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路
攝影媒體人
上海師范大學攝影專業(yè)教授、攝影專業(yè)碩士生導師,上海市攝影家協(xié)會副主席,上海翻譯家協(xié)會會員,藝術策展人我們已經進入了數碼攝影成為主流的時代,回想一百多年前柯達公司著名的廣告詞“你只需要按快門,其余的一切留給我們來完成”,在今天才算有了實實在在的“落點”。然而,依舊有一些選擇傳統(tǒng)影像工藝的人,棄簡從繁,不亦樂乎地耗費大量的精力,在按下快門之后,為自己尋找更多“折磨”自己的“樂趣”!時代的進步反而讓一些人靜下心來,在方便快捷的數碼攝影大潮中逆流而上,濺起一些看似并不“美妙”的浪花,卻也多少折射出晶瑩剔透的光芒。

一些藝術家和小眾玩家堅持使用膠片拍攝大畫幅照片,其中的理由之一,就是探討傳統(tǒng)膠片攝影技術與現代數碼攝影技術在某種程度上互補的可能。尤其是低光環(huán)境下的色彩表現力、豐富的層次感和獨特的膠片質感等,為攝影人提供了數碼技術還難以企及的“深度”。藝術家和小眾玩家可以將其推向極致,創(chuàng)作出更具個性和表現力的作品,當然,還有懷舊情懷。膠片攝影的歷史悠久,承載了許多人的回憶和情感,使用膠片攝影就是一種對過去美好時光的緬懷和致敬。這種懷舊情懷也使得膠片攝影在一定程度上“嵌入”了獨特的魅力。
如果將這些小眾玩家放入影像的“古典工藝”范疇加以考量,或許還能讀出更深一層的隱喻。的確,藝術攝影領域不但沒有因為數字攝影帶來的巨大沖擊而消失,反而因為數字攝影的各種優(yōu)勢讓藝術家回歸制作流程復雜、充滿不確定性、個性化的古典攝影工藝。古典攝影工藝本身的手工性、多元化、個性化、試驗性吸引著越來越多的人投入其中。現代人類似乎很少有靜下心來觀照世間萬物的閑情逸致——時間已經成為永遠的現在時,從而變成一種凝固的空間性。這就是現代人感到焦慮、不安與煩躁的深層原因:時間的縱深感沒有了,心理的歸趨和穩(wěn)定感也就沒有了。而能挽救這一切的,也許只是現代人的記憶——人類盡管可能一無所有,但至少還擁有記憶,在記憶中尚能維持自己的自足性和統(tǒng)一性的幻覺。攝影中對特殊的材料和物質元素的運用讓“物的觀照”奠定了更為深厚的物質基礎——古典工藝的題材往往都是靜止的“物”(靜物,靜止的風景,以及需要保持比較長時間穩(wěn)定的“人”)。盡管數碼媒體讓攝影從“真實的象征”這個位置上擺脫出來,但是對以往的傳統(tǒng)藝術和實驗藝術來說,物的觀照依然是攝影人探索和難以想象的未知深度的出發(fā)點。古典工藝的出場正是一種從精神狀態(tài)到物質呈現融為一體的“視覺觸摸”,攝影人同時將現場的“觸摸”轉換成了可以傳遞給更多人的思考維度。
更有意思的是,人性不是舞臺上矯飾的洗腦大法,而是一種主動的自我發(fā)展;不是一廂情愿地沉浸其中,而是觀眾自我謀求解放的可能。“美”并非藝術,“好看”并非藝術,“真實”也并非藝術,真正的“藝術”是提供生活中被忽略的、肉眼看不到的東西,提供被“現實”幻象所蒙蔽的、感知與感受的可能性。它更像是一種經受訓練的眼睛所能看見的自由“窗口”,借助兩個極端:影像材料中稀缺的古典工藝、長時間曝光和制作過程中的“凝視”,將“窗口”所延伸的景色變?yōu)樾碌目赡埽@是數碼技術的“快餐”難以企及的精神高度。
甚至于古典工藝的“不完美”,反而是開動遐想、夢想和幻想的離合器,促使觀看它的人去創(chuàng)造;它是詩意的,而非示范性的,它獻祭形式,且對自身與現象進行質詢。有“世界之禪者”之稱的學者鈴木大拙指出:“不完整的形式和有缺陷的事物更能表達精神。因為太完美的形式容易使人將注意力轉向形式本身,而忽視內部的真實。” 世界上有許多一生鐘情于古典工藝的“癡情者”,比如在長達 15 年的時間里,波士頓藝術家、攝影家和教師大衛(wèi)·普利夫提選擇了多種早期的攝影技術完成他的藝術品。他曾經這樣說:“使用傳統(tǒng)的濕版火棉膠拍攝技術,可以讓被攝者的曝光從 30 秒延長至 2 分鐘。這樣一種合作的過程,讓我找到了一種可以控制的力量,仿佛是一種時間的承諾讓被攝者呈現出最終的影像。”之所以選擇這一工藝,攝影家有其自己的見解:“我的興趣在于難以捉摸的、并非完美狀態(tài)的記憶。循著這一方向,我憑借欲望的驅使探索生活的本源,尤其是讓我成型的事物、人際關系、家庭紐帶、失落和死亡等等。”
