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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探

2023-10-20 22:18:11王元
科幻立方 2023年5期

王元

天涼了,

寒蟲叫的聲音發了萎。

——王毓寶《秋景》

第一回? ?無人知所去

方向盤猛打,黑色警車扎猛子般竄入法管界21號路。

坐在后排的周麒被慣性甩在門上,哎喲喂,叫痛不絕。副駕駛上的歐陽杰克紋絲不動,他的胸口和腹部各有一道胳膊粗的牛皮筋勒縛,他稱之為“安全繩”。歐陽杰克微微一笑,欣欣然于自己的發明,同時為周麒的遭遇感到遺憾。

周麒不習慣21號路的洋名,按照老例,稱其為梨棧大街,勸業場則簡化為勸場。所以當歐陽杰克向周麒匯報,“法管界21號路的勸業場發生盜竊案,小偷已經被商場安保控制”,周麒有兩秒鐘斷檔,轉不過彎。周麒詢問小偷相貌,得知是個瘌痢頭,周麒便猜到案犯是小木木,勸業場正是他的作業范圍。周麒腦子轉不過彎,一是因為梨棧大街和勸場的稱謂,二是因為小木木,他想不通,向來機警的小木木怎會落網?

周麒坐直后向司機抱怨道:“老弗啊老弗,我說您了著嘛急,人不都逮住了嗎?”老弗全名弗朗西斯·尤根·維多克,法國昂熱人,以刻板與教條著稱,絲毫沒有法蘭西的浪漫之情。周麒習慣喊他老弗,盡管老弗本尊并不喜歡別人這么稱呼他。這不,這家伙頭也不扭地回復道:“我怕又有人從中作壞。”“那叫從中作梗。”周麒糾正老弗,剛說完就回過味來,“不是,你說的‘有人是針對我嗎?”老弗道:“你覺得呢?”

周麒嘴里嘟囔了幾句虛詞,欲言又止。

老弗一心盯著路上的行人和車輛,不時按幾聲喇叭。恰逢禮拜天,又臨飯點,21號路車水馬龍,汽車根本拱不動,還不如自行車來得風馳電掣。出門前,老弗就建議騎車,是周麒死乞白賴非要開車,而且自告奮勇去點火,鼓搗半天才出門,出門了又賽(天津話,和“似”一個意思)蝸牛般爬行,老弗實在看不過,才強行跟他調換位置,猛轟油門,恨不能立馬飛到案發現場。周麒不像老弗那么慌張和焦灼,悠閑得不像出警,倒似出游。

歐陽杰克道:“‘鬼手終于蒞臨我們法管界了呀。”歐陽杰克有些興奮,一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神態。滿打滿算,他當巡捕才半年,正義感和責任感還沒有消耗殆盡。周麒道:“你這心態不對啊,就像大夫盼著人生病賽的。”歐陽杰克道:“這是我第一次辦大案,心情難免雀躍,那可是‘鬼手啊。”周麒打消了歐陽杰克的猜測和期待,道:“‘鬼手一直在電影院流竄作案,過去兩個多月‘鬼手作案十幾起,多少探員和探長都束手無策,怎么可能折到商場保安人員手中。他們逮住的小偷肯定不會是‘鬼手。”歐陽杰克侃侃而談,道:“說不定呢,中國不是有句老話嘛,‘陰溝里翻船。說不定他覺得沒人能抓住他,就大意了。‘大意失荊州,這么說合適嗎?”周麒打趣道:“你這個中外混合的品種還不如老弗這個純老外呢,老弗的成語詞匯量都趕上教書先生了。”

老弗自顧自開車,不與周麒和歐陽杰克搭話,就跟老話說的“食不言、寢不語”一樣,老弗不管做什么都專心致志,開車如是,查案亦如是。

歐陽杰克打開了話匣子,不住擰著身子跟周麒攀談:“說到小偷,我妹妹她們學校最近也有一個,不少住校生都反應丟了內衣、襯褲和襪子。你們說,會不會也是‘鬼手所為?”周麒不明白他怎么得出這個推測,問道:“何出此言?”歐陽杰克道:“‘鬼手不是什么都偷嗎?你想,誰會偷學生的內衣褲,又不值個錢,但是跟‘鬼手的作案風格雷同。”周麒道:“此言差矣。”

周麒向歐陽杰克解釋,近半年來,天津衛多家電影院遭竊,觀眾看完電影,身上錢物不翼而飛。但剛開始,人們總能在影廳門口發現擺放整齊的失物。這說明,小偷得手后,又把贓物完璧歸趙。所以人們對這個小偷的感情比較復雜,不是一味地憎恨,尤其是看熱鬧的旁觀者,更是覺得這個小偷不一般。不過最近幾次失竊,那完璧歸趙的小偷并沒有如數歸還,而是據為己有。小偷手法高明,不管人們怎么防范,還是著了道,可以說是神不知,鬼不覺,于是民間稱這個影院盜賊為“鬼手”。目前為止,“鬼手”只偷電影院,因此周麒認為,不管是歐陽杰克妹妹學校的小偷,還是他們即將面對的勸業場小偷都不是“鬼手”,尤其是后者,小偷為小木木無疑。有一點歐陽杰克說對了,“鬼手”的確什么都偷,金銀珠寶和瓜子花生概莫能外。所以“鬼”還有一層捉摸不透的含義。關于“鬼手”青睞的作案地點,周麒也做過一番研究,電影院自建立之初就是小偷們最喜歡作業的場所之一,一則,電影放映時燈光晦暗;二則,人們看電影時情緒投入;三則,看電影的觀眾多是有錢人。

歐陽杰克撓撓腦袋,道:“神不知,鬼不覺。那為什么不叫‘神手?”周麒道:“不管怎么神,畢竟是個小偷,基本立場不能倒戈。虧你還是個巡捕,咋對小偷這么欽佩?”歐陽杰克道:“‘鬼手是神偷,我喜歡有浪漫色彩的故事和人物,就像《西游記》。”周麒對《西游記》太熟了,小時候經常去“三不管”聽《西游記》的評書,最近幾年又迷上陳俊卿排連臺本戲《西游記》,從不覺得《西游記》有什么浪漫。

法管界巡捕房位于老西開教堂斜對面,平時到勸業場也就半小時車程,那天加上周麒磨蹭和交通阻塞,他們趕到勸業場時,差不多花了一個鐘頭。老弗潦草地把車泊在路邊,雷厲風行地往商場走,周麒不慌不忙地跟上來,兩人就像搭配不當的偏正短語,比如堅硬的微風,慳吝的湖泊,歐陽杰克則是那個助詞“的”。說起來,這也是一個奇妙的組合,周麒是華探,老弗是西探,歐陽杰克則人如其名,是一名混血兒。

三人來到商場門口,迎接他們的不是負責安保的果子張,而是一個鐵皮人——以鐵桶為軀干,焊接了四根鐵棍作為胳膊和腿,腦袋則是一枚足球大小的鐵球;鐵球上安裝著一只望遠鏡式樣的眼睛,再無其他五官。走近了,周麒能感受到一股潮潤的暖意,那是鐵皮人體內的蒸汽機做功時散發的濕熱。

歐陽杰克道:“這是最新款的機械人啊。”歐陽杰克雙眼放光。鐵皮人突然發聲,道:“我的名字叫衛陽。周麒巡長、弗朗西斯·尤根·維多克巡長、歐陽杰克巡捕,請隨我來。”周麒嚇了一跳,盯著鐵皮人(衛陽)渾身上下看了一遍,也沒發現發聲裝置。

三人隨衛陽來到保衛室,椅子上綁著的卻是果子張,嘴里塞了一塊散發著餿味的抹布。

周麒連忙把抹布摳出來問話:“恁么回事?”果子張一邊狂吐唾沫,一邊道:“小偷讓人劫走了。”老弗掏出一本黑皮手冊,準備記錄,問道:“讓誰接走了?”周麒提醒老弗,道:“劫走,搶劫的劫,不是接走。”果子張惡狠狠地起誓,咬牙切齒道:“來人蒙著臉,我也不知道是誰。小心別讓老子逮住,非挖個坑把蛋子兒給埋了。”

周麒讓果子張別光想著報復,復述一下經過。果子張接杯水漱了漱口,緩緩道來。自從上個禮拜勸業場引進一批鐵皮人作為安保,他的工作就清閑不少,只需偶爾巡個邏。今天,他正在保衛室喝茶,衛陽扭送進來一個小偷。衛陽體內有自動報警系統,不用他吩咐,就可以直接聯系巡捕房。果子張把小偷綁椅子上,就在剛才,闖入一個不速之客,襲擊了他,將小偷救走,逃之夭夭。他猜測是小偷的同伙。小偷一般團體作案,行竊時同伙暗中接應,踩雷了同伙及時搭救。

本來可以兵不血刃逮捕一個小偷,結果撲了個空,周麒他們算是白跑一遭。老弗唉聲嘆氣,周麒罵了兩句街,只有歐陽杰克興趣不減地盯著鐵皮人,恨不能把它拆解了,一窺究竟。

老弗問果子張:“失主還在嗎?”果子張伸手一指鐵皮人,道:“我都沒看見失主,是它把小偷押解進來的。”老弗轉而問衛陽:“失主是誰,被偷了什么,你知道嗎?”衛陽一絲不茍地回答了老弗的問題:“我不認識失主,他丟失了一個水晶吊墜。”

周麒勸老弗不必過分認真,道:“人都跑了,你問這些還有嘛用?”老弗道:“正是因為嫌犯跑了才更要問清楚。”老弗堅持向鐵皮人發問,后者來來回回只是重復剛才的結論。

歐陽杰克道:“它們的思維是線性的,不會拐彎,再問多少遍,也是同樣的答案。”歐陽杰克替鐵皮人解了圍,他向來喜歡研究和發明各式各樣的機械,“安全繩”“讀報機”“解放傘”“噴氣車”等都是他引以為豪的杰作。

老弗終于作罷,鳴金收兵,要乘車回巡捕房,歐陽杰克申請留下來給鐵皮人錄筆錄,周麒說正好過來了,給相好的買了一盒雪花膏。老弗不跟他倆客氣,徑直開車離去。周麒跟歐陽杰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兩句轉身離開,但他沒去勸業場的柜臺,徑直奔后門,轉了一條胡同,見燕三兒坐在自行車后座和小木木有說有笑地抽煙。燕三兒是周麒的跟班和跑腿,就宿在他家偏房。

小木木見周麒過來,連忙給他敬煙,拱手道:“多謝周二爺出手相救,趕明兒天一坊,我請您跟三哥喝一壺。”周麒看見三炮臺的煙盒,打趣道:“三炮臺,都抽上洋煙了,最近油水不錯啊。”小木木擦了一根火柴,為周麒點上,道:“多虧周二爺幫襯。”周麒道:“甭價,我是兵,你是匪,談不上幫襯。”周麒拂去了小木木的恭維,讓他該干嗎干嗎去,之后便讓燕三兒騎車載他回家。

燕三兒騎術了得,像條魚賽的快速而靈活地穿行在廿三年的梨棧大街,不時從背后傳來兩聲叫賣與叫罵,都被輪胎剪輯成了余音。

第二回? ?恐驚天上人

隔天晌午,天一坊。

天津的飯館大致分為三檔,第一檔是以“八大成”①為代表的高級飯莊,專營高檔宴席,尋常不接散客,顧主多為達官顯貴、社會名流;第二檔是略降一格的“二葷館”,既包辦酒席又伺候散座,掌灶師傅多是“八大成”學徒期滿出師的中青年廚師,早年間以天一坊、什錦齋、慧羅春為代表,又涌出燕春坊、四海居、中和樓等后起之秀;第三檔就是星羅棋布的小飯店,單賣早點、鹵味或者撈面。天一坊雖說是“二葷館”,絲毫不亞于“八大成”,招牌菜罾蹦鯉魚更是津門一絕,在這兒擺一席,請客的人與被請的人都有面子。

周麒搛了一筷子罾蹦鯉魚,炸酥炸脆的魚鱗嘎嘣作響,滿口留香,坐在他對面的小木木笑著跟周麒作揖,感謝昨日的搭救。勸業場跟巡捕房打完報警電話,周麒就吩咐燕三兒騎車先行,確保在他跟老弗和歐陽杰克到達之前金蟬脫殼。果子張也不是被人襲擊,而是配合燕三兒演了一出雙簧,果子張在勸業場干了幾年,知道小木木的背景,輕易不會刁難他,是那個鐵面無私的鐵皮人壞了規矩。

小木木本名叫什么幾乎沒人知道,也沒人打聽,周麒只知他本家姓林。小木木是青幫的人,早就上上下下打點好巡捕房和勸業場的高層,默許他行竊。像他們這種小偷算是“在編”,有固定的地盤,輕易不會跨區,巡捕房和警察局的人都不會為難,但所有贓物必須在手里捂三天,若是他們眼拙得罪了高人,高人便會跟巡捕房或者道上的朋友打招呼,只要在三天之內,東西便可完璧歸趙,三天之后,竊賊方能去鬼市或者當鋪銷贓。老弗不理解中國的官道與江湖,認為他們沆瀣一氣——之前周麒就背著老弗把一個劫道的匪徒放走,被他逮了個正著,才有了前文的一幕——甚至視之為中國法度亟須健全的佐證。老弗的原話是,“當一個國家不遵守制度,而是講究道義,就離滅亡不遠矣”。這話擱在十年前還可以說,但如今,目視著國富民強、工業發達、軍事強盛,已是世界公認的超級大國,只是政治跟不上經濟的突飛猛進,管理與經營模式仍然保守。按理說,國家富強了,應該收回租界,但鑒于復雜的歷史原因和社會關系,一時半會兒還沒有厘清,不過,現在已經不叫租界,改為更加中立的“管界”,法租界就是法管界,英租界就是英管界;以前的租界之所以叫租界,是因為租界具備行政自治權和領事裁判權,后者說白了就是治外法權①,在中國犯了事,需要交給本國處置。改為管界后,各國管界保留了行政自治權,但領事裁判權予以沒收,即是說,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只要犯了罪,一視同仁。除此之外,各國管界的政府機關和單位都需要派駐一位華人督察,一方面穩定民情,另一方面,也能分解管界的權利。

