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的裂紋　悲喜的失度

張偉

塑造人物性格，無疑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中心工作。單一、扁平，乃性格之忌，要有一定的豐富性和復雜度，因為人性本身是層層疊疊的，是善惡美丑呈膠著狀的，此一情境彼一時態(tài)會有不同的面相，其間的精微奧妙，變幻莫測，形成了小說勾魂攝魄的魅惑力。讀者也有這樣的審美期待，即在小說中獲得的情感體驗，是繁復的，王蒙所稱“雜色”是也，而不是一覽無余的，不是窮匱索然的。多元而又統(tǒng)一，圓融自洽，是寫人的基本法則。拿這面鏡子來照《霸王別姬》，我們發(fā)現(xiàn)了大老K性格的裂紋。

大老K是個“憨憨”，是爹跟瘋女人生下的孽子，又喝毒奶水，雪上加霜，“腦子拿捏不準”。見義勇為的戰(zhàn)士給落水兒童的母親回敬軍禮，傻乎乎的大老K也“回敬了一個標準的禮”。說給他買制服帽子，人人給他敬禮，龍四幾句話就可以把他哄騙進城。

可是，他又是個正常人。砍柴放羊釣魚，是杜三娘的“財神”。給錢不要，疏財仗義。“在他眼里，村子比親爹還重要。”防汛搶險，他混在人群里干重體力活兒，任勞任怨。他多次英勇?lián)尵嚷渌畠和?，上過報紙頭條，被評為“最美好人”。護村守江，儼然一尊“雕像”，作者甚至以“救世主”相稱，他的形象，“高大且威嚴”，他縱身一躍，“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

大老K到底傻不傻？縫合這個性格上的罅隙，是需要功力的。只簡單地把磚頭碼放在一起，搭不成房屋，水泥勾縫，鋼筋澆筑，房子才會結結實實。小說只在第三章末尾借龍四的心理活動簡單地順出一句，“這孩子平時裝啞巴，可心里比誰都清楚”。這與濃墨重彩的傻化描寫，怎么能相抵消呢？即便啞是裝啞，傻是裝傻，大老K這樣的一個棄兒，被父親拋棄，姑姑也不愿意收留，從來沒穿過新衣服，更不要說接受教育了，在村人一切向錢看的背景下，他的正確的價值觀，他的是非判斷力，從何而來呢？作者能不能給讀者一個有說服力的交代呢？這樣的游談無根，作品的價值和意義又從何體現(xiàn)呢？

全民歡呼搞開發(fā)，渴盼領補償款，作者需要一個反對者，需要一個代言人或者說是作者的傳聲筒，于是，就捏造了這個大老K，作者“指使”他收集火藥炸推土機，往工人鍋里投毒。屈原筆下的抒情主人公，眾人皆醉我獨醒，那是在楚懷王的昏聵之下，屈原自我人格的寫照?！栋酝鮿e姬》把這份清醒交給了一個傻子，他怎么能承擔得起？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這不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嗎？縱然作者立意高遠，思想深邃，在一個心智不健全的人物身上，也是無法實現(xiàn)的。使盡渾身解數(shù)，最終意義被消解，化為烏有。

基礎不牢，地動山搖。主要人物是個“怪胎”，讓他成為故事內(nèi)核，成為矛盾沖突的焦點，合同在他的去留上做文章，故事無疑太脆弱了。次要人物清一色的金錢奴隸，被金錢異化成了喪失人性的非人，只有龍四多少有一點溫情。環(huán)境如此的惡濁不堪，這樣的構架，人物、情境都推向極端化，缺少平實而綿密的描寫，終究經(jīng)不起推敲。

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昭然若揭，開宗明義用兩句話獨立成段，點出“開發(fā)”以“發(fā)財”，結尾相呼應，“全村人都領到了補償款”，意在諷刺和批判金錢拜物教，揭露金錢導演的荒唐悖謬。蕓蕓村民且不說，出場人物杜三娘和她哥，看不到一點骨肉親情，心里只有算計，眼里只有錢。哥拋棄兒子大老K，還安頓村里人，“就當養(yǎng)條看門狗”，父道盡失矣。

