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榕榕
一天之內能建好一所大學嗎?
在網絡上,如果你搜索“山河大學”,會發現答案是肯定的。這所位于山東、山西、河南、河北四省交界處的綜合性學校,幾乎是一天之內建起來的。正如評論區所說:“上午看到了想法,中午看到了方案,下午看到了校徽,晚上看到了宿舍。”
幾乎你能想象到的所有大學“設施”,比如校訓、招生簡章、校歌、官網、學院架構等都應有盡有。不過這所設施齊全的學校,它的存在有一個前提——僅限于互聯網空間。
2023年6月27日,有位網友在社交平臺發布了一條視頻,稱河南、河北、山東、山西四省的343.4萬考生一人拿出一千元,三百多億足夠辦一所綜合大學(實際上是三十多億),地點選在四省交界,爭取一年內趕超清北。視頻還附上了一張圖片,顯示辦一所大學所需的各項經費。
視頻發出后,立即掀起討論的熱潮,網友在評論區紛紛表示支持,“河南同意了”“河北也同意,什么時候建,很急”。行動力快的網友,有的開始選址,有的開始想校名,更有甚者已經利用自己的專業畫出學校的三維設計圖。
“確實比較感同身受,畢竟自己也來自一個高考大省。”任陽賢說。他是2020年的河南高考生,當年考了601分,超河南理科一本線57分,入讀了陜西一所雙非一本院校。
2023年,約三百萬來自河南、河北、山東、山西的考生走入高考考場,他們約占全國高考人數的1/4。與人口大省、高考大省不匹配的是,目前這四個省份僅有8所雙一流院校,而其中,河南、河北、山西三省總人口約2億,卻無一所985院校。
“所以‘山河大學’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呢?是數以百萬計的考生持不平的大山,是龐大遙遠理想的雛形,哪里都可以是‘山河大學’,翻過山去自有山河。”任陽賢在自己發布的視頻下這樣寫道。
陳良宇是“山河大學”校徽之一的設計者。6月27日,他刷到了“眾籌”大學的視頻,之前還看過調侃山河四省的一句話,“河南種地,山東種菜,山西挖煤,河北打鐵”,大意是除了上學之外什么都干,調侃之余,隱有無奈。
視頻的評論區討論熱烈。有位網友曬出一張地圖,用線條連起了四個省份的省會,在交界處選定了大學校址;有的網友起好了“山河大學”的名字;還有的考慮起招生要求,“只收山河四省的學生,不要其他省的”“入學就兩個專業,一個考公,一個考研”。
陳良宇被這種氛圍感染,開始親手設計校徽。他讀大一,學的是視覺傳達設計。他設計的校徽主體是一個教學樓,4根柱子支撐著它,象征著4個省份共同支撐起這所大學;下面的4條彩色跑道,寓意大學是在四省考生的愿望上建立的;旁邊的麥穗指四省以農業為主,團結、樸素;卷軸則寓意四省的文化底蘊深厚。他用了六七個小時將它畫出來。
網絡上還有一個流傳更廣的校徽版本,主體是一雙手托起一本展開的書,旁邊寫著山河大學的校訓,“博學、求知”。
“山河大學”的建設就是這樣,沒有統一的組織,自發參與,也難以分清先后,也許同時有好幾個校徽,或者好幾首校歌。或許正如招生宣傳上所寫的那樣,大家的宗旨都是“致力于解救困與(于)不公之中的山河四省學子,讓每一個山河四省學子都有學上”。
看到“眾籌”大學的提議后,任陽賢建了三個群聊,加起來約有一千多人。在其中一個群聊里面,管理員都是網友自封的各大學院院長,比如材化學院院長、法學院院長等。陳良宇也建了群聊,有近三百人,大部分在18-23歲之間,有的是剛高考完的學生,有的是大學生。大家在群里面討論“山河大學”食堂的建設、宿管和保安等職位的競聘,以及社團的開設等。
除了校徽,陳良宇還設計了任命書。如果某位網友想當院長或其他職位,他就會給他們發自己設計的任命書。一位來自山河四省的網友找到陳良宇,問能否給他發一個“山河大學”理論物理學職位的相關任命書,他以前很想學這個專業,但是沒考上,想通過這種方式彌補遺憾。還有一位山東的博士生聊起自己的求學經歷,想加入群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經過近一周的建設,“山河大學”已“頗具規模”。校長是杜甫,他的詩句“國破山河在”,恰好有“山河”二字;另一句詩“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則被大部分學子奉為圭臬。學院設置方面,既有文學院、藝術學院等常規院系,還有諸如玄學院、愛情學院等“創意”院系。宿舍是上床下桌,有獨立衛浴,也設有空調。學校里有湖、有公園。軟硬設施一應俱全。
高亦飛是2016年的河南高考生,他所在的高中是當地縣城最好的。那所學校一個年級有四十多個班,每個班都在70人左右,他粗略計算,整個學校有超過八千人。他上一屆的本科錄取率大概是40%。因參加高考的人數太多,河南考生面臨激烈的競爭。
任陽賢在西安上大學,入學后,他和宿舍同學討論高考分數,發現有當地同學的高考分數比他低了將近一百分,他很驚訝。他高考那一年,河南理科的一本分數線是544分,而用同一套全國Ⅰ卷的其他省份,比如湖南,理科的一本分數線僅507分,安徽也僅有515分。
