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陣
一
所謂世間的種種不幸,大多是從最初的將錯就錯開始的。而這將錯就錯,多半也是出于對自身意志力的盲目自信,即相信自己可以忍受貧窮、疾病、暴力、荒涼、孤獨及其他種種可能令人感到絕望的事物。來這兒的半個月前,城市東邊的一家連鎖超市門口剛剛發生了駭人聽聞的槍擊案件,精神失常的年輕人千里迢迢地從本州另一個城市驅車八個多小時趕到那里,并朝周末中午正推著購物車準備走回停車位的居民漫無目的地掃射。等到警察最終將行兇者予以擊斃之時,那些裝在他長筒獵槍里的子彈已經帶走了大概二十條滿載而歸卻再沒機會吃上午飯的生命。事后大家得知,十九個人當場罹難,另有四人死于送醫途中或者醫院的手術臺上。
于是入夜以后,我便不再出門。長夜漫漫無處消磨,我有足夠的時間用于追憶、遐思、玄想,或者將過剩的精神之力消耗在其他隱秘無用的事物上。比如想象一位未曾謀面的鄰居的死。眼下,在這棟紅褐色建筑的某一個房間深處(或者在那座向外探出的帶有尖角的閣樓里),鰥居的老人側臥在床畔瞳孔潰爛嘴巴大張成O型,死去多時卻無人理睬。臭味逐漸開始在空氣中浮游,黑色貓咪已經穿過走廊,大搖大擺來到床下,舔舔爪子,對著主人的遺體虎視眈眈。根據我推斷,此人應該死于上個月探望他的遠房親戚從洞里薩湖帶回來的鉤端螺旋體病,而直接死因則是疾病晚期所導致的溶血性貧血和腎臟衰竭。
在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可能有半個多月),每次去學校途經公寓樓旁邊的這座花木扶疏的院落,尤其是當經過二層建筑物正中敞開的黑黝黝的門洞,經過噴水池邊佇立的兩對面目猙獰的青銅獸首浮雕,還有一叢在風中沙沙作響的白色蘆花時,對有關死者的細枝末節的想象總是驀然使我心里蒙上一層由恐懼和諱莫如深交織而成的淡淡的陰影。
不過還沒等到我徹底忘掉這些,在和譚茜的一次談話中,望著窗外深夜驟雨初歇時分隱匿在街道盡頭的暗處緩緩挪動的低矮蜿蜒的山形,還有行道的棕櫚樹兩側蠕動的不規則形狀的黑影,不期而至的記憶令我再次簡略地重溫了脊椎發癢的感覺,并促使我決定為接下來的講述提供一個平易近人的現實背景。根據那天即興的虛構,原本住在我家樓下的身染重病的大叔在早年老婆兒子棄他而去以后便一直和那條中華田園犬相依為命,達八年之久。其間狗有次出門跑丟,大叔便掙扎著從床上起來搖著輪椅在街上一邊不停地呼喚,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干嘔。后來某天凌晨,隔壁插座短路燃起大火,濃煙熊熊填滿下面這層樓的走廊,那條狗忽然警醒后便跳到主人的床上撕咬著睡衣將他喚醒,然后又凄厲地嚎叫著同時用爪子不斷刨門向外人求救。當然他們最后獲救了,所有人都說這人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同時更夸這狗忠心護主——不過我所要講的不是這個,我看著她說,那個鄰居不久就死了。起先是屋內三四天沒有傳出動靜,再后來腐爛的氣味就從門縫里鉆到了外面。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等到大家報告到社區和消防隊,由專業人員趕來撬開鐵門的時候,那條狗正叼著被啃得血肉模糊的殘肢,瞪大了發紅的眼珠瞅著我們。或許是擔心自己的故事不夠駭人聽聞,我又補充強調道,他平時對待這狗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下崗在家領著低保還經常專門做排骨給它吃,最后卻落個這樣的下場。
我想你應該記得當年的那場地震,斜倚在客廳沙發的靠墊上喝著熱牛奶作出認真聽故事狀的譚茜在我的話音隨窗外呼嘯的風聲完全消失后的某個時刻忽然開口,我的表妹就死在地震中。她在被埋了六十七個小時后由趕來的第一批救援人員從廢墟里挖出,那時她左腿膝蓋以下到腳趾的部分只見血和骨頭,但除此之外,身上沒有其他明顯的傷痕。救援隊員推斷,地震發生以后她仍然存活了至少三四十個小時,而最后的死因應該是失血過多——待在她身旁的那條蝴蝶犬兩頰的毛上凝著血塊,被解救出來的兩分鐘內還吐著舌頭興奮地朝人搖尾巴——她停頓一下,喝了口杯中慢慢變涼的牛奶,又接著補充道,當時災區路邊見到的所有貓狗,無論家養還是流浪的,最終都要死去,至于原因,我想你大概已經知道了。于是我們相視無言,枯坐片刻后便起身回屋睡覺去了。
早上起床以后我感到有些吞咽困難,喉嚨里仿佛結了層厚厚的繭。我將手指伸進口腔,慢慢從上顎刮下一塊白濁的組織。它卡在指甲縫里,泛出些許腥臭。我并不想馬上起來洗漱,喝了口隔夜的涼茶繼續躺回床上。我的拇指配合食指將指尖的污垢碾碎,但是那樣的氣味仍揮之不去,令人作嘔。我想這大概是身體腐爛初期的一個標志,又或者說我得了白喉。我想起小學三年級時,同學的父親就是得白喉死去的——如果沒記錯的話。很多傳染病人類自認為已經消滅,但那件事讓我覺得這種斷言并不可靠。我上網查找了一下,覺得那塊乳白色死皮很像發病時產生的假膜,不過它顯然沒有出現在扁桃體上,因為我的扁桃體七歲時就因為反復感染化膿而被迫摘除了。這令我稍感安慰,并且聽上去好像譚茜也正從房間里出來準備做早餐。我暫時中止了無聊的遐思,走到客廳下意識地和她說起這件事。她沏了杯蜂蜜檸檬水遞給我,說這只是因為這里靠近沙漠春季氣候干燥夜間又沒補充足夠水分造成的,叫我不要隨便幻想自己生病。不過她又不是醫生,誰知道呢?