周麒吃了一口鯉魚,閉上眼睛,捕捉牙齒與魚鱗撞擊的回聲,中國菜鉆研和標榜色香味,周麒認為還得添一個“聲”字。油熱后,菜品入鍋時的刺啦聲,出鍋后澆淋沸油的刺啦聲,當然還有咀嚼時的咔嚓聲,罾蹦鯉魚可謂這些擬聲詞的集大成者。周麒道:“要說還是天一坊的罾蹦鯉魚正宗啊。”小木木道:“三哥恁么沒來?”周麒道:“今兒不是十五嘛,他吃素,在家念經呢。”小木木以掌根敲擊額頭,道:“瞧我這記性,恁么把這茬忘了。早知道就改日了,回頭我再擺一桌。”周麒又搛了一塊蹄筋,嚼勁十足、彈牙,邊吃邊道:“甭麻煩了。”

菜過五味,酒過三巡,周麒一邊剔牙,一邊盯著小木木道:“你小木木不是號稱天津衛排名第一的妙手空空兒②嗎,恁么栽了?”小木木嘆口氣,道:“嘿,甭提了,這事忒邪門。”小木木心有余悸賽的,頻頻搖頭,勾起了周麒的興趣,問他到底怎么回事,小木木又說了一遍“邪門”才娓娓道來:“昨兒個我跟往常一樣在勸業場‘進貨,盯上一對男女,一看就是有錢的主兒。女人長得那叫一個標致,一身紅旗袍,戴著一條鴨梨賽的水晶吊墜,太招搖了。你說我不得好好得楞得楞③她?我隨他們來到二樓,抓個空當把她的吊墜摘了。摘完我就撤唄,心想今兒個發了大財,我先去華清池搓個澡,再去天寶班好好崩一鍋兒。您猜恁么著,我遇見鬼打墻了。”周麒停下動作,仔細聆聽,附和道:“鬼打墻?你拿我尋開心呢?”小木木道:“二爺借我倆膽兒,我也不敢啊。您聽我往下講,我下了一樓,走到商場門口,三步并兩步,眼看就跑出去了,卻恁么也邁不動腳,眼前就像有一堵透明的墻賽的。就這樣,那對男女帶著鐵皮人過來把我逮住了。有了鐵皮人,果子張也不敢做主,只能把我綁了。昨兒個夜里我躺床上一直想,這姐姐絕對是妖怪,她會法術啊。那個爺們兒白白凈凈,戴一副金絲眼鏡,一看就是有學識有涵養的高才生。自古以來的女妖怪跟讀書人最相配。我早起就去天后宮拜了拜,擔心觸犯上仙。”

周麒不以為意,道:“你《聊齋志異》看多了吧,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神鬼,只有裝神弄鬼。照我說,你也甭瞎琢磨了,找個大夫瞧瞧吧,病得不輕。”話雖如此,周麒卻是一名道教子弟,家里正廳供奉著三清,“不說這個了,我跟你打聽個事,你知道‘鬼手吧?”小木木道:“那自然,我們是同行哪。”周麒道:“那你知道他是誰嗎?”小木木搖搖頭,道:“還真不知道。但有一點清楚,他指定不是道上的人,天津衛的小綹我門兒清,就沒他這號人物。我估摸著,這貨是個外來的草竊,流竄作案,不趴窩。”周麒道:“你幫我掃聽著點,但凡有嘛動靜跟我吱一聲。”小木木道:“得嘞,二爺吩咐的事,我往心里去了。現在不僅是你們找他,我們也在找他,這小子壞了規矩,凈在別人的地盤下手。”小木木說完,眼睛滴溜滴溜轉了兩圈,試探道:“我也有個小事,您能不能幫忙打聲招呼?”

周麒讓小木木直言。

小木木道:“現今許多商場、茶館都有了鐵皮人,這些吃煤的家伙可不近人情哪,搞得我們都不能正常“捋葉子”了。長此以往,可不是個事啊。”周麒道:“這是大勢所趨,別說你們的買賣不好干,指不定我們哪天都得被這些鐵皮人取而代之,誰幫我打聲招呼?”

周麒當差快十年了,深知要想在天津衛扎穩腳跟必須跟黑道、白道都打通關系,一般人求他辦事,只要力所能及,他很少不管,但關于此事,周麒愛莫能助,他能耐再大,想要抵抗時代潮流無異于螳臂當車。

舊的王朝雖然亡了,可是西學東用卻轟轟烈烈延續至今,中國工業迅速發展,制造業、建筑業、生化科技業等方面迅速發展,更不必說依托工業基礎的軍事領域,助推中國成為超級大國。西學東用全國開花,曾大人創辦的安慶內軍械所、李大人創辦的江南制造總局、左大人創辦的蘭州織呢局、張大人創辦的漢陽鐵廠合稱為“中華四大廠”,天津衛作為西學東用的北方中心,雖然沒有建立“四大廠”那種規模企業,卻雨后春筍般涌出數之不清的工廠,像天津機器局、大沽船塢和電報電話局等不一而足,歐陽杰克的父親歐陽聿就是早年間被政府派出旅歐的青年,他去了比利時、荷蘭、葡萄牙和英國,最后娶了個英國媳婦,在英國生下歐陽杰克,歸國后又生下一個女兒,取名歐陽諾瑪。歐陽聿回到天津后,就加入了天津機器局①。天津人一般管機器局叫西局子,占的是海光寺的地界。舊庚子年,清軍在海光寺架野戰炮襲擊租界,威脅紡織廠聯軍司令部高塔信號臺。聯軍調來大炮還擊,海光寺炸成一片廢墟,西局子名存實亡,政府緩過勁兒后,在海光寺廢址對面重建西局子。周麒跟歐陽聿有交情,后者回國后,二人經常在西局子宿舍飲酒,因為這層關系,歐陽聿把兒子送到巡捕房,讓周麒幫忙管教和敲打。

周麒對科技的態度比較中庸,不像歐陽杰克那么追捧和推崇,也不像小木木那么鄙夷與抗拒,如果非要跟自己決定不了的事死磕,那就是不覺悶②和自討苦吃。

周麒一抹嘴,站起身道:“行了,今兒個先到這兒吧,我還得去給我相好的送雪花膏呢。”小木木立馬獻殷勤,道:“需要我給您跑腿嗎?”周麒笑道:“光是跑腿我就直接跟你說了,別的事你可沒法代勞。”小木木跟著笑道:“小的懂了。二爺嘛時候把嫂子帶出來,讓我們也小刀剌屁股——開開眼啊。”

周麒突然變臉,狠狠瞪了小木木一眼,道:“這話我恁么那么不耐(愛)聽呢?”小木木連忙抽自己一個響亮的大嘴巴,道:“我多嘴。”見周麒不解氣,小木木左右開弓往臉上招呼。周麒咧嘴笑了,道:“嘿,你介(這)是做嘛啊,糟踐自己?”小木木道:“二爺開心我就樂意。”小木木通紅、腫脹的臉上硬擠出一個寒磣的笑容,自知剛才有些得意忘形了,不該跟周麒提他相好的,這是周麒眾所周知的禁忌,沒人見過周麒口中那個相好的,好似她是一位不經意間下凡的仙女。

第三回? ?水深行人沒

天空瓢潑紅雨,把海河都漂成了赤色。

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在馬路上獨行,他沒有撐傘,任由雨水沖刷,遠遠望去就像渾身都在流血,怪嚇人的。孩子走得很慢,沒有明確的目的和方向,只要這條街道足夠長,他就可以一直走下去。雨越下越大,轉眼間淹沒他的小腿,緊接著升到他肚子的高度,眼看就要把他吞沒。紅色的雨水變成了紅色的洪水,把六年①的天津衛里里外外洗刷了個干凈。一個紅色的浪頭拍過來,男孩被卷入水中,他奮力掙扎,伸出水面的胳膊卻無可奈何地沉沒。他在水中睜開眼,看見遠處有一抹閃光的白點,很快,白點乍變白線,那是一條朝他游來的白龍,按照這個游速判斷,起碼得有五十節②。那瞬間,他將死的心又是慶幸又是絕望,他不確定白龍是來拯救自己還是準備把他當成晚餐。白龍游到他面前后急停,身體并沒有隨著慣性搖擺和顫抖,而是穩穩地釘住。白龍的身形可以稱得上恢宏,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真正的龐然大物。“有生以來”就這樣蹦進他的腦海中,也許只有“以來”,沒有“以后”了。白龍的胡須在水中漂動,根部幾乎比他家門口的大槐樹還要粗,那棵樹他跟父親兩人合抱都攬不住啊,想到父親,他忍不住要哭;白龍的眼睛足足有他家后院的磨盤大小,磨眼則是白龍的瞳仁。男孩此刻出奇的平靜,抑或是感知緊張與恐懼的神經都失去了主張。白龍張開了氣吞山河的大口,卻發出并不匹配的聲音。

“二哥,二哥。”

周麒從夢中驚醒,聽到燕三兒叫他。周麒不住地喘著粗氣,額頭滲出豆大的汗滴,眼角濺出幾滴清淚。周麒搓了搓臉,看看墻上的掛鐘,剛剛晚上十點,睡了不到半個小時。他披了件汗衫,打開門,問燕三兒恁么了。燕三兒說,巡捕房剛剛打來電話,讓他去勸業場,又發生盜竊案了。

周麒隨口道:“小木木這囊貨真不讓人省心。”燕三兒道:“不是小木木。聽杰克的意思,是‘鬼手。”周麒一時沒反應過來,問:“聽誰的意思?”燕三兒道:“杰克,歐陽杰克。他讓我這么叫他。”周麒道:“‘鬼手?還真是禁不起念叨,歐陽杰克前兩天還提到他,今天就在法管界犯案了。通知老弗了嗎?”燕三兒道:“弗先生已經到達現場。”周麒下了床,趿拉著單梁布鞋,道:“你趕緊把噴氣車推出來,我洗把臉就出去。”

周麒徹底醒了,顧不得回想那個總是困擾自己的噩夢,迅速收拾立整,推門出來,燕三兒已經在給噴氣車點火。噴氣車是歐陽杰克的手筆,他來到巡捕房后,不熱衷探案,反倒上心改良各種設備,噴氣車是在自行車兩邊加裝了一組噴氣筒,點燃之后會產生助力,解放雙腳。歐陽杰克鼓搗出許多言過其實的發明,常常讓人哭笑不得,唯獨這款噴氣車深得周麒喜愛,噴氣耗盡之后,還可恢復腳蹬助力。

一路風馳電掣,周麒駕駛噴氣車到達勸業場,遠遠地看見門口立著兩部最近上映的電影的海報,分別是斬獲國際大獎的《漁光曲》以及他心心念念的《香雪海》,捎帶提一嘴,周麒是阮玲玉的擁躉。

第四回? ?飄拂升天行

周麒停穩噴氣車,首先看見影院門口空地上的耍猴表演,里里外外扎了幾層行人,不時拍手叫好。耍猴人是一個矮壯的中年男人,目測不超過一米五,另有兩只猴子和一只哈巴狗。周麒著急往里走,只是遠遠瞟了一眼,其中一只戴著豬八戒面具的猴子正在表演拋三球,另一只猴子反拿銅鑼向圍觀者乞錢。猴子戴面具不新鮮,戴豬八戒的面具還挺古靈精怪。

歐陽杰克在門口迎到周麒,兩人結伴去了保衛室,進門后,周麒看見老弗正與果子張和鐵皮人交談,或者說問話。除了他們幾個,還有一位學生打扮的女孩,她穿著天藍色七分袖盤扣短衫、黑色過膝半裙,留著齊耳短發。老弗已在筆記本上寫了半頁筆記,寫的是法文。老弗說話用漢語,寫字用母語。周麒一直好奇,他是如何做到兩種語言切換自如?有段時間,周麒跟老弗學習法語,半拉月就學會“笨豬(你好)”“奧喝襪喝(再見)”,便萎了興致。見周麒過來,老弗合上本,擔心他偷看似的。

周麒問:“恁么回事啊老弗?”周麒問得含糊,既可以理解為“恁么回事啊,你自己來了也不叫我?”也可以摟得淺一點,就字面意思的“恁么回事”。中國語言博大精深,可不是法語能媲美的。每每想到這點,周麒便更加沒有興趣學習外語,大致是一種已經有了美嬌娘何故還要找“破鞋”的心態。

老弗聳聳肩,做出一副無可奉告的姿態。周麒又望向歐陽杰克,他的目光都黏在女孩身上,周麒喊了他兩聲都沒反應,比上次觀摩鐵皮人還起勁和入定,絲毫沒有中國人的內斂與含蓄。周麒轉而問果子張:“前腳不是剛來過嗎,又有嘛事了?”果子張道:“電影院招賊了。”

果子張說的電影院是天宮電影院,位于勸業場三樓。勸業場的生意經分為兩部分,除了販賣商品,另有“八大天”①作為休閑娛樂之所,涵蓋了京劇、評劇、曲藝、電影、文明戲、臺球、保齡球等眾多娛樂項目。天津人對“八”的執著從“八大成”和“八大天”可窺一斑。

今天晚上天宮電影院放映阮玲玉主演的《香雪海》,演到一半,有顧客失聲大叫,聲稱坐在她前排的女士憑空消失,以為見鬼,加之她形容那位不翼而飛的女士一襲紅衣,想當然以為她是一只陰魂不散的厲鬼。人們以為她瞎胡鬧,喊保安(鐵皮人出場)把她弄了出去。就在這時,有幾位影迷高喊財物失竊,他們紛紛懷疑之前擾亂觀影的女孩是個托兒,目的是分散人們注意力,好讓同伙下手。他們要求把女孩移送到巡捕房。鐵皮人報了警,老弗和歐陽杰克出警,女孩被他們控制在保衛室,影廳里面還有一群觀眾,他們自發組織起來,抓住小偷之前,誰也不許出門,他們一致認為小偷隱匿在人群之中,誰要喊著離開,就是小偷或者同黨無疑。即是說,周麒他們必須抓緊時間審問女孩,還有更加混亂的現場等著他們去坐鎮指揮。

