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白毛女,很多人首先想到的是電影《白毛女》中“喜兒”的扮演者——八一電影制片廠著名演員田華。筆者也不例外,直到2010年初,在北京新四軍研究會召開的文化宣傳工作會議上,我驚喜地獲悉,在當年華中新四軍中,還有一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著名演員曉葦,她扮演的白毛女同樣出神入化,受到了華東廣大軍民的喜愛。之后,我有幸對她作了專訪。
走進曉葦家一塵不染的客廳,最引人注目的是在五六米的矮柜上擺得滿滿的照片:有她1941年入伍身著新四軍戎裝拉小提琴、打腰鼓的照片,有在劇團扮演“白毛女”和山東勞動英雄“王秀鸞”的劇照,還有她和愛人葉寒青的合影以及和兒孫輩的全家福。“自從愛人1995年去世后,在寂寞時,我總是面對這些老照片,回憶當年的烽火歲月,懷念戰友、思念親人。”曉葦動情地說。
當時雖已年到耄耋,但是身著黑色小花毛衣的曉葦依然端莊秀麗、氣質高雅,充滿青春活力。訪談中,她動情地追憶起自己80多年坎坷而又生動的人生……
辛酸童年
1930年1月24日,曉葦(小名臘英)出生在安徽省全椒縣一個貧困家庭。父母只能租住一間舊房,領著她和祖母住在一起,吃喝就在小地主家庭的姑父姑母家。父親每天給人當跑腿,勉強維持生計。
曉葦回憶說:“我5歲那年,家里添了弟弟。每天母親一手抱著弟弟,一手拉著我,從住處走到姑父家。母親每天要做十多人的飯菜,還要采買、清掃、縫補漿洗,常常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1937年12月,日軍第一次占領全椒縣城,城里一片腥風血雨。曉葦的父母帶著弟弟逃難去了,留下雙目失明的祖母和曉葦給姑母家看家。一天半夜,兩個日本兵闖進門來翻箱倒柜,還用刺刀挑開被子搜查,曉葦嚇得躲在角落直打哆嗦,心里恨透了日本強盜。
1938年6月,撤離全椒縣城的日軍派出9架飛機,對縣城進行狂轟濫炸,城里頓時一片火海。祖母怕曉葦有危險,叫她也跑出城去。曉葦隨著人群跑了30多公里,最終在管家壩找到了正在避難的父母。這年曉葦又添了個弟弟,后來祖母也平安歸來。轉眼到了1939年初冬,父母每天起早貪黑給地主家干活,卻只能拿到2升米,根本填不飽全家6口人的肚子。于是,姑母和父親商定將曉葦送給陳六娘做養女。陳六娘原是縣里童家茶館的小姐,嫁給地主陳老六后,曾生過2個男孩,但全都夭折了。
就這樣,9歲的曉葦依依不舍地告別媽媽,來到周家崗陳六娘家。陳六娘說:“臘英,這個家就我們兩人,明天就送你去讀書。”從此,曉葦白天上學,晚上陪陳六娘讀書。她雖然衣食無憂,但精神很壓抑,晚上只要頭一落枕頭,眼前就出現“昏暗的油燈下,媽媽默默地縫補衣服、做鞋子”的幻影。1940年初,國民黨頑固派重兵進攻周家崗,曉葦隨陳六娘及其情人遷到津浦路東的半塔集。此后,陳六娘不再讓她上學,她只能每天掃地、洗碗、干各種雜事,成為一個小傭人。
戰友情深
半塔集位于安徽省來安縣,是淮南抗日根據地的中心。新四軍二師的抗敵劇團和地方的大眾劇團常在這里演出,各種抗日活動轟轟烈烈,這些都強烈地沖擊著曉葦幼小的心靈。
1941年10月的一天,秋高氣爽,陽光明媚。一位身著灰軍衣的新四軍干部來到曉葦家門口,微笑著問她:“小鬼,你到劇團來演戲、唱歌、跳舞好嗎?”曉葦高興地回答:“好呀!”就這樣,11歲的曉葦頭也不回地跟著這名新四軍走了,從此邁出了革命征途的第一步。