二
你吃過牛奶硬糖嗎?它的碎片仿佛云母,含在我嘴里就像在太陽底下那樣閃閃發光——吃過午飯,我疲倦地將身體投入陽臺上的懶人沙發里,悠閑地點燃一支萬寶路。日光溫暖,浮云遮沒了遠處的山巒,想到出國以前,五月的第三個星期二,我最后一次到普寧醫院探望子路。面對床上這位服藥后因虛弱而喃喃自語著陷入昏睡的故人,我默念著他留下的只言片語,不知怎樣述說我心中緩緩升起的一點悲傷。人在因為種種無法言述的情緒而導致大腦突然出現空白的時候,一切竭盡所能的表達其實都不是那么恰當,只能任由突然而至的紛亂回憶填滿眼前的虛空。我將那張褐色的糖紙放在手心里不斷熨平然后揉皺,直到它被汗水浸濕,縮成一個小球。在那之后的許多年里,每當遇到特殊的節日,或者只是無所事事內心沒有依傍的時刻,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子路。有人說,活人的光景,多數是從死者身上偷來的。我想自己如今的茍且偷安,也是子路加之于我的一種恩賜和懲罰。
三天前我接到一通國內朋友打來的電話。我們聊了許多身邊正在或已經發生的事,也談到疫情期間的家人。我記得她曾描述過自己的外祖父是怎樣在半個多世紀前的千鈞一發之際踏過滿地死尸,冒著被流彈擊斃的危險逃出被圍困的武昌城。而現在那個老人正罔顧親眷和居委會的勸阻,在形勢最嚴峻的時期每天執意不戴口罩去外面散步遛狗買菜。他已經不在意自己的安危了,聽筒里傳來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克制和低沉,而且現在還要拖累起其他人——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我的朋友,就像活人不知如何能真正慰藉死者一樣。雖然承認她的抱怨里存在著偏頗的成分,但我依舊篤信,倘若大難不死的在世之人太過放縱肆意乃至毫無顧忌,那便也是對死者冷酷的戲謔與譏諷。就像遭遇了同一場海難,歷經無望掙扎最終已經準備好赴死的旅客,忽然發現他的同伴悄悄劃著自己的小船逃離滅頂的命運般,對生的熱切渴望本已經讓我們有意無意間忽略了背叛的定義,倘若耽溺于劫后余生的沾沾自喜里,繼續揮霍存在于世間的短暫光陰,對逝者而言則更是變本加厲不可饒恕。
臨近傍晚,斷斷續續的初春的冷風從隙開的窗戶進來將我喚醒。陣風驅馳著深青色的流云,從遙遠的東方涌來,遮沒了天邊殘剩的夕陽。晚光暗淡下來,我坐起來倚在靠墊上,然后像個高位截癱的病人那樣怔怔地望著公寓窗外坡上的那些隨風飄搖的紅蓼和野柳。陡坡的位置與我躺著的雙人床形成接近40度的夾角,坡上的巨石如犬牙差互,底下是一片布滿碎礫的荒地。風繼續在這片寂靜的廢墟上吹著,許多孤掌難鳴的時刻,我時常以為自己從頭至尾都在這座懸崖的邊上生活,同時看守著對面那條被石砌的院墻和高大的樹冠所掩映的從未見有人出沒的小路。我掙扎著起來關緊窗戶,試圖將外面的荒涼與屋內相隔絕,但秘密潛入的種子已經開始在房間里發芽,與我爭奪著生存所需的光照和養分。當我聆聽著胸腔里紊亂的呼吸和心跳,就快在這永恒的孤絕中死去的時候,客廳那邊忽然傳來了門鎖和門把轉動的響聲。
譚茜把逛商場看電影途中順道去亞洲超市買的菠菜、香菇和豆腐放在桌上,一邊換鞋一邊打量著我掖進短褲里的海綿寶寶圖案的睡衣說,你這樣天天待在家里可不行,早晚待出毛病。一看見她,我好像又回到了人間。我按捺住跑過去親她兩口的激動,靜靜地坐在客廳沙發的扶手上,注視著她來回進出換衣服扎頭發澆花喂魚做飯。飯菜上桌的時候,我幫忙端盤子,譚茜走到微波爐前去取加熱好的剩飯。忽然她咬牙退后,倒吸了口冷氣,接著把燙傷的手指含進嘴里,這時我一抬頭,便看見在她背后的窗外,山下一盞盞路燈正次第點亮。我默默蹲下來,在沙發旁邊的收納盒里翻找藥膏,以為我們已經這樣度過了一百年。
三
布里斯要塞擠滿了成千上萬從世界各地撤回美國的駐軍,所有人目前正處于隔離期。據說他們的隔離區域是以要塞為中心的100英里內,而我們僅僅與之相距10英里。譚茜說,如果這注定是一場劫數,那么遲早我們都無法躲過,無論在哪。然而我還是為當初決定來這個鬼地方后悔不已。這幾天,隔壁鄰居小孩趁著停課放假集結了一大幫人在他們家的后院搞樂隊,烤肉喝酒外加彈唱平克·弗洛伊德。我在自家門前戴著口罩散步的時候碰見過一兩次正出去買酒的小鬼,他們舉起褐色的啤酒瓶子略帶囂張地向我示意,仿佛不知道怎樣愛惜自己的生命。與此同時,和我們一道來美國訪問交流的學者們時常帶給我一些當地駭人聽聞同時又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消息,譬如停課后的美國大學生紛紛跑到佛羅里達州過春假,每天在海灘上聚眾開派對曬太陽導致確診人數急劇攀升,還有很多養老院的看護人員罷工或者辭職,老人集體感染病毒卻得不到任何醫治,只能躺在床上靜悄悄地等死之類的事。過去我曾認為,如果未來沒有孝子賢孫,家中難享天倫之樂,晚景凄涼老無所依,那么住進高級療養院,每天曬著太陽和老家伙們下棋玩牌打麻將,一日三餐有人伺候,死了會被及時拉去燒灰的結局聽上去倒也可以接受。但現在看來,這地方能否成為我的理想歸宿還需要更加謹慎地予以考慮。
每天從早到晚守在窗邊,觀察有沒有穿迷彩服的大兵打此地經過,這儼然成為了目前我最在乎的事。世界各地又新增了多少確診感染病例已經與我無關,我只想搞清楚我們是不是要被困在這里自生自滅了。有時候譚茜會把我勸進屋子里,遞給我一杯熱茶,或是一碗湯圓還有綠豆粥什么的。不過我的注意力并不會因此而轉移,在我真正搞清楚當下的狀況以前。
