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派的美學和“新牛”的塑造

韓衛(wèi)娟

【關鍵詞】《花牛歌》；新詩的用韻；“花?！钡囊庀?；細節(jié)的價值

徐志摩的《花牛歌》創(chuàng)作于1923 年，作為新詩審美風格探索期的作品，這首詩表現(xiàn)出非常自覺的韻律實驗特色，也展現(xiàn)出徐志摩本人特有的自由浪漫氣質(zhì)。該作品與劉大白《秋晚的江上》一起，作為現(xiàn)代詩的范例，被選入統(tǒng)編小學語文教材。如何解讀該作品，關乎當代人對新詩審美特征和藝術表現(xiàn)特點的理解與把握。本文嘗試從新詩的用韻、“花?！钡囊庀蠛图毠?jié)的價值三個方面，對《花牛歌》進行解讀。

一、新詩的用韻

20 世紀20 年代初的新詩，正處于擺脫舊詩影響，探索自身審美規(guī)范的階段。這一階段的新詩一方面有著明顯的舊詩意境，如胡適的《蝴蝶》、沈尹默的《三弦》等，幾乎是舊詩的白話“翻譯”；另一方面又有十分清晰的向民歌學習的傾向，但同時也有著現(xiàn)代學術層面的自覺。來源于西方的民俗學理論，為這場在新文化運動時期開展得如火如荼的采風運動提供了新質(zhì)。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歌謠》周刊，其曾經(jīng)系統(tǒng)地整理發(fā)表了各地的竹枝詞、織布謠等作品，這是現(xiàn)代民俗研究確立的關鍵一環(huán)。從創(chuàng)作層面看，這批民歌的搜集，以及作品中展現(xiàn)出的清新質(zhì)樸的特征，為新詩的發(fā)展提供了可供參考的創(chuàng)作資源。

眾所周知，郭沫若的《女神》最早展現(xiàn)了新詩的創(chuàng)作實績，也提供了某種激情狀態(tài)下的藝術風格，這源自現(xiàn)代人情感特質(zhì)的表現(xiàn)方法——“二十世紀動的和反抗的精神”。這與傳統(tǒng)詩作的意境有著巨大的差異，也是新詩之所以新，之所以能夠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生活和情感世界，并形成自己審美范式的關鍵一步。徐志摩的作品帶有更多的唯美主義傾向，兼受西方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詩風的影響，思辨特質(zhì)和樂觀性構成了其早期詩作的風格，這也是他對胡適開創(chuàng)的詩風的承續(xù)。同時，如泰戈爾詩作中所推崇的東方神秘主義和詩性智慧的偏好，在徐志摩身上體現(xiàn)得也較為明顯。在新詩創(chuàng)作領域，與郭沫若式的理解相比，“傳統(tǒng)”這個概念對他而言，則更為溫婉?！痘ㄅ８琛愤@首小詩，具有古代田園詩歌沖淡恬靜的意味，讀者可以從中讀出陶淵明式的對身心自由的向往，只是少了那種入仕出仕后的疲憊感，多了孩童式的明麗輕快的風格。

《花牛歌》題目中的“歌”，可以理解為歌唱花牛的童謠。在形式上，《花牛歌》共四小節(jié)，每小節(jié)兩句用一個韻，總共用了四個不同的韻；每一個小節(jié)對應不同的情境，分別描繪了花牛在草地里“坐”“眠”“走”“做夢”四種情形，展現(xiàn)了花牛自由、肆意、無拘無束而又富有活力的生活狀態(tài)。韻腳的變化，不僅是詩歌音韻和諧、朗朗上口的需要，也有自然分節(jié)的作用，后者可以視為作者對韻體進行探索的努力。

有關用韻的方法，胡適在《談新詩——八年來的一件大事》中的討論最為集中。他認為新詩的基本特征是“詩體的解放”“自然的韻腳”和“具體的寫法”。［1］朱自清在總結其理論主張和創(chuàng)作影響時，提到胡適所提供的新詩音韻方面的建議：“音節(jié)，他說全靠（一）語氣的自然節(jié)奏，（二）每句內(nèi)部所用字的自然和諧，平仄是不重要的。用韻，他說有三種自由：（一）用現(xiàn)代的韻，（二）平仄互押，（三）有韻固然好，沒有韻也不妨?！保?］

