研究對研究者要求極高)。因此第三勢力心理學雖然對整個心理學學科而言意義重大, 卻最終難免被美國主流的科學心理學所邊緣化。反觀認知心理學, 它能夠成為美國心理學的主流范式絕不僅僅是心理學內部發展邏輯演進的結果。按照前文的分析, 美國戰后社會性格對心理學的期待是“科學主義對精神世界的祛魅”, 也即“心理的世俗化”。而戰后美國信息科學技術的成熟恰好為這一期待的實現提供了方法(主要是定量的單向度化方法)。認知心理學不僅在研究方法上具有較高的可操作性, 其研究結果也正可以實現對心理的描述、解釋、預測和控制。而這些目的的實現反過來又會鞏固美國社會性格中對工具理性的追求和單向度化(通過定量方法將人的心理分解、還原為若干可操作的變量), 便于美國社會以個人為著眼點解決社會運行中的問題, 確保社會機器的高效運轉。這里其實已經透露出科學心理學作為美國思想(體系)的組成部分, 參與維持其社會運轉的功能。至此, 通過對“二戰”后美國心理學在宏觀及微觀層面上的發展進行回顧, 完成了對假設后半段(美國戰后社會性格促進科學心理學在美國的發展)的論證。
本研究從“二戰”后美國社會變遷的視角出發, 以社會性格為紐帶, 分析了美國心理學“科學主義范式的形成與鞏固”這一動態過程。戰后美國社會變遷透過其固有的文化特點, 形塑了其戰后的社會性格。這種社會性格以“單向度化、追求工具理性, 以及個體優先”為核心特征。戰后美國社會性格在思想、文化層面對心理學的期待是“科學主義對精神世界的祛魅”, 即“心理的世俗化”。放在整個現代性對世界進行祛魅的背景下來看, 心理的世俗化反映著“人” (理性)代替“神”從心理層面設計“人”的愿望。在這個意義上, 戰后美國社會性格促進了科學心理學在美國的發展, 最終促使科學心理學成為(美國乃至全世界)心理學的主流范式。而日益蓬勃的科學心理學反過來又不斷鞏固著美國的社會性格, 作為其思想(體系)的組成部分參與維持了美國社會的運轉(見圖2)。
“二戰”后美國社會發生的巨大變遷形塑其戰后社會性格, 這反映出心理(人)對社會環境變化的動態適應性。對中國社會的研究同樣發現, 近幾十年中國社會的變遷(主要是經濟方面)提升了當代中國人的自戀水平。而這很可能是個人主義價值觀在中國社會蔓延的后果(Cai et al., 2011)。這些結果應當引起社會學和心理學研究者的重視。本研究的結果同樣符合近年來文化心理學提出的“文化與自我相互建構”假說(Markus & Kitayama, 2010)。一方面, 美國文化固有的特點或直接(個人主義)、或間接(實用主義)地參與了戰后美國社會性格的形成過程, 體現出文化對心理(人)的形塑作用; 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 戰后美國社會性格對科學心理學發展的促進也體現出心理(人)對文化的建構作用。對于心理(人)在文化建構中的作用, 除本研究提供的心理學發展例證及弗洛姆提供的宗教發展例證(基于社會性格理論對歐洲新教文化的分析)之外(弗洛姆, 1941/2015, pp. 66?68), 對藝術風格史的分析也表明:不同時代之所以有不同風格、不同感知的“形式藝術” (例如中國古代的唐詩、宋詞、元曲), 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不同時代有其具體的“心理要求” (李澤厚, 2016, p. 486)。

圖2 “二戰”后美國心理學科學主義范式形成與鞏固的動態過程
本研究認為, “美國戰后社會性格”與“科學心理學在美國的蓬勃發展”二者之間實際構成了一個“循環結構”。馬爾庫塞(1964/2015, p. 312)指出, 發達工業社會“封閉”自己。在過度發達國家, 恰恰是大量的商品、服務、工作和休閑成為了遏制“解放”的武器。科學心理學同樣為美國社會提供了“心理學產品”, 例如近年來流行的“認知訓練”和“基于循證的心理咨詢技術”。前者通過對科學心理學發現的某一具有可塑性的認知成分(如工作記憶、注意偏向)進行訓練, 以提升個人在學業和工作中的競爭力, 最終增加整個社會的運轉效率; 后者則以認知過程中的某些“障礙”為靶向干預目標, 通過系統化的操作流程, 幫助求助者回歸并“適應”社會。應當警惕的是, 通過將本身可能源自社會層面的問題轉化為個人的心理問題(或缺陷)而予以干預, 是否會在維持社會高效運轉的同時, 掩蓋了社會本身存在的矛盾?這樣的思考可以揭示出美國的科學心理學作為其思想(體系)組成部分的功能。即科學心理學實際參與維持了美國社會自“二戰”以來的高效運轉, 這也令美國在其主導的國際政治經濟話語體系下, 長期占據著優勢地位。正是這一“循環結構”的存在, 使美國社會的運轉不斷從科學心理學中受益, 同時其社會性格又不斷促進著科學心理學的發展。在這個意義上, 對這一“循環結構”的揭示, 恰好解釋了文章開頭指出的吊詭現象。即, 在科學心理學占據主導地位的美國, 總是涌現出種種“非主流”的心理學思想; 但這些思想卻無法從根本上改變美國科學心理學的格局。