我看向窗外,此刻并沒有一隊人馬經過,但在記憶中,在融融春日里,他們不可阻擋,他們來勢洶洶。晝夜交錯的間隙,陰郁又秘不可示的念頭有如疾速下落的鐵砣,將我墜向數萬個漂浮在黑暗半空中的深淵。猛然驚醒以后,我意識渙散,茫然無措,長時間坐在一扇月光照射不到的窗子背后,墻的另一面是正熟睡著的譚茜的房間。拂曉尚未到來,日出遠在天邊,杯中的水漸漸涼透,頭腦無所事事地在眼前虛構起十二個人自從那天下午屁滾尿流四散奔逃以后的生涯。猶如目睹一株朽木陡然地傾倒,他們結束了丑陋的勾當,從蛀空的樹干里蛆蟲般蠕動著肥厚的身子緩緩而出,然后在晨間濕潤的泥土中消失不見。但那上面縱深的紋路仍舊清晰可辨,橫亙在我與整片森林與水洼倒映的天光云影之間——直到隨著光陰從水面上流逝殆盡,我仿佛自瀕臨枯竭的生命里再一次洞見了昔日波濤洶涌的景象。現在的我與當時躺在地上重傷昏迷血流如注的子路,好比一艘即將沉沒的輪渡上分別站在首尾兩端的乘客與船員,內心積攢的少許可憐的生理與道德優勢將很快蕩然無存。有沒有忘記曾經犯下的惡,是否尚存悔過之心似乎已無關緊要,因為所有的個體都可以只存在于此刻,全然嶄新并且孤立——倘若過去與現在并無必然的關聯,我也就不是非要追索一種模棱兩可的說法,或是一個含糊其詞的交代。不過總體而言,我心中的恨意仿佛消淡了很多,這同時卻使我增添了幾分對自己的不齒。
四
我望向窗外樓下荒蕪的花園,褐色的金盞花混著各式雜草,靜靜地凋敝、腐漚在午后陽光照射下粼粼的積水中。秋天沉著層層落葉的死水般的氣味。療養院與醫院僅是一墻之隔,因此來市郊一趟我可以順道探視兩個人。前幾年里,我每周這樣往返至少一次,然而自去年冬天母親過世以后我便去得少了,除了病人的狀態較為穩定,有什么情況院方自會及時通知我以外,那時我正忙于離婚的事情,尚且自顧不暇——無論如何,以上只是醫生護士例行查房時我坐在外面走廊的椅子上百無聊賴時的一段沉思緬想。看見管床醫生和護士先后離開病房,我向他們點頭致意之后便走進去重新坐在床邊開始削蘋果,而病人只是默默躺在那里,出神地凝視著臨近陽臺的墻壁上類似鮮血噴射后干涸凝結成的若干細小的黑點。我從腳邊的手提袋里掏出瓶新鮮的椰子汁遞給他,然后將削好的蘋果用小刀分成兩半,完整的果皮丟進垃圾桶。此后一如往常,我們將下午的大部分光景都用在對彼此漫不經心的打量與探究之上,同時還有漫不經心的咀嚼和吞咽,誰也不多說什么。經年累月大動干戈的治療并沒有銷蝕掉病人的頭腦和意志,清醒時他鋒利又嚴酷的視線還是將我的靈魂不遺余力地穿透,我這千瘡百孔的生命便因此而坦蕩地裸露在他面前。當然最后到了夕陽西沉之時,還是要由我如犯錯的小學生般匆匆低頭告辭,離開時不忘遵照他先前的囑咐將病房里那扇微微透著冷風的門格外用力地關緊。他知道這些年我在他面前流露出的這種低眉順眼誠心悔過的姿態未必真正出于我自己的本意,但我們之間仍然心照不宣地維持著這種虛偽卻必要的默契,我甚至將其視為對他生命中殘剩尊嚴的一種勉強挽回。
因為子路的緣故,我和這個病區的護士長已是舊交。她替我多看顧病人一點,我幫她女兒安排過出國交換的名額。每次臨走前途經護士值班處,我都會在那停留并且和她聊上幾句。那天下午我離開病房時,她正準備帶其他病人家屬辦理出院手續,于是我便和他們一道離開了住院處。去往前院門診大樓的途中,她專注地向旁邊這位上了年紀的女士反復叮囑報銷流程與出院后照料病人應該注意的事項,暫時無法顧及我,我也就識趣地保持沉默,直到抬頭看見那位坐在三病區第五層樓從右往左倒數第二個房間的窗口,一邊飛快地揮舞著剪刀絞爛白紙一邊驀然向我微笑的女孩。我俯身避開女孩灼熱又空洞的目光,同時權衡著要不要將此事告知身邊這位住院處工作人員,因為從原則上講,前來探視的病人家屬是不允許持有或攜帶尖銳利器的,那么她又是如何得到那把剪刀的呢?躊躇間我們已走到門診部大樓前面的草坪邊緣,她陪著家屬進去辦手續,我們講了兩句話便匆匆告別了。
很多選擇都是不經意間做出的,就好像我上一段婚姻的戛然而止不是出于處心積慮的預謀。我和前妻的分開并非我們對彼此積怨已深忍無可忍,即使她孕中不顧我的勸阻執意穿高跟鞋和女友出門逛街不慎摔倒最終導致流產也沒有讓我真正恨她。我們只是某天傍晚在飯后餐桌上聊著天,忽然從中東局勢聊到了可以找時間一起去民政局辦個手續,給自己和對方開始新生活的機會,而這也是在經年累月的共同生活中培養出的默契。至于譚茜,事實上我們的關系更加簡單,我無意于解釋自己,更不愿披露自己的私生活,但你可以理解為這是兩個單身的異性在特殊情況下恰好住到一起的故事,所以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可能都是被允許且符合世俗道德標準的。不過我準備敘述的不是這件事,那次探望后的第三天,我在報紙上看到關于那家療養院的新聞,有個女孩在黎明時分的病房里用剪刀自殺了,死狀凄慘。雖然后來沒再向我的護士長朋友求證,但那個剪手工的女孩,我之后路過住院區時卻再沒見到過。直覺告訴我,死者一定是她。得知消息后接連幾個深夜,關上燈我眼前的虛空里便一遍遍重復著她揮舞剪刀裁紙花,最后卻將那剪刀刺向自己的場景。從這臆想的荒誕中我甚至讀出了悲壯之感,但她從濃霧中閃現并隨之射向我的陰鷙的目光與桀桀笑聲仿佛在指控我見死不救并企圖借機復仇索命。接著在她伸出細長而嶙峋的骨爪如女妖向我飛來時,我結束夢中徒勞的戰栗陡然驚醒。屋里空空蕩蕩,月光下窗簾微微掀動著,天花板上波光粼粼。不過至今我也沒對這件事產生明確的態度,譬如在她的自戕事件中是不是有我的責任?我是否該為沒能及時告知相關的醫院人員制止她的危險行為和挽救她的生命而內疚?當我們被迫面對一個棘手的問題時,心理上不情愿的拖延或者有意識的漠視往往最終將導向那個自己在道義上并不期許但在現實層面上又無可拒絕的選擇,比如新聞曾經報道肇事司機將傷者丟在路邊棄之不顧致其死亡,又比如使我錯失拯救女孩機會的拖延與猶豫其實和多年前面對子路的高聲呼救時我經過內心的激烈斗爭最終表現出的舉棋不定手足無措如出一轍。因為已然明確了自己殘酷冰冷的選擇,便不得不暫時通過遲鈍的頭腦與滯后的反應來幫助自己達到陰暗的期望,同時也可以膽小懦弱的品性為借口擺脫往后時常襲來的對自己良知的質疑與譴責。我深刻知悉自己曾經如何惴惴不安地期待著那種最為糟糕的結局的到來,這樣我的秘密便永遠不會大白于天下。
