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泉
一本哲學書,讀到最后,
已變成另外一本。
往回讀,總有幾個生僻詞
擋住時間的去路——
哦,畫里的銀杏樹,
一直長在秋天。
你看見銀杏樹,但你看不見
它的盤根錯節;
你看見人間,但你讀不懂
它的煙火。
其實你——何嘗不懂?
銀杏樹也不懂自己,卻用飄落的葉片——
寫下了秋天的讀后感。
一艘船如此繁忙,卻不留痕跡
它不采集蜂蜜,也不運送桃花
——春天的大海,只有消失在持續
我終于理解偉大的旅程
為什么悄無聲息
落日為什么自甘沉淪
——時間搬動著萬物,從過去
到未來——
他卸掉桅桿,收攏白帆
像一朵浪花,在一件瓷器里安靜下來
桃花,櫻花,丁香花,刺梨花
大朵芍藥,小朵薔薇
都炸了
像膨脹的身體,撐破了胸衣
像她不小心
打碎了玻璃煙缸
——有更多的發光體
像問號
如果身體是一種敏感物質,
愛情有它的副作用。
如果誘惑是一組配方,
密碼是三個英文字母。
如果歡娛只是化學反應,
孤獨只是催化劑。
如果你在他的懷中攥緊了我的手,
淚水是不是隱晦的分泌物?
如果憂傷只是一句臺詞,
分別只是另外的重逢。
如果玫瑰必須凋落,煙花必須短暫
如果幸福必須仰望,你的心
必須驕傲。
如果人間,可以被一再辜負
——愛情是膚淺的,但我們還不能
膚淺地探討愛情。
頭發亂了,蒲公英駕著馬車
秋天正收割稻穗,也收割我們的肉身。
哦,肉身。一次次奔赴
像探尋一條河的源頭。
你已上岸。把自己攥緊在一把灰中
如魂魄未散,請務必托夢于我。
請原諒那個女人,沒來送你
她身上有艾草的苦。過幾天,折幾株寄你。
談到生死,一個老詩人說,人是無根的植物
那些神秘的真相,也許草知道。
“死亡是最后的求知欲”。現在
三鞠躬。在時間面前低下你的頭顱。
梅艷芳沒來過安順
我卻在安順,經常見到她。
有時在菜市場,她穿著寬大的白色睡衣
用地道的安順話,和菜販子討價還價。
她經常在晚上出現,畫著煙熏妝
叼著煙卷,細支的那種
有時還帶著孩子,旁邊坐著
新交的男朋友。
她時胖時瘦,靈魂卻一直苗條
沒那么多細枝末節
走再陡的下坡路,也保持挺胸的姿勢。
每一次見她,都感覺像訣別
可轉眼在酒吧、麻將館、最低級的勞務市場
她都會突然出現,哼唱著那首經典老歌
——作為已經死去的人
她的歌聲難免沙啞、跑調、如訴如泣。
年輕時,我們圍著那桌子飲酒
如今被擺上香爐、水果、五顏六色的祭品
祭臺前流淚的蠟燭,昨天還用來照明。
要是能知道……死也足矣
——如果能知道靈魂的居所
如果能知道骨灰的分量。
我和他同齡。像金盞菊與金箔
有相似的顏色;孟婆湯與喝過的汽水
有同樣誘人的味道。
我已不愿意再這樣寫作
草尖上的露水,浮在睡蓮上的光
——不是所有事物,都可以被粉飾。
奈何橋上
我的骨頭堅硬。但它在流水面前的倒影
已開始飄忽。
把她從朋友圈,刪除
說明在一段關系里,我是多余的
我也這樣折下過一朵花
說明愛和傷害,是永恒的
以負罪的方式
熱愛美好的事物
比如從幸福的生活里,拿出善良
從滿足的身體中,拿出道德
一直被虛妄所迷惑,卻不肯
從一首詩中,拿出悲傷這個詞
一只鳥的眼里
樓與樓對峙,就是峽谷
峽谷的峭壁上
站著一棵人形的樹
我一動不動,追逐著
一只鳥的表演
它真的隨心所欲啊
像一個盲目的機車少年
它在我的身體里振翅
不需要跑道,也能起飛
但我明白,它不是我的過去
也不是我的未來
它不斷往返于峽谷間
卻始終沒有靠近我
黃昏降臨,它仍然不肯離去
我猜想黑暗——是它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