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這么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驢跟詩人,好像一對完美的拍檔。詩人的氣質,跟高頭大馬的確不搭調;驢體格小巧,和詩人緩步而行的翩翩風度相得益彰。
唐代鄭綮說:“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邊走邊比畫,“推”好呢還是“敲”好,也只能騎驢。
驢背平坦舒適,弱不禁風的小媳婦都可以安然坐著回娘家。馬騎乘起來,就正式且粗獷得多,要配鞍,得經過訓練;還要身姿挺拔,被堅硬的馬鞍束縛著,在馬上,人只能保持一種緊繃而待發的狀態。
連賞花那么優雅的事,騎馬去就會變成一場盛會、一次游行:“一日看盡長安花”“踏花歸去馬蹄香”。
驢性愚執,形容冥頑不靈者,會說“春風不入驢耳”。有些詩人也有這種毛病,主觀想法太多,不聽勸諫。
和馬相處久了,便是戰友,風里雨里共進退,一個眼神,莫逆于心。驢則更像游伴,相處再融洽,私底下都有些小別扭,你想往東,它偏往西,這時候你們倆得好好就地商量一下了。
驢跟馬的區別,陸游是很明白的。
“此身合是詩人未?”劍門關下,陸游很不高興地嘀咕著,這一生,才不樂意騎驢,才不愛當詩人!他想騎的是戰馬的盧,想做的是如衛青、霍去病那樣的將軍。
陸游不是將軍,連戰士都算不上。八十五年的人生里,他真正的軍旅生涯只有一年多,而且是文職,年紀也不小了。這一年多的事情,他用
陸游的家在汴梁,世代為官,到他這一代,風云突變。
三歲時,金軍攻陷汴梁,他被母親抱在懷里,隨著亂軍和呼號的流民逃到江南。即使年紀尚小,他也是南渡之民,血液里有流亡的恥辱記憶,有故國三千里的不堪與思念,像火一樣熾烈,像刀鋒一樣尖銳。
早慧孩子的志向,被長輩的哭泣與追憶敲打,他長成了熱血沸騰的青年。習文,學劍,鉆研兵法……像將要脫弦的箭,直指前程。
因為家世,他早早蔭補為“登仕郎”,一個名義上的正九品,站上通往仕途最起始的階梯。不過,必須參加一次吏部的考核,才能被正式授予官職。進臨安城應試這年,陸游十六歲,首嘗敗績。后來,他參加省試,入闈,在禮部又被刷了下來……
這一次,簡直是場鬧劇。他參加的是專門給現任官員和恩蔭子弟準備的考試,文章深受主考官陳子茂的賞識,錄為第一。
可是同場有秦檜的孫子秦塤,秦檜遞話要讓孫子當頭名。陳子茂為難了半天,最后把陸游放在了第一,秦塤第二。
秦檜大怒,再一看陸游的卷子,滿紙洋洋灑灑、力透紙背,寫的都是光復國土、征稅要從富人征起等主戰派與改革派的那一套,使他越發惱火。
陳子茂被革職,陸游以反對和議之罪,被取消殿試資格,好好的一個進士出身,又“去乎若云浮”了。
終于等到宋孝宗繼位,秦檜也死了,新朝銳意圖強求賢若渴,把在野名聲已經很響亮的陸游召來,一番應對后,龍顏大悅,賜進士出身,后外放鎮江府通判。
鎮江府,南宋對金軍東部防線的重鎮,向來被視作東線司令部。若干年后,宋寧宗時代,被委以北伐重任的辛棄疾,亦鎮守此地,寫下這樣的句子:“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
然而,北伐事敗無力再戰,南宋不得不再次向金國求和。以太上皇宋高宗為首的主和派占據上風,陸游被短暫免職后,調到夔州。官職未有差別,卻身在后方,離開了南宋軍事力量的中心。
直到淳熙十三年(1186年),陸游又被起用,知嚴州軍州事,再次上京面圣。這一年,宋孝宗五十九歲,陸游六十一歲。離第一次君臣相對已經二十四年了。
當年都意氣風發,現在呢,一對發須斑白的老人家。皇帝對陸游仍然滿懷激情地縱論國是不置可否,只對他多年來的詩文成就大加贊賞,并談起嚴陵山水甚好,諄諄道:“先生可多寫詩。”
陸游很失望。
他在退隱的日子里,無一刻忘記報國的雄心。而報效的對象——皇帝本人,卻已經這樣心灰意懶。這樣的面圣又有什么意義?
對于宋孝宗,這一次召見,或許只是他對年輕時代理想的一次懷舊,對中興大業的一次追念。朝野上下,舉目不見可用之材,將軍多老死,當年曾熱烈擁護自己的主戰派臣子們,在朝堂上沉默地腆著圓潤的肚子,面目模糊,已經分不清誰是誰。
陸游是正常人,而且是詩人,所以他可以至死都保持著一顆樂觀的心,鍥而不舍,信念不頹。
陸游騎驢進入劍門關,后面跟著載有全家老小的車隊,逶迤行來,雨雪交加。
劍門天下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李白當年經過,驚呼:“蜀道難,難于上青天。”陸游可沒感嘆的興致,他心中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回頭望去,關山重重,不見一個故人。
一直到了成都,他的心情才稍有好轉。
陸游在掌管邊防軍務的四川制置使范成大門下,做了一個參議官的閑職。成都很好,百姓淳樸,生活安逸,吃吃喝喝,賞花講古,五十歲的人,足可以養老。但陸游渾身不得勁、著急,心里無著無落的,只好繼續多寫詩詞。作詩最勤的時候,總是他最不樂意當詩人的時候。
陸游的悲痛,是整個南宋有志之士的悲痛。
游牧民族全民皆兵的時候,大宋王朝的職業軍人們,走走私,經經商,合資開個茶樓酒店,小日子快活得很,卻苦了國家。實在讓執政者叫苦連天又無可奈何。
軍事力量薄弱,還有一個很重要又很荒誕的原因:兩宋嚴重缺馬,是中國歷史上最缺馬的朝代。
尤其到了南宋,像陸游,他那么想騎馬,就不能找匹馬過過干癮嗎?他始終騎在驢背上顛來倒去,實在也是因為,在日常生活中,就算是普通官員,想找匹馬騎,也很不容易。
為什么沒有馬?歷來產馬的地方——西北、塞北、關東、西南全被其他政權占領了。
中原地帶以農耕為主,環境很不適宜養殖馬,只能高價去向遼、西夏和大理買馬。這種情況下,一打仗就立刻會被封鎖進口戰馬的渠道。
到了南宋,與北方勢成水火,每一戰都會損失大批戰馬。每次戰敗,恢復元氣就難上加難,不得不議和以求休養生息。主和派對主戰派恨得要命——老實講,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滇、川、藏三角地帶叢林中的那條茶馬古道,就是自唐宋以來,用中原茶葉與邊疆各國進行馬匹交易的通道。
南宋時,“關陜盡失”,西北地帶的茶馬交易已經無法進行,只得把重心轉移到西南。大理也是產馬區,馬以個子小、能負重、善走山路聞名,卻不適合作戰,運運軍糧還差不多。戰馬還是西北的好。
平時民間只得騎驢子,這是驢子普及的朝代,翻開兩宋詩文,驢的出場率遠高于馬。
《清明上河圖》反映汴京繁華實景,里面的馬也寥寥。陸游關于驢和馬的怨念,就說得通了。
但是,用曹操的詩來說:“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陸游騎不成馬,在后人看來,也沒什么關系,他早已在歲月里,把自己變成了一匹悲壯的老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