女孩叫佘桂珍,就讀于圣功學堂,趁周末沒課,來勸業場看電影。歐陽杰克聽到佘桂珍自報家門,馬上來了精神,跟她攀近乎,說他妹妹也在圣功學堂。佘桂珍問他妹妹叫什么。歐陽杰克說,叫歐陽諾瑪。佘桂珍搖搖頭,表示沒有聽過。圣功女學分為小學部和中學部,其中中學部又分為高中和初中,高中為雙軌制,初中為三軌制,合計學生約一千余人,不認識很正常。圣功學堂招生政策非常優越,提供免費的宿舍,一時間報名人數遠遠大于預期,校舍擁擠已經成為眼下最棘手的問題,校長和校董會多方募捐,用來租用新宿舍。周麒記得歐陽杰克說過此事,他們家還捐了一百塊大洋。

老弗又翻開黑皮手冊,問道:“請問您是一個人嗎?”周麒遠遠看了一眼,上面寫滿法文,間雜著幾幅簡筆畫。佘桂珍道:“是的。”老弗追問道:“一個人來看電影?”佘桂珍的語氣有些不耐煩,道:“不可以嗎,有規定說不允許一個人觀影嗎?”歐陽杰克聽佘桂珍說一個人看電影,神色為之一振,道:“就是,一個人看電影很正常啊,我就經常一個人看電影。”老弗輕輕呵斥歐陽杰克兩句,讓他不要插話,轉而對佘桂珍道:“當然沒有這種奇怪的規定,不過一個人看電影也有些奇怪吧?”佘桂珍道:“有嘛奇怪的?我看你還奇怪呢,明明是黃頭發、藍眼睛,卻說了一口流利的中國話。”

周麒終于看不下去,道:“小姐不要見怪,他就是這樣,看誰都像嫌疑犯。”周麒從中周旋,從老弗手中奪走佘桂珍,并向前者保證由他問話,會更快厘清來龍去脈,老弗的“逼問式”談話更像問訊,佘桂珍這樣追求開化與進步的女學生總是喜歡頂撞權威。他經常跟人打交道,太懂見人下菜碟,見佘桂珍臉上有所緩和,問道:“你之前說看見一位身穿紅衣的女子憑空消失,具體是恁么回事?”佘桂珍道:“我是阮玲玉女士的影迷,早就等著《香雪海》定檔,一上映就來支持。”周麒道:“太巧了,我也是。”

周麒伸出右手與佘桂珍拉了拉,如果不是老弗在場,他肯定會拋出“你最喜歡她哪部作品”這種與案情毫無關系的問題。他接著道:“還是請你繼續。”佘桂珍道:“我們學校在法管界義慶里(今和平區),距離最近的就是勸業場的天宮電影院。下午沒有課,我早早來到影院,買票時就遇見那位紅衣女子。我不能不看她,她長得跟阮玲玉很像,乍一看還以為她本人從銀幕下凡。因此,我多看了她兩眼。檢完票坐定,我才發現她恰好在我右手邊,印象也加深了幾分。電影開演后,我總是忍不住用余光尋找她的側臉。”

老弗再次打斷問話,道:“請等一下。你說你是阮玲玉女士的影迷,對這部新電影更是滿懷期待,我想請問一下,這部電影好看嗎?”佘桂珍道:“你怎么總是提這種奇怪的問題,電影當然好看了,深得我心。”老弗以手托腮,偏著腦袋盯著佘桂珍,另一只手推了推眼鏡,道:“既然電影深得你心,怎么還心不在焉盯著旁邊的觀眾呢?”佘桂珍道:“我剛才說過了,因為這位女士長得很像阮玲玉,我才多看了幾眼。”老弗道:“正主就在你面前不是嗎,為何還要朝旁邊看?”老弗的聲音不高,但攻擊性明顯比剛才更強。佘桂珍道:“試問,照片里一盆艷麗的玫瑰,與案頭上一朵嬌嫩的雛菊,哪個味道更香?”佘桂珍的反應非常冷靜,與老道的老弗相比絲毫不落下風。

周麒只好再次介入,道:“我說老弗啊,都說了我來問,你就別跟著搗亂了。不然這樣,我倆分頭行動,我和三兒留下來跟這位女學生了解情況,你先帶歐陽、果子張去影廳維持一下秩序。”老弗有些不情愿,但最終還是妥協,招呼歐陽杰克一起離開。歐陽杰克不愿走,堅持留下來幫周麒。周麒見狀,知道歐陽杰克對佘桂珍一見傾心,頭腦已經不清醒,根本幫不上忙,幫也是幫倒忙,催老弗把他帶走。歐陽杰克十分不情愿,最后還是服從安排。周麒指著鐵皮人道:“等等,把它也帶走。”

待他們離開,周麒又向佘桂珍賠了個不是,請她接著剛才的講述往下說。

佘桂珍先跟周麒抱怨幾句,因為老弗得罪了她,就把所有外國人一竿子全給囫圇了,道:“還是跟我們中國人講話自在,這些洋鬼子也真夠賴的,租界都變成管界了,還跟狗皮膏藥賽的黏在我們國家不走。”周麒順著她的意思道:“這是歷史遺留問題,解決起來比較麻煩,但管界已不是洋人一家獨大,有嘛事都得跟我們商量著來,我們巡捕房以前華人只能做到巡長,現在巡官、副督察員、督察員都有華人。你看,他們都走了,我也不打岔,你就一股腦兒把話說完。”幾句話鼓搗半天還沒理順,周麒也有些耐不住了,言語間滿是敦促的意思。佘桂珍道:“好的。電影演到北伐時,我用余光看見右手邊的紅衣女子突然不見了,就像大變活人的魔術。雖然不是眼睜睜看著她消失的吧,也足以讓我目瞪口呆。我確信她不是提前離場,我看見她好像是困了,斜靠著椅背打盹兒。我嚇得大叫了幾聲,有人問我發生什么,我就如實相告,接著就有人說自己丟了東西。結果我就被你們,哦,是被他們抓到這里,冤枉我是什么‘鬼手。”

佘桂珍一股腦兒說清了來龍去脈。

聽上去還算完整,但周麒總覺得不對勁,如同他相信鬼神一般,也接受這世界上有大變活人的魔法,他自己也在夢中不斷與一條白龍邂逅,不過他相信是一回事,聽佘桂珍講述是另一回事。按照佘桂珍的意思,那個紅衣女子要么是鬼要么是神,如同《西游記》里的妖精或仙家,念一句咒語,冒一股白煙,就能騰云駕霧而去。非要讓他二選一的話,周麒寧愿相信佘桂珍在說謊。可是她為何說謊,給自己找麻煩?思來想去,周麒發現了佘桂珍的問題,問題就在于她是一名女學生,周麒無法相信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能把一名女學生迷得神魂顛倒,即使對方長得像阮玲玉,但假如佘桂珍是男學生,這一番言論就非常成立,畢竟,“十四啊五、十五六七兒、十七八九、二十啷當歲兒”①的男孩特容易鬼迷心竅。就像小木木所言,自古以來,艷鬼與書生都是小說家們作文的標配。可她偏偏是位女學生,戀慕的對象也不是美男子,而是一位同性,聽上去就有些不可信。

見周麒遲遲不講話,佘桂珍道:“如果沒有其他事,我該回學校了,再晚的話舍監就不讓進門了。”周麒道:“這事我得跟我的搭檔商量商量。”佘桂珍道:“剛不還說洋人在管界不能再只手遮天嗎,到我這兒怎么就不適用了?”周麒道:“他們的確不能只手遮天,我也說了商量著來是吧,我要是前腳就這么讓你走了,后半夜他就能去學校把你逮回來,對你來說更麻煩。”周麒讓燕三兒去叫老弗,很快,燕三兒回來復信,老弗正在影廳忙得熱火朝天,分身乏術,通知周麒先把佘桂珍帶回巡捕房,明天他還要再細細地過一遍。

佘桂珍聽聞后立馬抗議:“不行,我明天上午還要參加矯正體操班呢。”周麒道:“行不行,咱商量著來,三兒,你留下來陪著佘小姐,我去找老弗劃拉劃拉這事。”周麒說著就要走。佘桂珍要求道:“我也要去。我可以證明所言不虛,我注意到消失的女人不是一個人,我見到她與旁邊的男士手挽手,女人不見了,他肯定知情。”周麒道:“你剛才恁么不說?”佘桂珍道:“我剛剛想到。還有,我能先打電話請個假嗎?萬一我明天去不了,也好有個交代。我們的體態老師非常嚴格,無故曠課的話就會取消年末競選最佳姿勢小姐的資格。”周麒道:“這事咱們晚點再說,如果你今天回不去,明天我親自去你們學校給你請假。”周麒跟佘桂珍做出保證,這才帶著燕三兒和佘桂珍匆匆趕到三樓。還沒進門,周麒就聽見一陣嘈雜,里面還夾著幾句天津本土的咒罵:“充什么大尾(發“已”音)巴鷹呢?”“你個鬊鳥!”“瞅你那倒霉德性!”

第五回? ?哀怨起騷人

“恁么回事啊?”周麒、燕三兒帶著佘桂珍走進影廳,看見不少觀眾都站起來,情緒比較激動,跟影院的安保人員和巡捕對著干,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要造反。周麒湊到果子張身邊問了前面的問題。果子張無奈道:“還不是你們那位祖宗搞的麻煩事。他拿著黑本本挨個問問題,有人就不干了,把我罵了一頓。”

周麒能理解那些“不干了”的人的心情,本來高高興興過來看場電影,遇見小偷已經夠背興了,電影也沒看完更背興,假如再丟了東西就更背興,即使萬幸沒有被偷,讓老弗按住用問題勒掯也是一種背興。

正說著話,一個身穿長衫、戴著黑色費多拉帽和金絲眼鏡、拄著文明棍的男人趁機往外走,被佘桂珍看見,大喊,就是這個男人!果子張等人不明就里,以為佘桂珍供出同伙——“鬼手”就是這個男人,上去便把他撲倒。周麒出面調停,他知道與消失的紅衣女子結伴而來的就是這個男人。

周麒道:“先生您好,有幾個問題想跟您確認一下。”周麒這套官腔打得并不熟練,他習慣居高臨下地跟嫌疑人對話,直截了當地向他們索取線索和證據,但近年來巡捕房大搞政務風氣,要求他們使用禮貌用語并和顏悅色,要給民眾一種如沐春風和賓至如歸的體驗。男人遙遙指了指正在一一盤問的老弗,道:“剛才那位探長已經問過我了。”周麒反應迅速,道:“哦,我需要做個補充。”男人有些警惕,道:“是我的證詞有什么問題嗎?”周麒道:“請別介意,就是一個固有的流程而已。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周麒,是法管界巡捕房的華人巡長,請問閣下恁么稱呼?”他盡量讓自己的措辭和發聲不那么地域,可是到了一些關鍵詞上還是流露出濃濃的天津風味。男人道:“祖永德。”周麒道:“祖先生,請問今天與你一起前來觀影的女士是你什么人?”祖永德道:“我不懂你在說什么,我一個人來的。”

祖永德的話與佘桂珍的詞對不上,兩個人中肯定有一個在撒謊,而謊言背后往往是一個想要掩飾的真相。周麒盯著祖永德,試圖刺穿他的防備。周麒道:“一個人來看電影?”祖永德毫不示弱地盯著周麒,道:“不可以嗎?”也就是這兩年的社會輿論作祟,一些讀書人敢于理直氣壯地跟巡捕們對峙,換以前,誰要敢跟周麒炸刺兒,他早就一巴掌糊到對方臉上,不抽他個天旋地轉,對方不知道嘛叫天高地厚。周麒忍住往昔的暴力與脾氣,虛偽地擠出一個笑容,道:“當然可以。”周麒把佘桂珍輕輕往前推了一把,道:“請問你認識這位學生娃嗎?”祖永德潦草瞥了一眼道:“不認識。”周麒道:“那你是否記得電影是恁么中斷的?”

祖永德重新打量佘桂珍,道:“我想起來了,剛才是她大喊大叫,人們才發現丟了東西。你們把她抓起來就對了,與我無關。”祖永德沒有絲毫憐香惜玉,看上去只想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好像在躲避什么。

周麒道:“你丟了嘛玩意兒沒有?”周麒的語氣和體態有些趨同老弗,但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否則會被自己的裝腔作勢勸退。祖永德斬釘截鐵道:“沒有。”

周麒轉向佘桂珍,道:“那么,是你在說謊了。”佘桂珍毫不退卻地道:“我沒有說謊,檢票的時候我就站在你們身后,我明明看見她挎著你的胳膊。對了,探長可以搜他的身,看看到底有幾張電影票?”

祖永德厲聲抗拒,眉宇間已經泄出幾絲緊張與不安,道:“沒有相關文件,你無權侵犯我的隱私。”周麒指派燕三兒去搜男人的身,并抖摟掉剛才端著的姿態,道:“三兒,動手,有嘛事我擔著。我最煩你們這些人,動不動就要求這個權,那個權,列強霸占我們領土主權的時候恁么沒瞧見你們往前沖啊?”

燕三兒跟祖永德的糾纏引來了老弗,他義正詞嚴地要求周麒和燕三兒停止對民眾的騷擾,一切按章程辦。燕三兒卻從祖永德上衣口袋摸到兩張電影票票根,交給周麒。周麒一手捏著票根,在另一手的掌心不斷甩響,不啻打老弗和祖永德的臉。

證據帶來了好心情,好心情讓周麒又恢復了蹩腳又政治的口吻,道:“請您解釋解釋吧?”

