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泡茶

幽子

鄉村的日子，少了城市的繁雜和喧囂。黃梅時節，歸省老屋，和父親依窗而坐，瓦屋聽雨，竹榻品茶，一樣沉默寡言。滳嗒的雨聲落在屋檐，打在樹梢，窗下的芭蕉淅淅瀝瀝，吟唱著遠古的歌謠。

潔白的梔子花在墻角綻放，馥郁的芳香透過墻院滲入門簾，那是母親在世時栽種的花兒。母親的品性如這樸素的花兒低調內斂，不事張揚，卻又芬芳四溢。父親忽然問：你媽過世有多少年了？我一時語塞，他長嘆一聲：唉，故人似茶，喝著喝著都淡了呦！我的心里一陣揪緊。

幾桿修竹在窗外搖曳，朦朧的燈影里一壺新茶，晶亮的茶湯擱置于古舊的案幾，云霧繚繞中飲一口清茶，清幽的芳香沁入心脾。父親說的，也許有一定道理，但也只是對往事的緬懷，而我，在陪父飲茶的日子，也悟出一番淺理。

茶有不同的姿態，正如人有不同的相貌，湯色透明，清淡純凈的白茶，如天真爛漫，純潔無邪的孩童；青澀甘甜，曼妙青翠的青茶，似豆蔻年華，花季雨季的少女；芳香撲鼻，細膩順滑的綠茶，如溫婉典雅，嫻靜恬柔的少婦；臨花照影，嫣然嫵媚的花茶，如俏麗阿娜，婉約多姿的妙人；湯色橙黃，氣質如蘭的黃茶，似知性優雅，人到中年的女子；風流如錦，霸氣渾圓的紅茶，似豐韻猶存，佳人半老的徐娘；濃烈苦澀，回味無窮的黑茶，似睿智敦厚，韻味悠長的老嫗。茶葉在茶盞中上下沉浮，一次次沸水的沖泡，一次次上下的翻滾，那絲絲縷縷的茶香飄蕩在茶室，回味在心田。

人生如茶，茶如人生，坎坎坷坷的歲月，經歷了多少滄桑沉浮？磕磕絆絆的人生，體味了多少酸甜苦澀？飄浮不定的茶葉，如前途未卜的命運，任歲月漂泊，任風霜打磨，任雨雪沖刷，沉淀的砂粒擱淺于時光的河床。執一壺沸騰的水，沖一杯濃釅的茶，干澀的茶葉被滾燙的茶水熱情的吻醒，如初戀的少女，舒展曼妙身姿，如含苞的蓓蕾，綻放動人光彩。

如茶的人生，是豐富而多彩的人生，白的透明，青的羞澀，綠的靜雅，黃的純厚，紅的濃烈，黑的綿長，宛如人生的四季，生命的更替，成長的履歷，在茶香中延綿，人生的閱歷，在茶味中磨礪。

與茶為友，與書為伴，茶為知己，書為知音，淺淺淡淡的歲月里，清清靜靜的時光里，與一本詩書旖旎的相擁，那是茶的幸事，也是書的樂趣。青春的潤澤在書海里徜徉，柔軟的馨香在茶湯中散發。一茶在手，萬事皆休；一書在手，煩惱俱凈。茶與書的妙處，皆在忘我的境地。

雨后的鄉村，清爽而干凈，如洗的天地，疏朗而明麗，一甌茶，一卷書的晨光，在幽靜的庭院彌漫；一池水，一澗草的景致，在偏僻的小徑邂逅；一叢葉，一枝花的雅趣，在鄉村的田園尋覓。阡陌縱橫，不見以往的行人；竹林清幽，難尋吹笛的舊人。

想著想著，又依稀看到母親的身影，那時節，母親只愛菊花茶，木質的窗欞，古舊的雕花，母親一個人坐在窗下，一只透明的玻璃杯，幾朵微黃的菊花滿杯鋪開，一會兒，玻璃杯子的水也黃黃的，就連氤氳的熱氣也黃黃的飛升。母親靜靜地坐在窗前，沾一口茶水，光影罩著她略白的面孔，滿臉都是微笑……

林中的小路蜿蜒，溪邊的小樹繁茂。一個微霜的早晨，應該是晚秋的日子吧，跟著母親來到她的花園，滿園的菊花盛開，滿臉的秋霜冷艷。母親說：霜降菊，去熱祛寒，苦中帶甜，我們采回去，能烹一壺好茶呀！我們采了好多，一直到太陽高照……

細雨仍綿綿，窗外郁郁蔥蔥，爐火上茶煙緲緲，父親不知哪里去了，我的夢，依依從母親的菊園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