曉葦來到新四軍二師抗敵劇團,見到了團長張望和副團長儀軍。她穿上小號的軍衣,還挺神氣。大哥哥大姐姐們唱著抗戰歌曲,歡迎新入伍的小女兵。之后,曉葦被分到四旅抗戰劇團,團里的龔維一大姐一見面就說:“我給你取個名字,叫曉葦。曉就是拂曉,天剛亮,意味著有朝氣;葦就是蘆葦,長在水中,很純潔。”龔維一見曉葦那么瘦弱,就動手幫她把軍衣改小一點,帽子后面也縫了一截,這么一收拾,曉葦顯得精神多了。
當時,抗戰正處于最艱苦的階段。日偽軍加緊對抗日根據地進行“蠶食”“掃蕩”,國民黨頑固派也不斷從背后襲擊,淮南黨政軍民進行著頻繁激烈的戰斗。當時部隊行軍時每人要背1.5公斤的米袋,曉葦年紀小,團長戴賢中怕她背不動,總讓其他同志幫她背。每過一次封鎖線,都要走上百里路,通過鐵路線時,有十多里路要跑步前進,領導每次都指派一名男同志背著她跑。
龔維一對曉葦的教育很嚴格,照顧則無微不至。晚上睡覺,她會把曉葦冰涼的小腳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焐熱了再睡。曉葦行軍腳上起了泡,龔維一就用針幫她把泡挑破后再穿一根頭發,這是對付腳泡最好的辦法。有一次,龔維一發現曉葦的鞋底破了,第二天一早還沒吹起床哨,她便把自己的舊軍衣撕了用糨糊漿硬,飛針走線納鞋底。怕新鞋不跟腳,她還特意釘了兩根帶子。另一次雪中行軍,戴賢中背著曉葦,龔維一拿著她的行李跟在后面,不時幫著托一下。過橋時,龔維一發現曉葦的小腳露在寒冷的空氣中,就伸手幫她拉褲腳。正打瞌睡的曉葦在迷糊中猛一伸腳,把龔維一踢到了冰河里。同志們趕忙把龔維一拉上岸,她還笑著說沒關系,就穿著濕透的棉褲在雪中行軍,兩條腿都被褲子上結的冰碴劃破了。龔維一的慈母心、戰友情,令曉葦終身難忘。
曉葦到四旅劇團的第二天,團里就讓她參加演出,在《農村曲》里飾巧姑。在戴賢中的鼓勵下,她鼓起勇氣登臺演出,精彩的表演受到大家稱贊。后來,團里派她到連隊教唱歌,同樣受到一線同志的關愛。1943年3月,根據地貫徹精兵簡政,四旅劇團被撤銷,曉葦和龔維一、馬玉順等人奉調二師抗敵劇團,之后凡是小孩戲都由曉葦來演。
“一天,到黃花塘新四軍軍部演出,陳毅代軍長特地到后臺看望我們,他慈祥地摸著我的頭,開玩笑地說:‘小鬼,你什么時候知道談戀愛呀!’惹得大家哄堂大笑。首長熱情而又風趣地鼓勵我們把這臺戲演好。”曉葦深情地回憶著。
抗敵劇團從領導到普通演員都很喜歡曉葦,大家千方百計從敵占區買來《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等讀物,幫助她提高文化和業務水平。重慶音樂學院畢業的導演洛辛在講樂理課之余,專門給她講貝多芬的故事,還教她寫日記。編劇兼導演葉華用家里帶來的一條白底淺藕色小花被面,親手給她縫制了一件短袖連衣裙,這是曉葦平生第一次穿上連衣裙……這些都讓曉葦真切地感受到了革命大家庭的無限溫暖。
茁壯成長
“1943年秋天,抗敵劇團全部參加整風學習。劇團領導考慮到我年紀小、個人經歷清楚,建議我利用這個機會去讀兩年書,這正合我心意。在二師政治部主任蕭望東的關懷下,我如愿以償地進入了半塔集干部子弟學校讀書。”曉葦高興地回憶道。
這所學校的學員大多是來自上海、福建、廣東、江蘇、安徽,還有東三省地下黨的干部子弟。學員政治素質好,學習氣氛濃。曉葦好學上進,她把入伍兩年受培養教育的收獲和龔維一管理少先隊的那一套方法全用上了。不久,她便被同學們推選為兒童團團長、宣傳隊隊長和歌劇團團長。她利用課余時間,組織同學們開展各種抗日宣傳活動。她帶領文藝骨干到野外練聲,教少先隊員學跳《反攻舞》《紅旗舞》,星期日組織同學們到連隊教唱歌,寒暑假到部隊慰問演出。在學校一年半的學習和鍛煉,讓曉葦增長了許多知識,提高了思想理論水平,為之后幾十年的工作與學習打下了堅實基礎。1945年5月初,抗日戰爭進入全面反攻階段,因工作需要曉葦要回劇團了,同學們依依不舍地敲鑼打鼓歡送她。
