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
二○二二年六月七日,從九點開始,我的兒子樂樂迎來高考第一個科目語文的考試。中午十一點,雖然距離考試結束尚有半個小時,校門外已經聚集了不少準備接孩子的家長。
我站在人群中,發現很多媽媽都不約而同地穿著旗袍。不知從何時起,旗袍文化植入高考文化,因旗袍有“旗開得勝”之意,因此旗袍廣受“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媽媽們青睞。
此刻,站在我周圍的媽媽們都身著隆重的旗袍。看得出來,媽媽們為了今天是精心準備了,從面料到做工、花色、款式設計,無一不經過嚴苛的挑選。可是,在我的視線里,那身隆重的旗袍并沒有增添她們的優雅,反而她們臉上的疲憊與焦灼在六月陽光的映襯下顯得一覽無余。可在她們眼里,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是的,我也穿著為高考準備的印花改良旗袍。逝去的青春里,囊中羞澀的我對這樣一件心儀的裙子根本無力問津,時至今日,終于擁有了,可我的臉上也不再有青春的光彩。
十一點三十分,是高考語文考試結束的時間,陸續有考生在家長期待的目光中走出考場。我沒等太久,樂樂便從容不迫地朝我走來,他穿一身地質大學附中的白藍相間的校服,一米八二的個頭,肩寬背闊,眼神清亮,唇邊已經長出毛茸茸青草似的胡須,眉宇間有種超越十八歲年齡的堅定和沉穩。
語文考得怎么樣?發揮正常嗎?寫作文的時間夠用嗎?一見兒子,我迫不及待要問出一連串問題,又小心翼翼地全部咽了回去。我提醒自己要字斟句酌,切勿因為自己的話引起樂樂的情緒波動,進而影響他之后的發揮。
“老媽,我覺得考得還不錯,發揮基本正常。尤其是作文,上次模擬考試我的作文才寫了不到七百字,你記得吧?這次考試,夢筆生花一樣,洋洋灑灑,我越寫越有感覺,肯定一千字還得多。”兒子解答了我的疑問,即便我沒問。
“考完的科目就暫時畫上句號了,現在回家好好吃飯,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準備下午數學的考試。”我叮囑兒子,又忍不住問,“剛才考試的時候不緊張吧?”
“不緊張,感覺跟在學校做模擬考試的卷子沒什么兩樣。”
“不緊張就好。”我和兒子并肩走著,不覺地說,“當年要是我高考的時候不那么緊張,也不至于事與愿違。”
要是您當年高考考好了,金榜題名了,那么您后來的人生故事里還有我老爸什么事兒……我瞪一眼兒子。這時候他還有心思跟我開玩笑,不過我那顆懸著的心倒暫時安放下來。
六月七日、八日、九日、十日,高考四天,我特意請了四天假。只有八日下午,單位臨時有事,沒能接樂樂,他還勸慰我:“老媽,其實你不來,我爸一個人來接我也行。”
“那不行。”我斷然否定,“生活需要一點儀式感,我和你爸爸必須一起去接你。”
“好老媽!”兒子說完,輕拍我的肩。由于他和我之間天然的身高差,現在他總是習慣性地拍拍我的肩。正像十幾年前,我和他也存在天然的身高差,我總是習慣性地牽著他的手。那手不再是我記憶中的小手,而是手指纖長、手掌寬厚的有力量的大手。此刻,撫在我肩頭,傳遞給我溫暖與力量。
六月十日下午五點,樂樂考完最后一科地理,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以往嚴肅、沉悶、凝重的空氣突然變得歡快、敞亮,和著習習涼風,仿佛呼吸都是甜的。有考生陸續走出考場,有的家長送上一大捧鮮花,有的則擁抱孩子。
考完了!終于考完了!考生和家長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了輕松的微笑。
很多考生在考場外拍照留念。先生也帶來了相機,雖然用手機隨手拍更便捷,可作為資深攝影愛好者,先生更愿意用他的寶貝相機記錄這一刻。
“樂樂,太嚴肅了,笑一笑。”我指導著鏡頭前站得挺拔的兒子。
“給我也照一張吧。”我站在兒子剛才照相站過的位置,“只當是,我又高考了一回。”
于是,先生用相機,樂樂用手機,幾乎同時摁下了快門鍵。
結束后,我們仨爽朗地笑了。沒錯,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
查分
事實上高考以后我輕松的心情并沒有持續多久,便在不自覺中轉為焦慮。
