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丹櫻的詩 [組詩]

敬丹櫻

太頻繁了

想念幾乎是廉價的

但他一直說

一直說

更像是自我確認

他說給她，她又拋給他

拋接間

慰藉像是產生了

但并不重要

他總說

她也總附和

人世星群般孤獨

也不在乎多出想念一個人

得到的

那種孤獨

水井棄用多年

酸棗樹也伐倒多年。這家三兒子出了車禍

還是被馬蜂蜇了，記憶已經混淆

酸棗樹在井邊

每年秋風都會吹下來好多果子

酸棗樹下這家三兒子

跟我年歲相仿，我們埋頭撿拾酸棗

仰著脖子吮吸酸甜的汁液

這家人正在同我父母

商量換養。我成了這家三女兒，他應該還能

活著吧

如果住在他們家的那兩天我哭得

沒那么撕心裂肺

如果我母親

沒那么舍不得獨生女

“感染一周后

女兒辭世，年僅三十二歲

今日下葬，悲痛萬分。某某。”

這條微信讓我無所適從

我們并非熟識

對方已無心篩選

相宜的樹洞

據母親說，小時候的我

手心只剩一顆糖

有人伸手

還會馬上遞出去。我羨慕那個傻乎乎的自己

時鐘若能撥回當年

我不必對人事代謝有所理解

以為糖果

可以安慰一切

紅彤彤的果子扎滿全身

繪本上它的形象

多么光鮮

再次遇見，是在書頁，信箋和日記

多么悲傷的隱喻

作為物證，累累傷痕布滿全身

無非貪戀那點暖意罷了

具象的生活里

所有事物終將現出原貌

包括刺猬

當我在灌木叢發現它

隔著剛好能看到

又看不真切的距離。但我知道就是那樣

就該是那樣，灰撲撲一團

借助殘余的想象

安安靜靜

蜷在我視線的邊緣

辦公室窗外有兩棵黃葛樹

一棵掉光了葉子，一棵卻枝繁葉茂

我從未注意有何不妥

直到年長的同事問出為什么

我早已習慣

與萬物共享一本日歷

而黃葛樹顯然是個例外

什么辰光種下

屬于自己的四時便什么時候開啟

——發芽、長葉、落葉

及至發新芽……

每一棵

都有專屬的量身定制

多么讓人羨慕，當一棵黃葛樹找到自我

整個宇宙都愿意圍繞它

搭建

新的秩序

歷朝歷代的風雨

什么滋味，它們是知道的

都是有故事的熊

那些故事

不知多厚的書才裝得完

它們被賦予的力量

某種勃勃的野心，可能已被時間淡化

現在它們作為擺件

又不僅僅是擺件

陳列在濃園美術館的一壁櫥窗

我驚訝于它們的數量

這被時間沉淀過的，幾百種姿態的孤獨

攫住了我的眼睛

我愿意只把它們當成頑童

看得久些，它們仿佛

正朝著大好春色

叩動玻璃門，其中兩三只

呼之欲出

舞蹈班出來就是江畔

女兒把腰彎成拱橋

用長長的辮子垂釣落日

剛認識的萱草花

大朵大朵在她身后燃燒

美和美味都是原罪

她還不知道

逃過一劫的骨朵與耀眼

隔著花開，隔著茫茫生死……

她倒置的笑臉被記憶

定格在五年前

而風不止

藍裙擺飄個不停

她的笑容再沒有那個瞬間燦爛

那時我也不知道

無憂和療愁

都是萱草的別名

姑娘的名字

也可以是玫瑰的名字

我帶著朱麗葉

走出花店

走過銀行、超市、郵局

走進微涼的薄暮

街巷里都是尋常光景

軟糯的甜香

哦朱麗葉小姐

忘掉吧，薩拉熱窩燥熱的驚慌

全天下最要緊的事

就是你低一低頭

數數裙角

開出千百種褶皺的

小鵝黃

左邊是我，中間是外婆

右邊是母親。在太白公園，七星橋頭

三張笑臉被框進同一張底片

母親剛剛退休

外婆離開莊稼地，開始適應城里生活

我即將成為一套新房的主人

可以預見，活蹦亂跳的我

將戴著照片上那頂白色棒球帽

攙著母親和外婆，無數次走進太白公園

把三張笑臉留給微風沉醉的七星橋

很久以后，母親才會白頭

很久以后，外婆才會仙逝

如果不是表妹整理相冊

順手拍發過來，我可能不會重溫那個瞬間

十三年了，三張笑臉

沒有再度同框

螞蟻在蔦蘿里

兜兜轉轉，眼看就要掉進花朵深處

她對著一朵羽衣蔦蘿

出神許久

她賣掉了老家的房子

把新生活寄托在打拼八年的省城

尚未交付的公寓

就是朵細長的蔦蘿花

二十五平方米也能布置成家的模樣

家具器物在想象中已擁有上百種妥善安置

而花朵自有陡峭之處

螞蟻正鉚足力氣往外爬

深淵太深。她剛剛得知開發商

將公寓樓整棟抵押

交付遙遙無期。她太疲倦了

她是眼前這只螞蟻多好

爬不動就索性賴在花的深淵里做夢

還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她丟了故鄉

又沒了棲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