在此還有必要特別說明的是, 本研究中“二戰”后的美國社會性格雖然包括“單向度化”這一核心特征, 但在深層次上, 其與人們對美國“自由主義”的一般印象卻并不矛盾。首先, 從起源上講, “自由主義”是“啟蒙”思想大廈的一個重要維度, 它的基本要義之一就是“個人主義” (陳嘉明, 2006, p. 17)。在此前的分析中, “個人主義”作為美國文化的固有特點, 本身就形塑了本研究中的“個體優先”性格特征。這是“自由主義”與本研究中美國社會性格的第一層聯系。其次, 就“自由”的定義而言, 霍布斯(Thomas Hobbes)的經典陳述將其描述為“外界障礙不存在的狀態” (阿巴拉斯特, 1984/2004, p.73, 175)。而作為“三權分立”思想源頭的洛克(John Locke)則進一步主張, 自由、生命、財產等個人權利神圣而不可侵犯(陳嘉明, 2006, p. 20; 趙林, 2021, p. 318)。人們對美國“自由主義”的一般印象正與此相關。其《獨立宣言》開篇就強調了“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不可被剝奪”。然而這種“免于……的自由”終歸是一種“消極的自由”[13]需要特別說明的是, 此處“消極的自由”是英國哲學家伯林(Isaiah Berlin)提出的概念, 它是指“個人在特定的領域內保有自己的空間, 保有不受阻礙與干預的自由”。與之相對的概念是伯林提出的“積極的自由”, 它是指“成為某人自己的主人的自由”。此處本文只為學術探討而引用相關概念, 不作價值方面的判斷和討論。參考伯林在《自由論》(2003, p. 191, 195, 200)中以及陳嘉明在《現代性與后現代性十五講》(2006, pp. 19?20)中的相關論述。(陳嘉明, 2006, p. 20), 或者說只是合乎形式的自由。本研究中美國社會性格的第二個特征是“追求工具理性”。韋伯所指出的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分裂經常在社會學語境下被其轉換為形式合理性與實質合理性的分裂。無論是三權分立、財產法還是選舉制度, 其實都只能在形式合理性的意義上確保這種“消極的自由”。在韋伯看來, 經濟和政治的理性化所編制的“鐵籠” (iron cage, 官僚體制化、專業化所織成的巨大羅網)恰恰導致了自由的喪失(陳嘉明, 2006, p. 113)。這一形式合理性意義上的自由[14]如果我們把眼光放在當代美國就會發現, 無論是總統的改革計劃停留在競選時的一紙空談、大量西弗吉尼亞州礦工為了忍痛下井作業來維持生計而不斷濫用鎮痛劑導致毒品成癮、曾為美國而戰的外籍退役軍人遭遇驅逐離境的不公待遇, 還是緬因州那些從事辛勤勞作為美國社會提供農產品卻不為外界所知的外來勞工們, 這些“不自主”的存在至少說明, 美國社會未必確保了實質合理性意義上的自由。李澤厚在談當代北美及西歐的“自由主義”時直言其似乎恰好走向了反面:“倡導個人自由主義似乎反而使大多數人在政治上處于無能為力的不自由狀態。如自由主義提倡‘新聞自由’, 結果成了人們被媒體控制的不自由。自由主義提倡多元、多樣, 結果變成了一元化、同質化……”。參考李澤厚在《人類學歷史本體論》(2016, pp. 44?45)中、篠原匡(Shinohara Tadashi)在《看見美國》(2021, p. 108, pp 98?100, 135?138)中以及拉斯卡斯(Jeanne Marie Laskas)在《看不見的美國》(2019, p.4)中的相關論述。, 體現出“自由主義”與本研究中美國社會性格的第二層聯系。最后(也是最重要的), 形式合理性意義上的自由意味著, “壓迫、限制”等對抗力量的消失便足以確證自由本身。在這個意義上, 當代美國(其實不僅僅是美國)通過新自由主義政治體制、依托信息技術下的社交網絡與媒體, 的確已基本成功營造出了一個“對抗性他者”消失了的“自由”社會。在其中, “他者” (der Andere)的否定性讓位于“同者” (der Gleiche)的肯定性, 遷就和贊同取代了壓迫和否定(韓炳哲, 2017/2019b, p. 1)。剝削不再以異化的面目出現, 而是披上了“自由、自我實現、自我完善”的外衣。新自由主義在此的邏輯恰恰是“我剝削我自己, 卻以為我是在自我實現和追求成功”。這種“自由”消除了壓迫者, 同時也巧妙地取消了去反抗它的可能性(韓炳哲, 2017/2019b, p. 57)。換言之, 這里出現了一個“自由”的悖論, 即當“我”被告知甚至被教導說要去“做自己”和“為真正的自己而奮斗”時, 究竟是一種自由還是一種不自由?而這又是否是另一種形式的對“自由”的趨同?無獨有偶, 弗洛姆也在運用“機械趨同”來分析所謂“民主”社會中的個人對自由的逃避時寫道, “失去自我的同時強迫性趨同, 但又在主觀意識上認為自己是自由的, 只服從自我” (弗洛姆, 1941/2015, p. 161)。如果這種“自由”的確是一種偽裝(或麻醉劑), 那么在“多元”并存的現象層面背后, 實際上整個社會是在朝向一套“一元”的秩序不斷邁進。所謂“一元”就是在超越方式多樣性意義上的對“效率”和“功績”的無條件追求。這正好呼應了本研究指出的“單向度化”這一社會性格特征。在這個意義上, “對抗性他者”消失了的“自由”恰恰體現出“自由主義”與本研究中美國社會性格的第三層聯系。