6月,劇團來到津浦路西藕塘鎮附近的村莊,排練三幕話劇《過關》,這個劇描寫的是一個進步青年克服重重阻力參軍的故事。“章洛導演是我藝術道路上最尊敬的導師之一。”曉葦深情地說,“在劇中我扮演婦救會會長,他耐心地幫助我分析怎樣塑造好這個角色。他說,首先要理解劇情,不放過每一句詞、每一個動作。演員在臺上,在臺下會有千萬雙眼睛盯著你,因此動作要準確,要有目的;吐詞要清晰,要把握好語調。一句話有好幾種語調,可以是熱情的、高興的,也可以是冷淡的、敷衍的。語調不同,效果也不同,要好好琢磨。一個演員內在的戲對觀眾感染力最強。內在的戲,主要是通過演員的眼睛來表達的,眼睛是演員的靈魂。章導耐心細致的講解,使我獲益匪淺。”
8月15日晚上,話劇《過關》在二師政工會上成功演出,觀眾反響熱烈。那天戲演了一大半,從臺前傳來日本帝國主義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大家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善始善終演完了戲。由于曉葦一貫的突出表現,這年12月8日,她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主演《白毛女》
1946年深秋,國民黨反動派對華東地區瘋狂進攻,兩淮失守。這時,曉葦隨二師文工團一部分團員并入華東野戰軍六縱文工團。1947年,我軍在山東戰場連續發起萊蕪戰役、泰安戰役、孟良崮戰役和南麻臨朐戰役,曉葦和戰友們一直在前線上協助搶救護理傷員,還在間隙表演小節目慰問部隊。我軍一個接一個的勝利和不斷涌現的英雄事跡,振奮和鼓舞著文藝戰士的心。
臨朐戰役后,部隊北渡黃河到魯西南短暫休整,然后向隴海線南出擊。六縱文工團留在魯西南一個山村排練大型歌劇《白毛女》。導演決定由曉葦和另一名同志扮演“喜兒”(AB角)。曉葦說:“當時,我對演‘喜兒’有點把握。一是我在舊社會也有一段苦難經歷,對于在地主壓迫下窮苦人的生離死別有切身體會;二是我和‘喜兒’年齡相仿,都是17歲。當然,在排練時我是下了很大功夫的。在‘北風吹’和‘紅頭繩’兩節中,既突出了農村窮苦姑娘的天真和稚氣,又表現了過新年時喜得一根紅頭繩的歡快情緒。”
1947年底到1948年初,《白毛女》劇組在部隊巡回演出時,正值華東野戰軍一部在豫皖蘇地區機動作戰。一般情況下,如果弄清部隊當晚沒有行軍作戰任務,劇組就會派部分男團員先去挖土筑臺,天黑時點上汽燈演出。有時遇上“北風吹,雪花飄”的天氣,汽燈下雪片飛舞,更增添了真實感。當演到楊白勞死在雪地里,惡霸黃世仁來搶人時,“喜兒”跪在鄉親們面前呼天搶地:“大叔大嬸救救我呀!千萬不跟地主去。死跟爹爹一塊兒死,活跟大嬸一塊兒活呀!”這歌聲仿佛不是唱出來的,而是從曉葦的內心深處爆發出來的。當演到“喜兒”在黃家受盡煎熬,唱出“為什么窮人這樣窮,為什么富人這樣狠!這樣的日子我怎么過呀!多會熬完這苦日月?”時,歌聲又那么凄婉深沉,傾注了曉葦的全部感情。
當時,部隊正在進行以訴苦和“三查三整”為內容的新式整軍運動,劇團密切配合,《白毛女》連演20多場,反響強烈,效果明顯。演出過程中,全場一片啜泣聲。許多戰士聯系自己的苦難家史,更加激發了殺敵立功的激情。不少剛從國民黨軍隊解放過來的戰士,也很快認清了誰是自己真正的敵人,和老戰士一起英勇作戰。因此,文工團獲得一片贊揚聲,榮立集體二等功。
