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
作為先鋒小說的代表作家,余華是當代文壇最能展現人的存在之不合理性的作家之一。從創作之初,他就一直專注于展示現實生活中的荒謬。余華前期創作中的荒唐無稽與他對現實世界真實性的思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洞察到精神世界的真實性和現實生活的荒謬性。因此,他的作品往往背離常理。在《文城》撲朔迷離的故事中,余華延續了《現實一種》《兄弟》等作品的 “荒誕”。這種“荒誕”是黑暗的、血腥的,也是余華小說創作一以貫之的特質之一。同時,《文城》中的“荒誕”在繼承的基礎上又有所突破,而這種“荒誕”是浪漫的、柔美的。
一、小說書寫人事的“荒誕”
(一)人物身世的“撲朔迷離”
余華的長篇小說《文城》主要由正文與補篇兩個部分構成。小說一開始,簡約明了,“在溪鎮有一個人,他的財產在萬畝蕩”。[1]3在描寫了溪鎮這個人的土地財產后,作家又轉而寫道:“沒有人認識一個叫林祥福的人。他常帶著不到一歲的女兒挨家挨戶討要奶水,身材壯碩,行動緩慢,在冰雪中看起來像一只粗拙的白熊。”“他不愿意吐露自己從何而來,也不愿意說出自身的身世。”[1]4也許是因為這樣獨特的敘述,林祥福的背景理所當然就成為了《文城》最基本的懸疑。直到全書的第49節,小說才道出了這個突然來到溪鎮的異鄉人南行的原委。當晚,林祥福把自己的背景毫無保留地告訴了陳永良,為了找到女兒林百家的母親,他長途奔波南下,憑借記憶中模糊的鄉音,最終決定暫居在溪鎮。
而在補篇中,小說的主人公則轉變為小美。正文中的小美出人意料地闖入了林祥福的生活中,又撲朔迷離地消失在讀者的視野里。這樣一個身世成謎、行蹤不定的女子在補篇中一層層褪去神秘面紗。小美的一生波浪起伏,十歲進入沈家做童養媳,由于擅自拿錢接濟弟弟被休。然后,與丈夫阿強一起從溪鎮出逃,遠走他鄉。在手頭緊迫時,又與丈夫分離,委身于林祥福。幾經周折,小美無奈離開尚在襁褓中的女兒,僅僅依靠胎兒身上剃下的些許毛發聊以自慰,直到在冰雪中凄涼地死去。
(二)天災人禍的“突如其來”
程德培認為,“天災兵禍匪患在《文城》舉足輕重,沒有它們,所有的故事也無從談起,它們既構筑了《文城》的外部世界,也是人性善與惡的折射墻”。[2]26劉楊也曾表示,“小說中無論是南方突如其來的龍卷風、無休無止的暴雪,還是北方‘木盆那么大的冰雹,都顯示出自然力量的無常,給人間帶來了滿目瘡痍”。[3]140由此可見,雨雹、龍卷風、雪災等自然天災和匪亂、軍閥混戰等人為禍亂都增添了小說的魔幻色彩,共同構成了《文城》這個荒誕的世界。
首先是對于雹災的描寫。屋前石臼一般大小、能夠砸死人畜的冰雹,必定是一種作者刻意設計的細節描寫,正如評論家劉楊所說,“余華暗置于寫實中的魔幻性,將自然給現實生活帶來的沖擊以一種夸張的方式呈現,實際上和暴力、荒誕一樣共同服務于抒情”。[3]140這場從天而降的雹災,為驚慌失措的小美主動鉆入林祥福的被窩做了可信的鋪墊。其次是林祥福在溪鎮意外經歷的龍卷風。經過龍卷風的洗劫,原本安寧的溪鎮遍地瓦礫,空氣中充斥著悲痛的氣息。而向來生性悲憫的林祥福,面對眼前的蕭瑟景象,竟表現出不合情理的喜悅之情,究其原因,關鍵在于他仍沉浸在女兒失而復得的欣喜之中。霞光中喜悅的林祥福與周遭殘破的溪鎮構成了戲劇性的對比和反差,更進一步增添了小說的荒誕色彩。
“與以上這些天災相比較,對人群造成更大苦難的,其實是以匪患為鮮明象征性符碼的人禍。”[4]首先是軍閥混戰時期北洋軍的到來。雖然顧益民仁義至極,提出了主動款待北洋軍的策略,這在很大程度上減輕了溪鎮的損失,但是,從妓女們的悲慘遭遇看,北洋軍的到來仍然是溪鎮的一場災難。另一方面,《文城》最惹人注意的災禍無疑是土匪的殺戮。作者“表現殘忍的才華”[2]27在這里再次展現。張一斧一出場,就顯示了土匪的極度殘忍和兇狠。這種視生命如草芥的土匪本色,在張一斧一伙血洗齊家村時展現得淋漓盡致。土匪們像拉羊羔一樣把村民們拖出來,用大刀砍掉一個又一個人頭;還有的沒有出生的嬰兒在母親肚子里被刺死。這些慘烈又血腥的場景,在令人心生恐懼之余,同時也增加了一份荒誕。
