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平凡英雄：北京房山藍天救援隊

丹顏

他們做著藍天下最干凈純粹的公益，不求回報，不留姓名，哪怕有所犧牲，縱然一去不回。

7月底，受臺風杜蘇芮影響，北京發生特大暴雨災害。房山區藍天救援隊緊急出發，營救被困群眾。隊員王宏春、劉建民在房山佛子莊鄉班各莊大橋轉移群眾時，河道突發洪峰，橡皮艇被兇猛洪水掀翻，兩人被急流沖走。

8月1日15時38分，王宏春在河道下游約30公里處被發現；8月3日11時18分，劉建民在河道下游約70公里處被發現，兩位英雄不幸犧牲。

8月12日，烈士遺體告別儀式在北京市房山區殯儀館舉行。那一天，無數人為之動容。房山藍天救援隊隊長陳海軍在接受采訪時說：“救援隊里沒人的時候，自己靜下心來，就總感覺有一天，‘追夢人（劉建民）會帶著‘23（王宏春）從大門口回來……”話未說完，已是淚流滿面。

8月16日，全國婦聯作出決定，追授王宏春全國三八紅旗手稱號，號召廣大婦女向她學習。

村上春樹說，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是的，人活著的意義不是來生，而是你在人世留下痕跡。

她愛藍天，而我愛她

8月底，緊張的救援工作已告一段落，但北京房山藍天救援隊的隊員們一直在忙，給房山一帶山區居民送礦泉水、牛奶和方便面。最初幾天，道路不通，他們就靠人力背上山，二三十公斤的物資，一天要背三四趟……大伙兒試著用忙碌忘記一切，可兩位親密隊友的點點滴滴仍然會不時涌上心頭。

提起王宏春，陳海軍就會想起10年前她剛入隊時的樣子，“很颯的一個姑娘，倍兒豪氣。”見隊里沒有設備，王宏春幾次提出要買一套專業登山繩索，都被陳海軍拒絕了。王宏春干脆先斬后奏，偷偷花費4700多元買了一套專業登山繩索。

陳海軍想自掏腰包給她報銷，王宏春調皮地說：“隊長，我都買了，就給大伙兒用嘛。”隊里給王宏春頒發了一張榮譽證書，她開心地拿著四處給人看。陳海軍回想起在豊山古道救援時，還記得她脆生生笑著，在身后喊他的網名：“漫步哥……”峰回路轉，好像在下一個路口，還能遇到她。

8月4日，在王宏春去世第四天，她的丈夫楊宇發布了一則謝絕捐款的聲明，他說：“這也是愛人王宏春的愿望。”在楊宇眼中，王宏春善良真誠。

2015年1月，兩人經朋友介紹認識。第一次約會，楊宇就被王宏春放了鴿子。原來，她剛參加完救援任務，臉上的傷還沒好，愛美的她不好意思地說：“腫著呢，不好看。”后來，王宏春告訴楊宇，救援是一份風險很大的工作，讓他慎重考慮要不要繼續交往。楊宇認真地點了點頭。

她的勇敢讓他心動，他的真誠讓她感動，兩人迅速墜入愛河。同年8月，兩人就結婚了。

加入救援隊10年來，王宏春參與各類救援任務136次。每次救援回來，都像是一次重生。豪爽大方如她，并沒有把恐懼放在心頭。她會笑著告訴楊宇自己救援時的點點滴滴。有一次，她背著背包走在狹窄的山路上，身體貼著山體，面前就是懸崖，人只能橫著腳走過去。聽到有人說話，她下意識地回了下頭，背包碰到巖壁，險些把她擠下懸崖……聽著她的講述，他覺得一陣陣后怕。

“害怕失去她，但是又不得不去支持她，因為她熱愛藍天，而我愛她。”他曾無數次想過和她白頭到老，一起看著年幼的女兒長大……可這一切都定格在了這個殘忍的夏季。

對隊員們來說，最痛苦的莫過于再也看不到王宏春陽光的笑臉，再也聽不到劉建民的殷殷叮囑了。劉建民是隊里的老大哥，曾是消防員的他水性好，專業水平高，是隊里水域救援組副組長。每次搞水域訓練，劉建民都會細心地囑咐隊員們注意安全。

