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學者多以《春秋》中“天王狩于河陽”為孔子所書,而現代學者中則形成了兩種針鋒相對的觀點:一則以其為孔子書法,一則以其為史官書法。兩者皆以《左傳》《史記》解說為據,但結論大異。實際上這種相異論點的導出是因缺乏對《左傳》《史記》中相關文字章句和文意的準確把握。借由對《史記·孔子世家》中一條關鍵材料的分析可知,在司馬遷看來,“天王狩于河陽”為孔子書法無疑,《左傳》中“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乃左氏說,而非孔子語。
《春秋》; 孔子; 天王狩于河陽
B222A008210
《春秋·僖公二十八年》:“天王狩(《穀梁》作‘守)于河陽。”對于此條經文為孔子之特筆,傳統學者庶無異議,①而現代學者中則形成了兩種針鋒相對的觀點:一則以其為孔子書法,一則以其為史官書法。孰是孰非,訖無定論。筆者不揣淺陋,試加論列,敬祈博雅君子有以教之。
一
由于在傳統經學當中,《公》《穀》之學視《春秋》為孔子圣筆所書,因而在強調客觀研究的現代學術視野中,《公》《穀》之學有關“天王狩于河陽”筆法屬性的論述多為論者所棄,而更具史學特征的《左傳》之說則更為學者所青睞。事實上,現代學者有關“天王狩于河陽”之書法性質——史官所書,還是孔子所書——的討論皆據《左傳》解說而起。
《左傳》曰:
是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16,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525-526頁。方向東點校的《春秋左傳注疏》,其標點與之小異:“是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杜預注,孔穎達正義,阮元校刻,方向東點校:《春秋左傳注疏》,中華書局,2021年,第744-746頁。)】
張立恩:史官書法,還是孔子書法?
根據《左傳》中的這段文字,有論者指出,經文“天王狩于河陽”為孔子特筆無疑。現代學者當中,較早倡導此說者為柳詒徵(1880—1956)、章太炎(1869—1936)等。1932年,柳詒徵受河南大學之邀到開封講演治史方法,因病輟講,后講稿由朱師轍校印。【參見朱師轍為柳詒徵《談治史方法——河南大學講演集》所撰弁言,《柳詒徵文集》卷12,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233-234頁。】其第五講《述春秋左氏、公羊、穀梁之義例》中說:“《左氏》以為《春秋》多因舊史,孔子從而修之,其于舊文不必盡改。……如‘天王狩于河陽之類,始為孔子特筆。”【柳詒徵:《柳詒徵文集》卷12,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246頁。】1933年,章太炎在江蘇省立無錫師范學校【關于此次演講的地點,章念馳編訂的《章太炎全集(十五)》作“無錫國專”(章念馳編訂:《章太炎全集(十五)》,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94頁),實誤。可參見湯志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中華書局,2013年,第537頁;晁岳佩選編:《春秋學研究》,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年,第779頁。】的演講《〈春秋〉三傳之起源及其得失》中亦講道:
僖二十八年,“天王狩于河陽”。《左氏》載仲尼之言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太史公稱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曰:“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孔子之特筆有明文可據者,止此一條,余無所見。【章太炎:《〈春秋〉三傳之起源及其得失》(1933年3月15日),諸祖耿記錄,原載《制言》第56期,1939年9月25日出版,原文只有句讀(參見晁岳佩選編:《春秋學研究》,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年,第779-786頁),后由章念馳點校,收入章念馳編訂:《章太炎全集(十五)》,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95頁。此篇文字的點校本較多,除上引章念馳點校本外,流傳較廣、影響較大的是傅杰編校版:“僖二十八年天王狩于河陽,《左氏》載仲尼之言,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太史公稱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曰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孔子之特筆有明文可據者,止此一條,余無所見。”(傅杰編校:《章太炎學術史論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51頁。)《章太炎學術史論集》初版于1995年,其后出版的《〈春秋〉三傳之起源及其得失》的斷句與標點多與之相同。】