五
我們這座城市的區域布局大體上呈東北-西南走向,西南和東北方位上的兩端分別是市中心和住宅區。連接兩個功能區的是一條狹長的公路,兩側分別傍著戈壁與荒丘,一些本地或者全美連鎖的生意散布在公路各段,感覺像是一根干面包條上灑著的少許鹽粒。在疫情開始之前,也就是上年的秋冬兩季,我和譚茜有時懶得做飯,開車拜訪過那條公路上至少四分之三的餐廳、酒吧以及其他娛樂場所。我還記得我們從那間本城唯一的總共能找到不超過八十首中文歌曲的破舊不堪的日本卡拉OK里十分掃興地走出來時,正好趕上沙漠地區的日落。我們一邊感嘆著“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壯闊景象,一邊掏出手機找好角度拍照,沒想到即使這樣也成為了在此地擁有的屈指可數值得記錄的美妙瞬間。
坦白地講,來這里第二天我就后悔了。我猜譚茜也是,只是她沒有明說。那時候我們每天早上起床都先要互相抱怨感慨一番。抱怨感慨的當然主要是我,她通常簡略地瀏覽一下國際要聞,然后與我討論些其中有點意思的。她那時候大約是想岔開話題,終止我的牢騷,但評論比較之后最終只是平添了彼此的沉默與憤懣。這時她會起身去將水槽里隔夜的碗盞清洗干凈,而我則去到陽臺上抽煙。
回想當時疫情爆發的前后,情勢的急轉直下也只在一夕之間。自從國內開始集中報道疫情,本地的中國學生聯合會就立刻發布消息大批采購口罩防護服等物資并籌集捐款寄回國內。
國內隔離剛剛開始的時候,此地一切還維持著熱帶或亞熱帶沙漠氣候區應有的模樣,直到某天,我隱約記得是美國報告第一例確診的第二天,這座北緯三十四度的城市突然下了雪。干燥的雪粉和沙子混在一起,天氣稍暖融化后也不見潮濕,幾片薄云遮掩住對面墨西哥境內山巒的頂部,山腳下棕櫚樹深綠色的裂葉迎風擺蕩,與我們接壤的鄰國城市里據說也已經發現了兩個疑似病例。
為了應對可怕的在這個國家致死率超過5%的病毒,從二月十號開始我們采取了如下措施:(1)若非必要,盡量不出門或者少出門,出門佩戴N95;(2)每天三次用酒精噴霧消毒客廳、房間和廁所,用雙氧水擦拭桌面;(3)送貨上門的生活物資、快遞及信件需用酒精浸泡或噴灑表面,然后戴一次性手套處理,用完后立即丟棄并仔細洗手。有時候,當我們不厭其煩地重復著一套動作流程,無奈中四目相對之時,我總覺得她積極嚴格地貫徹如此舉措實屬防御過度小題大做,但每當看到居高不下的新增病例和死亡人數,又想還是這樣小心駛得萬年船為上策。
記得疫情爆發的最初那段時間,譚茜每天睡得很早,而子路總是在凌晨兩三點鐘聯系我,因此我常常早上四點多才躺下。這里處于美國的山地時區,與國內有十五個小時(執行夏令時期間則是十四個小時)的時差,而那剛好是他飯后午休的時間。醫院方面允許部分狀況良好的病人每天使用兩個小時手機聊天發信息,看新聞,或者從事簡單的娛樂活動,想必是為了他們日后康復出院回歸正常生活作準備,但我知道這樣的利好于子路而言只能是種法外開恩的諷刺。通常我們各自說著一些遙遠而又虛無的謎題,比如復活節島石像與兩極極點的不可抵達性,不過更多是生活中的瑣事。我們曾花了很多時間討論他窗臺上的月季為何結了幾個顏色并不相近的花苞以及我的一些美西沙漠見聞。我們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那樣漫不經心又心平氣和地聊天,這在我們寥寥數年的交往中實屬罕見。然而我無法完全相信兩個人已經前嫌盡釋的錯覺或是諸如此類的假象,記憶中幾個不可觸碰的點猶如險惡的怪石始終橫亙在我們中間,無論如何我只是巧妙避開了而已。談話的起始與結束也是十分隨機或者突然,我困倦得有些睜不開眼時或是望著窗外茫茫黑夜神志恍惚時他就會突然將通話切斷。但即便如此,我也意識到了這樣的事實,那些久病在床與外界失去聯系的人實際上只生活在自己的過去里,被反復咀嚼和重溫過的回憶仍在源源不斷地滋養和哺育著他們的內心,他們拒絕了解和面對當下,同時又對不期而至的未來表現出無所適從。
天氣晴好的時候,我和譚茜會搬把椅子坐在走廊上,人手一瓶科羅娜啤酒,提前體驗退休以后的老年生活。我們閑適地打量著樓下自去年十月就已經封閉的露天泳池,偶爾有管理員進去打撈水面上從今年春天就開始瘋長的綠藻和垃圾,我們也用鄰居們聽不懂的語言討論這里每家每戶的居住情況。說來有些奇怪,我們住在二樓走廊上的最后一間公寓快有半年了,左邊二十八號住的原來的鄰居我倆卻一次都沒有見過,直至他們搬走那天。更驚悚的是,有段時間每天半夜,大概十二點四十分,他們家客廳里破碎壓抑的哭聲都會準時穿透墻壁到達我的屋子。譚茜的房間相隔更遠,但她早上偶爾也會說起這件事。那時雖沒見過我們神秘的鄰居,但有天晚上十點多鐘(比我預計的早了兩個小時),從隔壁傳來桌椅碗碟摔在地上以及女人哭泣喊叫的聲音卻是清晰真切的,再沒有之前刻意的隱忍與遮掩。事件最后以那天午夜我聽到了輕輕的關門聲而告終。