此外, 本研究分析“二戰”后美國科學心理學發展所依據的模型源于弗洛姆的社會性格相關理論。作為一位有意識地整合“馬克思主義”與“弗洛伊德主義”的理論家, 弗洛姆對“社會環境以社會性格為媒介影響思想(體系), 思想(體系)又反作用于社會性格”這一過程的設想(弗洛姆, 1941/2015, p. 68, 200), 同樣符合馬克思主義“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基本立場。而人文社科領域另一位頗具影響力的理論家韋伯在其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研究中, 則是從“新教倫理” (上層建筑)出發來解釋“資本主義精神”的由來, 繼而以此作為“動力源頭”去分析歐洲資本主義社會的擴張(韋伯, 1998/2017, p. 220, 232)。事實上, 在社會哲學中, 面對“現代社會的起源及其在全球范圍內的擴張”問題, 素有從“經濟基礎”出發的“馬克思典范”與從“價值系統或思想”出發的“韋伯典范”這兩種解釋路徑(金觀濤, 2010, pp. 3?5)。其中, “馬克思典范”提供了對現代社會的準確描述與界定, 即以“科學技術無限運用于人類生活和市場機制無限制擴張導致經濟(生產力)的超增長”為特征(金觀濤, 2010, p. 3); 而“韋伯典范”則指出, “工具理性與個人權利”等現代價值為市場經濟與現代社會制度的不斷擴張提供了(道德上的)正當性根據(金觀濤, 2010, p. 5, 27)。在此基礎上, 當代學者提出要以“系統演化論”來整合“馬克思典范”與“韋伯典范”, 并引入“現代認同” (即民族國家認同)這一要素, 將現代社會視為“現代價值(文化)與經濟、政治制度”這三個子系統的“耦合” (金觀濤, 2010, p. 27, 48)。這一“系統演化論”不僅能夠較好地解釋西方現代國家(如英、美、法、德等國)的興起, 也可以用來分析非西方國家(如中、日、韓、印度和土耳其等國)的現代化進程。然而, 若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考慮(具體時空背景下)這三個子系統“耦合”的機制問題, 則似乎又可以由弗洛姆的社會性格相關理論得到啟發。簡而言之, 弗洛姆對馬克思主義的拓展是在原有的“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結構之間加入了“社會性格”作為(群體心理)中介。由此, “經濟基礎” (可被視為包含了經濟子系統)與“上層建筑” (可被視為包含了現代價值與政治子系統)之間抽象、復雜的互動過程就可以通過為“社會性格”所代表的心理因素而被理解與把握。類似的, 在“系統演化論”的語境下, 應當說三個子系統之間的相互影響終究要通過群體心理的中介作用而得以實現, 并最終達成現代社會的“耦合體”。這樣一來, 弗洛姆的社會性格相關理論也可被視作是心理學(視角)對社會哲學作出的貢獻。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 心理學必然成為社會學、人類學和政治經濟學等其它人文社會學科難以繞過的“中樞環節”。
最后, 在心理學史研究方法上, 本研究采用“演繹”模式。即首先由美國心理學中的吊詭現象指出美國“文化土壤”在其科學心理學發展過程中的重要作用, 而后借助弗洛姆的理論模型將“文化土壤”具象化為“社會性格”, 并據此提出有關“二戰”后美國心理學“科學主義范式的形成與鞏固”這一過程的假設。最后再尋找社會學和心理學史料圍繞假設進行論證。這一研究模式可以豐富以往以某一心理學家或學派為索引的“歸納”式心理學史研究。在研究內容上, 本研究基于“外史”立場, 揭示了“二戰”后美國科學心理學發展過程中的非理性和歷史性因素, 有利于糾偏將科學心理學的發展簡單理解為“科學研究方法演進過程”的樸素認識, 以及與此相關的“輝格史”傾向。
本研究雖然在探討“二戰”后的美國心理學史, 但更重要的目的是為理解中國心理學的發展提供參照框架。如果將本研究中的“社會性格”作為視點, 將中國心理學作為透視對象, 那么未來至少可以在“繼往”與“開來”兩方面進行一些理論與史的探究。所謂“繼往”, 是就中國心理學理解自身歷史而言的。如果從1917年北京大學建立中國第一個心理學實驗室、或者從1921年中國心理學會(前身為中華心理學會)成立開始算起, 中國的現代心理學已有100余年的發展史。而這一百余年同樣也是中國傳統文化與外來文化不斷碰撞交融、中國社會發生巨大變遷的時期。這必然引起整個中國社會性格的劇烈變化。因而有必要從中國不同時期社會環境與社會性格變化的角度出發, 回顧中國心理學的發展史, 理解這些因素在不同時期對中國心理學發展的影響。
所謂“開來”, 是就中國心理學未來的本土化(indigenization)發展而言的。中國心理學會“理論心理學與心理學史專業委員會”2022年學術年會的主題就是“中國文化與心理學創新”。這一主題關涉到心理學的本土化問題。考慮到社會性格與心理學發展之間的關聯, 未來中國心理學的本土化嘗試勢必要在透徹理解當代中國社會性格及其對心理學的期待的基礎上進行。而對當代中國社會性格的把握又必然不能脫離“整個人類世界的現代化進程”這一宏大歷史敘事的語境。尤其考慮到傳統儒家文化圈中的日本、韓國等亞洲國家, 在發展為發達國家的過程中也的確日益呈現出與西方發達國家的相似性, 這使開頭提到的那種評論WEIRD問題時或許顯得荒謬的聲音變得令人警醒。它至少提示我們, 在全球化背景下厘清今天中國社會性格的獨特性遠比分析“一戰”后德國的社會性格與“二戰”后美國的社會性格要困難得多。如果考慮到“本土心理學”的概念是由英國學者希勒斯(P. Heelas)與洛克(A. J. Lock)在1981年首次提出的(高峰強, 2009, p. 413), 也就是說“本土心理學”的概念本身就是一個舶來品, 那么上述問題將變得更為嚴肅。因此, 分析當代中國社會性格及其與心理學本土化之間的關系需要更多理論方面的探討。