“自然的韻腳”是詩體解放的重要特征，也為當時的新詩創(chuàng)作者所普遍認同。有亦可、無亦可的主張，使得創(chuàng)作實踐產(chǎn)生了分化。比如，同選入統(tǒng)編教材的劉大白的《秋晚的江上》，同樣創(chuàng)作于1923 年，這首詩就有著當時流行的“小詩”的典型特征，追求“剎那間的感悟”，并以這種巧思來打動讀者。《秋晚的江上》平白如話，篇幅短小且意象單純，訴諸讀者智性的領悟，而不必糾結韻律的和諧。鴉馱著夕陽，展翅間，又將夕陽的余暉掉落，染紅了河邊的蘆葦。這無非是將飛鳥作為觀察的中介，在落日和傍晚的景色間建立起關聯(lián)，如此，詩人觀察的角度和感悟的方式便凸顯了出來。這也是舊詩的意境，只是較胡適等人更早的作品，寫得巧妙且精練。但從整個新詩的發(fā)展上看，這種寫法無法為新詩的形式特征作出更多系統(tǒng)性的探索。

徐志摩顯然有另外一種抱負。早在1926 年，新月派作為一個整體初步產(chǎn)生影響時，朱湘就敏銳地注意到了其在新詩音韻方面的多種嘗試，“我們只要就用韻一方面來看，便可看出徐君是作了許多韻體上的嘗試的”，其中有一種“冒全國的大不韙而來試用大眾所鄙夷蹂躪的韻的精神”“能夠引起大家的熱烈的敬意”。［3］在《花牛歌》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韻律的選擇、韻腳的變化和全詩相對整齊的形式美，實則都可以看作是詩體實驗的探索中所進行的嘗試。

花牛在草地里坐，

壓扁了一穗剪秋羅。

花牛在草地里眠，

白云霸占了半個天。

花牛在草地里走，

小尾巴甩得滴溜溜。

花牛在草地里做夢，

太陽偷渡了西山的青峰。

《花牛歌》兩句一韻，采用了“uo”“ian”“ou”“eng”等開口度較小的韻母，將一種天真爛漫的樂觀情緒貫穿其中。在形式上，《花牛歌》相對工整，每一節(jié)字數(shù)大致相等；每一節(jié)色彩鮮明，畫面感十足，花的牛、綠色的草地、白云、燦爛的太陽和青峰；大致可以分為“草地坐圖”“草地眠圖”“草地行走圖”“草地做夢圖”四個場景，也基本契合徐志摩所說的“要真心鑒賞文學，你就得對于繪畫、音樂具有相當?shù)男撵`訓練”［4］這一原則。

此后，新月派詩人提出了新詩“音樂美、建筑美和繪畫美”的三美主張，強調(diào)格律是詩歌必不可少的要素之一，新詩應當習慣于“帶著鐐銬跳舞”［5］，達到“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圓熟狀態(tài)。從這個角度看，《花牛歌》雖極簡單，卻不失為這個嘗試方向上的一首清麗雋永的作品。

二、“花?！钡囊庀?/p>

《花牛歌》中，花牛是被歌詠的對象。牛這種動物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是有著特定內(nèi)涵的。中國古代農(nóng)耕文明發(fā)達，人們馴養(yǎng)牛，不是用來娛樂或滿足口腹之欲的，而是為了保證耕種。牛是六畜中與家庭生計聯(lián)系得最為緊密的一種，關系到人們的溫飽，自然也就成為勤勞堅韌和忍辱負重的代名詞。如民間傳說《牛郎織女》中的老黃牛，可以視為傳統(tǒng)戲曲和話本小說中較為典型的“忠仆”“義仆”形象，不僅一生任勞任怨，臨死也在替主人謀劃。這種文化隱喻延續(xù)到了當代社會。魯迅的詩句“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保瑹o論是將“孺子”視為民眾，強調(diào)自己服務大眾的擔當，還是將“孺子”視為孩子，表明自己寬厚親切的態(tài)度，“?！边@個意象所包含的基本元素都是不變的，它與人類相互合作、相互成就的關系也是不變的。自然，這種文化隱喻中帶有現(xiàn)實社會中被役使、被負重的無奈感和疲憊感。但在《花牛歌》中，這種情況發(fā)生了變化?；ㄅＪ欠裉刂改膛＃吭娭胁⑽唇o出特別的說明。但全詩四節(jié)，完全未涉及“ 花?！焙腿祟愔g的任何生產(chǎn)協(xié)作方面的聯(lián)系。牛就是作為一個自由自在的個體而存在的，它的花色給讀者以視覺的沖擊，也以這種炫目的呈現(xiàn)方式突破了人們對黃牛、水牛等的固有認知。

花牛在草地里的活動，帶有明顯的擬人化特征。伏、臥、立等動作是牛的常態(tài)，但“坐”是人的習慣，“眠”“做夢”等也都是擬人化的表述?！盎ㄅＴ诓莸乩镒?，小尾巴甩得滴溜溜”一句中，“走”是普通描寫，但尾巴甩得“滴溜溜”的表述，突出的是花牛的歡快和愜意，甚至有一點點調(diào)皮，并不強調(diào)諸如驅(qū)趕蚊蟲的實際作用?？傊?，本詩中的“花?！迸c現(xiàn)實生活無關，是對牛的形象的陌生化處理。