其后繼踵者多有,如蔡尚思(1905—2008)【蔡尚思:《孔子思想體系》,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47-148頁。】、晁福林【晁福林:《上博簡〈詩論〉研究》,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636頁。但在1992年出版的《霸權迭興——春秋霸主論》中,他所持觀點與此有所不同:“《春秋經》為尊者諱,書此事為:‘天王狩于河陽。……《春秋經》為什么要這樣寫呢?還是孔子最早道出其中奧妙。他說:‘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在王權跌落的情況下,周天子“又要顧臉面,又須講‘實際,《春秋經》的作者很明白周天子的這種難言之隱,所以才大筆一揮,說是天王狩獵去了”。(晁福林:《霸權迭興——春秋霸主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年,第170-171頁。)依此,似其并不認為《春秋經》的作者是孔子,則“天王狩于河陽”亦當非孔子所改定。】、趙生群【趙生群:《〈春秋〉經傳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0-21頁。】、廖名春【廖名春:《試論馮友蘭的“釋古”》,陳明、朱漢民主編:《原道》第6輯,貴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93頁。邊家珍與廖名春持相同說法(參見邊家珍:《漢代經學與文學》,華齡出版社,2005年,第160頁注①)。】等。但也有論者認為,雖然從上引《左傳》文字可以推出“天王狩于河陽”為孔子所改定,但案諸《論語》等典籍,這一結論的可靠性卻值得懷疑,如童書業(1908—1968)說:
是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左傳》)案:據此《春秋經》似確經孔子修定。然其門人等述先師之訓,亦可如此云云。此或亦漢師加改之辭。《論語》不涉及孔子修春秋事,此最為可疑。【童書業:《春秋左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78頁。】
此外,亦有論者持與以上觀點相左之說,主張上引《左傳》文字表明“天王狩于河陽”實為史記舊文而非孔子所改定,如楊伯峻(1909—1992)說:
僖公二十八年說:“是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根據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后序》所引《竹書紀年》,《紀年》作“周襄王會諸侯于河陽”,既沒有以臣召君的文字,不知魯史原先怎樣敘述的。《史記·晉世家》云:“孔子讀《史記》(當即魯《春秋》或晉《乘》),至文公,曰:‘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那么,今本“天王狩于河陽”,司馬遷便以為孔子所讀原文如此。【楊伯峻:《前言》,《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18年,第6頁。】
趙伯雄【趙伯雄:《春秋學史》,山東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6-7頁。】、浦偉忠【浦偉忠:《孔子、〈春秋〉及〈春秋〉三傳》,《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91年第1期,第46-52頁。】、馮時【馮時:《孔子修作〈春秋〉考》,《中國文化》,2017年第2期,第88-95頁。】、晁岳佩【晁岳佩:《春秋說例》,《經史散論》,山東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92頁。】、朱松美【朱松美:《東周兩漢社會轉型背景下的〈春秋〉詮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22頁。】、章太炎等亦持此說。在這些學者當中,章太炎的觀點尤其需要關注。如前所引,在1933年的《〈春秋〉三傳之起源及其得失》中,他主張“天王狩于河陽”為孔子特筆,但實際上在1929年就已完成的《春秋左氏疑義答問》卷一中【章太炎的《春秋左氏疑義答問》共五卷,在1929年時至少已完成三卷(參見姚奠中、董國炎:《章太炎學術年譜》,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411頁)。《春秋左氏疑義答問》卷1論“天王狩于河陽”時說,此條是晉史舊文,孔子據而錄之(姜亮夫等點校:《章太炎全集(六)》,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86頁)。1930年4月4日,章氏在《答黃季剛》中與黃侃討論《春秋左氏疑義答問》,其中講道:“唯天王狩河陽一事,據《史記》尚是舊史所書,孔子特因之而已。”(湯志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中華書局,2013年,第522頁。)據此,《春秋左氏疑義答問》卷1中所論“天王狩于河陽”的相關內容,在1929年時當已完成。】,其所持說與之有很大不同:
《傳》稱“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晉世家》“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曰: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是此本晉《春秋》所書,孔子觀周得之,因用其文,猶書“趙盾弒其君夷皋”本于董狐。【章太炎:《春秋左氏疑義答問》卷1,姜亮夫等點校:《章太炎全集(六)》,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86頁。】
章氏于此認為“天王狩于河陽”乃晉史(“晉《春秋》”)舊文。此說亦見于其1935年發表的《經學略說(下)》中:
僖公《經》二十八年:“天王狩于河陽。”《左傳》稱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似《傳》意以此為孔子所修。然《史記·晉世家》稱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曰:“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則知此乃晉史舊文,孔子據而錄之耳。【章太炎:《經學略說(下)》,王乘六、諸祖耿記錄,《章氏國學講習會講演記錄》第4期,章氏國學講習會1935年11月印行,后收入章念馳編訂:《章太炎全集(十五)》,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933頁。】
對照可知,此處晉史舊文說是由修正其1933年的孔子特筆說而來,所謂“似《傳》意以此為孔子所修”正是他1933年的觀點。