再說說小眾玩家中的 LOMO 攝影。LOMO 作為一種生活方式,不能勉強,也不需要作秀。LOMO 實際上是對傳統(tǒng)意義上的攝影方式的一種釋放,它更接近于人類的記憶功能而不是什么太嚴肅的事情。比如紐約的女攝影家鮑林·圣丹尼斯有一種很固執(zhí)的想法:“我喜歡顆粒,喜歡原始狀態(tài),喜歡抖動模糊——只要能展現膠片和攝影的真實自然就可以了。”出于這樣的原因,圣丹尼斯在拍攝中選擇了“Holga”,一種玩具相機進入了 LOMO的空間。但問題是這類照相機很少用于商業(yè)攝影——卻讓圣丹尼斯在商業(yè)攝影中取得了成功。圣丹尼斯的回答很幽默:“人們告訴我不能使用 Holga,但我只是對最終的影像感興趣。如果看上去不錯,我為什么不能使用 Holga 呢?如果照片對我來說是很酷的,那為什么不讓其他人也感到很酷呢?”事實證明她的選擇是對的:圣丹尼斯的事業(yè)近來很暢達,她的廣告代理客戶包括耐克、索尼等等——對于這些品牌所尋找的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年輕心態(tài)的圖像,圣丹尼斯通過她的玩具相機帶來了一種活力。2000 年,圣丹尼斯還被提名阿爾弗萊德·艾森斯塔特雜志攝影獎。
當然這是一種極端。
著名攝影批評家鮑昆曾撰文指出唯工藝論的偏頗之處。他在文章中寫到:“……使用一百多年前的技術,除了制造了一種古舊的效果,并未用這種古老的技術與現實生發(fā)出新的語義關系。一些人覺得使用了大家不太使用的冷門技術,做出了一些奇怪的效果就當代了,這是非常可笑的認識。濕版工藝,作為一種技術文化是需要我們掌握和繼承的,但它應該屬于院校的教育內容,而且意義在于讓我們的學生傳承一種文化精神,而不是把它作為什么嚇唬人的竅門來忽悠。它只是一門早就定型甚至可以說是早就死亡的技術。我們的攝影師們沒有面對生活和處理題材的能力,所以總是期望用一種技術來打造自己和別人的不同。但是,現在泛濫的濕版技術、PS技術,它們都是可以消費的通用型技術,沒有任何別人無法超越的障礙。”
就此,毛衛(wèi)東也曾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其實對中國攝影師來說,古典攝影是一個古老的“新生事物”,在一個個技術難點被突破,越來越完善的制作方式不斷涌現的時候,人們開始面對一個新課題:古典攝影的媒材語言在今天價值何在?掌握古典攝影技法是為了特獨行、劍走偏鋒,還是題材缺失下的另一種逃避?攝影的媒材語言到底是獨立成章凌駕于內容之上,還是服從于表現成為深化主題的利器?其實古典攝影作為一種手段,我們應該把它擺在什么位置上,尤其是在今天的藝術環(huán)境下它的審美方式如何能與今天的題材相結合?這需要我們投入更多的思考。


但是至少,我們可以從藝術中的工匠精神的角度,為小眾影像玩家來一次“辯護”—— 藝術中的工匠精神指的是一種對藝術創(chuàng)作的嚴謹態(tài)度和對細節(jié)的關注,以及對技藝的不斷磨練和追求。這種精神體現在藝術創(chuàng)作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從構思、設計、制作到完成,都需要藝術家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以確保作品的質量和完美。
一方面,對傳統(tǒng)技藝的尊重和傳承,可以認為傳統(tǒng)攝影技藝和古典工藝制作是攝影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對這些技藝的堅守和傳承是對攝影藝術的尊重和熱愛。在這樣一個科學技術高速發(fā)展的攝影時代,回歸傳統(tǒng)拍攝技藝和古典工藝制作等小眾攝影派,正是攝影中的工匠精神得以復興的一個重要理由。尤其是手工藝術創(chuàng)作在攝影藝術領域中,隨著時間的投入,能夠賦予作品更豐富的表現力和獨特的視覺效果,并且提升攝影在人類藝術史上的獨特價值,為工匠精神的延續(xù)奠定堅實的基礎。
小眾影像玩家的情懷所在,至今還是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話題。黑格爾曾言:“存在即合理。至于小眾影像玩家能夠在數碼影像的大潮中激起多少晶瑩的浪花,這些浪花能在時代的潮流中持續(xù)多久,我們也只能拭目以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