“花牛”可以指兒童，本詩也可以視為對兒童嬉戲的擬物式的展現(xiàn)。但在詩歌傳統(tǒng)中，兒童的世界同樣具有隱喻的特性，那種少年時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感覺，是成年人所向往和追求的，這是一種剝離了現(xiàn)實負累的“自由狀態(tài)”，只存在于藝術的想象中?！盎ㄅ！笔墙^對自由的，它活動的場所是一個“世外桃源”。

徐志摩善于借助事物的形象來展現(xiàn)個人的思考。他的作品中的“黃鸝”“雪花”“云”“夜蝶”等，與“花?！币粯樱际遣皇苋魏问`的、自由存在的。如《黃鸝》中的黃鸝“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它的隱現(xiàn)十分迅捷、不為人的期待和等候所羈絆；在《愛的靈感》中，徐志摩則借助“夜蝶”的形象，表達“有一天得能飛出天外”的愿望。“想飛”，突破藩籬，到達天空，自由輕快地生活，這是徐志摩的自由烏托邦。

“什么是自由？自由是不絕的心靈活動之表現(xiàn)?！保?］《花牛歌》塑造的任性活潑的花牛形象，體現(xiàn)了徐志摩對自由理想始終如一的追求，這是他的詩歌母題，也是徐志摩的創(chuàng)作最為澄澈輕靈的部分。

三、細節(jié)的價值

當我們推敲《花牛歌》的整體表述時，會注意到這首詩中有許多刻意經(jīng)營的關鍵細節(jié)，這些地方被處理得舉重若輕，展現(xiàn)了徐志摩的才華和趣味。

“花牛在草地里坐，壓扁了一穗剪秋羅”，“壓扁”“一穗”，都是詩人用心的地方。試想，一頭體型龐大的花牛，行動卻出奇地靈活、溫柔，毫無笨拙之感。它坐在草地上，沒有壓倒一片剪秋羅，更沒有壓死、壓碎這些小草，僅僅是將一株小草壓彎。身型龐大、動作輕盈的背后，展現(xiàn)出的是一個“大家伙”的溫柔慈悲之心。與第三節(jié)花牛走的姿態(tài)結合起來看，“小尾巴甩得滴溜溜”，自然能夠想到它步履的輕快；動作輕盈的背后，則是心態(tài)的放松和心情的愉悅。這些小細節(jié)具有非常強的感染力，有童稚之美，又有“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圓熟感。

二、四兩節(jié)中，花牛是靜的，環(huán)境是變化的。“花牛在草地里眠，白云霸占了半個天”，這句詩有一種以天為被、以地為席的豪邁感。我們常說，人與自然和諧共處，這里上有白云、下有草地，一頭自由自在的花牛，此刻正在酣睡，它對自然秋毫無犯；“霸氣”的是白云，遮住了半個天空，而主人公花牛則溫順且適意。這種沉靜的畫面有一種靜穆之美。第四節(jié)“花牛在草地里做夢，太陽偷渡了西山的青峰”有一種時間上的跨越。花牛睡得汪洋恣肆，它的夢很長，從白天到黑夜，連太陽都不忍心打擾它，而是偷偷地下了西山。沒有空間上的局促，沒有時間上的限制，也沒有現(xiàn)世的紛擾，花牛實現(xiàn)了主體的絕對“自由”。

朱光潛對“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的分析可以拿來作為參考。［7］其認為錢起的這兩句詩，基調(diào)并不凄冷。相反，詩句中有一種皈依后的愉悅感。這頭立于天地間的花牛也一樣，它與剪秋羅為友，有白云撫慰，有太陽體貼，有青峰做伴，自由且不孤獨，在靜穆中又透著活力和暖意。在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展中，“新的文學”的出現(xiàn)和“新的人”的培養(yǎng)是一個相輔相成的過程。五四新文學召喚的是五四新青年，普羅文學塑造的是革命新人，而徐志摩這首小詩中的“花牛”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所沒有的“新牛”，自由無羈、歡快靜美，這是新月派的理想，也是中國自由知識分子對社會新人的期待。

《花牛歌》是徐志摩創(chuàng)作的詩歌中少有的模擬童詩的作品，雖短小純凈，卻展現(xiàn)了他對新詩韻律的實驗熱情和對兼具靜穆與童趣的自由境界的追求與贊美。這是一首極有意思的作品，直到今天，仍然值得我們細細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