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人徐俊國
地球那邊,士兵挖塹壕,
挖塌了小鼴鼠的家。
盲詩人因此擁有了
詞語齊鳴后的沉默。
愛母語,更愛那沉默。
我語速慢。慢,
正是心之所求。
而沉默后的詞語齊鳴,
亦讓人悸動。
地球這邊——那頭孤鯨,
——喘著波光,
粼粼向前。
一眼望不到底。
像一個疑問,那么深。
抽水機突發故障,
一首關于靈魂的詩,
卡在結尾。只好暫停工作。
趴在井口,似乎能看見
水位在回升。四周安靜,
如元氣大傷后的自愈。
清涼的空氣,
一圈一圈,撲在臉上。
恰在此時,傳來一聲
鈷藍色的獨唱。
那是一位穿著花斑的先生,
從地球的深喉里,
……喊我。
為什么那么突然……
而且,只喊了一聲。
就像什么也沒有
發生過。
蜻蜓點水,
作為一種批評方法,
被頻繁使用。
于是,倦怠便成了
全世界最蓬松的哲學,
我也忍不住,去抱抱它。
它生于反抗,卻
并無敵人。
春天真的是一場浩劫,
美學的泛濫,無人擔責。
偶爾的仰視并不低人一等。
無論怎么看,
螳螂的卵鞘,
都像鑲嵌在枝條上的
微型紀念碑。
我不能無動于衷,
漠然地經過它。
常見的植物認得差不多了,
周邊的風景,也已熟視無睹。
生活平鋪直敘,
處處是被嘆息過的痕跡。
暖意洋洋的時刻,
不是太少,而是太多。
窮盡一生,是否能完成一首
沒有頭顱的長詩?
人到中年,形神兼備,
只需一種
寒光一閃的修辭,
便可凜冽起來。
陣雨后,樟花成泥。
春光的哮喘,誘發又一波暗香。
世間諸事,見是見了,
苦思而無解。
抱琴于羅漢松下,
依然找不到一個傷筋動骨的比喻,
來概括頭頂的覆巢。
我的痛惜還在于,
更多的愛,愛得無法徹底。
夜鷺拖著小辮子,
穿過橋洞,又來穿過我。
暫時忘掉肉身,
去《富春山居圖》里飛一飛?
雨后,更多的愛,給芭蕉。
因為它總是旋轉新葉,向上突破。
我的江南詩,恰好需要
一個站起來的渦流。
鵲巢里,鄉愁孵下毛茸茸的意象。
耳蝸里,那被傷害的,
啁啾著曙光,重新回來。
六點是母性的,因芬芳而愉悅。
四月的禮物是一縷藍光,
在橘花上濺出象征主義的甜味。
無論明天怎樣,
總得有人向世界說“早安”。
我曾把你當成唯一的聽眾,
也是這禮貌,這善意,
表達過多年。
又一次,早起,推窗望遠。
讀帖,臨字。力透紙背。
當《祭侄文稿》騰起白霧,
上滿弦的鬧鐘,
此時,又開始戰栗。
透過千曲菜與梭魚草的裂縫,
近距離觀察細裳蜉,
半透明。尾絲,三根。
網狀薄翅,立于后背。
它過于小,過于輕,
風輕輕彈奏,
就加快它的短命。
清冷的溪流必有盡頭。
盡頭那位鋼琴師,
過于投入,不知學生散盡。
他剛剛彈奏完
遠山譜好的天際線,
肩胛骨,有點疼。
千曲菜與梭魚草的縫隙里,
鋼琴師像一株高大的向日葵,
搖晃著,向細裳蜉走來。
他,即將撐滿我的望遠鏡。
晨遇懷孕的母兔淺眠于斜坡之斜。
通往荷塘的小路,
引導我,蜿蜒前行。
幸福并非今日得到了什么,
而是昨天拒絕過多少。
薄霧撤退,鳥落肩頭,
即可榮獲一顆孤迥之心。
我有螻蟻之悲,抬頭看見綬草。
這蓬勃生長的驚喜,
近乎治愈。
因為瑕疵在身,
更要克服這四處漏風的世界。
螺旋攀升的小花哦,
足可視為自救的階梯。
美好時光,永不歇腳。
荷塘暗示的這條小路,
我愿它一直這樣延伸下去。
浩瀚星空下,牛背塘
幾乎成了悲壯的代名詞。
十八歲的某個黃昏,