旁邊這戶人家再往左是個獨居的墨西哥老太太,譚茜和她交好,時常送點我們做的吃的過去,兩人隔三差五聊上一會。也是我們的暴力鄰居搬走以后她才和譚茜講,這戶原來住著對情侶,女的在軍隊當教官,男的則是個癮君子整日游手好閑,每天晚上抽大麻,一旦產生幻覺就會家暴女友。有一回(也就是我聽到關門聲那回),女的趁著男的睡著悄悄逃了出來,后來無處可去躲到老太太家好幾天。那件事發生之后半個多月,某天黃昏吃完飯我們正準備出去散步,剛鎖完門就在走廊上碰到了這對傳說中的情侶。出乎意料的是,女孩身材健美,穿迷彩服扎腰帶瞧上去十分英姿颯爽,而男的個子不高甚至還有點駝背,狹長的眼睛搭配粉底白花襯衫反而有種陰柔之氣。我倆無論如何看不出來這男的哪來的力氣能把他女朋友打哭,只有從女孩眼角的烏青和他憔悴又帶有一絲陰郁的神色中才推斷得出老太太所言不虛。兩家人潦草地打了個招呼,家暴男又不懷好意地瞅了我們一眼就和他女朋友抬著沙發晃晃悠悠地走了。鄰居看樣子當時正在搬家,不過我推測他們搬走以后或許還會在一起。雖然我和譚茜事后討論起來覺得倆人的關系似乎荒誕不經,但其實常人眼中不可思議的感情反倒更有可能是持久的。
六
結束了近三個月無雨的時期,那天早上,陽光只是在我窗前的一角晃了兩下,大片青灰色的云層隨后就迅速占領了天空。山邊刮來的疾風發出猶如機器高速運轉時的聲響,時而又變幻出尖厲的哨音。走到陽臺,遠處烏云傾斜而奔涌,世間所有的冷風與涼意都向我襲來,沙漠一年中的雨季即將來臨了。
風聲稍稍止息的時候,我聽見屋外的門鈴被誰按響了。不過遲了幾秒鐘,開門時走廊上已經是空空蕩蕩的了,除掉放在門口地毯上的棕色紙盒,一切跡象都顯示出此前無人問津的狀態。而下一刻,天邊那斷斷續續的裂弦之聲陡然加劇,狂風卷集著烏云向我們這片公寓的頂上漫涌。我探出頭掃視了一下四周,飛快將快遞取回,然后迅速把門關上了。里面大約是譚茜之前網購的打折化妝品,我照例把盒子用酒精仔細噴灑了兩遍后擱在客廳的餐桌上,而接著再去茶幾取拆快遞的專用剪刀時,我感覺自己仿佛剛剛完成一個艱巨任務那樣忽然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了。我盡力平復著莫名變得紊亂的呼吸,準備去譚茜臥室把人叫出來,這時一道閃電伴隨悶雷突然炸響在我們住宅區里的某處,灼熱刺眼的光芒瞬時間把面前臨著走廊的窗戶都映得雪亮。我暗自心驚著走到窗前,看見樓下草坪邊緣距我們公寓咫尺之遙的一株高大的夾竹桃幾乎全部被燒焦了。
我跪坐在沙發上,正探頭往窗外望,譚茜已經從臥室出來了。于是我先喊她來一同觀察庭院里不幸被雷擊的夾竹桃的慘狀,然后心有余悸地向她講述我剛才死里逃生的經歷,最終才注意到她無精打采的甚至有些憔悴的面容。譚茜看到我溢于言表的驚異與擔憂,便主動解釋說她這兩天一覺醒來就覺得疲憊不堪,仿佛沒有足夠的休息,可能是最近幾天忙于修改文章睡得太晚的緣故。過后想來,我仍然記得當時她面對我流露出的那種視若無物的淡定神情和慵懶輕松的語調,我以為她對之后所發生的一切都早有準備。
我不太了解其他地方的民俗,但在我的家鄉,那種摻有沙土般的類赭石的深紅色是唯有置辦喪儀時才會用到的顏色。說來奇怪,那天夜里夾竹桃被光焰炙烤得微微蜷曲的赭紅色花瓣還有植株濃烈而乖張的氣味總是在我面前的虛空里揮之不去,而上次夢見類似的場景是在母親出殯后的第三天晚上。傍晚光線昏暗的院子里,母親正停留在幼年時我們種下的那棵枝繁葉茂的夾竹桃前,手執一柄鋸子彎著腰試圖鋸斷夾竹桃底部兩指粗的樹干。她的動作緩慢、機械且笨拙,遠遠望去好像是在與手里的工具做著艱苦斗爭。微微隆起的背脊像捆在駝峰上的干癟皮囊,年華如貯藏其中的凈水,從她不經意的專注間悄然又肆意地流走。我躡著手腳走近,看到了樹干邊緣呈不規則鋸齒狀裸露的傷口和散落一地的木屑,也看見了她那張腐爛殆盡的臉上企圖做出的笑容。她伸出樹枝般枯槁的手臂試圖像小時候那樣再抱抱我,而我卻克制住喉嚨里呼之欲出的驚叫拼命往回跑,直到過了木橋進入河對岸的棉田。就在我確認自己安全無虞回過頭想再看看她的身影時,卻發現人已經不見了。鋼鋸就放在地上,初升的月色和月下汩汩的清流將它濯洗得閃閃發亮,我看到母親橢圓形的低矮的墳墓如碗倒扣在院墻外寂靜的荒野里。樹干上的傷口后來流出了一些墨綠色的松脂般濃稠的汁液。大約在凌晨,我因口渴而不得不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喝水,喝完水我就睡不著了,通過手機上網搜索得知夾竹桃并非樹木,只是種同名科屬的高大灌木,而所謂的枝干也不過是些柔軟且內含毒素的枝條,況且是我親眼看見我母親被裝進骨灰盒的,那么如此細節失真邏輯混亂的夢或許并非具有對現實隱晦的映射意義。但這個關于母親的夢實際上對我影響深遠,它不僅讓我明白自己對處于死亡狀態下猙獰丑陋的至親的恐懼和厭棄遠甚于對待一只爛掉的蘋果,而且也使我內心生出些許點到為止的愧疚……此外那晚入睡前,我還和子路照例聊了會兒天,后來因為一件小事搞得彼此很不愉快。但以上都無關緊要,真正令我覺得大事不妙的是午夜過后,我聽見了譚茜屋里傳來的幾次壓抑的咳嗽和輕輕擤鼻涕的聲音。從那一刻起,多日來盤桓在心中沒有來由的無措與不安終被種種表征疊加出的陰影所印證、吞沒,兩種平靜和激烈的情緒水火不容地交替在我的身體里,那無法抑制的奇異的戰栗猶如被火灼傷的青蛙或是分裂增殖的瘧原蟲在我的肌肉組織里跳蕩不息。拂曉以后,窗外薄日懸浮在斑斕的朝霞之上,我望見一大片汽油正在水面上靜靜地燃燒。
七