章氏在“天王狩于河陽”書法性質上的立場似失之游移。這種立場的變化,是否為其《春秋》觀變化而帶來的結果?眾所周知,章太炎的《左傳》學經歷了三個階段兩次轉變,在這兩次轉變中,有關《春秋》性質的看法構成其《左傳》學演進的內在線索。1932年《春秋左氏疑義答問》的完成【《春秋左氏疑義答問》收入《章氏叢書續編》,章太炎1932年交付錢玄同、吳承仕校刊,于1933年6月校刊初成,并最終于1935年初夏刻成。(姚奠中、董國炎:《章太炎學術年譜》,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454頁。)】標志著章氏《左傳》學思想走向完善和成熟【參見錢玄同:《與顧起潛書》(1938年5月19日),張榮華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錢玄同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323頁;劉巍:《從援今文義說古文經到鑄古文經學為史學——對章太炎早期經學思想發展軌跡的探討》,《近代史研究》,2004年第3期,第61-100頁;羅軍鳳:《論章太炎春秋左傳學的兩次轉變》,《求索》,2010年第3期,第213-216頁;江湄:《章太炎〈春秋秋〉學三變考論——兼論章氏“六經皆史”說的本意》,《史學史研究》,2012年第1期,第40-50頁;沙志利:《論章太炎〈左傳〉學所謂“第一次轉變”》,《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第19輯,鳳凰出版社,2018年,第341-366頁。】,而其《左傳》學思想成熟的一個重要表現即為篤守《春秋》是史之說。在《春秋左氏疑義答問》中,章氏花費大量篇幅論證《春秋》是史之說。【羅軍鳳:《章太炎的春秋左傳學》,《清代春秋左傳學研究》,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98頁。】而無論在1933年的《〈春秋〉三傳之起源及其得失》中,還是在1935年的《經學略說(下)》中有關《春秋》的文字中,在涉及《春秋》性質的看法上,章氏都堅持《春秋》是史之說。其前文中稱:“《春秋》者,司馬遷、班固以前唯一之史也。”【⑤章念馳編訂:《章太炎全集(十五)》,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94頁;第933頁。】在后文中說:“孔子之修《春秋》,其意在保存史書,不修則獨藏周室,修之則傳諸其人。”⑤依此可知,盡管章氏在這三篇文章中對“天王狩于河陽”書法性質的理解前后有所變化且相互抵牾,但這并非其《春秋》觀改變帶來的結果,而是在堅持《春秋》為史說的前提下,基于對《史記·晉世家》“王狩河陽”段文字的理解而對《左傳》“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文義的反思和修正。
綜上,在《春秋》“天王狩于河陽”書法性質的理解上,現代學者形成了孔子特筆說與晉史舊文說。考察前賢諸說可知:其一,盡管在“天王狩于河陽”書法性質的理解上形成了兩種對立說法,但無論哪種觀點,在論證的思路上基本都采取了以《史記》證《左傳》的做法。由此亦啟發我們,通過對《史記》相關文本的分析來實現對《左傳》中“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段文意的把握,進而實現對“天王狩于河陽”書法性質的判定,是一可取之途。尤其是章太炎以其對《史記·晉世家》“王狩河陽”段文字的理解而反復修正其前說的做法,更表明這一研究取徑的合理性。事實上,《史記·晉世家》中被論者反復引用的“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段文字正來源于《左傳》。熊十力:《六經是孔子晚年定論》,郭齊勇編:《現代新儒學的根基:熊十力新儒學論著輯要》,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6年,第418-419頁。】其二,論者在《左傳·僖公二十八年》中“仲尼曰”云云及《史記·晉世家》中“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段文字的章句上存在分歧。如所周知,對文本章句的不同理解,在文意的把握上影響甚大,甚至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因此,下文將首先對《左傳·僖公二十八年》中“仲尼曰”云云及《史記·晉世家》中“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段文字的代表性章句作出分析,進而通過對《史記》相關材料的分析,提出在“天王狩于河陽”書法性質上的觀點。
二
在《左傳·僖公二十八年》“仲尼曰”云云的章句上,有持“天王狩于河陽”為孔子特筆說者:以北大十三經注疏版《春秋左傳正義》、方向東點校的《春秋左傳注疏》【北大十三經注疏版《春秋左傳正義》與方向東點校的《春秋左傳注疏》盡管未曾明言其在“天王狩于河陽”書法性質上的立場,但從邏輯上看,其斷句方式所指向的應當是“天王狩于河陽”為孔子特筆,詳見下文。】以及蔡尚思、趙生群、廖名春為代表,主張將“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標點為孔子之語【詳見蔡尚思:《孔子思想體系》,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47頁;趙生群:《〈春秋〉經傳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0頁;廖名春:《試論馮友蘭的“釋古”》,陳明、朱漢民主編:《原道》第6輯,貴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93頁。】;由章念馳負責點校的章太炎《〈春秋〉三傳之起源及其得失》,主張將“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標點為孔子之語;而童書業、傅杰及晁福林《上博簡〈詩論〉研究》【晁福林:《上博簡〈詩論〉研究》,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636頁。】中的標點則顯示,其對于孔子之語的具體所指尚有未達。
