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婉 劉嫣然
(1.上海交通大學 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 上海 200030;2.同濟大學 上海國際知識產權學院, 上海 200092)
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和主要碳排放來源國,中國提出“雙碳”目標,承諾2030年前二氧化碳排放達到峰值,爭取在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在此背景下,企業作為國家節能減排活動的主要參與者,也是能源消耗和碳排放的關鍵來源,有責任進行碳信息披露,助力“雙碳”目標的實現與完成。因此,各企業組織也逐漸提高碳信息披露的水平,但我國仍處于碳排放披露的初級階段,存在許多披露問題。比如,企業的碳信息披露多為定性信息披露,定量信息較少,且在披露內容方式與及時性等方面存在較大差異。
基于當下企業碳排放披露中存在的諸多問題,現有研究開始關注企業碳排放信息披露,探索企業選擇是否進行碳排放披露的影響因素和動因。已有研究從企業盈利能力、組織規模、董事獨立性等企業特征和傳統文化、政府規制等制度環境,開展對碳排放信息披露影響因素的研究。但較少有研究考慮企業決策主體——高管團隊的作用,高管團隊特征會影響其認知與判斷傾向,從而影響決策過程和后續組織戰略方向。特別是,高層管理人員的人口統計特征直接影響其認知框架。性別作為一個重要特征,不僅直接影響高管人員的社會角色,更影響其對環境問題的思維認知與道德判斷,從而可能會導致組織披露碳排放信息的不同決策。但已有研究較少關注高管性別特征是否會影響企業碳排放披露,基于此,本文以2010—2018年中國滬深A股上市公司為研究樣本,探索女性高管與企業碳排放披露的關系,并從市場、政府和企業自身三方面考慮二者關系的異質性,從而識別企業碳披露的關鍵影響因素。
本文的貢獻在于:第一,不同于已有研究探討企業治理和制度環境等因素對碳排放信息披露的影響,本文拓展了企業碳信息披露動機領域的研究,關注高管性別特征的影響,為碳排放、碳披露研究提供新視角;第二,豐富補充了女性領導人的相關研究,延伸了女性高管對組織決策行為的影響探索,拓展補充高階管理理論;第三,本文也探究了女性高管在不同市場環境、政府政策與內部環保治理機制下對企業碳披露決策的邊界效應,豐富了女性高管影響的研究。
企業披露碳排放信息,直接影響碳排放水平以及企業績效,也有助于國家減排目標的實現。由于碳信息披露的重要性,現有研究從不同理論視角探討碳排放信息披露的機制和成因,包括合法性理論、信號理論、利益相關者理論和制度理論等。
合法性理論認為,合法性來源于企業滿足社會的期望。因此,已有研究認為,企業通過披露環境信息以獲取合法性和社會認可,進而改善企業形象和獲得社會資源。基于信號理論,碳排放信息的披露實質是對外釋放信號的過程,企業通過披露詳細排放信息,傳遞“低碳”信號,以減少環境信息的不確定,提高聲譽,從而影響投資者決策。從利益相關者理論角度來看,在“雙碳”背景下,披露碳排放信息則是有效應對利益相關者關于環境信息需求的方式。制度理論則認為,出于外部制度預期的壓力,企業會通過披露碳排放信息來應對外部體制壓力。基于上述理論,現有研究從制度層面、企業特征和治理角度等方面,探索促進碳排放披露的成因。比如丁夢云的研究證實,傳統文化與環境規制都可以提高企業碳信息披露水平,王軍發現政府規制力度越強,企業碳排放披露水平越高。
但現有研究對于主要決策者(即高管團隊)的關注較少,高管團隊承擔著戰略決策職責,決定組織未來發展與戰略導向,直接影響組織績效。已有研究忽略了高管團隊的基本特質與人口統計學特征的重要性與作用,而性別作為最重要的特征之一,直接影響管理者的社會角色、認知模式與道德判斷,因而男性與女性高管對低碳環保信息披露會有不同偏好與認知,最終導致不同的企業碳排放信息披露決策與行為。
