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歌調(diào)鉤沉錄（八）

俞一帆

轟轟烈烈的“大家唱”年代，似乎隨著三年的風雨不調(diào)而聲歌漸微。好在黨的八屆九中全會及時提出了“調(diào)整、鞏固、充實、提高”的戰(zhàn)略方針，音樂戰(zhàn)線也積極行動。于是，人們重新拾起曾于十九世紀四五十年代風靡世界的歐美歌曲，似乎唱響那些象征反壓迫精神的歌調(diào)便能喚起我們解放全人類的決心。

首先是斯蒂芬·福斯特（Stephen Foster）的作品，如《老黑奴》《故鄉(xiāng)的親人》《我的肯塔基故鄉(xiāng)》等，備受聽眾青睞。隨后，更多西方歌曲陸續(xù)進入我們的音樂生活中，有些是老歌，有些是電影插曲，如英國電影《百萬英鎊》插曲《揚基歌》、印度電影《流浪者》插曲《拉茲之歌》等。據(jù)說，在《流浪者》熱映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一早打開窗戶就可以聽到街頭巷尾傳來“到處流浪，啊……到處流浪”的歌聲。優(yōu)美搖曳的東南亞歌曲也很受歡迎，如印尼蘇門答臘地區(qū)的巴達克人船歌《星星索》（Sing Sing So），“嗚喂，風兒呀吹動我的船帆，船兒呀隨風蕩漾，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恐怕在今天無人不知。而稍微年長一些的人，則對另一首《寶貝》（Butet）印象更深。“寶貝，你爸爸正在過著動蕩的生活，他參加游擊隊打擊敵人啊，我的寶貝……”這部作品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由中央樂團女高音歌唱家劉淑芳配譯并演唱，是一首慢速的搖籃曲。

聽過這兩首歌的人不難發(fā)現(xiàn)，它們的旋律同源。試問一首船歌如何變成與游擊隊扯上關(guān)系的搖籃曲呢？1945年，印尼發(fā)生“八月革命”，在獨立運動期間，這首流傳已久的巴達克船歌被重新填詞，搖身一變成了弘揚革命主題的搖籃曲。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印尼人民的民族意識空前高漲，抗議獨裁政權(quán)專制、殖民主義擄掠的呼聲席卷五洲四海，甚至還燃起武裝斗爭的烽火，叢林山地間硝煙四起。此時，中國人民的聲援為印尼人民帶去溫暖。1961年，劉淑芳在訪問印尼的交流演出中，學會并譯配了歌曲《寶貝》，不僅在當?shù)匮不亓怂氖鄨鲅莩觯€帶回國內(nèi)，風靡一時。

與此同時，大批印尼華僑返回祖國懷抱，帶來許多當?shù)氐拿窀瑁纭端罅_河》、《哎喲媽媽》、《故鄉(xiāng)》（Indonesia Pusaka）等。《故鄉(xiāng)》由印尼作曲家伊斯瑪伊·馬祖基（Ismail Marzuki）創(chuàng)作，在印尼的傳唱程度相當于國內(nèi)的《我和我的祖國》。1961年，陳蝶衣將此歌重新改詞，以《心戀》聞名流行樂壇。馬祖基的另一首《椰島之歌》（Rayuan Pulau Kelapa）也由陳蝶衣改詞為《椰島姑娘》，成為百代金曲，廣泛流行于東南亞地區(qū)。

面對緊迫的國際形勢，我們要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力量，與一切被帝國主義侵略的國家和民族結(jié)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實現(xiàn)“亞非拉人民大團結(jié)”。中國人民為了表示對亞非拉民族傳統(tǒng)文化成就的欣賞和支持，1962年初，以學習和表演亞非拉地區(qū)歌舞藝術(shù)為主要任務(wù)的東方歌舞團成立了。短短幾年，東方歌舞團就積累創(chuàng)編了三百多部亞非拉地區(qū)的民族舞蹈和一千多首樂曲、歌曲，在國內(nèi)外舉行了數(shù)百場演出。一時間亞非拉地區(qū)的傳統(tǒng)民歌、革命歌曲迅速在我國傳唱開來，極大豐富了當時人們的音樂生活。

隨著文化宣傳的推進，拉丁美洲的革命歌曲也傳至華夏，比如為紀念古巴“七二六運動”的《七二六頌歌》，歌頌革命領(lǐng)袖切·格瓦拉的《直到永遠》等。音樂會、廣播里也經(jīng)常放著古巴民歌《西波涅》，阿根廷民歌《小小的禮品》《阿娜依》，墨西哥民歌《你就是幸福》等南美洲歌曲。