在這一問題上,亦有持“天王狩于河陽”為史記舊文說者:以楊伯峻、晁岳佩【晁岳佩:《春秋說例》,《經史散論》,山東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92頁。】、晁福林《霸權迭興——春秋霸主論》以及章念馳點校的章太炎《經學略說(下)》為代表,主張將“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其人雖皆以“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為孔子語,但對此句的標點亦有差異。楊伯峻作:“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18年,第6頁。)章念馳點校的章太炎《經學略說(下)》作:“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章念馳編訂:《章大炎全集(十五)》,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933頁。)晁岳佩作:“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晁岳佩:《春秋說例》,《經史散論》,山東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92頁。)晁福林作:“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晁福林:《霸權迭興——春秋霸主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年,第170-171頁。)】斷為孔子語;以趙伯雄、馮時為代表,主張以“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趙伯雄:《春秋學史》,山東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7頁;馮時:《孔子修作〈春秋〉考》,《中國文化》,2017年第2期,第93頁。】為孔子之語,就本文關心的問題來說,趙伯雄、馮時的這種斷句與楊伯峻的斷句屬于同一類型,因為“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只是對“天王狩于河陽”的解釋,而問題的關鍵在于厘清“天王狩于河陽”與孔子的關系;以浦偉忠為代表,主張以“以臣召君,不可以訓”為孔子語【浦偉忠:《孔子、〈春秋〉及〈春秋〉三傳》,《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91年第1期,第46頁。】;朱松美的斷句【朱松美:《東周兩漢社會轉型背景下的〈春秋〉詮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22頁。】與姜亮夫對章太炎《春秋左氏疑義答問》的標點【姜亮夫等點校:《章太炎全集(六)》,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86頁。】亦顯示出,其對“仲尼曰”之后的文字中究竟哪部分是孔子的話抱有疑慮。
對照可知,盡管以上兩種觀點不同,但在《左傳·僖公二十八年》“仲尼曰”云云的章句上又存在相同的情況,如:廖名春與浦偉忠在“天王狩于河陽”書法性質的理解上所見互異,但都主張以“以臣召君,不可以訓”為孔子語。尤其是,盡管章太炎在《〈春秋〉三傳之起源及其得失》與《經學略說(下)》中對“天王狩于河陽”書法性質的說法相互抵牾,點校者卻在這兩處都將“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斷為孔子之語,未能將章氏觀點在斷句中體現出來。這種情況反映出,論者對于《左傳·僖公二十八年》“仲尼曰”云云的章句與其意義之間具有怎樣的關聯尚未形成共識。
這里的關鍵問題就是:“仲尼曰”之后的文字中究竟哪部分是孔子的話?以具有代表性的楊伯峻和北大十三經注疏版《春秋左傳正義》為例來看,后者主張僅以“以臣召君,不可以訓”為孔子語,其意是說:
是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孔子記載此事為(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
對于這一解釋,首先需要回答的是:何以原文中“故書曰”的主體只能是孔子,而不能是史記(如魯史或晉史)?這是因為,“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史記書此事為‘天王狩于河陽”這種說法不符合邏輯。一方面,按照前引《史記·晉世家》所謂“孔子讀史記”,既然是孔子對史記的評論,那么顯然這里的史記是指孔子之前的史記。另一方面,原文中用了一個“故”字,表明“故”字前后的兩句話構成因果意義上的推理關系。若原文的意思是說,因為仲尼說“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史記書此事為“天王狩于河陽”,也就是說,因為有了孔子的這個評論,所以史記才記載此事為“天王狩于河陽”,那么這顯然是荒唐的。其次,一種可能的質疑是:盡管“故”字前后的內容構成因果推理關系,但這種推理關系的實質是說,孔子所揭示的史官記事的一般原理——“以臣召君,不可以訓”,與史記書此事構成推理關系。就是說,是這個史官記事的一般原理而非孔子與后文構成推理關系。不過,如果是這樣,就不必強調“仲尼曰”了。再次,或許有論者會說,“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的意思是說,孔子讀到史記中的“天王狩于河陽”時,對史官何以如此記載的原委作出評價,即:因為“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史官書此事為“天王狩于河陽”。不過,這種推斷并不能成立,因為這樣一來,就等于把“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看作孔子的話,從而與上述斷句捍格,而變為以楊伯峻、晁岳佩為代表的斷句類型。事實上,晁岳佩即持此說:
前人多據此(引按即《左傳·僖公二十八年》“仲尼曰”云云)證明孔子作《春秋》有“尊王”之意。其實這是誤解。《傳》意很明確,作者只是引用孔子之言解釋《春秋》此條記載書法用意,而孔子的解釋也正是說明魯史官何以如此書寫,即說明魯《春秋》存在著因“尊王”而為天子諱的原則,并不是說孔子“尊王”才如此改作。【晁岳佩:《春秋說例》,《經史散論》,山東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92頁。】
楊伯峻主張將“仲尼曰”之后的文字“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都看作孔子的話,是為了表明在他看來,“天王狩于河陽”是史記原文。因此,他還引用了《史記·晉世家》中的那段話,認定司馬遷主張今本《春秋》中“天王狩于河陽”是史記原文。易言之,楊先生的斷句,其意是說:
是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史記記載此事為(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
事實上,若采取楊先生的這種斷句,則在文意的理解上只能采取如上解釋。因為孔子是在閱讀史記時發表的這段評論,故而“故書曰”的主體只能是史記,而不能是孔子。反過來,若要證成“天王狩于河陽”為史記舊文,則在斷句上必須采取楊先生的做法。否則,若將孔子之語斷為“以臣召君,不可以訓”(如浦偉忠),則與北大十三經注疏版《左傳正義》的斷句相同,從而“故書曰”的主體只能是孔子。
關于楊先生的這一做法,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沈玉成的《左傳譯文》,據其自述,是配合楊先生的《春秋左傳注》所作的譯文,力求“和注釋相輔相成”【③沈玉成:《左傳譯文》,中華書局,1981年,第1頁;第120頁。】,但作者在翻譯時卻基本采取了與北大十三經注疏版《春秋左傳正義》相同的做法:
這次溫地的會盟,晉侯召請周天子前來,帶領諸侯朝見,并且讓周天子打獵。孔子說:“以臣下而召請君主,是不能以此為榜樣的。”所以《春秋》記載說:“天王狩于河陽”,就是說這里已經不是周天子的地方了,而且是為了表明晉國的功德(而避諱的說法)。③
盡管這種做法是否表明譯者對楊先生的斷句有所反思未可盡知,但至少表明在譯者看來,像北大版《春秋左傳正義》的那種做法應當是更合理的。
那么,究竟哪一種做法更加合理?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還需要借助《史記》的相關文本加以分析。
三
就前賢所述來看,在有關僖公二十八年“天王狩于河陽”書法性質的討論中,論者引用最多且作為關鍵證據的就是《史記·晉世家》中的這段話:
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曰:“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④⑤司馬遷:《史記》卷39,中華書局,1959年,第1668頁;第1373頁;第2013頁。】
對照論者所引可知,對于這段話的斷句和標點,論者仍然見仁見智。此處所引出自1959年中華書局點校本《史記》。如所周知,該本以清同治年間金陵書局刊行“史記集解索引正義合刻本”為底本【今所見宋以來《史記》版本有64種之多,現存三家注:劉宋裴骃《史記集解》、唐司馬貞《史記索隱》、唐張守節《史記正義》。三家注合刻始于南宋,今存最早合刻本為南宋慶元間黃善夫刻本,此本收入張元濟(1867—1959)主持出版的《百衲本二十四史》。此外,還有明嘉靖、萬歷年間南北監《二十一史》本、明末毛晉汲古閣《十七史》本、清武英殿《二十四史》本、清同治年間金陵書局刊行“史記集解索引正義合刻本”。其中,汲古閣本、武英殿本、金陵書局本被視為《史記》通行本三大善本。(張大可、凌朝棟、曹強:《史記學概要》,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373-389頁。)】,由顧頡剛等先生分段標點,自成書以來就成為《史記》整理的典范而為論者好評。其后不斷重印,1982年,點校本《史記》第二版出版,在該版中,上述引文標點被修改為:
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曰“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司馬遷:《史記》卷39,中華書局,1982年,第1668頁。張岱年主編《中華思想大辭典》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條(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102頁)、許嘉璐主編《二十四史全譯:史記》第一冊(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第619頁)、張大可注釋《史記全本新注》第三冊(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1027頁,該書初版于1990年)也采取了與之相同的標點方式。】
1999年,在原點校本基礎上,對原來的繁體字簡化而成簡體字本《史記》。在這一版中,上述引文也采取了與1982年第二版相同的做法。④2013年,中華書局又出版了點校本《史記》的修訂版,在這一版中,上述引文的標點被修改為:
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曰“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⑤
這種標點的變化反映了點校者對文意的不同理解。比較而言,1982年的第二版因其在“諸侯無召王”與“王狩河陽”之間置一頓號而顯得格外別致——這一處理使得“曰”字之后的內容中哪部分是孔子的話變得非常模糊,因此,我們先從這一版開始分析。
從理順文義的角度來看,以上文字的點校者在“諸侯無召王”與“王狩河陽”之間用了頓號,表示這兩句話都是“曰”的對象,同時考慮到原文采用了“……者……也”的古漢語判斷句式,依此,“曰”的對象應當包括“《春秋》諱之也”,完整表現于斷句,即:
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曰:“‘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