按照樂樂自己的估計,總分應該能上五百分。可是,萬一沒上五百分呢?這個疑問剛一冒出頭,我在心里便斷然否定,不可能。然而,這個疑問再次固執地冒出頭,萬一樂樂的估分過于樂觀,畢竟一模、二模他的總分都沒上五百分。我告誡自己不能說出這樣的疑問,說出來只會破壞樂樂目前輕松愉快的狀態,準確地說,貌似輕松愉快的狀態,或許他只是為了不讓爸爸媽媽擔心,才刻意表現得又輕松又愉快。
父親連續幾天打來電話,每次都是同樣的問題,樂樂考得怎么樣?考了多少分?父親年已八旬,近年來父親對身邊人、身邊事似乎越來越淡漠了。對父親而言,屬于他的時代已經逝去了,智能手機、微信、二維碼、支付寶等日常所接觸的新事物、新科技、新的生活方式都讓他感到陌生。連續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我也不禁詫異,沒想到父親竟如此惦念千里之遙的外孫的高考。再想想,其實并不奇怪。父親一定是因為樂樂的高考聯想起我當年的高考,如果說三十年前的那場高考對我而言是銘心刻骨,對父親來說恐怕也是終生難忘。
夜半時分忽然醒來,再無睡意,我知道,我失眠了,索性坐起來。萬一,樂樂的總分沒上五百分?
我幽幽嘆氣,思緒悄然展開巨大漆黑的翅膀,在暗夜里飛啊飛,飛回到三十年前。
十八歲的我滿懷信心地參加了高考,直到今天我也無法解釋,為什么當年我坐在考場手捧考卷,怎么就陷入無可救藥的緊張當中,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緊張得更甚。手心不斷冒汗,幾乎握不住筆,絕望地看著筆下的字越寫越丑,手不受控制地開始顫抖,寫作文時思路是零亂的,不知所云,平時解得很熟練的幾道代數題、幾何題,解到一半就放棄了……
結局毫無懸念,我落榜了。
那段日子,我不想吃飯,不想說話,也不想見任何人,每天逃跑似的“逃”出家門,騎車去偏遠荒涼的水庫。在家鄉這片干旱的土地上,水是稀缺的,這座全縣唯一的水庫也不過是一片頗為袖珍的水域。十八歲的我生于斯長于斯,未曾見過大湖大江大海,因此在我眼里水庫就是碧波蕩漾的湖、波濤洶涌的江、煙波浩渺的汪洋大海。坐在水庫岸邊,看著瓦藍的天空下水平如鏡的水面,無需醞釀,沒有鋪墊,剎那間我就淚流滿面。那時候我確信自己的軀體不再由骨骼、肌肉、皮膚、皮下組織等物質構成,而是眼淚,這晶瑩的、苦澀的,仿佛是永遠流不盡的液體。淚眼婆娑的我仿佛看見滾滾波浪已經將我年輕的身體卷走了,可就是帶不走我的怯懦和緊張。
不知過了多久,天快黑了,我才垂頭喪氣地回家。那段時間,我經常來水庫,似乎只有泛起的水花和汩汩的水流才能平復我的心。在路上,常遇見父親,看到他,我并不說話,父親也只是默默地注視我。很多年以后我才讀懂了父親眼睛里那深刻的擔憂,也是很多年以后我才了解,我和父親并不是不期而遇,而是父親早察覺到我神色有異,一直在暗中“跟蹤”我。
此后年復一年,我總是在夢境中“高考”復“高考”。在夢里突然傳來消息,通知我去參加高考,我異常欣喜,我發誓,這一次我一定能考好。在夢里,我全神貫注地寫卷子,卷子上的題無窮無盡,我永遠都寫不完,這讓我又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頭發暈,手發顫,考試結束的鈴聲就要敲響,我的卷子上還一片空白,怎么辦?驚醒后,汗已經浸透手心,我才知道,這個癥結會成為我一生的痛。
偶爾讀到一篇文章,其中關于高考記憶的描寫很翔實,高考時因為緊張發揮失常,與夢想的大學失之交臂,此后多年反復做與高考有關的夢……
兀自心驚,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蕓蕓眾生中有這樣一類人,高考對他們的影響如此深遠,如此長久,很可能是整個生命的長度。這類人數量不多,隱藏在某個角落,比如說我。
說來奇怪,樂樂高考以后我再沒有做過高考相關的夢了。六月二十五日,高考成績可以到網上查詢了。整個上午,我都扎在廚房,不厭其煩地洗碗、洗盤子、洗碟子、洗鍋、再洗碗。天知道我其實心不在焉,我的心思全在傾聽書房里的動靜。此刻,先生用電腦,樂樂用手機正查詢高考成績。
如果把“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這詩句用在此時此地,可以改為,近分情更怯,不敢問網絡。是的,我是沒有勇氣親自去查詢的。
“我沒登上,估計這會兒登陸的人特別多。樂樂,你登上了嗎?”