綜上,已有文獻對碳排放披露的理論和成因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但對于高管團隊的特征屬性,尤其是性別的關注還比較少,也未將性別作為內部驅動因素來研究其對碳排放披露的影響,故本文將重點研究女性高管與企業碳排放披露決策之間的關系。
隨著女性管理人員在企業中數量和比例持續上升,公司高管團隊構成更加多元化,由此帶來的管理層性別差異也引發企業不同的決策過程與戰略導向。在女性高管的研究中,目前學界的研究主要以社會角色理論為基礎,探討男女性別的認知差異以及帶來的不同行為與決策。社會角色理論指出,源于社會勞動分工,男女性別生物學上的差異逐漸發展成為社會角色之間的性別差異。具體來說,女性受共同目標的引導,往往被認為更利他、善良、友善、富有愛心、無私和樂于助人。而男性角色受到成就導向的影響,通常被視為進取的、雄心勃勃的、自信的和獨立的。因此,從社會角色定位出發,女性高管參與決策會更多關注企業對社會貢獻或客戶滿意度等社會績效,從而更注重企業社會責任的履行與披露情況。
同時,在面對道德原則與問題時,性別差異也帶來顯著不同的認知與思維方式。女性傾向于采用更嚴格的道德標準,往往更強調關系與責任,通常表現出更高水平的同理心。故此,當女性在高管團隊中參與決策時,會更加關注企業在道德與社會責任方面的表現,選擇更高水平的道德表現和更好地履行社會責任。比如已有研究表明,女性首席財務官更有可能帶來高質量的財務報表披露。
綜上所述,由于女性的社會角色認知差異和對道德問題的思維方式,女性高管在決策中,有更強烈的社會責任導向,通過履行低碳環保責任來獲取企業合法性,從而會積極促進企業披露碳排放信息。因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1女性高管正向影響企業碳排放信息披露水平。
高階管理理論認為,管理層會根據所處的情境來做出符合自身特質的決策,從而影響到組織行為和戰略導向。因此,不同情境將直接關系到高管人員個人特征對組織行為的影響程度。對于女性高管來說,企業內外部不同情境可能限制或擴大其社會角色與道德認知對披露碳排放信息的影響。故此,本文考慮內外部情境因素,其中外部制度著重于探討市場化程度和政府環境關注的影響,內部因素著重于探討企業為環境治理做出的努力。
由于政府在制定政策和監管方面發揮決定性的作用,政府干預直接影響著企業披露碳信息決策行為與過程。但是,目前針對企業碳信息披露的法律法規并不完善,多數企業可以自由決定是否進行碳信息披露。由于我國區域間經濟、資源和政策等方面的差異,各省之間存在市場化程度的差別,在政府干預缺席的情況下,市場成為影響區域內不同企業組織高管人員差異化決策的主要因素。在市場化程度較低的區域,政府發揮的作用和影響力更大,政府的低碳環保政策目標對企業決策過程影響也更大。處于此情境下,為了滿足高水平的外部環境保護要求以獲取合法性,女性高管會更偏向滿足于社會對碳信息披露的要求,更加重視碳減排工作以積極促進披露碳排放信息。在市場化程度較高的地區,政府干預程度較低,帶來更低的低碳環保政策力度和監管強度,企業通過加強碳披露來獲取合法性的需求較低,女性高管在決策過程中對社會責任的角色認知和道德判斷意識較弱,從而減少企業披露碳排放信息的可能性。據此,本文提出以下假設:
假設2市場化程度負向調節女性高管與企業碳排放信息披露水平之間的關系。
由于目前企業碳信息多數為自愿披露,政府并未制定正式的標準與條例,因此本文通過考察各地政府對環境問題的關注程度,來探索外部制度環境對女性高管與企業碳披露關系的影響。政府環境關注是制度環境中重要的一方面,更多是指政府環境治理的一種軟性約束行為。隨著環境問題的突出,政府陸續出臺有關低碳環保措施政策,以重視生態文明建設與實現“雙碳”目標。政府環境關注,是以環境保護為目的的一種約束性力量。處在環境關注度高的地區,對節能降碳的重視程度也更高。因此,女性高管在決策過程中,更可能加強其對社會責任和利他的認知,更關注外界期望的碳排放信息披露,從而更愿意進行碳信息披露。反之,政府環保關注程度較低,女性高管受到更少的外界期望,其角色認知與道德思維方式發揮的作用也會削弱,進而降低披露碳排放信息的可能性。由此,本文提出第三個假設:
假設3環境關注正向調節女性高管與企業碳排放信息披露水平之間的關系。
在女性高管進行碳排放披露的決策過程中,組織內部環境保護行為與狀況也直接影響著性別特質發揮的作用,本文集中關注企業環境治理和綠色創新帶來的影響。
企業環境治理是企業社會責任的主要部分,隨著生態環保地位和重要性的日益突出,許多企業積極承擔環境責任,加強環境治理,通過降低自然資源消耗、減少污染物排放等措施,以踐行綠色發展。女性高管處在公司環境治理水平較高的情境下,對企業環境保護更為重視,也更愿意主動履行社會責任,因此放大了女性管理人員本身的角色認知和道德判斷,從而更自覺披露碳排放信息以響應外界對環境事務的信息需求。而在環境治理水平較低的情境下,對環保責任的重視和履行意愿也更低,進而削弱女性管理層社會角色和道德思維方式的影響,降低企業披露碳排放信息的可能性。因此,本文提出以下假設:
假設4企業內部環境治理正向調節女性高管與企業碳排放信息披露水平之間的關系。
本文選取2010—2018年滬深A股上市公司為初始樣本,用于測量女性高管、碳排放、環境治理、綠色創新等的數據來自國泰安(CSMAR)數據庫,區域市場化指數來自中國經濟研究院(NERI)編制的《中國市場化指數年報》。本文也從國泰安數據庫收集企業層次與高管層面的特質等數據作為控制變量。在剔除缺失值之后,最終獲得18364個公司年度觀測值。本文統計檢驗所用軟件為Stata 14.0。
(1)被解釋變量:碳排放披露(Carbon),本文采用二分變量來測量企業是否披露碳排放信息。如果企業披露二氧化碳排放情況,取值為1,否則取值為0。
(2)解釋變量:女性高管(Female),借鑒已有研究的測量方式,本文以女性高管的數量來衡量企業中女性管理人員的程度。
(3)調節變量:市場化程度(Mkt),本文選擇市場化指數來測量市場化程度,區域市場化指數越高,則代表市場化程度越高。
(4)調節變量:環境關注(Enfocus),本文通過區域內環境保護程度來測量環境關注,用各省份環境保護支出與GDP的比值,表示政府對環境保護的關注程度。
(5)調節變量:環境治理(Engov),公司設置環境治理體系,表明該公司主動采取環境治理機制與開展具體的環境事務。本文在全球報告倡議組織(GRI)可持續發展報告指南和國家頒布的社會責任指南(ISO26000)的基礎上,借鑒王軍的測量方式,從五個維度來衡量企業環境治理水平,主要包括環境管理體系、環境教育與培訓、環境公益、環境目標公開、環境風險管理。以上指標都采取二分變量,當披露時賦值為1,否則為0。因此,環境治理變量計算公式為:五個維度賦值加總/5。
(6)控制變量: 本文還考慮一系列企業層面與高管層面的特征屬性作為控制變量,包括企業規模(Size)、企業年齡(Fage)、產權性質(Type)、營業收入增長率(Grow)、償債能力(Debt)、股權集中度(Fshare)、董事會規模(Board)、高管政治聯系(Tmtpoli)與高管年齡(Tmtage)。另外,本文同時考慮了年份與行業的固定效應。
從表1的主要變量描述性統計情況可以看出,企業披露碳排放信息的比例占據6%,顯然中國的大多數企業碳信息披露水平較低。女性高管平均人數為1人,表明多數企業都有女性管理人員,但人數遠低于男性高管。從產權性質上看,41%的樣本企業為國有企業。采用皮爾遜系數進一步對各變量進行相關性分析,各變量之間的相關系數小于0.4,可支持變量之間不存在嚴重的多重共線性問題。

表1 相關性分析