不過,從語義理解的角度來說,這種做法并非毫無問題。這種標點方式是把“諸侯無召王”與“王狩河陽”都當作“《春秋》諱之”的對象,但說“王狩河陽”是《春秋》的避諱,尚可理解,而說“諸侯無召王”是《春秋》的避諱,則難以說通。因為,所謂“諱之”就是以某種書寫方法加以隱諱。在此,一方面說“諸侯無召王”與“王狩河陽”是《春秋》的避諱,另一方面,按照這種標點方式,“諸侯無召王”與“王狩河陽”都只能是孔子之所引,即對其所讀史記的引用,因而這里的《春秋》只能是孔子所讀之史記。史官進行避諱,從理論上講,是可以做到的。但“諸侯無召王”是一個應然的判斷(諸侯不應召王),而非一種具體的書寫原則所呈現的敘事,所謂避諱之說,無從談起。
事實上,盡管論者對《史記·晉世家》以上文字的標點不盡相同,且在此段文意的理解上所見有異,但大多都主張以“王狩河陽”為《春秋》諱之的對象,如楊伯峻、趙生群、廖名春、趙伯雄、浦偉忠及上引點校本《史記》修訂版即是趙生群標點作:“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曰:‘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趙生群:《〈春秋〉經傳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0頁。)廖名春標點作:“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曰: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廖名春:《試論馮友蘭的“釋古”》,陳明、朱漢民主編:《原道》第6輯,貴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93頁。)趙伯雄、浦偉忠都標點作:“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曰:‘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趙伯雄:《春秋學史》,山東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7頁;浦偉忠:《孔子、〈春秋〉及〈春秋〉三傳》,《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91年第1期,第46頁。)】。以楊伯峻為例,除了在前引其《春秋左傳注·前言》中指明此點,所謂“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在另一處斷句中,楊先生對這一觀點的凸顯更加清楚:
《晉世家》云:“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曰:‘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18年,第404-405頁。】
楊先生以句號分隔“諸侯無召王”與“王狩河陽”,以引號標注王狩河陽,意謂《春秋》諱之的對象只是“王狩河陽”。事實上,這一理解符合《史記》本意,《史記·周本紀》曰:“二十年,晉文公召襄王,襄王會之河陽、踐土,諸侯畢朝,書諱曰‘天王狩于河陽。”【對照《晉世家》“‘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可知,這里的“書”是指《春秋》。反過來,由“書諱曰‘天王狩于河陽”可知諱之的對象只是“王狩河陽”。不過,這里的《春秋》究竟是諸侯史記,還是孔子之《春秋》,尚難定論。】
但這里仍然存在的問題是:“曰”字之后的內容中,哪部分是孔子的話?若孔子的話是“曰”字之后的所有內容,即采取點校本《史記》第一版的做法。【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前言》)、趙伯雄(《春秋學史》,山東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7頁)、浦偉忠(《孔子、〈春秋〉及〈春秋〉三傳》,《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91年第1期,第46頁)、馮時(《孔子修作〈春秋〉考》,《中國文化》,2017年第2期,第93頁)、韓兆琦(《史記(全本全注全譯)》,中華書局,2010年,第3031頁)以及由章念馳點校的章太炎《經學略說(下)》都主張將“曰”字之后的所有內容均看作孔子的話,盡管各自在“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這句話的標點上存有微異。此外,章念馳點校的章太炎《〈春秋〉三傳之起源及其得失》亦將“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標點為孔子的話,從而與章太炎所主“王狩河陽”為孔子特筆之說捍格。】這種理解是說,“王狩河陽”是孔子所讀史記《春秋》中的原文,也就是說今傳《春秋》中的“天王狩于河陽”應當是孔子沿襲舊史的結果,而非孔子的修訂。
若孔子的話只是“諸侯無召王”,即采取點校本《史記》修訂版的做法。這種理解是說,“‘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是司馬遷的評論。【楊伯峻先生在《春秋左傳注·前言》中將“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都標為孔子之語,但在《左傳·僖公二十八年》的注文中又僅將“諸侯無召王”標為孔子語,所謂“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曰:‘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18年,第404-405頁)。但這種標點的變化并不表示楊先生觀點的改變,因為在這段話之后他說:“蓋晉史直紀其事。余詳《前言》。”可見,其在此處的觀點與其《春秋左傳注·前言》中的觀點并無不同。】也就是說,司馬遷認為“王狩河陽”是《春秋》的避諱。而要證成這種理解,就必須證明“‘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是司馬遷的話。同時,為了弄清楚司馬遷這句話的意思,還需要回答這一問題:“《春秋》諱之也”中的《春秋》是指作為史記的《春秋》,還是孔子之《春秋》?