致謝:感謝匿名審稿老師與編委老師對本文提出的建設性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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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formation and consolidation of scientific paradigm in American psychology after World War Ⅱ: Analysis based on social character
LIU Wenxin, YANG Ling, SHU Yueyu
(School of Psychology,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 Key Laboratory of Behavioral and Mental Health of Gansu Province, Lanzhou 730070, China)
The flourish development of scientific psychology in America was often understood as the necessary subsequence of the evolution of intellectual history in psychology, in which psychology separated itself from philosophy and gradually found its own scientific methods during the past centuries. However, as one of categories of culture, the history of psychology could not be understood without the considering of societies and people who live in it. According to Fromm’s social psychological studies, social change may form the social character of a given society, and the social character will initiate new thoughts or ideas which constitutes new culture and ideology. This new kind of culture and ideology will be easy to be accepted by the society, and solidify its social character in turn. So it will be interesting if we explore the process in which psychology in America committed to scientism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ocial change and social character after World War Ⅱ.
There ware a lot of changes after World War Ⅱ in America society in terms of politics, economics, industrial structure, population, education, and belief. On the material level, America reached the so-called advanced industrial society and consumer society. On the mental level, the worship of knowledge gradually replaced the worship of god in America society. These changes formed the social character of America after World War Ⅱ through pragmatism and individualism that were parts of American culture. The key trait of this kind of social character are one-dimensionalization, pursuing of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and individual priority. What this kind of social character looking forward in terms of psychology as a part of culture and ideology is the disenchantment of innerworld, or we can say the secularization of mind, which will offer some kind of certainty for the working of American society.