不明就里的老弗終于回過味來,道:“這是怎么回事?”周麒跳過老弗,直指祖永德,道:“先讓他說。”祖永德臨危不亂,道:“沒錯,我是帶著一位女士來看電影,但她中途離開了,就這么簡單。”佘桂珍聽了,道:“不可能,我親眼看見她就在影院里面(佘桂珍尋摸了一下措辭)羽化了。”祖永德做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道:“諸位信嗎?都已經廿三年了,還有人信得道升仙那套嗎?”

周麒明白,現在的重點不是羽化成仙,而是祖永德與佘桂珍兩人說法不一,周麒指著手中的兩張電影票道:“升不升仙我們會調查清楚,你先解釋一下為什么說謊吧?”祖永德道:“好吧,事已至此,我只好說實話,那位紅衣女士是我的情人,我們都是有家室之人,今晚看電影是偷偷約會,進電影院之前她說看見了熟人,擔心被撞見。我勸她沒事,把電影看完分開走,但她始終坐立不安,提前離去。就是這么回事。”老弗問道:“她叫什么?”祖永德一愣,隨即道:“有必要嗎?”老弗再問道:“她叫什么?”祖永德不耐煩地道:“艾米麗。”老弗繼續挖掘,道:“哦,看來您的情人還是洋人。請問,她住在哪里?”祖永德道:“沒必要吧?”老弗提高聲調,道:“她住在哪里?”祖永德身體因為激動而輕微顫抖,懇求道:“我請求你們不要打擾她的生活,否則可能會導致兩個家庭的破裂。”老弗毫不客氣道:“如果破裂,也是你們咎由自取。”

祖永德雙手捂住腦袋,蹲在地上,一言不發。

周麒再次將老弗支走,道:“還跟剛才一樣,老弗,你繼續做你的工作,這里交給我。”老弗雖然很不情愿,還是回到人群中。他一走,歐陽杰克便獨木難支。

祖永德開始沉默,任由周麒威逼利誘就是不松口。越是這樣,周麒越覺得祖永德有問題,說不準“消失”的女伴正是“鬼手”,他則是掩護。這并非突發奇想,自從“鬼手”的名號流傳起來,周麒就開始思索這個問題。“鬼手”認準電影院來行竊,觀影的人大都是有些閑錢、打扮得比較時髦,如果扒手想要混跡其中,也要打扮入流,當“鬼手”惡名遠揚之后,看電影的人勢必會對陌生人有所戒備,而女性通常來說會讓人降低警惕。不管怎么說,佘桂珍和祖永德今晚都要在巡捕房過夜了,希望他們能有賓至如歸的感受。見再不能從祖永德嘴里榨出有用的信息,周麒掏出一副手銬,把祖永德和佘桂珍銬在一起,讓燕三兒盯住了,他去幫老弗和歐陽杰克。

周麒提議,影廳里面一共六七十號人,挨個問話也不現實,可以讓沒丟東西的觀眾先行離場,也好集中精力跟真正的受害者交涉。老弗當即回絕了周麒,小偷很有可能就混跡在觀眾中,按照周麒的辦法,小偷肯定會趁機溜走。

周麒道:“那你說恁么辦?”老弗道:“你要真想幫我就幫我把大門看好,沒我的同意,一個人也不許離開。紅衣女人的事情問清楚了?”周麒道:“這要看你相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或者有神。”老弗道:“你知道我向來不相信你們中國裝神弄鬼這一套,我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老弗說得慷慨激昂。周麒反駁道:“但你相信被釘死的人三天后復活,相信能分開大海,相信在一條大魚肚子內三天三夜人能毫發無損。”周麒有個遠房表哥,在老西開教堂,每次碰見周麒都不厭其煩地灌輸給他這些。老弗道:“那是信仰。”周麒道:“哦,對你就是信仰,對我就是迷信?老弗,我對你太失望了,我在外人面前都把你夸到天上去了,你就這么想我?虧不虧心啊?”周麒做出一副受委屈的模樣。老弗沒有互文周麒的表情,道:“不虧心,東西方文化本來就是兩個體系。”周麒道:“嘿,你個洋玩意兒,蹬鼻子上臉了。我要不出手,看你恁么收場。”老弗拿眼神指了指佘桂珍和祖永德,道:“你看好他們兩個就行。我剛才聽從了你的指揮,希望你也能尊重我的意見。”

周麒本想告訴老弗的最新進展被后者的傲慢摒開了,他決定自己調查,并憋了一口氣要給自以為是的老弗一個驚喜。哦不,考慮到周麒當時飆升的怒氣,應該是“一記重拳”。他果斷拒絕了老弗安排給他的差事,這不是置氣,更不是對老弗大材小用的抗議,單純是因為他們兩人平級,誰也沒有向對方下發指令的權力,更何況周麒還有他的辦案思路和需求。

與老弗搭檔數年,周麒深知老弗的脾氣秉性,對他是又愛又恨。愛吧,畢竟是同事,老弗對待工作的認真與拼命讓他自愧弗如,最關鍵的是他沒有壞心眼,只是有一副臭脾氣;恨吧,就是因為這副臭脾氣,沒有一丁點的活泛,周麒查案那套理念和方法到老弗這邊完全不適用,跟他一起辦案,常常搞得周麒寸步難行,比如今天這檔子事。按照老弗問詢的速度和調性,第二天天明也問不完。知道的,老弗在抓小偷,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綁匪。在他看來,每個人都可能是“鬼手”。周麒可以理解老弗,他向來疾惡如仇,整個天津衛最想將“鬼手”繩之以法的人,他絕對可以排到前三。有些觀眾不理解老弗的一刀切,尤其是西裝革履的紳士和盛裝打扮的女士,雖說“人人平等? ?世界大同”的口號喊了二十多年,但階層永遠無法抹平。他們向老弗投訴,說他無權扣押眾人,其中還有人聲稱要見老弗的頂頭上司,言語間透露出他們之間有不錯的私交。如果始作俑者是周麒,他們搞人情社會這套管用,老弗油鹽不進,換句話說,正因為起頭是老弗,才會出現這一幕。

周麒四下打量影廳,除了作為出入口的門,只有一面高墻上有幾只排風口,但排風口的直徑不過一尺,成年男性幾乎不可能穿過,除非“鬼手”是個六七歲的小孩。

半晌過去,老弗還在與眾人周旋。周麒本來抱著看熱鬧的心情,終于還是不忍心,他琢磨出一個辦法,讓所有人登記個人信息,回頭一一登門查實和問話,這樣既能解決眼前的困境,又方便展開日后的調查。有些事啊,急不得。周麒正準備走向老弗,門開了,涌入一群巡捕,隊伍里還有幾位作為書記員的女性。周麒打眼數了數,差不多是把整個法管界巡捕房當差的小兵全使喚來了。周麒查了十幾年案子,還沒見識過這么大的陣仗。

老弗站在第一排座位前面,對眾人道:“請大家安靜。只要你們配合,我保證很快就會結束,越是阻撓,拖得時間越久。”周麒湊到老弗身后問道:“你到底想干嗎啊?”老弗道:“查案啊。我已經做過統計,一共有七名觀眾表示丟了東西,贓物和嫌犯都在影廳,搜出來就能物歸原主,同時鎖定小偷。這不是很簡單、很正常的思路嗎?”老弗平靜作答,好像周麒問了一個愚蠢或者幼稚的問題。老弗繼續對觀眾喊道:“請大家按照性別排成兩隊,誰先驗完,誰就可以離開。”

此言一出,喧囂的人群逐漸安靜,開始還有幾個人炸刺兒,仍然是說老弗無權搜身,侵犯人權之類,但掣肘于老弗鏗鏘終于湮滅。

兩列隊伍差不多是勻速前進,兩個多小時之后,影廳只剩下巡捕房的工作人員和兩男一女三位觀眾,所有觀眾都被過濾了一遍,沒有任何發現和收獲。工作人員統計出失主及失物的信息,周麒和老弗各得一份。周麒把紙折起來,放進口袋。

僅留的三位觀眾中有一對情侶,男士在勸業場二樓的隆昌祥珠寶號定制了一條翡翠項鏈,翡翠的背面刻有一個“鄭”字,是女方的姓氏。兩位留下來是懇請巡捕房查案時費心留意一下失物。聽他們的稱呼,女士管男士叫“家寶”,男士稱女士為“阿秀”。另外一位先生是他們的朋友,自稱周熙禮,是上權仙電影院的經理。他表現得非常憤慨,聽他的意思,生氣的對象倒不是“鬼手”,而是他不該對遠道而來的貴客動手。周熙禮告訴周麒和老弗,這兩位是從北京來天津省親的大作家情侶。

周麒聽說過,還知他是一位戲劇表演家,也是阮玲玉的影迷,在《益世報》上寫過不少阮玲玉主演電影的評論,多是贊美與褒獎。因后一層關系,周麒對家寶平添了一絲親切,大有同道中人的感慨。家寶的態度非常誠懇,看得出來,他應該很喜歡自己的女友,希望周麒和老弗能夠追回信物。周麒當即拍著胸脯打包票,包在他身上。周麒雖是沒正經受過教育的大老粗,生平卻最喜歡文化人,有心效仿李金鏊與小楊月樓義結金蘭的故事。按照本土的規矩,小偷偷了東西后不能立馬出手,必須得捂三天。假如小偷不慎偷了不該偷的人或者東西,失主會通過關系,找到當地幫派,讓他們取回失物;三天之后,概不負責。三天,對周麒來說足夠了。見阿秀女士欲言又止,周麒以為她對自己的保證不滿意,便多添了幾句請她放心的承諾。

老弗的興趣卻在周熙禮身上,對他道:“您剛才說您是上權仙電影院的經理?那我有一事不明白,您為何來勸業場看電影?”周熙禮道:“我今日是陪家寶先生和阿秀女士在勸業場游玩,看電影是臨時起意。”家寶也道:“是我看到《香雪海》的海報,把他生拉硬拽進來的。上權仙電影院這個月上映的都是《漁光曲》。”家寶替周熙禮解了圍。周熙禮扁了扁嘴,一副無辜模樣。

這個說法成立。老弗不甚滿意,但也挑不出毛病。

家寶跟周麒道:“沒事的話,我們先走了。”周麒道:“沒事。您了在天津待幾天?有沒有演出,我相好的可耐(愛)看您演的文明戲。”家寶道:“可惜了,這次回來沒有登臺的安排,就是訪一訪舊居,會一會老友。我最近自己寫了一出劇目,準備找孤松劇團的朋友私下里對一對戲文。先生如果有意,可以帶著女友一起參加。”周麒道:“我們就不跟著丟人現眼了。我送您幾位出去。”

走到門口,周麒跟周熙禮開玩笑,道:“你們的上權仙電影院還沒有招過‘鬼手吧?”

周熙禮放了一句狠話:“哼,他要是敢來,我就讓他有來無回。”

眼看著周熙禮把車開過來,阿秀卻說要回去一趟,有件事得跟那個外國人說說。周麒說,他倆是搭檔,跟他說也一樣。阿秀漲紅了臉,說還是跟外國人說吧,對中國人有些不好意思開口。周麒說有嘛不好意思的,他們天津人向來熱情好客,豪爽仗義,不就是項鏈的事嗎,他既然答應了,就會管到底。

阿秀搖搖頭,直言不是項鏈的事,這個小偷不僅僅是個小偷。

周麒一聽來了興致,追著她問除了是小偷,還是什么。這或許是破案的關鍵。阿秀卻不接周麒的茬,扭頭看了看家寶,后者點點頭,阿秀一溜煙跑了回去。周麒大為光火和不解,幾乎是質問家寶,道:“到底嘛事啊?我可是跟您打包票了。”言外之意,他已經答應幫助家寶尋回失物,不能還把他當外人防范。家寶臉上一紅,低頭道:“您了一會兒就知道了,我不好意思說。”

周麒心里有點失落,好像跟老弗比他更值得信賴,他惡狠狠地以為,這位剛剛失竊的女士還沒有從崇洋媚外的頑疾中康復。

沒一會兒,阿秀紅著臉出來,和家寶上了汽車。

周麒目送他們遠去才回來。周麒問老弗那位女士到底說了什么,老弗倒沒有端著,道:“那位女士說,小偷還是一個采花賊,她在看電影時被人摸了一把,起初她以為是自己男友調情,后來才知道有人偷腥。”周麒明白了阿秀的羞赧,中國人在這方面的確沒有西方人開化,所以她跟周麒張不開嘴,卻能向老弗吐露真情,周麒道:“之前沒聽說過‘鬼手還好這一口啊。偷東西時還有閑情逸致揩油,看來是游刃有余啊。”老弗道:“那位女士告訴我,剛開始她以為是先生搞怪,后來感覺到這只手的輪廓太小了,稍一動身,這只手就抽走了,跟先生驗證,才知道是被人占了便宜,細想起來,摸她的手不大。”周麒摸著下巴道:“手不大?這倒是一個重大發現,‘鬼手擁有一雙小手。”老弗道:“不一定是‘鬼手所為。至少沒有明確的證據表明‘鬼手摸了她。”周麒道:“還能有誰?”老弗道:“我不知道。”周麒拉來歐陽杰克為自己助威,道:“歐陽,你聽聽,他這不是抬杠嘛。”歐陽杰克眼光去找佘桂珍,心不在焉道:“說不準,你們剛才不是提到小手嗎,也許是小孩鬧著玩呢。”

周麒指責歐陽杰克:“我看你才是小孩,孰近孰遠都分不清。”轉而諷刺老弗:“今天白費工夫了,不僅白費工夫,還辛苦這么多兄弟姐妹大半夜跑一趟。我看是你自己瞎忙,也不讓別人休息。我就說‘鬼手沒那么容易被逮住,更不會以這種粗獷的方式落網。我們還沒出警,他肯定就走了。”說到“粗獷”時,周麒張開雙臂,向上一涌。老弗并不覺得自己興師動眾和一無所獲,他記下了最后一條線索,合上筆記本,道:“你的結論是在我的實踐上得出的,至少我們對今天觀影的所有觀眾建了一個檔,假如‘鬼手就在里面,我們就能有跡可循。我想我們可以離開電影院了,需要我把你們送回去嗎?”周麒道:“用不著,我有噴氣車。”