“我也沒登上。”
“再試試。”
我以洗碗的名義一字不漏地傾聽他們父子的對話。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忽然,像是一道光驟然劃破我周圍沉寂的空氣,從書房傳來樂樂興奮得已經變調的聲音:“五百——四十——三!”
我扔下手里的碗,一步就跨進書房。是的,一步。事實上從廚房到書房要經過客廳,雖然客廳面積并不是很大,不過也需要走上好幾步,而絕非一步,如果是一步跨過去,只有一種解釋:不是走,而是“飛”。當然,在邏輯正常的現實社會里,一個人突然飛起來不但違反科學規律而且容易造成混亂,因此實在不值得提倡,不過鑒于這一刻是我一生中最驚喜的一刻,沒有之一,如果不發生什么科學無法解釋的超自然現象,是不是簡直不可思議?
我一眼看見電腦屏幕上的數字:543!
驚喜,太驚喜。要知道,這個成績比一模的考試成績至少提升了六十分,比二模的考試成績至少提升了七十分。
我跳了起來,并且,跳了又跳。“高興得跳了起來”,這個句子有些泛濫,缺乏新意。不過現在,“高興得跳了起來”是一個真真實實的動詞,伴隨著我熱氣騰騰的呼吸,伴隨著我快節奏的心跳,伴隨著我和樂樂此起彼伏的歡呼,伴隨著樂樂臉上綻開的無比燦爛的笑容。
錄取
七月一日本科志愿填報完以后,我基本上是“高枕無憂”的狀態了。是啊,以樂樂的高考成績和他的排名,應該是妥妥地過了一本的錄取分數線。填報志愿的時候,提前批錄取的大學及專業雖然名額不多,希望也不大,不過凡是能填的也都填了,而普通批錄取的大學及專業,最多能填三十個,也都一個不少地填報了,當然,還選擇了“服從調劑”。因此,剩下的事兒就是等著領取大學錄取通知書,高高興興地送兒子上大學了。
唯一的問題是,我送兒子上大學的時候穿哪條裙子更適合?是不是可以借機再買一條新裙子?
那時候,只要有時間,先生開車,我們全家便去樂樂填報的大學實地“考察”。當然,到外地“考察”顯然不現實,而在本市所謂“考察”也不過是在大學門口看看,到周邊環境瞅瞅。在去往北方工業大學的路上,樂樂給我科普了何謂“服從調劑”。原來服從調劑是指高考分數達到所填報院校的投檔線,但未達到所報專業錄取分數線,同時該校仍有專業未錄滿可以錄取你,這樣你服從調劑了便會被未錄滿的專業錄取。簡而言之,服從調劑就是從所填報院校中滿足的專業隨機挑選一個專業,前提是你必須填報了這所院校。
這顯然與我此前的理解大相徑庭。我一直篤信有那樣一只仁慈的負責調劑的手,當你填報志愿出現失誤,或者錄取分數線較去年發生異常變化,或者無論什么緣由,總之你所填報的院校都沒有錄取你,一旦發生這樣的情況,為了避免你陷于無學可上的可怕處境,那只負責調劑的手就會動動手指,將你調劑到某個與你的分數相匹配的大學和專業。
長知識自然是幸事,“朝聞道,夕死可矣”,可是在某個特定時刻,煩惱恰恰來自長知識。被樂樂科普以后,我對“服從調劑”的認識實現了從“糊里糊涂”到“明明白白”的飛躍,而我的心態也從“高枕無憂”斷崖式地轉變為“極度焦慮”。
是的,這一階段我的焦慮更甚于前一階段等待查詢高考成績時的焦慮。
我開始一遍遍地追問樂樂:“托底的志愿托好了嗎?確定托好了吧?”先生曾以他一貫的胸有成竹的語氣跟我談過他填報志愿的規劃和思路。他所填報的院校分為三類,第一類屬于“沖一沖”的,錄取分數線稍高一些,萬一運氣好,也可能被錄上;第二類屬于“基礎型”的,占的比例也最大,與樂樂的分數相匹配,如果不出意外,錄取還是挺有把握的;第三類屬于“托底型”的,萬一出現意外,比如今年的錄取分數線比去年高,我們也報了分數線稍低一些的,如此便可確保萬無一失。而現在,我的期望值無疑已經降到最低,在三類志愿里我最關注的反而是最后一類了。
“放心吧,老媽,肯定托好了。”為了加重語氣,樂樂低下頭,用腦袋輕輕碰了碰我的肩,做了一個“頂”的動作,這個動作總能喚醒我和他共同的記憶。在樂樂還小的時候,他總喜歡像個小猴子似的在我身上“翻筋斗”,更喜歡用他的“大鐵頭”用力頂我,頂得我又疼又笑。
“老媽,每個志愿都是我和我老爸一起研究、商量著填的,難道您不相信我們?”