二、小說“荒誕”的繼承與變異
(一)血腥、冷漠的延續
《現實一種》是余華“荒誕”敘事的典型代表。小說中充滿血腥暴力的黑色元素,作者以一種顛覆常理的姿態和戲謔調侃的筆調揭示了現實中人性的瘋狂怪誕。《文城》中的溪鎮同樣是一個充滿血腥和殺戮的世界。“《文城》中有 8 萬多字都是寫土匪的暴行和與土匪爭斗的,在全書 24.5 萬字的總字數中占比超過 30%,如果去掉小說近 8 萬字‘補的部分,占比則達到了一半左右。”[5]丁帆也曾表示,“在戰爭場面的描寫中,《文城》從不避諱慘烈的場景,這就是敢于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的悲劇審美效應,由慘烈到‘壯美的轉換,則是由‘同情和憐憫引發的對人物悲劇的審美過程”。[6]13
土匪頭子張一斧的出場可謂小說的高潮。他的出現給原本不安寧的溪鎮帶來了更加沉重的打擊,小說的血腥、冷漠和暴力也推向頂點。尤其是溪鎮民團與土匪拼死斗爭的場景描寫,首任團領朱崇伯的肚子被炸開,次任團領徐鐵匠的眼球被打出來,第三任團領孫鳳三與世長辭。一場戰爭,溪鎮民團三任團領相繼英勇戰死在城垣。然而,作者關于罪惡至極的張一斧形象的刻畫并不止于此。例如,在溪鎮一戰中敗退的張一斧,隨即又設計綁縛溪鎮商會會長顧益民,并且對其施以酷刑。張一斧對顧益民的刑罰和虐待以及血洗齊家村的暴行,無疑暴露了其內在的嗜殺成性、冷酷暴力的特點。
(二)浪漫、柔美的轉變
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提出了“荒誕哲學”,其中最有價值、最有意義的就是反抗思想。這種思想是人在面對荒誕時所應當采取的行動和措施,也是荒誕衍生和發展的結果。《文城》超越了前期《兄弟》《現實一種》等作品單純地堆積與展現荒誕冷酷的現實,對于“荒誕”的呈示轉向了浪漫、柔美的方向,一定程度上具有了反抗的意味。
這種凄美、浪漫的“荒誕”突出表現在紀小美身上。正文中,紀小美出乎預料地闖入了林祥福的生活中,而后又無聲無息地淡出林祥福的世界。在補篇中,余華不僅詳細交代了這個身份不明的女子的身世經歷,并且對于她的死亡更是不惜用大量筆墨來渲染描寫。“小美的臉透明而破碎了,她垂落的頭發像是屋檐懸下的冰柱,抬過去時在凹凸的冰雪上劃出一道時斷時續的裂痕,輕微響起的冰柱斷裂聲也是時斷時續。”[1]342這“透明而破碎”的形象是小說為小美留下的最后的文字,也是小美一生的真實寫照。再者,小說結尾林祥福和小美的彼岸相遇更是凄美至極、荒誕至極。余華精心設計的兩個情節,是這段悲壯愛情故事的核心,也是小說的精髓所在。“一是讓林祥福與小美、阿強再也不能活著相遇;二是讓林祥福在尋找小美的過程中以戰斗的方式死去,讓小美在寒暴天為林祥福祈禱中凍亡。”[7]林祥福生前和小美擦肩而過,一直在等待一個早已死去的女人,尋找一個并不真實存在的“文城”,死后兩人終于以一種奇特荒誕的方式得以重逢。生離之痛和死別之美構成了一個蒼涼無望、充滿荒誕感的閉環。
三、小說“荒誕”敘事的意蘊
(一)以“荒誕”反映現實的苦難
“余華的《文城》是一部懷抱人間、直視蒼生的悲愴之作,也是一部標舉情義、追擊人性的快意之作。”[8]為了觸動人們內心深處的柔軟,達到營造苦難的目的,作家以沉著超然的語言,建構了一個荒誕的世界,用冷漠血腥的人事刺激讀者的溫潤之心。簡單來說,《文城》從“追隨”這一小視角著眼,讓林祥福一次又一次踏入歷史的駭浪之中,從而發出命運造化弄人的千古長嘆。那個曾經富足安謐、木屐聲聲的小鎮,在經歷一次次天災人禍之后,最終淪為荒涼頹敗、尸橫遍野的萬物凋敝之地。洞悉了現實生活的存在的不合理性, 也就認識到了苦難產生的本源。
《文城》的精妙之處就在于,作者通過寫景、抒情、詼諧、夸張等不同的敘事手法,生動地展現了一個軍閥、匪禍遍地橫行的苦難年代。小說中,敘事節奏循序漸進,語言文字精致細膩,余華用抒情化的筆調處理人物、事件的怪誕神秘,極力渲染雨雪風暴的狂放,借助異質性的敘事技巧演繹了一代人的苦難經歷。林祥福與小美的與世長辭、戲劇重逢,這是他們注定凄慘的命運。林祥福與顧益民,前者為兩人的昔日情義而獻身,后者目視前者的遺體送行,死者已逝,生者哀痛。《文城》的苦難抒寫在唯美的尾聲中漸漸落下了帷幕。