由于被解釋變量為二分變量,本文采取Probit回歸方式來檢驗所有假設。表2顯示回歸結果。表2中模型1是僅包含控制變量的結果,模型2為加入女性高管解釋變量的結果,模型3~6分別依次加入市場化程度、環境關注和環境治理的交互項,模型7為加入全部調節交互項的全模型結果。模型2驗證假設1,結果顯示女性高管對碳排放信息披露有顯著的正向影響(β=0.08,p<0.05),支持假設1。模型3驗證假設2,顯示市場化指數有顯著的負向調節作用(β=-0.03,p<0.05),即市場化程度會削弱女性高管對披露碳排放的影響,假設2通過驗證。模型4驗證假設3,結果表明環境關注的調節影響為負向不顯著,未支持假設3。模型5驗證假設4,顯示環境治理顯著正向調節女性高管與碳排放披露之間的關系(β=0.19,p<0.05),假設4通過驗證。模型6為全模型,再次驗證了女性高管的正向影響(β=0.07,p<0.05)、市場化程度的負向調節(β=-0.04,p<0.05)和環境治理的正向調節(β=0.20,p<0.05)。為了更加直觀顯示調節效應,本文分別對市場化程度與環境治理調節變量作圖以顯示調節效應,與假設的預期一致。

表2 回歸結果
本文進行以下穩健性檢驗,以驗證以上結論的可靠性。第一,更換回歸方式,使用Logit回歸方式。第二,考慮到可能存在的遺漏變量等內生性問題,本文采取兩階段回歸模型,并且在第一階段中加入同行業平均女性高管人數作為工具變量,最后回歸結果與前文一致。第三,將環境治理的五維度增加至八個維度,包括環保理念、環保榮譽獎勵以及“三同時”制度的披露,回歸結果也與之前一致。第四,為驗證企業對環境治理舉措的調節機制,本文也將綠色創新作為企業環境治理的手段,發現綠色創新可以加強女性高管與碳排放披露之間的關系,進而更加驗證了企業內部環境治理的重要性。回歸結果限于文章篇幅不在此列示。

圖1 市場化程度在女性高管與碳排放披露關系

圖2 環境治理在女性高管與碳排放披露關系中的調節效應
基于“雙碳”目標的背景,本文探討了女性高管是否影響企業披露碳排放信息。基于實證研究,發現女性高管參與促進企業披露碳排放信息。同時,市場化程度會削弱女性高管對碳信息披露的影響,而內部環境治理會加強女性高管對碳信息披露的影響。
本文研究結果的理論貢獻在于關注高管團隊的特質,引入高管人員的性別特征,結合高階管理理論和社會角色理論,探究女性高管通過其角色認知與道德判斷,直接影響企業碳排放披露的決策過程,豐富了對碳排放披露動因和機制的研究。同時,考慮政府、市場和企業因素,完善了女性高管與碳排放披露之間關系的影響邊界和異質性,增強了對二者關系的理解。
本文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一是本文僅關注高管團隊的性別,基于高階管理理論,未來可以關注高管團隊的其他特征,比如年齡、工作期限等,來探究其是否會影響企業披露碳排放信息。二是本文僅關注市場、政府與企業內部機制的調節效應,未來可以考慮更多的邊界條件,比如行業等屬性特征對女性高管和碳排放披露之間關系的影響。
根據研究結論,提出以下建議:
(1) 企業應持續加強女性領導人在高管團隊中的作用,發揮女性社會屬性,加強女性角色認知與道德判斷在企業決策過程中的作用,加強企業社會責任。企業應關注與重視女性管理人員,豐富管理團隊的多樣性,以履行對外部社會環境的責任和擴展企業績效信息披露,更好踐行企業對外部利益相關者的責任。
(2) 政府應加強環境保護法律的建設,相關部門需盡快推動節能減排政策,增強制度環境對企業環境保護的約束,督促企業持續關注生態文明建設,從而促使企業主體提高對低碳環保目標的重視與履行。政府應持續完善碳排放的激勵政策與懲罰制度(例如碳稅和碳交易市場),促進企業對“雙碳”目標的貢獻。
(3) 企業內部要注重環境治理和環保舉措,可以通過多維度的環保措施與規范披露,來改善可持續績效,也可以通過持續開展企業制度創新、綠色技術創新、管理創新、流程創新等,提升企業自主研發和綠色技術利用能力,提高資源與能源利用效率,節能減排,以獲得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