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長夏無盡

居何

假如不能做明白袒露愛意的玫瑰，若能成為在無盡長夏里圍繞她的小小薔薇，同樣令他心滿意足。

一

搬到新家后，俞子晝發現自己能透過書房的窗戶看見運河。

他立刻把這件事告訴在另一座城市讀書的魏伊，且曲盡其妙地描繪那條古老航道的美麗。魏伊顯然饒有興趣，問：“是波列諾夫的河？”

俞子晝思索片刻，謹慎地說：“是莫奈的河。”他闡述自己的論據：“有帆船，有垂楊，有岸邊交談的男女和遠眺歸舟的婦人。”

魏伊愉快的笑聲透過電波傳來：“那么，這是柳永的河。”她搖頭晃腦地背起宋詞：“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俞子晝吁一口氣，打起精神調侃一句：“你一定是文學修養最高的美術生。”

但在心里，他只暗暗接下去：“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

二

俞子晝喜歡魏伊，在大學時，這是公開的秘密。

魏伊并非時下流行的美女相，但她面龐瑩潤，柳眉星目，像從畫軸上走下來的工筆仕女。俞子晝在迎新晚會上看見比自己大一屆的魏伊表演古典舞，胭脂色的紗裙，秋香綠的披帛，裙裾伴隨樂聲飛揚，紗層蕩開一圈又一圈，像熏風吹皺春水的漣漪，微驚波瀾，層疊漾進他心里。

俞子晝并不掩飾他對魏伊的好感，這表現在他迅速通過共同好友加上了魏伊的聯系方式。但在這之后，俞子晝黔驢技窮，除了默默在好友列表中做一個為她點贊的隱形人，甚至連評論的勇氣都沒有。

轉機發生在入夏的第一場暴雨。魏伊沒帶傘被困在藝體中心，隨手在朋友圈發了等雨停的動態。俞子晝左手撐一把傘，右手拿一把傘，在五分鐘后濕了兩條褲管沖進大樓，又在對上魏伊的眼神后啞了嗓子，唯有沉默地將傘遞出。

時隔多年以后，魏伊仍然記得那柄傘在俞子晝手上簌簌抖動。

大雨傾瀉至第二天止息，云層沉沉遮蔽日光，厚重的水汽因此停留在苔蘚、闊葉和魏伊的發梢睫毛。作為答謝，俞子晝得到一大杯去冰的奶茶。他紅了臉咕嘟咕嘟吸下去一半，抬起頭看見魏伊滿臉關切：“你很熱嗎？”

畢業時魏伊和俞子晝合影。她在照片的背面留言，說俞子晝是個很好的朋友。

對于俞子晝收到的這張好人卡，朋友們都報以同情。但當事人只是笑著將一束鮮艷的薔薇捧到魏伊面前，祝賀她考上心儀學校的研究生。然后說：“你也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三

在俞子晝到來之前，魏伊經歷一場糟糕的戀愛。

戀情的序曲，是對方窮追不舍。戀情的尾聲，是對方冷漠以待。

魏伊似乎做什么事都慢一拍，在感情上尤其不敏銳。當她鼓足勇氣決定將整顆心毫無保留地交出，對方卻已毫不留情地抽身離去。

俞子晝在云銷雨霽的午后聽她說起舊事。魏伊的眼底凝了霧蒙蒙的水汽，面容卻很平靜。俞子晝沉默地喝盡奶茶，渾然忘了自己最討厭甜食。

暮色將落時魏伊向他伸出手：“如果只是做朋友，我很樂意。”

誠如魏伊所言，俞子晝確實是個很好的朋友。他自愿解決魏伊遇到的所有問題。這座城市落下第一場雪時，魏伊在宿舍突發痛經，是俞子晝背著她趕到校醫院的急診室。掛號、繳費、拿藥，一絲不茍。病房的暖氣并不充足，俞子晝沖好溫熱的姜糖水，又不知從哪里變出一個熱水袋和一大包暖寶寶，再用自己寬大的羽絨服把魏伊裹得嚴嚴實實。