“我當然相信你,相信你爸爸。”我的眼前清晰地浮現出家里書桌上磚頭一樣厚的北京市高考志愿填報指南,還有從網上下載打印出來的相關資料,先生的筆記本上那些自創的密密麻麻的圖表。客觀地說,先生為此也算做足了功課。
七月十四日是本科提前批錄取的最后一天,我對提前批錄取已經不抱什么希望了,只把全部希望放在之后的錄取上。
下午五點,快下班的時候,我忙里偷閑地掃一眼手機,看到在“我們仨”的微信群里,樂樂剛剛上傳了一個截圖。
我那顆跳動了四十余載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
點開那張截圖,是北京教育考試院二○二二年北京市高招錄取結果查詢的截圖。赫然看見樂樂的大名,以及一個個關鍵詞:“本科提前批普通B段”“北方工業大學”“工商管理(互聯網物流)”等等。
一路風馳電掣般騎車回家,騎到學院橋路口,正要過橋,與下班回家的先生不期而遇。這個人當然不再是當年我與他初遇時的模樣,歲月這把雕刀不曾放過滾滾紅塵中的任何一人。不過他走起路來依然像當年一樣健步如飛。我和他一起走總也趕不上他,他便半開玩笑地說:“你啊,跟了我二十多年,還是跟不上我的步伐。”
此刻,我騎著自行車,他則大步流星,我和他倒是實現了步調一致。
“等樂樂考上大學……”我們租住在萬柳的時候,我說過這樣的話,我們租住在皂君廟的時候,我還說這樣的話,三年前我們換成了現在的房子,我更把這樣的話掛在嘴邊。此刻,我和先生急急忙忙往家趕,兩人都沒說什么話,其實在心里兩人卻說著同樣的話,樂樂真的要上大學了。
回到家,樂樂興高采烈地向我們通報了錄取的具體情況,他被北方工業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錄取,是“雙培”生,“3+1”培養模式,也就是說他將在北京交通大學讀大一、大二、大三,再到北方工業大學讀大四。聽著先生和樂樂的一言一語,我確信這樣的錄取結果對樂樂而言是最理想的。
是快意!像陰霧彌漫黑云翻滾的天空乍現一輪朝陽,晴空萬里,碧空如洗;像濁浪滔天驚濤洶涌的大海乍然恢復平靜,廣闊無垠,波瀾不興,白帆點點;像被千軍萬馬踐踏過的不毛之地乍吐新綠,綠染山川,生機盎然;像冰封百億年的懸崖絕壁上乍開出一朵花,冰融雪化,花開似錦,果香四溢……
我急忙撥打了父親的手機。這些日子遠隔千里的父親一直密切關注著高考事件的進展,總問我樂樂上大學了嗎,上了哪個大學。父親的聽力已經日漸衰退,又不肯用助聽器,因此想讓父親聽清楚一句話,即使是很簡單的一句話,往往也需要大費周章,而且往往還是以失敗告終。今天也不例外,北方工業大學的北方兩個字,無論我怎么說,父親始終聽不清。每當這時,父親便開始懷疑他的手機出了什么毛病,而每當父親埋怨起他的手機,絲絲悲涼便涌上我的心頭。
最后,我只得告訴父親:“樂樂上大學了,上了個好大學,很好很好的大學。”
大學
九月二十五日傍晚,我在位于八里莊的家里收拾東西。
沒錯,我們結束了長達十年之久的租房生涯,搬回自己的家。大約一個月前,樂樂正式入學,成為一名大學新生,我們再也不用追隨著樂樂的學校舉家搬遷了。收拾一會兒東西,總是不自覺地停下來,又回想起“送行”那天的情景。雖然時隔一個月,一切都歷歷在目。
其實對于“送行”我總覺得有些遺憾,欠缺一點儀式感。主要是因為北京交通大學距離我們家并不遠,即使把堵車的因素考慮進去,也不過半個小時的車程。我又對樂樂細說當初,當年我去邯鄲讀書,你姥爺送我,那個年代交通不便,火車都是慢車,你一定想不到我們在路上走了多長時間。我扳著手指計算起來,我和你姥爺在張家口倒車住過一夜旅館,在石家莊倒車又住過一夜旅館,也就是說你姥爺送我送了三天兩夜,才終于把我送到邯鄲,這個過程是不是挺隆重?