(二)以“荒誕”內隱人性的溫情
丁帆認為《文城》中“‘人性的呈現才是直取人心、擊潰形式的巨大能量”。[6]4小說中主要人物行動的邏輯都在于“義”。除了主要人物是以“義”為自身行動的主導外,小說中正直、有良心的土匪“和尚”等小人物,都遵循了這一行動準繩,他們最終得到了圓滿的結局和尊重,而毫無情義可言的土匪張一斧只能慘死在街頭。因此,“《文城》中的正面人物大多性格透明純粹、表里如一,人性應然的光芒掃蕩內心深處可能潛藏的幽暗陰影,人物不僅被賦予詩性,甚至具備了某種神性”。[9]
主人公林祥福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他深入骨髓的善良天性。在小美和阿強路遇窘境時,他慷慨收留。雖然小美和阿強“仙人跳”或 “放鴿子”的陷阱也曾讓林祥福怨恨至極,甚至曾經在夜深人靜時聲嘶力竭。他痛罵小美不是“好女人”,向早逝的父母哭訴自己不孝。但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當小美懷著身孕返回林祥福身邊時,林祥福并未責怪她,也沒有追問金條的具體用處,他仍然期待著與小美一起安穩地生活,甚至還寬慰小美,雖然她偷拿了林家將近一半的家產,并且一點都沒有帶回來,但至少她把孩子帶回來了,沒有在野外生下林家的骨肉。即便林祥福早已預料到小美可能會再次不告而別,然而他并沒有提防或是阻止,反而是放棄祖業,義無反顧地帶著女兒尋找小美。由此可以充分說明,“林祥福是一個溫柔純良的重情之人,哪怕他為小美的叛離憤怒不已,還是在她懷著身孕回來時接納了她”。[10]
四、結語
《文城》中有真真切切的現實,也有怪誕癲狂的虛構;有愛情和道義,也有苦難與罪惡;有比死亡更絕望的命運,也有比現實更荒誕的人性。余華曾表示,自己當前的創作準則是:“當某一個題材讓我充分激動起來,并且讓我具有了持久寫下去的欲望時,我首先要做的是盡快找到最適合這個題材的敘述方式,同時要努力忘掉自己過去寫作中已經嫻熟的敘事方式……”[11]可以說,《文城》實現了這一目標,它不是余華過去任何一部作品的簡單復制,而是作者既有寫作風格的一種繼承和創新。東北作家班宇如此評價:“士與誓的精神,情與義之幻景,將溪鎮變作文城。文城也是一個人的空城。”小說生動展現了加繆《西西弗神話》中“荒誕哲學”的反抗思想,林祥福、紀小美、顧益民等人物在面對荒誕時所采取的行動,也是荒誕衍生和發展的結果。《文城》建構了一個荒誕至極的生存圖景,冷酷血腥的現實中又飽含著人性的溫情,在虛虛實實間,經由文學這座橋梁抵達現實之境。
注釋:
〔1〕余華.文城[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
〔2〕程德培.重復的命運《文城》內外的現象闡釋[J].上海文化新批評,2021(3):15-30.
〔3〕劉楊.極致的張力與審美的渾融——論余華的《文城》[J].當代作家評論,2021(4):134-140.
〔4〕王春林.苦難命運展示中的情義書寫——關于余華長篇小說《文城》[J].揚子江文學評論,2021(3):75-82.
〔5〕李春雨.《文城》:余華對“人”的又一次叩問[J].文藝爭鳴,2021(12):142-147.
〔6〕丁帆.如詩如歌 如泣如訴的浪漫史詩——余華長篇小說《文城》讀札[J].小說評論,2021(2):4-14
〔7〕楊雷,肖慶國.原型結構、歷史記憶與精神癥候——論余華從《兄弟》到《文城》的精神嬗變[J].文藝評論,2021(3):29-40.
〔8〕洪治綱.尋找詩性的正義——論余華的《文城》[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1(7):66-78.
〔9〕李彥姝.《文城》的純粹與簡薄[J].文藝理論與批評,2021(6):86-92.
〔10〕孟覺之,胡小蘭.先鋒作家的“出城”記——從《文城》看余華創作的再轉型[J].南方文壇,2021(6): 182-186.
〔11〕余華.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