實操時，他站在岸邊指揮。誰把船開得太遠，他都會拿對講機喊：“快把船開回來，我就要看不見你了。”他還會不厭其煩地檢查大家的裝備，像大哥照顧弟弟妹妹一樣。

有一年冬天，晚上9點多了，劉建民和隊友進山救援。山里剛下過雪，隊伍行進艱難。幾個隊員的頭燈沒電了，劉建民就把備用的頭燈給了他們。

那天，他途中崴了腳，一直忍著不吭聲，直到第二天凌晨4點半找到被困人員，才一下子坐在地上。

劉建民平時常駐隊部，每到飯點，經常挨個宿舍問：“吃點兒什么？我給你們做去！”年輕隊員喜歡跟他開玩笑：“追哥，什么時候請我們吃冰淇淋？”他就笑呵呵應：“行啊，給你們買去。”

平時群里發布任務，劉建民總是第一個參加接龍。他給豐山古道修過路，參與過2021年河南特大暴雨救援，日常參加的水域救援和城市救援任務已經難以計數。劉建民說：“我向往藍天，崇拜藍天，每次穿上隊服，就是我出戰的時候。”

8月3日上午，在河道下游，筋疲力盡的隊友們得到消息，有人看見水中浮著一個藍色頭盔，寫著“藍天救援”……大家忍著內心劇痛，流著淚將劉建民打撈上來，列隊送他上車。“從未想過會以這種方式送別，他是隊員中水性最好的，可偏偏沒回來。”

“這次任務回來，我想休一天，喝頓酒。”這是劉建民出發前的愿望。這小小的愿望，終成奢望。

為百姓做事，不負信任

“救援的時候，你們害怕嗎？后悔過嗎？”筆者問陳海軍隊長。

“當每天和一群淳樸善良的隊友并肩戰斗時，你永遠不會害怕，更不會后悔。”黧黑的面孔，花白的頭發，身材壯碩，言談間帶些北京爺們兒特有的粗糲與柔軟。這樣的陳海軍讓人覺得踏實。

北京房山藍天救援隊是一個民間非營利組織，已成立10年。救援隊有正式隊員151人，預備隊員409人，志愿者1700余人。從2013年至今，救援隊累計救援775起，出動車輛7341臺次，累計出隊13177人，成功救助1770人。

對陳海軍來說，成立救援隊純屬偶然。2012年，陳海軍去十渡游玩時，遇到一起溺亡事件。打撈者挾尸要價一萬元，最終尸體沒找著，還向家屬收了7000元。

回到家，溺亡家屬撕心裂肺的痛哭和無助的眼神，在陳海軍腦海里徘徊不去。他琢磨著，能不能成立一支救援隊，為老百姓做點事兒？陳海軍把想法和幾個經常一起爬山的朋友說了，大家一拍即合。就這樣，2013年3月6日，5名隊員戴著4個借來的安全帽，成立了一支救援隊。

不求回報，不接受個人捐贈，裝備自費，車費油費自理，聽起來有點兒不可思議。如果你問他們：“費力費時還危險，圖個啥？”他們會告訴你：“救人上癮啊。”

“80后”隊員杜偉是個熱心腸，他加入這支隊伍時，更多的是憑著年輕人的激情。沒想到，第一次正式山野救援就給他來了個下馬威。2021年8月14日，農歷七月初七，那天剛好是杜偉的生日。傍晚，隊里接到任務，6個“驢友”登山被困，情況緊急。十幾名隊員迅速集結登山。

“驢友”走的路通常都是偏僻刺激的野路，山間樹枝雜草叢生，隊員們邊開路邊行進，走到半途，突然下起大雨，視線不明，寸步難行。連續走了四五小時之后，杜偉感覺自己脫力了。又不知走了多久，終于聽到對面被困“驢友”的回音，那一刻，杜偉“像打了雞血一樣”，腳下有了使不完的勁兒。

凌晨一兩點鐘，大家一起下山。下山路更難走，大伙兒干脆坐在地上，順著山間的碎石、野草，借著水流的沖勁兒一點點往下滑。身體累到極限，心里卻是痛快的，尤其是看到被救人員家屬信任和感激的眼神，杜偉充滿了成就感。從那天起，他徹底愛上了救援。

隨著隊伍擴大，救援任務也從山野救援擴大到水域救援，尋找走失人口……總之，大家的需求就是他們的事。救援隊還接到過山西、遼寧、廈門等地的電話，山西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走失了，家屬向救援隊求助。大家二話不說，立即出發，“不能辜負這份信任”。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隊員們提起隊長陳海軍來，都由衷地敬佩：“跟著陳隊，跟著咱藍天，能干事兒！”隊里事務繁雜，陳海軍忙起來不修邊幅，隊友們私下叫他“丐幫幫主”。幫主不光有豪氣還有俠氣，隊員的事他都放在心上。