連續幾天深夜,我懷著既矛盾又無奈的心情與子路發訊息通話。他會突然舊事重提,并且揪住我昔日的某點疏忽過錯不放,或者持續刻意抨擊、嘲諷我對某個新聞事件的觀點看法,這令我結束談話后也不能立刻入睡,思想糾纏于他的無理取鬧冷嘲熱諷,轉眼便到天明,于是我的神經甚至開始走向衰弱。這樣的情形在他生命的最后階段也就是從疫情爆發前兩個月開始變得十分尋常。起先我以為子路不過是在延續多年交往中對我習慣性的點到為止的報復行為,待他死后我才反思出也許當時他只是想要確認、抓住或者留下些生命中的印跡,直到發現除了無盡的懊悔與仇恨自己其實一無所獲,于是便攥住僅剩的那點不甘與惡意聊以自慰。我還可以權當是他對于生命中必然而至的死亡所不斷作出的徒勞反抗——總之我深刻地洞悉子路目前孤島般的處境,他能夠聯系并且每天說話的人也只有我,因而即便如此不愉快我仍不打算終止這個每天可能給他帶去些許樂趣的保留節目。
談起我們之間的關系,長久以來,子路像個不知疲倦的探險家或是淘氣且聰慧的孩子那樣小心翼翼地不斷試探著我的閾值和底線。他當然知道,假使我某天決然動怒不再心懷愧疚不再顧念舊日情分,自己只能失去一個供養者,一個每年肯為他支付那筆不菲住院費和生活開銷的朋友,因此生氣發怒時他也不能酣暢淋漓痛痛快快地罵我一頓。而我也一樣。為了維系兩人關系之中那種微妙的平衡,我想多年來我們已經對彼此感到筋疲力盡了。
時至今日,我早已明確感知到子路對自己十四年前的行為是有多么的悔不當初。倘若時間倒流,他絕不會為我挺身而出擋下那十二個人捅來的二十三刀。他一定會像我當時的所作所為那樣一聲不吭立即拔腿逃跑。說實話我也為他感到遺憾,我根本不會想到要因別人自作自受的境遇而承擔自己心靈、精神、跟腱和神經上嚴重且不可逆的損害。但現實就是無論他當時是足夠義氣想為我出頭還是沒有跑得太快后來被人追上或者遇事慌亂無措瞬間失去判斷和行動力沒有及時做出應對,他都為我犯下的錯誤被迫接受了殘酷的懲罰。這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我的膽小懦弱了,但同時他也抓住并且利用了我不算太糟糕的品性,在自己的父母都已過世且沒有其他生活來源的情況下沒有后顧之憂地在床上安然躺了這許多年。事已至此,反正我已經堅持十四年每個月拿出至少一半工資用在他身上,出國前也每周都風雨無阻地去醫院探望他,甚至因為這些間接造成了第一段婚姻的破裂。我想自己為他做得足夠多了,更何況這些年來我的日子也沒比他好過多少。作為受害者的子路的心態不應如此失衡,他不該繼續憑借那點十四年前的道德優勢而繼續興風作浪,也不該源源不斷地向我釋放他內心的陰暗與刻薄。
坐在沙發上思前想后算完這筆賬,我發現自己其實并沒有虧欠他什么,我也完全有理由以不卑不亢平靜坦然的態度對待他。正當我暗自決定下次和他聯系時不再堅持一貫的隱忍退讓之時,譚茜垮著肩膀從房間里出來了。她眼圈浮腫面色暗沉,像是剛經歷了什么不幸似的。我和她打招呼并提醒她倒水時順便把陽臺的拉門打開散散氣味,她不解地問我怎么了?我說鄰居做菜的油煙味太重,都飄到我們家里來了。譚茜雖一臉茫然,但最終還是照做了。她喝完水就回屋去了,我還愣在原地。看著手機新聞報道本州疫情昨日新增達到了歷史最高的七千余例,我想倘若不是自己杯弓蛇影精神過于緊張,那便是事態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
八
許多夜晚我眺望對面另一座城市的燈光和群山,它們在天空的暗河里逶迤而去,隨后露出一片光禿禿的巖石。眼前整片廣袤的山原至少在一個多世紀以前還從屬于同一個國家,我的手指在地圖上辨認著這兩個因過于相鄰乃至接近重合的圓點部分,努力想象著昔日相互連通時此地繁榮的景象:熱鬧熙攘的集市和立著青銅塑像的廣場,牽著羊駝或奶牛緩慢穿過小巷的農夫,迎風搖曳的粉紫色三角花,將陶罐舉過頭頂的墨西哥婦女,還有晚風里飄揚的天主教堂的鐘聲。它本該和我認知里的中南美洲城市有著同樣的集天真、熱忱、狡黠、憂傷于一體的雜亂但生機勃勃的拉丁血脈與氣象,但迄今為止我只能有些遺憾地將其定義成有拉丁裔聚居的城市。不過我想這倒也符合本城居民的本意,他們很可能是懷著接近于背井離鄉外出謀生的初衷在此地工作、安家落戶、結婚生子,過著我們最熟悉的那種世俗生活,但幸運之處又在于這些人不必真的背井離鄉。他們可以在某個周末隨時開上一個多小時的車回去探親,或者把祖父母接來過個假期,又從始至終都生活在自己的少數族裔社區里,隨心所欲地使用自己的母語,享受未經特殊改良的傳統家鄉口味飯菜,這不能不說是種幾乎體會不到鄉愁的理想中的異國生活。甚至據我了解,這里許多居民的子女成年后還走出了自己的社區,他們同時操著流利的英語和西班牙語深入探索美國腹地,在氣候更為宜人、商業更為繁榮、生活更為便利的城市里找到了不錯的工作,我想于絕大多數人而言這的確沒有什么值得抱怨的了。
生活就是這樣,倘若不是總抱著吹毛求疵的態度來對待的話,還會發現其實它也挺美好的。我和譚茜之前經常覺得遺憾,要不是疫情肆虐,春天應該是旅行的最好時機。按照一早制訂的計劃,我們此時應該駕車行駛在加州號稱擁有全美絕世風景的一號公路上,停停走走身隨心動,或者是在佛州的海灘上曬日光浴喝莫吉托。我們還打算去黃石公園徒步,去薩凡納看看美國南方港口小鎮和十九世紀的棉花種植園。雖然以前我去紐約和波士頓開過幾次會,但那兩座國際化都市畢竟不能代表這個國家自然人文景觀的方方面面,況且我自己也諸事繁雜每次停留時間都很短暫,來不及玩遍整個美國。當然現在一切都泡湯了。特殊時期特殊待遇,我們不作他想,三個月來每天密切關注疫情發展和機票航班的最新消息,期待降至最低點,只祈禱為期一年的訪問結束時能夠平安無事地回到祖國。