任陽賢想過,同學比自己少考了這么多,現在他們卻在同一個宿舍里,如果自己在別的省份高考,也許可以上一個更好的學校。他只能慢慢接受,“他們確實生存壓力小一點,這是事實,沒辦法,你只能接受”。

截至2022年,河南省的普通本科學校有56所,本科層次職業學校1所,高職(專科)學校99所。其中雙一流院校共2所,鄭州大學和河南大學,鄭州大學是河南省僅有的一所211院校。截至2022年末,河南省常住人口為9872萬人,而近三年,河南每年的高考報名人數均超百萬,僧多而粥少。
對于河南考生,特別是高分考生來說,留在省內的選擇并不多,走出去同樣是一道難題。一般來說,大部分學校的招生計劃都會優先面向省內,給到其他省份的招生名額更少,這種情況下,要出省上大學,意味著更高的分數,也意味著他們要更加努力地學習。
任陽賢所在的縣城有三個高中,他在其中一個上學。高三那一年,每天都從早上5點多學到晚上11點,每周都有模擬考,壓力無處不在。有一次他只考了四百多分,難受在一瞬間襲來,但他沒有時間過多陷在這種情緒中,考試實在太多,下一次又要來臨。他見過班里有女生看到張貼在教室后邊的成績單后,回到座位上偷偷地哭。
陳良宇是美術生,學的是理科。藝考結束后,他回到學校繼續上文化課,但他跟不上。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整,他才進入狀態。午休時間有兩個小時,陳良宇利用這段時間學習,學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瞇十幾分鐘。他知道,自己的文化課成績雖然沒有其他同學的要求高,但為了能上到一個本科院校,還是需要很努力。
除了應屆生之外,復讀生也增加了很多壓力,因為多學了一年,有些復讀生實力很強。
向葉就是一名文科復讀生。第一次高考她的分數不理想,不甘心讀專科的她選擇復讀。班里的復讀生都很努力,午休不睡覺,傍晚飯點又一對一補課。有時候還要承受老師的區別對待,比如不讓復讀生坐在前三排的位置,向葉有一次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的角落。
高考結束,陳良宇考了339分,以一分之差與本科失之交臂。而同考一份高考卷的其他省份,比如陜西,當年藝術類本科的分數線僅為258分。即使知道自己的原因很大,但陳良宇還是忍不住無數次地想,要是生在別的省份就好了,也許真能上到一個本科,“可惜自己是河南人”。
向葉第二次高考分數是462分,當年河南文科類的本科二批分數線是466分,她又一次失利了,但她已經沒有勇氣再復讀一年了。
任陽賢那一屆的一本錄取率大約是30%多,年級里有少數學生去了復旦大學、上海交通大學等高校。而在他所在的重點班里,考得最好的學生上了鄭州大學,這是河南省最好的學校。
流傳甚廣的山河大學招生簡章上,寫明了招生條件:“河南、河北、山東、山西四省高考生可直接報名,除四省外其他考生需高考達到700分”。
一位2018年參加高考的山東考生,超過當年本科線116分,但因為山東省內少有文科比較好的大學,最后去了廣州一所211院校。
“如果多一所大學可能就會多一萬個本科生,也算是解決了一部分社會問題。”陳良宇說。即使高考已經過去一年,陳良宇仍為自己上不了本科而感到遺憾。
考上好大學,才能出人頭地,這依然是許多家庭根深蒂固的觀念。陳良宇出生于河南蘭考的一個偏遠村莊,父親在江蘇打工,他從小跟在爺爺奶奶身邊。爺爺76歲,前幾年還在村里打建筑零工,奶奶平時摘野菜、撿廢品。當年因為家里窮,父親沒能繼續升學,他感到遺憾。而到了陳良宇這一代,這種遺憾依然延續。哥哥考上了高中,但因為家里供不上,最后只能去技校讀了兩年。
家里出個本科生的希望在他身上。走藝術生道路,原本是陳良宇給自己找的一條捷徑,但后來他發現,“這也不是捷徑”。學美術需要資金支持,他猶豫過,畢竟家里條件不太好,但父親期盼他考上本科,還是選擇了支持。現在,期盼化作了新的遺憾。

向葉目前在鄭州一所本科院校里讀專科。據她了解,一般比本科線超過不多或是差幾分的考生,報考時會優先考慮本科院校里的專科。教她課程的老師也教本科生,算是享有和本科生同樣的師資條件。
直到去陜西上大學,任陽賢才更清晰地意識到,在通往高考的這條路上,原來在起點處,自己擁有的資源就與周圍的同學有所不同。他的一些同學是西安本地人,他們的高中老師畢業于陜西師范大學這樣的211院校,而他所在的縣城高中,大多數老師都只畢業于普通的師范學院。
在陳良宇的想象中,“山河大學”應該是一個以四省考生為主的綜合類大學,也面向全國招生,但分數線要設得比四省考生高一些,他還希望山河大學能打造成一個雙一流院校。
“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所屬于自己的‘山河大學’,可能是自己對美好學校的一個向往,我覺得我們每個人都應該有追求它的權利。”陳良宇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應受訪者要求,高亦飛、向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