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水文
村莊里有著無數條路,螞蟻或者蟲兒們的路。路上繁忙,來來往往。
各種小路,供人行走或牛狗雞鴨散步回家的路。分叉或網狀般,走的方向各有選擇,到達的目的只有一個。
回家,只是路上的風景各有不同。
一些路是雞狗們先走出來,一些路是村人順便到另一個村探訪串門刻意走出來。
他們不會為選擇哪條路到達目的地大費精神。每個選擇都早已選好了,就像命運將他們投到這里。時間早一點晚一點也無所謂。
有些路可以說屬于某個人專屬的路,那條路只有他走,其他人是不會走的。
當某個人改變了走路的方向,或他離開村子到遠方去,或死亡了,那條他曾經走的路再沒有人走過了。
路死亡了。他的路長滿了荒草,成為蟲蟻們的樂園。他的家園徹底荒蕪了。
荒草時刻和村人爭著地盤。稍不留意,荒草爬過你的家園,前后都沒有路。隨處可見的荒草荒蕪的路,消失在前方。
一些路又在其他地方長成,像大小動脈長成運行,涌動著村人的生活。
孩子們無疑是路上最活躍的。
每條路,他們都精通。每個角落存在什么神秘事物,他們都知道。他們追著虛幻的事物在每條路轉來轉去,一只螞蟻,一叢野花。
身后是老祖母深切的呼喚聲,他們的快樂隱匿在神出鬼沒的路上。
火在跳舞,風跟著村子的吠聲推撞著柴門,一陣陣。母親說,“火在笑,有客來”。但家貧屋寒,誰會來呢?村子寂靜,吠聲吵醒月光。
炭火微紅,姐姐煨著番薯土豆。香味飄啊飄,落在我們的身上,落在更遠的地方。我們時而沉默,時而談笑。
夜開始走入深處,風那么大。父親有時出去看一下天空想著心事。捧一把干稻草給牛欄里反芻的牛。拍一拍牛頭,像兄弟般親熱。拾幾把風吹落的枯枝,轉身回來把柴添上,火更旺盛。
他和母親聊起清涼的月光、一季的收成,聊起在外謀生少回家的大哥和二哥。燃燒的草木灰飄啊飄,翻身變形又落在我們的頭發上。像下雪般,我們灰白的頭。
冬天沒有雪,母親卻說有雪在咬腳。月光和草木灰,落到衣衫上,灰白灰白。母親說,你還小,看不到雪。人世間有多種雪,悲傷的,歡喜的,勢利的……
風吹過樹枝吱吱地響,枯枝啪一聲掉落,像誰深深的嘆息。房子老舊,掛滿草木灰的蛛網。一只老蜘蛛看著我們。
火光中,他們推開柴門轉身離開。
現在只有我和老母親守著一堆熊熊的火。火燒著一把把父親當年種下的柴木,它們長到一定的程度就不再長了。
風亂撞著門,奪門而出,奔出村莊,奔向曠野,頭也不回。
紅蟹在紅樹林的樹根下,一聽到我們的腳步聲,迅速鉆進洞里。它的身影比我們的目光還快。比閃電還快。
閃電照亮茂盛紅樹林的世界。一些隱秘的事物露出頭。
它走過的小徑仿佛很快恢復原狀。頭頂上的紅樹林被海風吹一下,又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像從沒有發生過。
一只蟹一個巢穴。會不會一只蟹有兩個巢穴,甚至更多;或者一個巢穴有兩只蟹,甚至更多?像人類一樣。
大雁翅膀掠過江水,往南,再往南,城市的輪廓逐漸消失。
江水那么洶涌,那么遼闊,容納人世的悲傷和星辰。
風過江水,帆影點點,抽沙船日夜走過。濕淋淋的江水,夕陽下泛著金黃老虎。
小小的漁船搖過,一片落葉,螞蟻過江,像命運抵達該抵達的地方。
風吹拂著渡船,吹拂著過渡的船客,吹過他們內心最隱秘的心事。
江水曾有混濁的眼淚,風吹過江邊的屋舍和低矮的樹叢。彎彎曲曲,千百年過去,大江為誰改彎換道?