歐陽杰克伸手攔住他們,道:“還有個事沒有解決,佘桂珍和那個老師怎么辦?”老弗道:“先帶回巡捕房,我明天再去問話。”歐陽杰克替佘桂珍求情,道:“我看是不是能把她放走?”老弗道:“需要我再重復一遍嗎?”歐陽杰克看了看周麒。周麒還在記恨歐陽杰克剛才胳膊肘往外拐,考慮到老弗本就是外國人,這里的“外”就有些一語雙關。周麒故意擠對歐陽杰克,說他也同意把人帶回巡捕房。

老弗道:“我開車把他們帶回去,路上還可以跟他們了解一下情況。”歐陽杰克十分不滿,卻又無從發泄,只能請纓幫助老弗一起押解佘桂珍和祖永德。

周麒把手銬的鑰匙丟給燕三兒,讓他把佘桂珍和祖永德交給老弗。燕三兒不清楚來龍去脈,還以為老弗使用某種不正當手段把證人撬走,一直拿眼神跟周麒示意,只要周麒一聲令下,他就能把人留下。周麒道:“你看我干嗎,交接啊。”燕三兒依言把佘桂珍和祖永德交給老弗。等他倆離開后,燕三兒跟周麒發牢騷:“憑嘛讓他把人帶走?去影廳摸查也是他,合著我們都是給他打下手?”周麒道:“他多干活兒,我也不會少拿錢,犯不著置氣,就讓他按自己的方法來吧,到時候碰了壁就知道回頭了。”燕三兒道:“我們還抓不抓‘鬼手?”周麒道:“抓啊,我是巡捕,他是小偷,警察抓賊天經地義。”燕三兒道:“那我們接下來恁么辦?”周麒道:“他走他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唄。你去通知小木木,明天晚上天華景,我請他聽《西游記》。”燕三兒撓撓腦袋,道:“找小木木跟抓‘鬼手有什么關系?他們是同行不假,可小木木常年在法管界活動,‘鬼手則流竄作案,天津衛十幾個電影院都中招了,他們倆能有嘛交集?”周麒從口袋拿出寫有失物的折紙,道:“你說的沒錯,我之前跟小木木打聽過‘鬼手,他的確不認識。現在咱有了這個。‘鬼手也許不是本地小偷,但犯了這么多案子,總得在本地銷贓吧。”

老弗筆記做得詳盡,上面不僅列明失物,還寫了失主和幾句簡明的介紹,其中一位是《益世報》的記者,看《香雪海》是為了給副刊寫影評,他丟了一支鋼筆,一旁配了鋼筆的簡筆畫,就連鋼筆的特點也備注出來:寫之前需要甩一甩才能出水。第二位失主是一名女士,丟的是一只螺紋針織線包,里面有手帕、鏡子、一管丹祺點唇膏、一盒無敵牌擦面牙粉,還有一只荷包,不過里面只裝了些零錢。第三位失主比較搞笑,丟的是一袋糖炒板栗,他開始以為被別人拿錯吃了,也不以為意,后來聽人說有小偷,便馬上做了個報備。這個小偷饑不擇食。考慮到他的確盜走一袋炒栗,“饑不擇食”就有了更加明確的指向。另外還有家寶和阿秀丟失的翡翠項鏈。

周麒端詳著失物清單,道:“這個‘鬼手還真是嘛都偷!”燕三兒好奇道:“丟嘛了?”周麒道:“糖炒栗子。”燕三兒道:“嗐,之前還有丟花生和蘋果的。依我看,這個‘鬼手是個吃嘴貨,跟小孩賽的。”

“小孩?”周麒陷入沉思。

第六回? ?且盡手中杯

沒幾天,民間流傳出天宮電影院盜竊案的各個版本,關于那位紅衣女子的說法更是眾說紛紜,似乎是中國人骨子里的對偶作祟,稱其為“神女”,與“鬼手”相呼應。有的說,“神女”就是“鬼手”,她偷了東西,眼看被巡捕逮住,突然使了一個戲法,念了一句咒語,化作一團白煙飄去;還有的說,“鬼手”是鼓上蚤時遷,他死后位列仙班,在天庭耐不住寂寞,下凡游玩,偷的東西之所以還回去,是因為凡間的玩意兒帶不回天上,所以除了金銀財寶,他還偷了一些瓜果,“神女”則是時遷的老婆鮑雪新,只因丈夫貪玩兒,被玉皇大帝派至下界來拿他。老百姓們對這些帶有奇異色彩的傳言喜聞樂見,也愿意去神化和傳播神化的故事,或許是通過天馬行空的神話調節平淡無奇的日子,或許是給自己制造一個念想,只要存在神仙,他們的禱祝就有可能被神仙聽到,并實現改命的夙愿。這大概就是中國存在眾多神仙體系的緣故之一吧。

街坊四鄰知道周麒在法管界巡捕房當值,跟他打聽內幕消息,周麒只說案子還在查,不跟他們纏磨,只跟一個在天華景賣票的鄰居透露了一句模棱兩可的線索:“鬼手”不一定是男的。跟這個鄰居說不是因為他們關系瓷實,而是為了利益往來,找他弄了兩張戲票。

三十年代天津衛,最熱鬧的地界當屬南市和“三不管”,另外就數著日管界和法管界,法管界最熱鬧的就是勸業場,勸業場最熱鬧的就是“八大天”,“八大天”最熱鬧的就是天華景戲院。天華景共計一千一百多個座位,場場爆滿,尤其是稽古社子弟班的連臺本戲《西游記》更是一票難求。當時天津衛流傳著一句歇后語:“不看天華景的《西游記》——白活”。這當然是夸張的說法,但可見該戲曲的受歡迎程度。

饒是在自己的轄區,周麒也花費了一些口舌、人情以及情報,才搞到兩張戲票,還是最后幾排。前兩年,周麒憑著巡捕的身份和這張黑白通吃的臉就能進去聽戲,最近行不通了,華區和管界都在推行政法改革,大力整頓政府基層人員吃拿卡要的行徑,從前習以為常的“孝敬”,如今成了明令禁止的盤剝。周麒對這些改革的態度很是模糊和搖擺,一方面,他歡迎新世界的昌明、紀律,另一方面,他對傳統江湖的流失感到可惜和不適;一方面,他積極擁抱改變,另一方面,他恪守道上的交情和規矩,請人辦事就要有請人辦事的姿態。

連臺本戲《西游記》共排了二十四本,包含《石猴出世》《刀劈混世魔王》《水簾洞鬧地府》《智激美猴王》《通天河》《火焰山》《盤絲洞》等,今晚的劇目是《刀劈混世魔王》。開鑼之后,小木木才慌里慌張趕到,忙不迭向周麒道歉。周麒讓他先看戲,之后再談正經事。劇終了,兩人離開勸業場,就近找了一間尚在營業的茶館泡進去。

喝完兩盞香釅的高碎,周麒才把天宮電影院的事情說了,撇去女學生和紅衣女子的浮沫,專挑失竊那一章細講。

小木木連忙自證清白,道:“前兩天在勸業場栽了之后,我還沒開過張,您了知道我們這行最重要的就是信心,我被抓了個現行,需要時間恢復信心。”周麒知他誤會,但沒有立馬挑明,道:“眾所周知,勸業場是你的地盤,沒你點頭,道上的兄弟誰敢過去打秋風?這要是被我們逮住沒什么,吃幾頓牢飯就放出來了,要是被你們抓了,不斷一只手都交代不過去。”小木木更緊張了,道:“皇天在上,真不是我干的。”周麒這才安撫小木木,道:“我知不是你干的,是‘鬼手,這蛋子兒終于對法管界下手了。”小木木惡狠狠道:“這是砸我的招牌啊,讓我抓住,少不了大卸八塊。”周麒道:“得了吧,我們都抓不住,你能抓住?我今天找你有別的事。說是別的事,也跟這事有關系。摸包兒的行當你熟悉,打聽事比我方便。我尋思‘鬼手既然偷了東西,肯定需要銷贓。當然,如果他本是富家子弟,只是偷著玩的,那就另當別論。”聯系“鬼手”前幾次得手后把失物放回影院門口的舉動,不排除他有玩票的可能。小木木道:“我方便打聽打聽丟了嘛東西嗎?”

周麒把寫有失物信息的紙張放在桌子上,小木木拿起來,噴出一口濃茶。幸虧周麒躲得快,不然全啐他臉上。

周麒道:“二爺,您沒開玩笑吧,這恁么還有瓜子花生和蘋果香蕉啊,我聽說‘鬼手嘛都偷,咋也沒想到連零嘴都不放過啊,敢情‘鬼手還是個吃嘴的孩子啊。”周麒突然警惕,道:“你說嘛?”嚇得小木木打起哆嗦,趕緊澄清,道:“我嘛也沒說啊。”

周麒想到,或許“鬼手”真的是個小孩,也只有孩子才能從排風口爬出去,他們身形瘦小,完全可以躲在座椅下面行竊,再結合阿秀提供的“手不大”,更加印證了小偷是小孩的推論。如果“鬼手”是個小孩,那這孩子一定是個天才,非但偷盜的手法爐火純青,更兼有飛檐走壁的本領。

周麒問小木木道:“你們這行有不少小孩吧?”小木木道:“沒錯,還有專門訓練小孩的組織和機構,他們從人販子手里買來‘石頭和‘葉子①,或想方設法弄成殘廢,跟路人乞錢,或調教成小偷,在街上夾錢包。二爺的意思是,‘鬼手是個孩子?”周麒反問道:“你覺得呢?”小木木道:“我哪知道啊?這事我記下了,趕明兒就去四處問問。”說是“問問”,但既然應了這個事,就說明有一定的把握。周麒看著桌子上的白紙寫著的翡翠項鏈,道:“問問吧,還有個事也得問問。幫我找找這條翡翠項鏈,背面刻有一個‘鄭字。這是我一朋友丟的東西。你千萬用心。”周麒倒滿茶杯,又道:“以茶代酒。”小木木一飲而盡,一拍胸脯,正色道:“您了瞧好吧。”

第七回? ?人心本無隔

自成為法管界巡捕房的巡捕,周麒已經在這個行當混了十多年,從探員一路升到三等巡捕、二等巡捕、一等巡捕、三等巡長、二等巡長,如今二等巡長也有五六年了,要不是當年他一意孤行替人出頭,得罪了工部局的人,他現在早當上巡官了,每天坐在獨立的辦公室里喝喝茶,看看報,所謂的工作就是跟副督察員和其他巡官們開開例會,用不著風里來雨里去地出外勤。但他并不后悔賭上自己的前程,假如時光倒流,再一次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他仍然會挺身而出。換句話說,不是我們選擇成為什么樣的人,而是這些選擇決定了我們是什么樣的人。也是經歷那件事之后,周麒跟原先的搭檔分道揚鑣,換成了老弗。兩個人都十分典型,周麒是傳統華巡捕的縮影,身子在白道,影子在黑道,跟青幫、洪幫、丐幫和腳行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老弗則是出了名的現代派和理論派,一切講究邏輯,通過不斷地問詢抽絲剝繭,讓嫌疑人自亂陣腳和露出馬腳。

周麒堅信每個人都逃不出社會關系網,不管“鬼手”還是“神女”,只要活在世上,就脫離不了這張網。每個人都是織網的蜘蛛,又是落網的獵物。

這邊安排小木木去打探消息,那廂回到巡捕房上班,周麒尋思再去找佘桂珍和祖永德問問,畢竟“神女”的消息他倆是源頭。周麒上班后,老弗還沒來,辦公室只有幾位書記員和歐陽杰克,按理說,歐陽杰克作為三等巡捕在辦公室沒有工位,是周麒為他爭取了一個見習助理的崗位,讓他在巡長辦公室有了一席之地。歐陽杰克正在研究他的讀報機,因為不同的報紙尺寸和厚度各異,導致滾輪經常卡頓。周麒問歐陽杰克,有沒有見到老弗。歐陽杰克環顧四周,道:“剛才還在這兒呢,可能去接咖啡了。”巡捕房在上個月配備了一臺自助咖啡機,老弗每天都要過去接幾杯。果不其然,老弗端著一次性紙杯回到辦公室,周麒主動跟他打招呼:“您了喝著呢?”老弗道:“有事嗎?”周麒道:“那個有點二的女學生有沒有交代什么?”老弗中文說得很溜,但只限于正兒八經的文本,尚未掌握土話和俚語,疑惑道:“什么叫‘二?”