讓我震撼的雪花狂舞,
其實是千萬對蜉蝣,
舉行空中婚禮。
朝生暮死,說的是
以秒爭取的神圣吧。
微如灰塵的愛人,
有的被風吹走,
成了肥料;
有的攜帶著卵塊,
在十八歲的星空下,
鋪天蓋地,
一批批,完成水葬。
挖春筍時,
挖出冬眠的大齡澤蛙。
下地太早,萬物
還沒有做好萌發的準備。
愣了半晌,我把它捧回窩里,
蓋上厚厚的腐葉。
溪水向鵝塘村流去,
我洗了洗臉,想念父親。
希望他感受到一場早雨的祭奠,
選擇一朵燈籠花,重新出生。
生活還得繼續。
我繼承父親已有的年齡,
從82歲開始,
辛勤勞動,春耕秋播。
櫻花完成最后一朵凋謝,
我開始寫第一首詩。
悲喜鳴響于左耳右耳,
歲月之甘苦,此消彼長。
彎腰走過小菜園,
為了讓母羊高于我。
關于春天,總有
用不完的善念和好意。
又見箭舌豌豆。
如果停下來,它會
攀上我的腳踝,
迅速開花。
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再好的修辭,
也休想把我占領。
今天在菜園勞動,
想起晚年。濤聲是蔚藍色的。
每一朵鳶尾花,
都舉著小小的噴泉。
小小的噴泉是蔚藍色的,
它可能,濃縮了整個宇宙。
蔚藍色的事物,可以說出更多,
呼吸和沉默是蔚藍色的,
一本書的封面也是蔚藍色的。
一個書生刺破手指,
為他的時代,寫下一行滾燙的詩句。
今夜,我頭頂一艘巨大的沉船,
想到愛和犧牲,想到永生。
多少年來,擺渡者的眼神和靈魂,
一直是蔚藍色的。
波瀾不驚。無榮,亦無辱。
以冥想結束一天,
一片空白,
更容易抵達黃昏。
清理庭院角落,空酒瓶插花。
搬來木墩,觀蝦。
看它擦著細沙游泳,
我也透明起來。
收集的雨水,已足夠陳舊,
正好噴灑松蘿鳳梨。
愿它無中生有,愈加蓬勃。
突然想起京劇中自刎的老將軍。
一個人死得干凈,
他的葬禮,
應該是一場鵝毛大雪。
灰綠灰綠的胡須,
風摸了摸,
我也摸了摸。
陽光是在鷦鷯的脊背上摔碎的。
日常即無常。
總有一些東西,
擦著世界的聾耳朵,
發出微弱的悶響。
一部關于幸福的哲學著作,
只字不提幾只螞蟻斷了幾條腿。
過于空洞的表述,
無異于殘疾。愛也是。
我低頭勞作,
為了看清嫩芽像一個漢字,
偏旁里有個膝蓋,
彎曲著小小的火苗,
反對風
對它的概括。
一概括,就滅了。
清明前,反復夢見
一個孩子,餓著肚子,
向地平線跑去。
天空沒有掉下幾顆星辰,
供他晚餐。
蒼穹用一只神秘的空碗,
收走孩子的呼喊。
蹲坐地上。扯下一朵野花,
蹭了蹭臉。
■的黑暗中,
一束微光,
從雄蕊上站了起來。
那是父親,拿著
即將沒電的手電筒,
向我,走來。
水瓶座迎來冥王星。
帶著時間的期許,
我飼養的,
我勸慰的,
暗地里,重估自己。
竹節蟲模擬枯枝,
因為過于真實而死去。
豆娘喜歡站在花蕊上,
婀娜身姿,化解危卵之勢。
不做呼嘯的彈片,
只做燈籠花的萼片,
覆瓦狀排列。
這樣,也挺好。
“花降的天空不滅的歌。”
反復聽這首歌。
是飛機模仿飛鳥那樣飛過,
還是生活模仿藝術那樣生活?
我站在鐵線蓮上尖叫,
天空掉下羽毛和鐵銹。
有破碎,就有縫合。
深夜,白鷺叫了一聲,
換成另一只腿站立,繼續睡去。
就像男孩在夢里哭了一聲,
母親換了一只翅膀,
摟著他——
這個還沒長大的男子漢,
體內翻滾著兩種人生:
飛鳥與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