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進(jìn)步
月球自內(nèi)部
撬開暮云的蚌殼
亮閃閃地滾了出來
東方,城市舉起燈火
西方,落日鋪開紅光
我再一次來到岸上
仿佛新生:身上黏糊糊的
掛滿淋漓的汁液
向后看,大海上
海浪聳起:萬鰭攢動
我剛脫下的那身
鰭
也在其中隱現(xiàn);我動了動手腳:
凌亂的印跡,在沙灘上散開
至少指出了十個方向
我又一次看見過去
它仿佛巨鯨的凝視
一排紅色信號燈在剪影般漆黑的
海平面上,不停閃跳
如地鼠游戲
公路兩邊,一邊是海洋
一邊是山坡:埋著死人
天很熱,我從中間坐車經(jīng)過
海里的船只,山上的棺墓
都在熱風(fēng)推起的波浪中:一邊是
碧海的波浪,一邊是綠樹的
只有電力鐵塔敢于把自己
功利的內(nèi)心表現(xiàn)出來
高壓電線就是它露骨的想法:
直奔目的。但也不是筆直的
電線畫出的巨型波紋
露出一座海洋:偉大的天空
養(yǎng)育了數(shù)不清的大魚
在遙遠(yuǎn)的海底,日夜發(fā)光
在早晨的陽光下,一切都是透明的
葉子呈現(xiàn)出清晰的紋路:太陽
用光線構(gòu)建了一個個小型的宇宙
晾在陽光下的,我的衣服也是透明的
我熟悉的那個世界就在其中,隱約閃動
連不銹鋼的落地窗圍欄,都是透明的
我正在看——它們用澄亮的光澤
試圖掩蓋它們是透明的這個事實
我在陽光下是不是透明的?如果
此刻你在窗戶的另一側(cè)凝望我
我在地上鋪下了一條灰色的影子
陽光正在洗出我身體里混濁的部分
這樣的時刻太多了,當(dāng)你坐下來
安靜地去想一些事情;或者
僅僅是在忙碌中
偶爾走神的一點空隙里
你會問自己,究竟我為何寫作、寫詩
這樣的時刻重復(fù)出現(xiàn),以致你
早就放棄了標(biāo)準(zhǔn)答案
最近一次被這個問題突襲
是在這個寒冬的深夜
你從遠(yuǎn)方歸來,獨自駕車走了870公里
在離家還有幾十公里的郊外
夜空拿出了一個月亮
不是滿滿的一輪,只是淡淡的一彎
輕輕地放在你的前擋風(fēng)玻璃上空
那一刻你什么都不想說
但你比任何時候都更明白,你會繼續(xù)寫下去
駛向落日的余暉。
是什么駛向落日的余暉。
是落日自己駛向落日的余暉。
一輛車走向自己的燈光。
一輛車追逐自己出竅的靈魂。
一輛注定要黑下來的車。
樓群在幽暗的水底竊竊私語。
燈火是浮在夜晚水面上的魚漂。
無欲的黑色專列轟轟隆隆地駛過。
那輛車終于超過了自己的燈光獨自遠(yuǎn)去。
落日也終于更改了姓氏自一條繃緊的弧線上
彈起。
于是你熄了燈。
于是魚漂消失。
這次上竿的是游出夢境的銀魚。
伏在山坡上的幾朵牽牛花
端著一個個小酒盅
陽光傾灑
我才看清
這是幾個圍坐著曬太陽的老頭
風(fēng)吹過來,點到誰
誰就喝一杯
點到所有人時
所有人都壓低了杯子
波浪聳起屋脊
在大海的琉璃瓦上
蹲伏著一排排
白云蒼狗神獸
午后,冬日暖陽:一壺
剛溫?zé)岬睦暇啤?/p>
我坐在暖氣充足的室內(nèi)
醺醺然,昏昏然:馬上要招架不住了
我的酒量最多三兩,但這
灌向我的陽光
又何止一斤?此時我看到窗臺下
養(yǎng)了多年的那幾株蘭花
一個個舉起了小小的酒杯
幫我分擔(dān)冬日殷勤的厚意
我決定循著日常寫作的小路
進(jìn)入那個幽暗的山洞。
我的那只倒掛在洞頂?shù)男~F
于是被驚動,它張開翅膀畫出陡峭的曲線。
這個擁有全息雷達(dá)的心形動物
總能在黑暗中輕易地捕獲
最輕微的顫抖。
隨后我發(fā)出叫聲:沒有人能憑空聽到。
在夜里,我的工作是采摘星星
在危樓上,在一截以險峻見稱的古長城上
在一千三百年前的盛唐,在六百多年前的明代
或在此刻,我反復(fù)做著同樣的工作:
在困境中摘下熟得最好的那枚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