從細節(jié)描寫、敘述語言中透露出來，小說的喜劇意向是顯豁的。村子叫霸王村，山谷是霸王谷，緊扣題目。與霸王別姬的歷史典故相勾連，把四面楚歌的古戰(zhàn)場安放在這里，何其悲壯！為故事提供了一個深遠的背景，又與現(xiàn)實版的“霸王別姬”構成強烈反差。驅逐杜大頭（即大老K）寫進合同，也是無厘頭的戲謔，只有在喜劇性的作品里，才有其合理性。主人公的肖像（電視機臉）、綽號（大老K），都帶有喜感。“冷處理”的本義是把淬火鋼冷至室溫以下，引申義是指在人際關系中，讓感情平復一下，把事情放一放，村民理解的“冷處理”，卻如字面，是把大老K塞進冰柜里，這讓我想起元代睢景臣詼諧潑辣的散曲《高祖還鄉(xiāng)》，村民沒見過世面，把漢高祖劉邦儀仗隊里的蟠龍戲珠旗說成是蛇纏葫蘆。

夸張、比喻的句子，如吉光片羽，散金碎玉。谷深浪高，“男人都能（被浪頭）拍懷孕”。霸王崖蹦極的那段廣告語，也極盡夸飾，彌漫著商業(yè)化的銅臭氣，并因而滑稽可笑。

哥哥扔下傻兒子走了，進城當保安去了，“杜三娘從立秋罵到過年，罵得長江都瘦了一圈?！蔽液苄蕾p這一句，江水漲落本來是自然現(xiàn)象，這里卻與杜三娘的罵建立起因果聯(lián)系，無理而趣。粗魯?shù)亩湃铮熬拖癫黹_雙腿把大江夾在褲襠下噓尿的大青山”。

劉勰《文心雕龍》“比興篇”論比喻有云，“物雖胡越，合則肝膽。”意思是說，本體和喻體雖然像胡（北方）越（南方）那么遙遠，一旦建立起喻象關系，就像肝膽一樣緊密。兩者太近，是拙劣的比喻；看上去風馬牛不相及，而在某一點上神似，才更精妙。這就是比喻的遠距原則?！栋酝鮿e姬》把江風和潘金蓮扯在一起，“江風是潘金蓮，有一千種手段撩人，先是在耳邊吹風，然后撩褲襠，吹著吹著，人就掉大江里了?！逼教硐矂∩?，讓人忍俊不禁。

然而，《霸王別姬》是喜劇嗎？極端化的人物，極端化的情境，把故事推到了懸崖邊上，再往前一步，就是萬丈深淵了，退無可退，只能往下跳了，于是，來了個“英雄救美”，讓大老K和旅游主播虞姬一塊跳下去了，簡直就是一場鬧劇。本來就又精又傻的一個人，自從與“虞姬”親密接觸后，從前的“定力”蕩然無存，泯然于眾，瘋瘋癲癲地追星打賞。這個反轉，是水到渠成的嗎？是不是太突兀、太生硬了？一直防著大老K，要把他弄走，誰承想，他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立了大功，成了英雄。作者追求喜劇的藝術表現(xiàn)，結局卻是悲劇，“虞姬”漂流遇險，大老K 奮不顧身跳崖相救，一頭栽在木料石料堆上，釀成悲劇。而從整體氛圍來看，就是一場鬧哄哄的鬧劇。

喜劇、悲劇、正劇，是美學范疇，也是創(chuàng)作原則，分別屬于殊異的創(chuàng)作范式，規(guī)約著各自的路徑和手法。作者沒有把喜劇精神貫徹到底，忽而正劇，忽而喜劇，又倒向悲劇，疙里疙瘩，不倫不類，所以，讓讀者感覺到好像吃了一把生豆子，沒有炒熟，或者說，完成度不夠。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