1949年4月,我軍發起渡江戰役前,曉葦被調到華東野戰軍第八兵團文工團(后改為華東軍政大學文工團)工作。在推翻國民黨反動統治后的第一個金秋季節,華東軍政大學文工團排演了歌劇《王秀鸞》。這個劇歌頌了勞動英雄王秀鸞熱愛勞動、勤儉持家、孝敬公婆,積極支持丈夫參軍上前線的事跡。導演李樂決定讓曉葦擔任主演。
曉葦激動地說:“一開始,我顧慮重重,怕演不好這個角色。因為我自從進入抗日劇團起,都是演小孩戲。當年我才19歲,而劇中人‘王秀鸞’已經28歲了,她有丈夫、公婆、小姑子,還有10來歲的兒子,在處理家庭關系上,我沒有一點實際體驗。李樂導演對我說,你不能只演一個類型的戲,你已經長大了,也成熟了,要努力去塑造各種類型的角色,逐漸拓寬戲路。按照劇情的要求,‘王秀鸞’在舞臺上要熟練地完成犁地、澆地、收割等整套農活,有時還要按秧歌舞的步伐,邊做邊唱。在李導的指導下,我刻苦揣摩這個角色,努力去實現導演的要求。首場演出,觀眾反映良好。團里同志說我臺上臺下,判若兩人,把‘王秀鸞’演得有血有肉。”
1950年4月,《王秀鸞》劇組在南京演出20多場后到上海演出,又連演數十場,盛況空前,場場爆滿,轟動了大上海。當時紅星電影院的老板說:“我們這個影院開業以來,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場場滿座的盛況。”著名作家、文藝評論家胡風還專門為劇組召開了座談會。他評論說:“這個新型歌劇,既貼近實際,又高于生活,是廣大勞苦大眾喜聞樂見的。‘王秀鸞’這個演員內在戲演得很好,能抓住觀眾,演出很成功。”
奮斗不止
新中國成立后,為支持愛人葉寒青的工作,曉葦23歲時改行做政治工作,一干就是幾十年,先后在南京機要干部學校、南京無線電廠等單位工作。1955年,葉寒青從南京軍區宣傳部調解放軍報社工作,曉葦隨調赴京,到國家體委國際聯絡部工作。1973年號召“文藝歸隊”,曉葦在中國雜技團任政工處處長。1976年東方歌舞團重建時,曉葦應歌舞團團長王昆之邀,擔任東方歌舞團人事處處長,為東方歌舞團的重建和引進文藝人才做了大量工作。不管在哪個崗位上,曉葦都很認真、勤奮、敬業,把各項工作干得有聲有色,成績顯著。
“1988年,我被批準離休。在東方歌舞團歡送我的大會上,我說雖然離休了,但要遵照陳云同志的教導,離休不是革命的終止,而是新工作的開始,生命不息、奮斗不止。”曉葦深有感觸地說,“我11歲參軍,在革命部隊這個大學校里,受到許多首長和同志們的厚愛,在黨的培養下健康成長。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我要在有生之年,回報社會、回報人民。”
1990年,在慶祝半塔集干部子弟學校成立50周年校友會上,曉葦提議拍攝一部反映在戰爭年代艱苦而愉快的讀書生活的電視劇,得到老戰友們的一致贊同,并被推選為制片人。她積極找人寫劇本、籌款、挑選演員,緊張拍攝。1992年,4集電視劇《半塔晨曲》在中央電視臺和20多個省、市電視臺上演,反響熱烈。
2003年10月,曉葦陪同愛人在上海東方肝膽外科醫院住院期間,被該院肝膽外科專家、愛國華僑、知識分子的楷模、中科院院士吳孟超的先進事跡所感動,又萌生了拍攝一部專題教育片的想法。她仍當制片人,與上海教育電視臺等單位聯合籌款30萬元,由其長子葉暉南編寫劇本,拍成了三集專題片《吳孟超》,在上海乃至全國醫學界引起熱烈反響。
作為一名新四軍老文藝戰士,曉葦越老越感到使命重大,她生命不息,奮斗不止,余熱生輝,碩果累累。
2022年8月,曉葦不幸因病去世,享年92歲。
(責任編輯:徐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