魏伊被第二天的晨光叫醒，看見陪護在雪白病床邊的俞子晝，發現他的指節和耳廓都被凍得通紅，像雪地里脆弱的花骨朵。

她把這一幕畫下來送給俞子晝作禮物，落款是一朵小小的薔薇。

俞子晝分不清薔薇和玫瑰的區別，于是魏伊認真地解釋：“雖然薔薇的花朵比玫瑰小，花期卻比玫瑰長得多。它們能盛放整個夏天，密密匝匝，開滿一架、一墻甚至一院。”她靦腆地笑起來，小小的梨渦里藏著羞赧：“雖然人們大都更愛玫瑰，但我認為薔薇是最真誠最熱烈的花。”

俞子晝道了謝，小心地將畫作收起。

魏伊不會知道，這幅畫陪伴他度過迄今為止所有重要的人生節點。

四

連日暴雨后，運河的水位線上漲不少。俞子晝把防汛通知轉發給魏伊，語氣可憐兮兮：“我不會要被淹成一條魚吧？”

魏伊被他逗笑。而在交換過日常后，她抱怨起家里安排的相親。

俞子晝假作鎮定，支棱起耳朵努力捕捉每一個細節：身高185，二十六歲，外科醫生，有房有車……簡直無懈可擊。

他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魏伊短促地嘆一口氣：“我真的不想一畢業就結婚，太早了。”

俞子晝被這聲嘆息拉回神思，半晌方回道：“你不愿意被別人安排人生。”他輕聲補充：“魏伊，你向往自由。”

他看過魏伊日常練習的畫作。大片大片的色彩，漫無邊際地鋪開，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絢爛的油彩顏料染在她的衣袖襟領，而她全然不在意，永遠只專注于眼前的畫布。

她確鑿是最真誠最熱烈的那朵薔薇。是俞子晝單薄的人生里，最熾烈的一筆色彩。他始終不敢忘卻初見的那支舞曲，牢記痛飲入喉的那杯奶茶，并將永遠魂牽夢縈魏伊燦若薔薇的笑靨——沒有人比俞子晝更清楚，看似是他為魏伊奔波忙碌數度春秋，實際上，魏伊才是那個點亮了他整個世界的精靈。

假如不能做明白袒露愛意的玫瑰，若能成為在無盡長夏里圍繞她的小小薔薇，同樣令他心滿意足。

五

俞子晝請假趕赴陌生城市的那天，雨水依舊傾盆而下。

他在雨中輾轉坐上疾馳的高鐵，趕上魏伊的研究生畢業典禮，將一束灼灼然的薔薇奉上。魏伊捧著它在留言墻前拍照，眉目嫣然和婉，姝麗壓倒夏花。

典禮結束后，魏伊找了家館子為他接風洗塵。飯桌上，魏伊說自己將背著一籮筐顏料畫筆繼續出國深造，俞子晝用力點頭，同三年前一樣真心為她祝福：“你值得更廣闊的天地。”

魏伊舉起可樂和他碰杯，由衷道：“有一個你這樣的朋友，真好。”

俞子晝把氣泡水灌滿脾胃，酸麻感在一瞬漲溢肺腑，令他幾乎墮下淚來。但藏好眼底微紅，他依舊按照一個完美朋友的標準執行一切。

飛機在一個月后載著魏伊呼嘯穿越大洋。俞子晝目送尾翼消失在云層之外，慢慢步出機場，而后他看見不遠處燈華流溢，霓虹閃爍，光芒壓過蒼穹淡月。他微微目眩。

也許他們能夠跨過時差的顛倒，如往日一樣繼續保持熟稔的聯系。

也許不能。

俞子晝伸手招來計程車，在急速回程的高架路上看見團簇的薔薇，妍盡粉黛。

他舒出一口氣。好在無論時移世易，長夏薔薇，恒久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