周麒懶得跟老弗解釋,也解釋不清楚,他一直以為“二”是“二百五”的簡化版,后來聽一位老學究講,“二”與佛教的二諦有關。二諦即真諦和俗諦。真諦為空,空乃真空;俗諦為有,有乃假有。真諦為第一諦,俗諦為第二諦,信佛教的人將追逐“有”的常人視為“奉二”的人,后來“二”便演變出犯傻、執拗、虛假、糊涂等貶義的寓意。周麒自己聽得云里霧里,根本沒法向老弗傳道授業。

周麒道:“二就是二唄。你甭管二不二了,就說她。”老弗道:“她說的跟那晚在電影院大同小異,不過有概率證詞引起我的注意,她說從耳朵眼胡同買了幾塊炸糕,準備看電影的時候吃,當時陶醉于那位紅衣女子的美貌,忘了吃,事后才發現炸糕不翼而飛。我后來再向其他證人提問時特意問了一嘴,不少人反應自己帶的零嘴丟了。”周麒道:“嘿,他還磕上炸糕了,這兒哪是行竊,分明是做客啊,我還沒見過這么愜意的賊人。”關于“鬼手”偷盜食物的事情再次得到證實,周麒越發覺得“鬼手”可能是個小孩,即使在偷東西時,也不忘口腹之欲。但就像小木木所言,一般的年幼小偷都是在街市上活動,以偷荷包為主,很少進行室內活動。老弗道:“我也想早日揭開他的廬山真面目。話說到這兒,為什么叫‘廬山真面目,有什么典故嗎?”周麒道:“可能是廬山多霧吧。你現在有空嗎?我們一起去會會這兩個人。”老弗道:“去哪兒會?”周麒道:“他們不是在巡捕房嗎,還能去哪兒?”老弗道:“兩人都放走了。”

周麒騰地一下就來氣了,生氣不是說把嫌疑犯放走,而是老弗自作主張,就算不與他商量,起碼也得知會一聲,雙手叉腰,道:“您恁么回事,私自把人放了?”老弗波瀾不驚,道:“我已經去過圣功學堂,跟佘桂珍的同學和老師了解過,佘桂珍品學兼優,只是性格有些孤僻,平時也不怎么參加集體活動,同學們都覺得她孤傲,聽她室友說,佘桂珍經常一個人看電影。她沒什么疑點,所以我就把人放走了,根據去年頒布的法則,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不能無故羈押市民二十四個小時。”

周麒不理他那一套,抓住老弗的獨斷專行不放,埋怨老弗向自己隱瞞了至關重要的信息,又讓他執行不明就里的行動,道:“咱倆可是搭檔,你要做嘛是不是得提前跟我打聲招呼?你掌握了嘛線索也要與我互通有無。這樣咱倆辦案才能事半功倍。我可從來沒拿你當外人和外國人看,你這么做太讓我心寒了。”老弗冷冷地擺明立場,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查案。”周麒道:“所以咱倆是一條心,你不能處處防著我啊。我跟你說的話連綿不絕,你卻對我滴水不漏。”老弗從寫字桌的書立上抽出一本上海新魯書店印發的《成語手冊》(上卷),道:“你是在考驗我的成語水平嗎?我們不是一條心,而是殊途同歸的兩條路,我走的是康莊大道,你走的是歪門邪道。”籠絡老弗未果,周麒干脆反戈一擊,道:“這書還是我送給你的!一看你就沒學到家,還康莊大道,我看就是胡說八道。我把話撂在這兒,你要是能破案,我跟你姓弗。”老弗的表情仍然沒有變化,跟鐵皮人賽的,道:“我姓維多克,謝謝。”周麒道:“那就姓維,我改叫維麒(圍棋),正好契合你非黑即白的氣質。”

老弗不理周麒,又出去接了一杯咖啡。周麒惦記著另外一位嫌疑人,跟在老弗屁股后面,追問道:“祖永德呢?你也去過他的學校了嗎?”老弗道:“還沒有。祖永德是工部局下來的人把他撈走了。”

巡捕房隸屬于工部局。工部局曾是各租界的最高行政機構,完全由本國人組成,不屬于中國政府管轄。自從租界改為管界,政府宣布工部局仍為管界最高行政機構,但屬于中國政府管轄,并派駐了華人執政官進入工部局。對周麒這樣的角色來說,工部局就相當于半個朝廷,是巡捕房的天。

周麒譏諷道:“你不是向來秉公執法嗎,恁么還讓人走了后門?”老弗道:“工部局直接跟監督員對接,不經我們。”監督員是巡捕房的一把手,老弗的確不好主張什么。周麒道:“看來這個祖永德來頭不小啊。你接下來有什么計劃?”老弗戴上禮帽,道:“他們只說把人放走,沒說不讓去找他。我準備去找祖永德,他在電影院的供詞有不少疑點。你要不要一起?”周麒道:“我當然要。”

周麒找到歐陽杰克,要帶他一起去,歐陽杰克說他今天還有點私事,已經跟老弗請假了,他報名當了志愿者,去幫圣功學堂收拾新校舍,過幾天,就有一批學生搬過去。周麒道:“你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歐陽杰克道:“我又不喝酒。”周麒沒有繼續調侃歐陽杰克,坐上老弗開的警車,這次有了經驗,老老實實用“安全繩”把自己捆住,想起了《西游記》里金角大王、銀角大王那一段的捆仙繩。

祖永德就職于河北省立工業學院,是一名物理教師。周麒和老弗在他的辦公室見到祖永德,后者為他們沖了兩杯咖啡。周麒一直喝不慣咖啡,出于禮貌,淺淺沾濕了嘴唇,吞了一口,又回流到杯里。前后不過兩天,跟上次見面相比,祖永德憔悴了不少,胡子拉碴,頭發凌亂,眼袋深邃,像是連續熬了兩個大夜。祖永德不住地喝咖啡,見周麒不怎么動,問他咖啡還喝嗎。周麒以為他要給自己續杯,連忙搖手,不承想祖永德端起他的杯子一飲而盡。祖永德看上去是個講究人,不承想如此不講究,或者說,祖永德的注意力側重在其他地方,無暇縈懷日常瑣事。

周麒連忙叫停,道:“那個——”祖永德喝光了咖啡,道:“怎么了?”周麒道:“沒事了。”他沒事了,祖永德卻有脾氣,把咖啡杯重重磕在桌子上,道:“你們還有什么問題?要以偷情的罪名把我下獄嗎?”周麒道:“那倒不至于,我自己也有個情人,但我還沒結婚,她也是單身,只是我們的戀情尚未公開。當然,就算是婚外情也無妨。男女之事,我們管不著,也不想管,今天來找您是想——想干嗎來著?”周麒轉頭望向老弗。老弗文質彬彬地掏出了他隨身攜帶的黑皮手冊,悠然道:“想見見您的妻子。”

“什么?”祖永德一臉疑惑,似乎從老弗嘴里說出的不是中國話,而是一串鳥語。

“嘛?”四舍五入,周麒與祖永德異口同聲了。

老弗板著嗓音道:“我想我說清楚,而你聽明白了。”祖永德道:“你們這是在戲弄我嗎?我警告二位,我是教育部從國外引進的重點人才,受到國家的保護。我所從事的研究關乎物理學的走向。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物理學就是一個國家的未來。換句話說,我就是國家的未來。應該已經有人跟你們打過招呼了吧?”祖永德這番話說得居高臨下和慷慨激昂,作為聽眾的周麒聽得卻模棱兩可,突然從個人扯到國家未免有些宏大,況且,他對物理學一竅不通,可惜歐陽杰克不在場,他或許還能理解和想象祖永德說的“未來”。

老弗道:“我只知道國家設置和頒布的法規法則的時候,所有子民一視同仁,不管華人還是洋人,官差還是平民。”老弗把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不光是祖永德,就連周麒也聽得心服口服,但還是有些別扭,畢竟老弗是法國人。周麒從中周旋,道:“我們只是找貴夫人核實一些情況,問幾個問題而已。”

祖永德握緊雙拳,復又松開,終于服軟,道:“恐怕不行,她現在不在天津。”老弗乘勝追擊,道:“方便透露她的工作和去哪兒了嗎?”祖永德道:“這些跟破案有關嗎?”老弗道:“我就隨便問問,您不方便說就算了。”祖永德幾乎是輕吼出來,道:“沒什么不方便,她跟我一樣是一名大學老師,應邀去北京大學做學術交流,需要我提供交流的內容嗎?”老弗道:“那倒不必。”

周麒能理解他的委屈和埋怨,被巡捕當成嫌犯起底個人隱私換誰都會抗拒。周麒不像老弗那么著急,他自有一套破案的底層邏輯,跟老弗所推崇的痕跡學、心理學、解剖學等學科截然不同,周麒篤信老一輩的道理與文化,以人情社會為基礎建設他的生活和工作哲學。

祖永德下了逐客令,道:“我馬上要做實驗了,請兩位回避。這關系到國家機密,閑雜人等不能窺視。”老弗并不介意被祖永德稱為閑雜人等,繼續刨根問底,道:“哦,請問祖先生做什么實驗?”祖永德徹底崩潰了,道:“請問這跟影院失竊案有關系嗎?如果你們懷疑我是小偷,就請拿出證據,不要再搞這些虛偽而試探的問話。我跟你們一樣希望兇手盡早歸案,但你們在我這里胡鬧純粹是浪費時間。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我和我的妻子都不是梁上君子,你也看到了,我們都是公立大學的老師,我們有高額的收入和優秀的品德。”老弗心平氣和道:“我之前辦過一個案子,多起公共建筑遭到損毀,有人用毛筆在上面涂鴉,寫的內容不堪入目。誰也沒想到,案犯竟然是一位德高望重、家纏萬貫的企業家,他的動機更是離奇,只是因為人們都夸贊他,反而要做出一點出格和流氓的舉動。另外,據我所知,許多有偷盜癖的人都是衣食無憂的富家子弟。他們只是熱衷于盜竊本身,對贓物沒有任何需求,到手后可能就扔了。”祖永德道:“你什么意思?政府把我們從丹麥接回來,不是為了受你們這些宵小非議的!我要告你們誹謗!”

對話到這里已經變了味,再說下去只能是無關緊要的爭論,周麒及時介入,道:“我的同事不是那個意思。”老弗卻不理周麒的助攻,繼續向祖永德發難:“等等,你剛才說,你和你的妻子都不是小偷。”周麒道:“有嘛問題啊?我看他們也不是小偷,老師都是道德高尚的人。咱甭問了,趕緊撤吧。”老弗敏銳地指出祖永德的破綻,道:“不應該是你和你的情人嗎?畢竟,案發時在電影院的是你和你的情人。說到這里,既然見不到您的夫人,能不能帶我們見見您的情人呢?”祖永德指著門吼道,“荒唐!請你們出去!”見老弗并沒有離開的意思,祖永德威脅道:“你們再不走,我就給工部局打電話了。”

周麒好說歹說終于把老弗弄走,老弗認為祖永德可疑,他的證詞已經自相矛盾了。這就是老弗的方法,他會通過大量而連續的問題轟炸,真金自然不怕火煉,但說謊的人遲早會在一輪又一輪的盤問下露出馬腳。周麒也發現了其中的蹊蹺,案發當天,祖永德說自己帶情人看電影,情人中途離去,但他后來問過電影院的工作人員,電影開演后,只有幾位進去的觀眾,并沒有人出來。所以,祖永德在說謊。那么就從側面印證了佘桂珍的話,祖永德的情人憑空消失了。從剛才的對話來看,祖永德一直提及的都是他未曾露面的妻子,讓人起疑。周麒跟老弗不同的是,工部局打過招呼,他便不會去為難祖永德,老弗卻置若罔聞,依然按照自己的方法查案。

兩個人回到車里,老弗還在責怪周麒,說他很快就能問出個所以然,為什么要袒護祖永德。周麒知道跟他解釋不清楚,或者說,知道解釋了也沒有用,干脆不說,只告訴老弗跟祖永德當面對質沒用,應該先摸一摸他的底。

周麒讓老弗換個思路,道:“稍微用點手段,不就知道他老婆和情人是誰了嗎?你跟他在這兒喊半天有嘛用?他拿工部局壓我們,我們就得知難而退,退而求其次。”老弗難能可貴地沒有跟周麒對著干,道:“好吧,這次聽你的。我負責調查祖永德的背景。”周麒有些受寵若驚,連忙道:“我跟你一起,打聽人這種事我在行。”老弗道:“我需要你去‘鬼手犯案的電影院走訪摸排,之后再碰頭。”周麒道:“對,這樣多好啊,咱們都商量著來,發揮各自的優勢。不對,(周麒一拍腦袋)除了天宮電影院,其他案發地點都不在法管界,不用都跑一遭吧?”老弗堅定道:“用。”周麒道:“有這個必要嗎?”老弗道:“有。你剛才也說了,打聽人這種事你比較在行,那就能者多勞吧。”周麒跟老弗較上勁了,道:“行,我就讓你看看我在天津衛的關系網。”

兩天后,法管界巡捕房。周麒也拿了一個跟老弗差不多的手冊,只不過外皮是棕色。歐陽杰克見了忍不住上手去摸,被周麒拍落,說是他相好的送的禮物,嚴禁其他男人觸碰。歐陽杰克不以為意,說他正在發明一款便攜式的打字機,隨時隨地都可以用來記載文檔,以后定會取代傳統的紙筆。歐陽杰克暢想這種打字機非常小巧,甚至可以單手操作,所以就叫“手機”。在此之前,歐陽杰克已經鼓搗出許多有趣又無用的小玩意兒,其中最為他本人津津樂道的是讀報機。顧名思義,讀報機就是將報紙放入機器,便可以朗誦紙上的內容,不過目前還在測試階段,因為讀報機總是讀串行,常常從國內娛樂新聞拐到國際沖突熱點,比如上次讀《益世報》,正說著天津大戲院開始籌建,市長張學銘出席奠基儀式,結果讀出來卻是天津大戲院開始籌建,市長張學銘出席在意大利羅馬舉辦的第二屆世界杯。

老弗拿著自己的黑皮手冊,向周麒公布戰果,他查到,祖永德妻子名為朱紅,確是河北省立工業學院的老師。兩人之前曾去丹麥留學,在哥本哈根物理研究所任職,歸國后又雙雙來到工業學院物理系任教,加之兩人郎才女貌,一時被傳為佳話,經常有其他院系,甚至其他學校的學生慕名旁聽。不過,祖永德并沒有一個叫艾米麗的情人,當然,也可以說他保密工作做得比較到位,無人知曉,不過巧合的是,朱紅在丹麥留學時,用的英文名就是艾米麗。另外有一個讓人稱奇的發現,朱紅有些飄忽不定。