從我們微信的訪問學者交流群里傳來一個噩耗,來自國內西南某高校的一位教師昨日清晨病逝于亞利桑那州的一家康復中心,家人已在料理后事。事件的起因是早前他登山時感染了當地流行的山谷熱,之后他所在的那家療養機構大面積爆發了疫情,他最終也未能幸免于難。那天一整天我和譚茜都陷入了深深的沮喪,這不僅僅是目睹自己置身的所謂密不透風的場所里突然被插入了把匕首,或是聽聞巨浪在某個瞬間卷走了曾并肩作戰的隊友之后產生出的那種難以置信的驚駭與痛心,我想我們當時還有感于自身可能面臨的悲劇性命運,被交織著悔恨與無奈的復雜心緒壓迫得喘不過氣。畢竟我們這里也屬山谷熱的典型分布區域,半個多月前我們為了透氣也曾到國家公園里的荒山上遠足,我們也處在疫區里,所有可能的必要因素我們都已經具備了,只看命運如何將它們組合到一起。
九
我還記得那個得而復失的三個航班先后被取消的早上,我和譚茜是怎樣躺在沙發里,像兩條被巨浪沖上沙灘的瀕死的鯨魚那樣翻出灰白的眼珠靜靜打量著對方。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大概是在我幾乎要生出自戕的念頭時,她以手肘支住身后的亞麻靠墊,猶如一根離位發射出去的彈簧,猛然向我的胸前倒來。瞬間過后我們就撕扯著開始剝掉對方的睡衣,就像對待宿怨已久的仇敵,她狠狠在我的脖子上咬了一口,我們吃痛地席卷了彼此的唇舌,然后氣喘吁吁地松開了對方——一切又回到了史前的寂靜,我們以沉默對峙,站在兩岸無聲地眺望著地表緩慢裂開,露出縫隙。當中間的深淵寬闊到我以為將要永遠把彼此分隔的時候,她忽然用一副輕佻放浪滿不在乎的語氣問我,我們是不是要死在這了?
五六天以前,我們同樣也是坐在這里時而興致勃勃時而面紅耳熱地討論或是爭論著該不該結束訪問提前歸國的。國內的疫情已經在各方竭盡所能的努力下處于防范安全且可控的狀態,而這里卻彌漫著薄伽丘在《十日談》中描寫過的類似于末日降臨的寂滅與司空見慣有條不紊的淡定。當地人好像對待生死漫不經心,但是我們沒法做到對疫病徹底視若無睹。如此說來當然是要回國的,我和譚茜彼時難以形成共識的只是應該什么時候回。根據我們就職的學院最新頒發的參評下一年正教授的標準,申請者在遞交材料以前必須具有一年以上的海外經歷,而這也是我急著申請來美國訪學的初衷,并且這個要求對準備參評副教授的譚茜也同樣適用。另外,這一年異國經歷還能夠為我們帶來許多政策和福利上的傾斜與好處,譬如回國后現匯購買的第一輛特定型號的汽車毋需繳納稅款。然而就在我結束激烈的思想斗爭自己好不容易橫下心來準備放棄晉升機會與各種福利打道回府,等待疫情結束再從頭來過時,譚茜對我說她在這次出國之前就打算買輛奧迪,車型都已選好,只等回去帶著護照和各種證明材料辦理享受優惠的手續。于是我不得不費了半天的口舌對她進行規勸。我給她分析說目前這個城市里只有一家新冠治療定點醫院,共計三層樓六百張左右床位,而這里常住人口有十萬。在疫情初期美國還沒有關閉邊境的時候,很多居民就把自己的親戚全都拖家帶口地從對面的墨西哥城市接到了這里。況且我聽聞本地醫院的醫護人員絕大部分都是墨西哥裔,屆時一旦疫情全面爆發,他們會事先將自己的親人安排入院。而且即使醫療系統沒有發生崩潰,醫護人員沒有罷工,我們一旦感染也有可能在漫長的排隊等待檢測結果和治療的過程中自愈或是死亡。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及早離開的好,趁現在還有航班。什么崗位職稱福利優惠,在生命得不到保障的情況下都是形同虛設。
當然譚茜堅持的觀點也很有道理,她覺得如果能夠堅持到最后訪問期滿回國,之后評職稱買車也就不在話下。另外現在每天足不出戶連買菜都是網上訂購專人送貨,感染的幾率則會大大減小。更何況乘飛機回國待在機上的那十幾個小時也有很大可能讓我們不幸“中獎”。與其這樣,不如就安心待在這里,等著訪問期滿情況好轉兩國慢慢恢復航線以后再作打算。但最終她在兩天的深思熟慮之后還是決定和我一起回國。我們抱著筆記本電腦在客廳里查詢最近航班查到了半夜三點,然后分別訂了八天后從舊金山飛上海、十四天后從費城飛成都以及二十二天后從紐約飛上海的六張機票作多手準備。我呆呆地看著卡上短短幾分鐘內憑空消失的二十三萬塊錢存款,內心卻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平靜幸福之感,仿佛下一刻飛機就穿行在沉沉的暮靄里,而自己則剛剛吃完空乘送來的晚餐,心滿意足地靠著椅背昏昏睡去。
十
在我終于下定決心,考慮好未來以何種態度對待子路時,所有的準備卻已來不及付諸實踐了。后來的三天我們沒有聯系,第四天上午我從相熟的那位病區護士長發來的微信中得知,子路死在了前天夜里。沒人知道兩天前的午夜,我這里的上午十一點半,這個居住在療養院長達十四年的男人死前究竟經歷了什么。第二天進來查房的護士發現了他僵硬的軀體和臉上平靜寒冷有如冬日清晨的表情,隨即趕來的醫生正式宣告了子路的死亡。我委托護士長朋友幫忙料理了喪事,然而此后我并沒有感到一絲如釋重負的輕松。死生之際,連告別的形式都是多余的。在我決定對他過往的作為采取以牙還牙的反擊之時,子路已經先于我感到了不可承受的重壓并棄世而去。縱然如此,他的死也并沒有給我帶來太多意料之外的悲傷,他在我心里也只是像冰一般在黑暗中融化,那點水漬也將于日出以前迅速蒸發掉,不過這過程對我來說仍是難熬的。得到他的死訊以后,我整日獨自坐在房間里,對著桌上的一盆多肉植物長時間地出神。入睡前我在想,倘若無聲無息地死在這里,自己是不是也和他一樣,昔日所有的恩怨榮辱都可以就此一筆勾銷?