本文認為,后一種假設是成立的。實際上已有論者對以楊伯峻先生為代表的那種做法提出批評:
楊伯峻先生的《前言》(引按即《春秋左傳注·前言》),把《晉世家》上引一段“諸侯無召王”到“《春秋》諱之也”都標點成孔子的話,并說:“今本‘天王狩于河陽,司馬遷便以為孔子所讀原文如此。”這樣,世家中的《春秋》便指孔子所見魯史了。如果如此,上文為什么不說“孔子讀《春秋》至文公”呢?【李學勤:《孔子與〈春秋〉》,《綴古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7-18頁。】
李學勤先生從文勢角度對楊先生的批評可謂洞見。事實上,“‘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中的《春秋》無疑為孔子之《春秋》。盡管上引前賢所述都提到對《史記》的征引,如前引《晉世家》《周本紀》,但似乎都沒有注意到《孔子世家》中的這段材料對理解這一問題的關鍵性意義:【在前引諸家之中,只有李學勤、廖名春在引用《史記·晉世家》中的那段文字之后說道:“《周本紀》、《孔子世家》也有類似的話。互相比勘,足見孔子所‘書即今所傳《春秋》,這是孔子修改魯史的實例。”(李學勤:《綴古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7頁;廖名春:《試論馮友蘭的“釋古”》,陳明、朱漢民主編:《原道》第6輯,貴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93頁。)不過,兩位先生并沒有將《孔子世家》中的這段話引出并做出進一步的分析,似乎對這段話對于證成“‘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中的《春秋》為孔子之《春秋》的關鍵性意義的認識有所不足。《晉世家》《周本紀》《孔子世家》中的三段文字的證據性并不相同,《孔子世家》中的這段材料是根本和關鍵證據,《晉世家》《周本紀》中的文字則為佐證。易言之,若缺少了《孔子世家》這段文字的支撐,因理解之不同,則從《晉世家》《周本紀》完全可以導出不同的結論。反之,則無此問題。(詳見下文)蓋或因此,迄今為止,論者對于“天王狩于河陽”的書法性質尚有爭議。】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于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后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④司馬遷:《史記》卷47,中華書局,2013年,第2352頁。】
若脫離開這段文字去看上引《晉世家》與《周本紀》,則無法導出“‘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中的《春秋》及“書諱曰‘天王狩于河陽”中的“書”一定是孔子之《春秋》的結論。【如論者或將“書諱曰‘天王狩于河陽”中的“書”翻譯為“史書”(許嘉璐主編:《二十四史全譯:史記》第一冊,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第45頁),或將之理解為《左傳》(楊燕起:《史記(全本全注全譯)》,岳麓書社,2021年,第136頁),也有論者以此處“書”為《春秋》,不過似乎其并不認為此《春秋》為孔子之《春秋》,所謂“以臣召君是不合禮法的,為了給周天子保全體面,故而寫《春秋》的人在書上寫作‘天王狩于河陽”(韓兆琦:《史記(全本全注全譯)》,中華書局,2010年,第299頁)。】如上所分析,對于《晉世家》中的那段文字來說,不同的標點方式甚至可以導出相反的結論,而對于上引《周本紀》,所謂“書諱曰‘天王狩于河陽”中“書”之所指究竟為何,單靠這段文字本身也無法得出明確結論。盡管借助《晉世家》所謂“‘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可以推知此處“書”是指《春秋》,但卻無法推知其必為孔子之《春秋》。但借由《孔子世家》中的這段材料,則可以清楚地回應以上問題。
司馬遷說,孔子欲自見于后世,因而“作《春秋》”。在這一點上,其說與《公羊傳》、董仲舒等人的說法并無二致,就是將《春秋》之褒貶看作孔子個人意志的表達,也就是錢穆所謂將《春秋》視為孔子之“家言”【錢穆:《孔子與春秋》,《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234頁。】。司馬遷認為,孔子通過修改史記以作《春秋》,具體做法就是“約其文辭”,并舉例說明,所謂“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于河陽”④。可見,他認為“天王狩于河陽”是孔子修改史記之一例。【需要指出的是,對以上《孔子世家》中原文的引述必須完整,否則,若僅截取其中與《晉世家》中“王狩河陽”相關的“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于河陽”,則很可能導出與此相反的結論,如楊伯峻先生在《左傳·僖公二十八年》的注文中就引用了這句話,不過他得出的結論是:“天王狩于河陽”之經文,“蓋晉史直紀其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18年,第405頁)。】據此,在司馬遷看來,無論是“‘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中的《春秋》,還是“書諱曰‘天王狩于河陽”中的“書”,都必然只能是孔子之《春秋》。因此,《左傳·僖公二十八年》“仲尼曰”云云的斷句就應以北大版《春秋左傳正義》為準。意思是說,孔子的話只是“以臣召君,不可以訓”,而“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是《左傳》作者的評論,即認為“天王狩于河陽”是孔子所改定。