周麒和歐陽杰克兩人滿臉疑惑,紛紛問老弗,什么叫飄忽不定,在他們有限的認知里,這個成語似乎不適合搭配人類。老弗解釋道,根據他得到的消息,朱紅經常曠工,還不是遲到早退那種,而是整天整天的不知所蹤,除了祖永德,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是謂飄忽不定。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算了,兩人都是載譽而歸的留學生,搞一點特權可以理解,但有一次,祖永德慌慌張張找到學校后勤部,讓他們打開后院一座倉庫。那里常年堆放著一些廢舊教具,很少有人去那里,因此常年掛鎖。因為長時間沒開鎖,鎖眼有些生銹,他們鼓搗半天,最終往鎖眼里撒了一些鉛筆末才成功捅開,出乎意料的是,祖永德之妻恰在里面。據知情人講,這扇門是唯一的出入口。“飄忽不定”就不是一個虛詞,而是實打實的情況。

周麒脫口而出:“莫非她就是‘鬼手?”老弗道:“看來是這樣,朱紅似乎擁有瞬間消失和穿墻入室的本領。”歐陽杰克突然跳起來道:“我就說佘桂珍沒有撒謊!”周麒被他嚇了一跳,道:“你那么興奮做嘛?”歐陽杰克道:“沒有,我只是慶幸沒有冤枉好人。”周麒對老弗道:“所以說,祖永德那天說謊了,他根本沒有跟情人看電影,而是跟他妻子。假如她就是‘鬼手,得手后,大可以利用消失術逃離現場。但你們相信法術嗎?”老弗道:“當你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無論多么難以置信,必然是真相!”歐陽杰克道:“福爾摩斯,《四簽名》。”老弗坦然道:“哦,是嗎?我沒看過原著,只是聽人說起過這句話,覺得很有道理,就記下了。”老弗說完轉向周麒,道:“現在輪到你了。”

周麒早有準備,翻開他的棕色手冊,上面記載著與幾位失竊人員詳細而密實的問話,周麒總結出如下線索:

一、近日幾起失竊案均與電影院有關,或者說,案發現場均在電影院。

二、走訪了幾家電影院,發現失竊物品并非只有錢財、飾品,還有一些小偷平時很少光顧的東西,比如帽子、手套,另外,還有一個讓人匪夷所思的現象,像咬過兩口的蘋果、瓜子、花生等食物也了。(此事之前已經得到多方驗證。)

三、有人在電影院見到一個瘦小的黑影,像三四歲大的孩子,但是上躥下跳,身形矯健。

四、有人摸到過毛茸茸的東西,嚇了一跳,以為是只大老鼠。

歐陽杰克聽完后問道:“老鼠?電影院怎么會有老鼠?”老弗以一副見怪不怪的口吻向歐陽杰克科普:“有人的地方就有老鼠。嚙齒類動物的生存能力比人類強多了,輪船、火車和飛機上也有不少老鼠。周麒的信息有多處與我剛才的推測相矛盾,首先,朱紅不是一只老鼠,也不會只有三四歲孩子的體形,而且,就算她有偷竊癖,也沒必要順手牽羊吃過的蘋果。”歐陽杰克摸著下巴,道:“有沒有可能,‘鬼手其實是一只老鼠精,這樣一來,所有情節和線索全都嚴絲合縫了。”周麒批判歐陽杰克的封建迷信,道:“《西游記》看多了吧。你爸讓你來巡捕房鍛煉時,我以為只是讓你接觸社會,增長見識,現在看來,他是想讓我幫你去除一下滿腦子的糟粕,虧你還在英國長大呢,咋比我還迷信?”歐陽杰克據理力爭,道:“《西游記》可不是糟粕。”周麒重申他的觀點,道:“反正我是不信。‘鬼手還真是鬼了?”老弗道:“往下查就知道了。我還要繼續深挖祖永德,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實驗。我有種預感,他的實驗可能是關鍵。另外,我還要找到他飄忽不定的妻子。”周麒道:“我提醒你一句,督察員已經發話了,讓我們別碰祖永德,你小心點。”

周麒自己也有些模糊了,這句“小心點”是單純的提醒,抑或敲打,還是關心?雖說他倆一天到晚相互諷刺,但老弗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是周麒所不愿看見的。再一個,他相信鬼神存在,但不相信與他有交集,就像他知道每天都會有車禍發生,但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每期也都有人中彩票,但他從不湊以小博大的熱鬧,飛來橫財和飛來橫禍一樣,都不是什么好事。

老弗不以為然,道:“越是有人阻撓,就越說明祖永德有問題。”周麒道:“有問題的是你。我個人再提醒你一句,適可而止,別到時候‘鬼手沒有抓到,把自己變成了鬼。”

周麒現在可以確定,他就是在關心老弗。

老弗不是油鹽不進的主兒,自然能理解周麒是為他著想,他走到窗前,望著熙來攘往的街道,有中國人,有外國人,有做事的,有閑逛的,有拉車的,有坐車的,有達官,有平民,有乞丐,有妓女,每個人都忙著鉆營自己的生活。老弗自問自答道:“你知道比懸案更讓人難受的是什么嗎?是你明明知道兇手就在那里,卻無法將他繩之以法。”

周麒聽人講起過,老弗在法國遇到的一些棘手的事情,具體什么事,誰也說不清楚,只知道跟案子有關。來中國之前,老弗還去過日本。周麒猜測,他勇往直前的查案屬性和適才的感慨都跟法國往事有關。周麒自知無法阻止老弗,但他不準備束手就擒,他要以自己的方法查案,并且趕在老弗之前找到真相,那個排除了所有不可能、難以置信的真相!他必須得抓緊(行動)了。

第八回? ?于此學飛術

上午艷陽高照,后晌卻下起雨來。

周麒背著一把傘走在街上,即使行人都忙著趕路或者躲雨,也不免被周麒的造型所吸引。此裝置名為“解放傘”,又名“背傘”,“背”發去聲,為后背之意,區別于作為動詞的“背”(平聲)。背傘是歐陽杰克的發明,將雨傘綁在后背上,按動胸口的機擴,便可展開雨傘,如此便可避免長時間舉傘的勞累,也能讓使用者解放雙手。周麒走到一家撈面館,按下另外一個機擴,傘骨隨即收攏,他正準備進去,卻被門框擋在外面。周麒忽略了傘身的高度。他試了幾次都沒能順利解下背帶,只好弓著腰,像一只龍蝦似的游入面館。

小木木見狀,想笑又不敢笑,以手捂嘴。

周麒命令道:“把手拿開。”

小木木放下手,兩片薄薄的嘴唇拼命緊閉,終于沒忍住,笑出聲來。周麒任由小木木笑完,才催他進入正題。小木木招呼店小二上面,先碼了四個菜碟,分別是炒合菜、香干肉絲、黃瓜蝦仁和糖醋面筋,之后再上菜碼,黃瓜絲、豆芽菜、菠菜、青蘿卜絲、胡蘿卜絲、青豆和黃豆,還有一小碗肉丁炸醬,最后再上了兩海碗手搟面。周麒拌得了面,拿筷子挑起來,塞了滿口,用力一嘬,發出轟隆隆的響聲。

小木木剝了一瓣蒜遞給周麒,道:“您讓我打聽的事情有著落了,昨晚上有人在鬼市收了一條印有‘鄭字的翡翠項鏈。”周麒接過蒜,道:“看清賣主長嘛模樣了嗎?”小木木道:“鬼市燈光太暗,根本看不清長相,而且那人戴著一張面具。”周麒抬起頭,道:“面具?什么面具?”小木木道:“也沒看太清。”

周麒這么問是出于對小木木的了解,以他的精明,一定不會只帶來這一個沒有后續的半截消息。周麒道:“知道他在哪兒落腳嗎?”小木木邊吃面邊道:“還真不知道。我也是跟人打聽的,如果當時我在現場,肯定尾隨到他的老窩。”周麒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小木木立馬停止咀嚼,周麒道:“那不等于白說。”小木木終究沒有辜負周麒的信任,道:“還有一個發現。我打聽到這個戴面具的賣主這兩天幾乎每天都來鬼市,我們可以去蹲守。”周麒拿到了想要的消息,抹了把嘴,道:“行,辛苦你了,這頓撈面記我賬上。”小木木恭維道:“二爺找我幫忙是瞧得起我,孝敬二爺一碗面是我的福分。”周麒道:“我找你辦事,就得請你,這是規矩。”小木木不再跟周麒客氣,道:“全聽二爺的。”周麒道:“對了,我再拜托你一件事,把翡翠項鏈買回來,多少錢算我的。”小木木道:“得嘞。二爺今晚就去鬼市嗎?我跟您一起去吧,有什么事有個照應。”周麒道:“能有什么事?我跟三兒去就行了。”小木木再次毛遂自薦,眼神之中透露著難得一見的真誠,道:“天寶路那片我熟,找個人,問個話也方便。”

周麒最終還是拂了小木木的好意。在這件事上,周麒覺得小木木“請戰”的態度和目的都有些失常,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恰好小木木的職業就是個小偷。小偷算職業嗎?老弗在場的話肯定會站在對立面跟他據理力爭,小偷是吸食社會鮮血的蜱蟲。在周麒看來,在這個動蕩的時代,在九河下梢的天津衛,小偷、乞丐,還有一些普遍被人們瞧不起的臭狗食兒和白吃飽兒,都是編織社會網格不可或缺的一道線。

周麒出門時,背上的傘再次打到門框,出來后,傘卻打不開了,只能狼狽淋雨。回到家,周麒喚燕三兒去熬了一碗紅糖姜絲水。

當天晚上,周麒早早睡下。

下半夜,燕三兒過來敲門,叫了半天才把周麒從睡夢中拽出來。

倆人騎一輛噴氣車去了南開區。天寶路的鬼市正在此地。

鬼市一般從凌晨三四點多開始,到日出結束,最晚不超過辰時。《朱子家訓》開篇即言:“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黎明多指凌晨四點,此時起床順應天意,四肢百骸比賴床更舒適,但大部分人堅持不下來,尤其是像周麒這種夜貓子,每天不到日上三竿,不可能睜眼。所以他提前把燕三兒設成鬧鐘。

鬼市如其名,不管是擺攤的,還是撿漏的都不出聲,交易都靠手語。黑黢黢的一條路,只有手電筒的點點光亮忽明忽滅,如同磷火一般,把鬼市閃爍得更加迷蒙。鬼市上以兩種貨源為主,一是見不得光的贓物,比如竊取的物品和墓葬品,一是見不得光的人物出的私藏,比如家道中落和急需周轉的家主,怕讓人看見、知道了丟分。另外還有一層心知肚明和約定俗成的原因,鬼市上的東西多有瑕疵,甚至是贗品,買定之后概不退換,黑燈瞎火是為了掩蓋商品的瑕疵。在鬼市上行走,全憑眼力。

周麒跟燕三兒在鬼市上尋找嫌犯,鬼市最忌諱用燈光照人臉,不過嫌犯用來掩蓋真實身份的面具此刻卻成了一個破綻。過了半個小時左右,他們果然發現一個戴著面具的人,個頭不高,很敦實。周麒借著微弱的燈光,發現他戴了一副豬八戒的面具。周麒覺得眼熟,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周麒跟燕三兒一左一右,悄悄靠近,眼看就要逮住那人,周麒不小心踢翻一只青銅擺件,發出一聲悶響,那人見勢不妙,側身跳到攤兒上。周麒欺近一步,只聽凌空中炸出一聲響雷,朝著他腦袋劈下來一條黑影。周麒下意識側身,堪堪閃避了黑影的偷襲,右邊臉頰還是被擦到,火辣辣的尖疼。周麒剛正過身,響聲與黑影再次結伴而來。周麒有了防備,躲過之后,隨即伸手一抄,抓住黑影,觸感粗拉,是一條麻繩編就的鞭子。周麒用力一扽,奪下繩鞭,以彼之道還治彼身,用繩鞭抽向對方,將他的面具打掉。對方彎腰抄起一只香爐朝周麒丟來。周麒輕松躲過一擊,不料香爐里存有香灰,不偏不倚糊在燕三兒眼睛里,后者呼號一聲,什么都看不清了,暫時失去戰斗力。周麒只得扶著燕三兒蹲下,他自己蹬車去追嫌犯。虧著有月光,周麒能看見一個倉皇失措的模糊輪廓,他奮力騎行,眼看就要得手,斜刺里沖出一輛黑色轎車。周麒躲閃不及,沒想到忌諱的車禍會在此時此地降臨。說時遲,那時快,從旁邊逸出一條人影,將周麒從自行車上撞下來,救了他一命,卻也壓在他身上,讓面具人獲得逃走的機會。周麒推開來人,借著微弱的燈光認出是小木木。

周麒道:“你咋來了?”周麒說不出是感謝,還是質問。小木木道:“我的地盤只有我能偷東西,其他人都不能碰,‘鬼手也不例外。”小木木說得慷慨激昂。

身為巡捕的周麒看著一個小偷伸張正義,總有些怪怪的,不過這也印證了他之前對小木木以及各行各業人士的判斷:他們可能從事不甚光彩的勾當,但嚴格遵守行業法則,說得再宏觀一點,就是規矩。天津衛歷來就是講規矩的地界,黑道白道、三教九流,一層一層剝開,最里面的骨架就是規矩。

周麒返回鬼市,馱燕三兒回家,拿香油幫他洗去香灰。燕三兒罵罵咧咧:“逮住那蛋子兒,非得一拳崩掉他倆大門牙。”

第二天到了巡捕房,周麒把鞭子和面具放到辦公桌上,有點琢磨不透,都這年景了,怎么還有人使用軟兵器?老弗發現周麒愁眉不展,問他怎么回事,周麒想了想,把昨天晚上的遭遇簡明扼要地告訴老弗,他已經想好怎么解釋為什么沒有喊老弗一起行動——鬼市禁止洋鬼子入內,老弗要是較真,就他這個刨根問底的性格一定會較真,問起來為什么不準外國人逛鬼市,他就說鬼市并沒有鬼,洋鬼子一來就是真有鬼了——老弗倒沒有針對這個人種歧視的民俗,集中火力指責周麒獨斷,他不應該一個人冒險(老弗忘了因眼睛受傷請假的燕三兒),而且,如果他開車出警,興許能追上銷贓之人,案子說不定就破了。周麒昨天晚上沒睡多久,當時不覺得困,緩了半天倦意反而深沉綿密,象征性地跟老弗拌了兩句嘴,老弗跟往常一樣不依不饒,周麒便轉移話題,說他雖然一個人行動,但至少也是行動了,老弗什么都沒干。