《鴿子》（La Paloma）可謂是拉丁美洲民歌的代表。“當我遠遠離開哈瓦那去遠方，唯有你才能猜透為何我要悲傷。請看金色云霞演變在藍天上，是你含著眼淚輕輕地對我講。”這首一直被人們當作古巴民歌而傳唱的歌曲，其實誕生于十九世紀，是西班牙作曲家塞巴斯蒂安·依拉蒂爾（Sebastien Yradier）在旅居南美期間譜寫的，旋律婉轉(zhuǎn)優(yōu)美，備受人民青睞。

依拉蒂爾的作品還引發(fā)過一件趣事。他的歌曲《誓言》（El Arreglito）被法國作曲家比才誤認為是西班牙傳統(tǒng)的哈巴涅拉舞曲，并以此寫成了歌劇《卡門》中的經(jīng)典詠嘆調(diào)《愛情是一只自由的鳥兒》。

這類“誤會”也曾出現(xiàn)在我國，比如被許多人認為是古巴民歌的《哈瓦那的孩子》，其實是當時為了向中國人民宣傳“南半球的社會主義新星”——古巴，而由安波、木青作詞，李劫夫作曲的中國歌曲。這首歌曲在沈陽首演后獲得極大成功，迅速在全國流傳，據(jù)說后來還被介紹到古巴，連卡斯特羅本人都會唱。“美麗的哈瓦那，那里有我的家，明媚的陽光照新屋，門前開紅花。”

這一時期，國內(nèi)樂壇的音樂創(chuàng)作也緊緊圍繞“亞非拉大團結(jié)”主題，留下了不少代表性作品。1960年，桑桐根據(jù)剛果民族英雄盧蒙巴的就義詩《讓我們的人民贏得勝利》，寫下了激昂的同名藝術(shù)歌曲，以此表達中國人民對亞、非、拉美反美斗爭的堅決支持。1963年，馬思聰、江定仙等作曲家也寫下了諸多合唱作品，如《亞、非、拉美人民反帝進行曲》《亞、非、拉美人民團結(jié)起來》等。除了歌曲形式，還涌現(xiàn)了一批由多位作曲家集體創(chuàng)作的《椰林怒火》《風雷頌》《剛果河在怒吼》等大型歌舞表演作品。1965年，汪立三寫下鋼琴、朗誦與民族器樂協(xié)奏曲《非洲戰(zhàn)鼓》。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教師集體創(chuàng)作的《叢林烈火》、上海歌劇院的歌劇《南方來信》、空政文工團的歌舞劇《長山火海》也都是聲援越南人民抗擊美國侵略罪行的大型歌舞音樂，其中《南方來信》由上海歌劇院第一代女高音林明珍主演，廣獲好評。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黑人民權(quán)運動此起彼伏，馬丁·路德·金被槍殺后，毛主席發(fā)表了支持美國黑人抗暴斗爭的聲明，在國內(nèi)外引起強烈反響。全國上下紛紛集會游行，支持黑人民權(quán)運動。曾經(jīng)在我國流行的黑人靈歌，以及描寫黑奴痛苦生活的歌曲，如保羅·羅伯遜（Paul Robeson）演唱的《深深的河》，也被更有積極意義的斗爭歌曲，如《我們堅決不動搖》（We Shall Not Be Moved）代替。甚至還有我們作曲家模仿的創(chuàng)作，比如鐘立民寫的《小杰克》在少年兒童中流傳一時，歌曲通過中國孩子與美國黑人孩子的問答式對唱，道盡黑人孩子的苦難生活。“小杰克，小杰克，美國黑孩子小杰克，請你告訴我，你怎樣生活？”

日本在那時正值左翼運動的高潮，日本共產(chǎn)黨反對岸信介當局政府的運動如火如荼，日本人民靜坐示威，動輒幾百萬，聲勢浩大。我們對日本進步力量反對政府追隨美國的斗爭表示了堅決支持，日本歌曲《我們要干到底》和勞動民歌《拉網(wǎng)小調(diào)》也迅速在我國傳唱，可以說這是繼二十世紀初日本學堂樂歌傳唱至我國之后難得一見的情況。桑桐也為此創(chuàng)作了四首以日本民歌為主題的大提琴與鋼琴作品《櫻花》《遠島船歌》《鼓舞》《變奏曲》。1963年，上海歌劇院首次演出整場的外國歌劇便是《蝴蝶夫人》，由林明珍主演，曹鵬指揮，引起轟動。

還有柬埔寨、老撾、緬甸，也都是我們民族民主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盟友。為了捍衛(wèi)與我國之間的友誼，身為作曲家的柬埔寨國王西哈努克寫了很多熱情贊頌中柬友好的歌曲。

“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世界革命形勢的真實寫照。風起云涌的五洲局勢讓理想年代的人們激情亢奮、心潮澎湃，在音樂中感受到了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壯麗景象。人們也逐漸在歌聲中感受到世界的多元性，人類文明可以相互連接。而這往昔的歌聲豪情，在一代代人的心中積淀，也將永遠鼓舞今天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