但生活沒有留給我太多暗自神傷的時間,很快我就要打起精神對付眼下譚茜身上洶涌來襲的疑似新冠肺炎的癥狀了。我敲了兩下她房間的門,門是虛掩的,我端著碗熱蜂蜜水從門縫里擠進去。譚茜躺在床上雙目緊閉,之前為她鋪平的毯子上沒有一點褶皺,可見我離開去燒水的這段時間她并未移動哪怕是翻身過。她的形容枯槁如深秋的落葉般,持續不斷的高熱則使臉頰煥發出了病態的生機。那坨潮紅怎么也褪不去,她就這樣撕心裂肺地咳了一整夜,天亮服藥后才好不容易陷入了昏睡。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墨綠色的窗簾嚴嚴實實地拉著,完全遮住了拂曉和清晨噴薄欲出的朝霞與陽光。有一瞬間,我望著她趨于靜止的冰涼軀體,幾乎沒有起伏的平坦小腹,對我期間所有關懷照料的無動于衷和她渾身散發出的灰燼般呆板又如泣如訴的氣息,以為她已經或是正在死去,而我則替她在這個密不透光的房間里守靈。
起初兩天的癥狀和普通感冒無異,然而病情到了第三天就急轉直下。開始是聞不到鄰居做飯的油煙和水果腐爛的氣味,之后便嘗不出我在菜里加了鹽,直到兇猛的干咳與高熱將她折磨得精疲力竭。根據譚茜在咳嗽間隙的吃力描述,她的肺部仿佛已經是兩塊粗糙的毛玻璃,在接受砂紙的不停打磨。她用紙巾捂住嘴巴嘔出了一點血,我分不清那時她是已經咳血了還是只是震破了毛細血管。我只是坐在窗邊凝視著她像慢慢被掏空的口袋那樣消瘦虛弱下去,靜靜看著她受罪,一時間淡忘了自己的命運。我知道眼下能做的其實非常有限,等待專業人員上門檢測便是其中之一。
我試圖追溯她是怎樣感染上的,思來想去也只有上次去超市買菜了。那天家里最后的剩菜還有鄰居墨西哥老太太拿給我們的餡餅都吃完了,前一天從午后等到深夜也沒有人來配送我們在網上訂購的蔬菜,我們不得不臨時開車去超市一趟。回到家時,我們才發現她的口罩戴反了。事后她采取了很多補救措施,比如用漱口水漱口五分鐘,酒精擦拭面部和鼻腔等等。我忘不了那時我們怎樣惴惴不安地坐到一起討論著這種情況下被傳染的幾率,畢竟我們都不是醫生。但此刻我想就是傳染科醫生也斷然預料不到的,在個體面前,討論概率和可能是沒有太大意義的,感染或者未被感染,事到臨頭我們只有這兩種確鑿無疑的結果。
初夏的天氣已經有些炎熱了,自那場大雨過后,白天的室外很快恢復了塵土飛揚的狀況。我走到陽臺上,白色和深紅的夾竹桃與棕櫚樹掩映在遠處山坡下粉刷成淡黃色、藍色與赭石色的幾排小樓之間,市區里天主教堂也忽然開始響起整點報時的鐘聲。空氣里彌漫的塵埃紛紛退去,我的心中又涌起初到此地時隱隱的激動與興奮,那種對所謂客死他鄉的命運的恐懼雖仍緊緊纏繞著我,但短時間內卻可以暫時擱置那些痛苦與憂慮。望著眼前逶迤的荒山,我仿佛聽到身披全套防護裝備戴著護目鏡的檢測人員已經邁著沉重的步伐穿過飄著浮藻和垃圾的泳池邊的小道登上了通往我們公寓的樓梯,也聽到了房間里譚茜愈加急促的喘息。但是我沒有急著過去開門,我仿佛被心中虛妄的執著固定住了,此刻只想盡可能地呼吸室外灼熱干燥但新鮮的空氣。美國獨立日那一夜的慶典煙花在我眼前紛亂地破開,但我從中分明看見一顆白色孤星在遠處的山嶺上頑強又黯淡地閃耀。此前每天晚上從房間的特定角度向窗外望去都望得見它,這次它竟攜著那座荒山,還有身后許多座荒山連綿起伏地向我移動,仿佛將軍帶領著他的軍隊遠遠地與我會面。我睜大了雙眼,呼吸紊亂又急促,目光被這些崇峻的身影所阻隔,瞳孔也在慢慢地匯聚、收縮。世界在我面前變成了一塊亂石圍困著的飛地,無數黑點在其中左沖右突,我看到自己的形象也被裹挾著隨人流沿各個方向漫無邊際地行走、跑動,但卻仿佛進入了迷宮一般毫無頭緒。所以我說,此地群山環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