World War Ⅱ promoted the development of psychology on general, and also left abundant of problems for America society, such as psychic trauma of veteran, the need for mental health, how to avoid the reviving of totalitarianism, how the collective affect the behavior of individual, and how to train more scientists, professors, and engineers for America and finally win the competition with Soviet Union. All these needs from society led to the boom of clinical psychology, social psychology, developmental and educational psychology, and psychometrics in America. Not only the numbers of APA members and journals, but also the number of PHD in American psychology surged during three decades after World War Ⅱ. The schools of psychology in America also changed during that time. New behavioralism declined after Hull and Skinner’s time due to its neglect of psyche. Psychoanalysis used to affect American psychology and evolved to ego psychology which could be seen as the product of Americanization. However, psychoanalysis was finally marginalized by scientific psychology in America because of the rise of evidence based medicine. The Third Force Psychology once made a noise in America, but it finally faded due to its attempt to connect psychology and philosophy again, and its complicated methods. It was cognitive psychology that became most popular and the main paradigm of American psychology. In a nutshell,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psychology expressed its social character after World War Ⅱ, which called for the secularization of mind. The scientific psychology in America also plays its ideological role in maintaining the efficient work of American society in turn.
history of psychology, Psychology in America, social character, social change, World War Ⅱ
B84-09
https://doi.org/10.3724/SP.J.1041.2023.01729
2022-11-28
*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31960185)與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18BZX048)的資助。
楊玲, E-mail: yangling@nwnu.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