風過羚羊峽口,到金渡。風沒有什么目的地,吹著岸邊的葦草。兩岸的暮色,風吹走了霧霾。吹走了黃昏,吹過西江,越吹越孤獨。
Y817鄉道像Y分出枝丫,在某個路口會躥出幾個村子。
枝丫間隱藏的果實,茂盛的桉樹林奔跑起伏著夕陽。路深林密,曾出產土匪強盜。
它經過老虎嶺。老虎聞其聲不見其形,人有虎心,從桉樹林跳出幾個少年敲打過往的路人。
一條鄉道像龍般盤旋浮現山嶺間。在他功成名就時是小山路。他極少行走在這條路,欣賞沿路的桉樹林和野花。遠遠把夕陽留在身后。
一年只有一次,清明祭祖。它只是父輩的故鄉。
他想起年少時從海島居住地回到祖籍地的尷尬,村人不識其人,像異鄉人被人觀看、議論。
戲臺前面就是這條鄉道,多少人穿州過省赴京趕考。村子的戲臺上演著粵劇,六國大封相。鞭炮聲諂媚贊嘆聲再到冷聲冷語,從戲中再到戲外。燈影涼涼,唱詞依稀。
有多少在外的鄉人愧于談論這條路,一個人的鄉道。
茂盛的桉樹林,枝葉抖顫的星星,路邊的含羞草,陽光的光芒被桉樹林遮擋。
螞蟻在搬運糖紙,一點點的甜蜜讓它們樂此不疲。五彩的糖紙像多棱鏡變幻著色彩。你坐在草叢里數螞蟻。一群螞蟻打著旗子出門了,又一群螞蟻回家了。
村子里最后一縷炊煙絆倒在一棵樹上,它在張望遠處的大路。一朵小花蕊跟著蝴蝶在暮色中私奔。
你愛過孤單的鳥鳴,冬天它們把家安在樹枝上。吱吱喳喳,春天的早晨,它們飛走了。
它們跟著火車跑,把你的童年扔給年老的奶奶和圍著一只老母雞,它們把奶奶扔給一把拐杖,一把從門前老樹砍下的樹瘤。
相處多日的螞蟻兄弟們搬家,一只螞蟻搬走,另一只螞蟻搬走……最后一只最小的螞蟻也搬走它的小玩具。月亮都爬上樹了,爬上空鳥巢蕩啊蕩。
數完這群螞蟻,螞蟻爬上了你童年寂寞的尾巴。老祖母的呼喚聲沿暮色爬過來。
我的自行車停在樹下,它就是我的馬,游俠小城的馬。
它不嘶鳴,不吃草,靜靜在樹下等我。它唯一的缺點,有時掉鏈子,讓我在馬路帶著它步行。
不過這不算多大的缺點,我可以看著城市的河流流向荒原背后消失。燈光穿過它的身子。它閃爍的星子眼睛。
它咔吱咔吱,像匹老馬無憂無慮。它不會無緣無故地上路,等待著我的召喚。
在暮色中穿過街道,可以看見小城的天空,那些細微的快樂在飄蕩。我相信它也是像我般快樂。
在小城的深處,像它這樣的馬已經很少了。
我的自行車還在等我,我也知道它在等著。但我有尚沒完成的事情。就讓它等吧,等待著它命運中的騎手,帶它上路,看盡小城冷暖。
黃昏,如一輛古典的馬車疾駛而來,空無一人,一路撒下夢中黯然的花。
在村子寺廟洪亮的鐘聲里,暮色降臨。
黃昏的空中,飄蕩著從田園里逸出的炊煙和昆蟲。
放牧少年的笛聲在黃昏中,悠揚。秋蟲的歌開始長吟短唱。在霧霜的路上伸長,以秋天的意緒生長。
黃昏里,草木沉默不語。農人間或走過林邊,抵達自己的田園之夢,而這種夢又另有一種沉重。
道路遠了。青山模糊了。
一個個夢幻的影子,如一個個夢游者在冥冥中尋找什么。
鳥兒尋找巢。游子尋找家,在異鄉的我要找什么。
我想念著勞碌的牛群從村路緩慢走回,打著響鼻,從掙扎到安于宿命。
我想念著村莊慢慢地走進夜色,飄蕩著母親的乳香。
對于黃昏,我有著孩童般的迷戀,在他鄉,而黃昏另外一些東西浮現。
奔走的人,沉默的夕陽。炊煙消失的地方,大地起伏,親人埋葬在那里。
秋風起,黃昏掛著臘肉,它一點點收緊,努力保存著自己最后的味道。
一群螞蟻浩浩蕩蕩舉著旗出門去。風吹啊吹,走失那只長胡須頭領,吹散整齊的隊形。
一萬張幕布般灰塵卷過來,像嬰兒的啼哭,嗚嗚嗚。云隨著炊煙涌入狹窄的樓巷。
風卷動著那些隱秘的事物,它們身不由己。在力量的加持下運轉。命運往往就是這樣。
人們關上門窗,把夕陽關在屋外,秋風吊在空中。
它們像民工進不了村、入不了城,深夜徘徊嗷嗚地低鳴著。
人們在夜深人靜時側耳傾聽它們是否走遠,像傾聽秋天走過。
走散的螞蟻報告著最新消息,秋風在徘徊。
蟬殼飄落,像一種舊疾,星星蜂擁在天空,揭示秋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