如何增強為樂樂“送行”的儀式感,我給先生提出一個合理化建議,開車先繞著北京三環路跑一圈,再奔北京交大,這樣好不好?
說實話,我既不知道北京三環路全長多少公里,也不知道三環路上開一圈需要多長時間。不過先生和樂樂對于我的不求甚解和突發奇想早已習以為常,父子倆對我的建議一致投了贊成票。
八月二十三日早八點,我們出發送樂樂去北京交大。先生并沒有執行我的“合理化建議”。沒辦法,方向盤在他手里,問題是如果方向盤在我手里,這輛車根本跑不了。
不到半小時,我們便順利抵達目的地。就這樣,《送行》由一篇洋洋灑灑的長散文濃縮為一首寥寥數行的微詩,雖是微詩,亦簡約,亦精髓,亦雋永。
北京交通大學門前已經拉開歡迎大學新生的紅色橫幅,老師和學哥學姐們有條不紊地忙碌著,負責迎接來自祖國五湖四海的莘莘學子。按照學校有關規定,我站在校門外,目送樂樂往里面走。
走進有“亞洲最高拱門”之稱的主校門之前,樂樂轉過身朝我揮手。我也微笑著朝樂樂揮手,笑著,笑著,沒來由地眼角竟濕潤了。
“母親的愛是永不熄滅的燈火/啟程吧,前面是坦途/或許有坎坷/總有光明照亮你腳下的路/總有溫暖駐留你心頭/總有彩虹升起在風雨后……”這些詩句就在這時劃過我的腦海。那是今年二月,地質大學附中為樂樂他們這一屆的高三學生舉辦成人禮,也是高考百日誓師活動,按照活動安排,每個家長給自己的孩子寫一封信,孩子也要寫一封回信,在成人禮上有一個重要環節就是家長與孩子交換信件。當時我寫給樂樂的那封信最后就附了這首即興的小詩。
此刻樂樂已經走進北京交大校門,漸行漸遠,漸漸走出我的視野。我卻沒有離開,依然朝著校門的方向凝望。漸漸地我又看見他了:他背著背包,拉著行李箱,他的背影看上去那么高,那么強壯,竟有幾分魁偉了,他正邁著青春有力的步子走進八月繁花盛開的紅果園,走進屬于他的黃金時代。
“快看微信群。”先生一句話打斷我的思緒。一向低調的他臉上洋溢著毫不掩飾的快樂和驕傲。
我點開我們仨的群,是兒子加入了校學生會,還有一些其他的好消息。隨后,我在微信群里發了三個字:兔崽子。后面是兩個點贊的“小手”。
那一刻我終于做出一個關乎我和樂樂未來的重大決定,是時候兌現我對“大學生”的承諾了,從今天起我不能再樂樂長樂樂短地喚他,我得叫他的大名兒。至于樂樂的大名兒,現在,暫時,還是得保密。
作者簡介:王繼霞,筆名寄霞,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長篇小說選刊》《天津文學》《奔流》《參花》等刊物。已出版長篇小說《仰望星空的你》,中短篇小說集《玉泉河的美人魚》。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