有時結束救援任務，趕上飯點，陳海軍就做東，“請兄弟們吃點兒好的”。為這，他每月工資都不夠花，但也正因如此，這支隊伍才有了凝聚力。

生命至上，永不言退

在加入藍天救援隊之前，石萬順是個典型的“浪子”，雖然好“行俠仗義”，但做事容易沖動，脾氣也不好，為這家散了，工作也不順。加入藍天救援隊后，他成為出勤率最高的隊員。幾年的磨礪，讓他性子穩了，人也成熟了，還在救援隊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伴侶。

66歲的王素琴和老伴兒李國江是隊里著名的“銀發組合”，年齡大了，不能在一線沖鋒，就干后勤保障。夫妻倆心意相通，有時候王素琴看一眼手機，遞個眼神，兩人就默契地收拾裝備去開車。

在一次任務中，夫妻倆遇到一名因家庭矛盾欲尋短見的女子，推心置腹和她聊了兩個多小時，終于讓她放下了自殺的念頭。

很多隊友說：“這支隊伍能走到今天，最應該感謝的是家屬們。”最開始，大家都怕家屬不支持。吳珍玉參加救援都是瞞著愛人高大慶，說是“爬山玩去了”。后來，愛人還是知道了，并沒有反對。現在，她干脆把愛人也“拐”進救援隊。高大慶平時工作忙，不能經常出外援，就做好家里的內勤，給妻子準備好手臺、充電器、臺燈。

今年2月6日，土耳其突發7.8級地震，中國藍天救援隊迅速集結參與救援，費用兩萬元，隊員自理。接到消息時，吳珍玉剛陪愛人從醫院出來。她試探著問：“我能去嗎？”高大慶猶豫了一下，輕聲說：“你想去就去吧。”因為藍天救援這件事，他們更加理解和尊重彼此。2021年，吳珍玉夫妻被推選為首都“最美家庭”。2022年，吳珍玉獲評“北京青年榜樣”。“軍功章，有他的一半。”吳珍玉笑著說。

去土耳其救援，杜偉也征求了家人意見。青梅竹馬的妻子最了解他的脾氣，“他決定的事，攔也攔不住。”深明大義的母親更是告訴他，“機票錢不夠，媽給你掏。”還有隊員任俊，當親友聽說他要去土耳其參加救援，立即給他湊來了一萬元路費。

當善良遇上善良，這份事業才走得長遠。

“每救一個人，實際上是救了他背后的一個家庭，甚至是好幾個家庭。”這是隊員們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救援多了，他們對生命有一種特別的感觸。

60多歲的老隊員“老蔡”對一場救援印象特別深刻。當時是秋天，前一天下過雨，山中陰冷，青苔濕滑，一名隊友拽著繩索打滑落入潭水，被迫下撤。老蔡和另外3人繼續前行，從晚上7點找到第二天凌晨3點多，才找到兩名求救的“驢友”。

一名被困人員年齡偏大，出現身體失溫狀況，生命垂危。隊友趕緊生火，老蔡則摟住這名“驢友”，用胸膛溫暖他，“當時就一個想法，把他的命保住”。就這樣一直持續到了中午11點。

見慣生死之后，沒人比這群人更加熱愛生命，也更加熱衷于拯救生命。土耳其地震救援結束回國前，杜偉把自己穿的馬甲脫下來，送給了營地附近一名衣著單薄的男子，他想用這帶著中國人體溫的馬甲告訴他：活著，就有希望。

參加救援有危險，每個隊員在入隊之初就明白。只是當隊友真的從自己眼前離開時，還是那么難以接受。

看到載著隊友的小船被湍急的水流掀翻，那一刻，腦袋是空的，血都涼透了，他們追著洪水連走帶爬，泥沙沒過膝蓋，顧不得了，萬一，萬一能追上呢……希望一點點破滅，沒有萬一。王宏春和劉建民永遠地離開了。不能想，不敢想。

當被問到：“還會參加救援嗎？”杜偉堅定地說：“會，加入藍天隊就沒想過當逃兵。”“兄弟姐妹未完成的事業，我們替他們走下去。”

這場洪水，毀掉了北京房山藍天救援隊積攢了10年的全部裝備，但救援隊謝絕了很多個人名義的捐款。“救援隊做的是干凈純粹的公益，至于隊里的經費和裝備問題，再慢慢想辦法吧。”

9月4日，第五屆“感動社會·民政榜樣”十大榜樣和提名獎揭曉，房山區藍天救援隊光榮上榜。當筆者問陳海軍未來有什么打算時，他笑了笑，說：“只想睡一覺。睡醒了，繼續干。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