實際上楊伯峻先生也承認,《左傳》中“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一段文字是《左傳》作者的話,并且認為這段話是要表明孔子修《春秋》這一觀點。他說道:
首先提出《春秋》是孔丘所修的,是《左傳》作者。僖公二十八年說:“是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楊伯峻:《前言》,《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18年,第6頁。】
按照楊先生所說的《左傳》作者主張孔子修《春秋》的觀點,則后文中“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就應該被視為《左傳》作者評論孔子的話,而楊先生的斷句把“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也標為孔子的話,在這一前提下,要保證楊先生所說的《左傳》作者主張孔子修《春秋》的觀點,文意只能被理解為:
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我孔丘把這件事記載為(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
這樣的解釋,粗看似可通,因為按照這種理解,等于是孔子自己說他修改了史記原文,而《左傳》作者既然引用孔子的話,則說明其贊同孔子修改史記的這一觀點。但如果是這樣,嚴格來說,首先提出孔子修《春秋》的就不是《左傳》作者,而是孔子自己。
同時,從常識來說,如果把“仲尼曰”之后的內容都看作孔子的話,而孔子是在閱讀史記時發表的這段評論,因此這段評論所指向的是史記,那么“故書曰”的主體就應是史記,而不應是孔子,也就是說,原文的意思應當是:
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魯史書曰(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
可見,為了證成楊先生所說“首先提出《春秋》是孔丘所修的,是《左傳》作者”的觀點,就必須在斷句上將“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與“以臣召君,不可以訓”從同一個引號中分離開來,表現在斷句上就是:
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
但這樣的做法已與北大版《春秋左傳正義》的做法無二,如前所述,這種做法不利于楊先生所主張的“天王狩于河陽”為魯史舊文的觀點。正是基于這種兩難的選擇,楊先生采取了與其觀點不協的斷句。
至此,《春秋》“天王狩于河陽”為孔子書法,可為定讞。
Records of Historians or Confucius: A Probe into the Narrative
Attribute of “the Emperor Went to Heyang to Hunt” Recorded
in the Chun Qiu
ZHANG Lien
School of Philosophy,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ou 730070 China
In the view of traditional scholars, the passage “the emperor went to Heyang to hunt” recorded in the Chun Qiu was written by Confucius. However, two different views have emerged among contemporary scholars. One holds that Confucius wrote it, while the other asserts historians as the author. These two conflicting conclusions are both based on Zuo Zhuan and Shiji. Such divergent arguments are in fact the results of an inaccurate grasp of the relevant content in Zuo Zhuan and Shiji. A key material in the “Confucius Aristocratic Family” of Shiji reveals that in Sima Qians view, “the emperor went to Heyang to hunt” was written by Confucius. Nevertheless, “therefore recorded as ‘the emperor went to Heyang to hunt ” in Zuo Zhuan was wrote by the author of Zuo rather than Confucius.
Chun Qiu; Confucius; “the emperor went to Heyang to hu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