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爐·蘆根
做夢是開門進去,或出去。去那里,
那里是別處,不是那里,不是這里,
那里是人間背面,也是延伸,虛化的遠景
那里住著一個人,空間,和軀殼一樣大,
我常常在夜深人靜時去看他,看他
早晨、午間和傍晚的
起伏的表情,并記錄
飄浮其上的謊言和真話……
后來,他不再打聽來處的時辰和天氣,
他似乎適應了那里:石頭般的時間,
以及,混為一體的季節
這是夢發出的唏噓,我感到自己
一無是處。直到有一次
他定定地看著我,當我順著那束灼熱
捋下去,在右肩上
摸著一小片
花瓣
九死一生,就是說
你沒有中途歸順
偶遇的諸位死神,即便
它們的饋贈如此豐厚
你用一間小屋
珍藏母親用過的木梳、鏡子、
鋤頭和背水桶。用另一間小屋
蓄養母親的影子,以及
當時就被焚毀的
母親用過的繩索和樹丫
在這之前,面對一路眾多
討好的死神,你曾多少次
將母親用過的繩索和樹丫打量
像個嘴饞的孩子
你用那另一間小屋豢養著一個
適合自己的死神
你如今兒孫滿堂,卻再也養不起它
它很餓,灰燼般的溫馴不復存在
昨天,你終于把灰燼,熬成了
原來那鮮活的繩索和樹丫
當我知道,用高溫的尖物
燒除那些兇痣,有這般刺痛時
想放棄卻為時已晚
我突然索性
要將之當作一場贖罪,越痛
反而越感到心安
師傅說我
有千金不換之痣,更有許多
不祥,需要花很長時間……
這就對了。“許多”和“很長”
正是我接受黥刑的次數和時長……
這就對了。我仰面而躺,一動不動
絲毫沒有想過要罷手,仿佛下半生
就這樣度過,就這樣嗅著、聽著
焚燒自己皮肉的氣味和聲音,直接
進入那場大火,我眼淚橫流
因為痛,也因為感動……
博大之流水犁過巨石,今日之聲
已與昨日略異,巨石的皮
順應著流水的耕耘,而漢語的鏵口
不斷經過我的喉結和整個喉嚨
經過我的胸腔……嗬!整整三十年
流水和它的同名兄弟,在我
嶙峋而貧瘠的身體上始終種不出
準確的平翹聲,我羞于當眾蟬鳴
卻又暗喜于不息的夏日。我就這樣
趴在樹蔭里萬千嘶叫。亂石堆砌的
我的胸腔,決定著流水的響音……
正午的大圓桌回應太陽
碗盤重疊如一堆礦石
思想者的四肢百骸飄散于自己的思想中
土豬和土雞肉安臥在自己的油中
石磨豆花在箸尖凋落
拔了八月的筍根
九月就來了
披著漸涼的山風
米飯潔白如玉
南瓜有著翡翠的湯色
一只兩只蜜蜂雕刻在佳肴的上空
三個女兒都已遠嫁
他們養著二十多只羊和三十桶蜜蜂
今年好幾桶來不及割蜜
又被蜜蜂吃掉了
人們排成隊,躬身迎向糧食
穿腸的熱情。昆蟲四散
野鳥驚飛,將叫聲
煙花般射向半空
整座山坡的蕎麥
因一株蕎麥飛離根部而火苗般
騷動起來。收割后的大地
猶如明火甫熄,沉降了
一株蕎麥的高度,而一束束蕎麥
在身后相搭成
一個個人字,像勝利者跨立著……
它們將由女人們一捆捆背回家
男人們則一直收割到山頂,然后
對著天空的中心
齊刷刷舉起所有鐮刀
人們告訴我,懸崖下有許多彝人墳
那神情,仿佛告訴我走失已久的火
目之所及,大地的肋骨刮過一般
白花花地斜立,象征般隆起的彝人墳
就在其陰影的根部一字排開,保持著
當年收割蕎麥時的躬曲和誠懇
經過火的細嚼慢咽,剩下的細節
只夠一捧泥土和幾塊小石頭
涂抹和覆蓋
我想推演墳中人物
十八歲時的模樣,并走近他們的姓氏
以及功勛和敗績,但距今太遙遠了
我的手太短
我只好走到
唾手可得的位置。但為何我的手
剛觸及便彈回來,為何我要用手去
進行實際的觸摸,我明知
那里貯藏的是火,明知那火
早已腐爛、冰冷……
一只蝴蝶死在路上
塵土和風在嗅探她的鼻息
晃閃的斑斕像誰遺失的一小塊凈土
她追逐過花朵
追逐過另一只蝴蝶
追逐過牛糞和水洼
了解她生平的人都覺得此刻比生前奪目
這是蝴蝶
唯一一次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