老弗道:“我正要跟你說,我也有一個重大發現。我跟蹤祖永德到了他的實驗室,看見他,看見他——”老弗欲言又止,周麒很少看見他如此情緒化,一直以來,周麒印象中的老弗都是制式的代表,是比鐵皮人更加冰冷和機械的存在。周麒接道:“消失了?”老弗附和一遍,并坐實了周麒的疑問句,道:“消失了。難以置信,但眼見為實。不管祖永德的妻子是不是‘鬼手,他都跟這件事脫不了干系。當務之急是馬上找到祖永德。”周麒道:“恁么找?按你說的,這家伙都已經羽化成仙了,恁么找?”老弗目光堅定,道:“不管上天入地,我都要把他揪出來。”周麒道:“這話我也會說,但你給我上個天入個地看看,人家可是真的上天入地了。照我說,先按我的方向往下走一走,找到這個面具人。你想啊,面具人就算不是‘鬼手,也是同謀,找到他,可能就會找到祖永德夫婦。但是督導員那邊也得打聲招呼,不然他還以為我們跟他過不去,說了不讓找祖永德麻煩,咱們倆卻盯著人家不放。我也納悶了,一個留學生有嘛背景啊,能驚動工部局?”老弗跟往常一樣墨守成規,道:“我不管他什么背景,只要有作案的嫌疑,我就要拿他歸案。”周麒道:“該管還是得管,該抓也得去抓,這里面的平衡,你得學著把握。”

周麒知道說不通老弗,但還是忍不住嘮叨幾句常談,周麒說著話,手里把玩著豬八戒面具,隨意扣在臉上,學了一句《西游記》連臺本戲《智激美猴王》里的念白:“師父嘴一撇,像個瓢;眼哭的,像個桃兒。”那是孫悟空被唐僧逐走后,豬八戒去花果山請他,說到師父想念大師兄的一段詞。老弗盯著周麒,道:“這就是他昨晚戴的面具?這是天宮電影院案發當天,勸業場門口的猴子戴的面具。”老弗說著拿出自己的黑皮手冊,翻了幾頁,叫周麒來看,上面畫著一只與該面具大差不差的簡筆畫,經老弗提醒,周麒也想起來面具眼熟。周麒看著老弗的黑皮手冊,上面密密麻麻記著各種信息,穿插著不少栩栩如生的圖畫。知道的,這是筆記本,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連環畫。

兩人一合計,都覺得耍猴人最可疑,只是不清楚耍猴人如何實施盜竊,或者說,他有同伙,耍猴人在影院門口與“鬼手”里應外合。相比老弗,周麒還有另外一層證據,耍猴人往往是從外地過來討生活,不了解本地的勢力范圍,跨區作案的可能性較大。

周麒連忙回家找燕三兒,他的眼睛還有些不舒服,但不礙事,周麒讓他去掃聽掃聽,當前天津地界上的耍猴人,著重關注有沒有在電影院門口擺攤的。燕三兒答應一聲,推自行車出去了。當天晚些時候,燕三兒回來匯報,他找了丐幫的兄弟們,他們消息最靈通,得知天津現在有三個耍猴人,兩個是河南新鄉人,一個是福建人,其中一個河南人在“三不管”,另外一個在南市,福建人在鳥市。在南市的耍猴人最近兩天在上權仙影院出攤。

周麒連忙跟老弗和歐陽杰克打電話,在巡捕房碰頭,三人開車去了南市。

第九回? ?但見淚痕濕

上權仙影院的前身是權仙電戲院,是我國第一家正式的電影院。之所以說“正式”,是因為之前的電影院多是茶園的變種,或者說就是在茶園里播放電影,電影是為招徠茶客。權仙電戲院的前身就是權仙茶園,位于法管界葛公使路與巴黎路交口,后改為權仙電戲院,然后遷址南市東興大街,改為上權仙影院。這么掰扯下來,上權仙影院與法管界還有些前世今生的緣分。

距離上權仙影院還有一個街口,周麒就讓老弗停車,三人步行過去。影院門口的空地上圍了一群人在觀看耍猴。通過耍猴人的身形,周麒估摸著他就是那天晚上在鬼市交手的戴面具之人。周麒等人站在人群后面觀看,只有一只猴子和一只哈巴狗,另外一只不知所蹤。周麒當下沒有聲張,叮囑歐陽杰克和燕三兒盯住了耍猴人,他跟老弗一起進了影院里面,準備來個人贓并獲。

周麒跟服務生亮明身份,很快,一位戴著圓框眼鏡的年輕人過來接待了他們。來人正是周熙禮,周麒和老弗曾在天宮電影院跟他打過交道,他當時跟家寶先生與阿秀女士在一起。一回生,兩回熟,此刻再見竟有些老友的況味,周麒非常熱忱地跟周熙禮打招呼。同姓就是本家,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特別看重這些模棱兩可的血親關系,方便套近乎和套話。

周熙禮卻不像周麒那樣自來熟,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道:“兩位長官有何事?”不等周麒寒暄,老弗上來就跟他挑明了:“我們懷疑影廳有小偷。”周熙禮道:“怎么可能?”周麒解釋道:“‘鬼手來了。”周熙禮道:“不管鬼手神手,如果影院走了賊,我們會向轄區的警察廳匯報。我沒記錯的話,兩位應該在法管界巡捕房當差吧。冒昧問一句,現在管界的警員也負責華界了嗎?這算是越權嗎?”老弗顯然不滿意周熙禮的態度,厲聲道:“我們是來抓賊!”周熙禮道:“賊在哪兒?莫不是賊喊抓賊。”

周麒讓老弗少安毋躁,把他推到一邊,轉身跟周熙禮行走人際關系。周麒先告訴周熙禮,他已經發現家寶先生失竊的翡翠項鏈,正在全力尋回,保證物歸原主。周熙禮聽周麒這么說,已卸下了五分戒備。周麒接著把耍猴人和“鬼手”的聯系和原委簡明扼要地告訴周熙禮,略去了祖永德的部分。他們已經派人盯著門口的耍猴人,現在是要去影廳內,他們賭“鬼手”正在作案,所以要來個出其不意。聽到這里,周熙禮又卸下五分防備,問他需要配合什么。周麒吩咐他幾句,周熙禮點頭說沒問題。

周麒和老弗隨周熙禮一起走進影廳。周熙禮擰開電燈開關,影廳驟然亮起來,同時涌出一陣抱怨和咒罵。周熙禮走到幕布前,跟觀眾解釋,剛才有位影迷報警,說丟了東西,小偷就在影廳,希望大家配合。周熙禮說完,就有人叫道,他的圍巾不見了,來時還戴著,影院里比較熱,摘下來放扶手上。緊接著,又有幾個人說丟了東西,其中不乏零嘴。不用周麒和老弗再去維持紀律,人們都乖乖不動接受調查,希望盡快從中揪出始作俑者。

周麒和老弗兵分兩路,一前一后向中間匯集。周麒剛查看了兩排,就聽見有個女人尖叫。周麒忙過去問詢,女人一邊往外走,一邊指著座位說下面有東西。周麒抽出手電筒,趴在地上,往里一照,竟是一只猴子,身后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白布口袋,嘴里還叼著半拉蘋果。周麒嚇了一跳,猴子比他更加受驚,立馬跑開。成年人的身體根本鉆不到椅子下面,猴子跑得又快,周麒很快便跟丟了猴子,再次看到時猴子已經跑到門口。周麒大喊,讓老弗堵住。猴子跑到老弗面前時突然放倒,要從后者褲襠之間滑出去。老弗彎腰去抓,堪堪將口袋克扣下來,圍巾、錢包、麻花、瓜子等物散落一地。眼看猴子就要跑出去,影廳的大門轟然關上,周熙禮眼疾手快地截住猴子的去路。周麒便知道,這個看起來文弱書生似的影院經理身上有功夫,他當時說讓“鬼手”有來無回并非一句聲張虛勢的空話。猴子疾停,擰轉身子,爬到墻上,一溜煙的工夫,便鉆進排風口。

周麒等人連忙出去,撞見燕三兒正在跟耍猴人扭打在一起,還有一只猴子助陣,騎著燕三兒的脖子,用爪子摳他的雙眼。歐陽杰克在旁干著急,插不上手。燕三兒只得撇開耍猴人,與猴子纏斗。老弗跑過去幫忙,用白布口袋套住猴子,右手緊緊攥住袋口。周麒則與耍猴人再次交手。兩人一照面,來不及交代,直接用拳腳說話。耍猴人照舊使用繩鞭當兵器,舞得虎虎生風,罩住自己,將敵人隔離在兩步開外。周麒當巡捕之前,在中華武士會學過兩年形意拳,拜在馬玉堂門下。馬玉堂是李存義的嫡傳弟子,是河北形意根基最盛、開枝最廣的一脈,周麒跟著師父,學到了真功夫。只是當上巡捕后,練功有些荒廢,平時也多是對拳碰腳,很少動兵器,一時近不了耍猴人的身。

這時,周麒聽到一聲槍響,老弗把白布口袋交給燕三兒后,走到周麒身側,鳴槍示意。耍猴人見到火器也不甘示弱,手腕一抖,長鞭呼啦啦叫著,朝老弗的手腕襲來,來勢之快,猶如一道閃電。周麒畢竟與習武之人打過交道,見耍猴人手動,就預料到后續,連忙推了老弗一把,鞭子這才沒有打中老弗,堪堪抽飛了手槍。

經老弗提醒,周麒才想起用槍,掏出配槍對準耍猴人,后者見周麒舉槍,不敢再像剛才那么桀驁。另外一只騎獨輪車的猴子跳下車,迅速爬到耍猴人身上,兩臂環扣在他脖子上,把身子掛在耍猴人胸前,似乎是要為他擋子彈。耍猴人舉起雙手,鞭子從手中滑落,祈求周麒不要傷害猴子。

周麒道:“走吧,橫不能在這兒站著,找個地方說說話吧。”周麒給耍猴人戴上手銬,燕三兒沖過來朝耍猴人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腳。兩只猴子張牙舞爪,齜牙咧嘴,周麒嚇唬猴子,道:“不老實把你這個從犯也銬上。”耍猴人道:“別傷害我的孩子。你們趕緊跑啊。”兩只猴子愣了一下,躥到房頂,朝耍猴人作了個揖,扭頭不見了。

周麒當時以為自己聽錯了,后來才知道,耍猴人的確是將“猴子”說成了“孩子”,他的兩只猴子是母子關系,母親叫大孩,兒子叫小孩,之所以喊猴子為孩子,并不涉及倫理綱常,純粹是因為耍猴人把猴子當孩子養,晚上睡覺鉆一個被窩,平時吃飯也是他吃什么,猴子吃什么,有時候得了些好吃的,還要留給猴子。他們把耍猴人帶進警車,押解回巡捕房。

耍猴人交了底,他從河南來天津,只有兩只猴子、一只狗做伴兒,根本沒有人類朋友,“小孩”偷東西不是他教的,有一次他正在法管界出攤,看見人群中有一個小偷,他便提醒了一句,當時想的是不能讓自己的客人受到侵犯,可能猴子看見了,便有樣學樣,剛開始,“小孩”只是偷一些零嘴,他也沒有太在意,后來帶回的東西什么都有,有金銀首飾,也有瓜子花生,他剛開始還把值錢的東西放到影院門口,后來急于掙錢為老婆看病,昧著良心私藏了值錢的物件,拿到鬼市變賣。

“小孩”有偷東西的壞習慣,或者說,就像一種病,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一天不偷東西就渾身難受,生不如死。起初,“小孩”只是偷一些瓜果,后來不知怎的也會帶回來一些錢包和珠寶,修煉成一名職業扒手。至于他選址到電影院,并不是為“小孩”創造便利條件,純粹是因為電影院門口人來人往的客流量大。

老弗問道:“那你怎么不報警?”“啊?”耍猴人和周麒異口同聲,老弗的問題讓人哭笑不得,耍猴人難道報警抓猴子不成?

老弗也意識到自己吹毛求疵了,道:“我換個說法,猴子偷來的東西都給你了吧,你完全可以把贓物還給失主,反正他們就坐在電影院。”耍猴人道:“不可能,我要是去了,他們非但不會領情,還會把我當成小偷,我就會被抓走,就像現在這樣。我不能蹲監獄。我女人生病了,干不了重活兒,底下還有三個張嘴吃飯的孩子,我是家里唯一的頂梁柱,我要是被抓起來,家就會塌。我也是實在沒辦法,才把“小孩”偷來的物件拿到鬼市銷贓,籌錢為我女人治病。”耍猴人說著話就淚眼汪汪,打開了眼睛里的水龍頭。

周麒理解耍猴人,老弗卻不依不饒,秉公執法,只是對于猴子的盜竊行為,也沒有什么可以參照的法律規定。此是后話。

周麒問他:“為什么只偷電影院呢?”耍猴人道:“這我也不知道,都是猴子干的,我猜想,可能是猴子被電影院的聲光吸引,進去后發現了一番天地。剛開始,我特意在離電影院遠點的地方出攤,后來就專門在電影院門口了,原因跟剛才說的一樣。”老弗突然來了一句,“你認識祖永德嗎?”。耍猴人道:“誰?沒聽過啊。”周麒道:“給你提個醒,天宮電影院。”耍猴人一臉苦相,道:“我真不知道這個人,我在天津沒交下朋友。您說天宮電影院,我倒想起一個事。就前不久,我在勸業場門口出攤,猴子又去了電影院,偷來不少東西,其中包括那條翡翠項鏈,另外還有一個特別奇怪的吊墜。”周麒一驚,道:“水晶吊墜?”

周麒一把抓住耍猴人的衣襟。他早該想到,之前小木木跟他說過,小木木曾從一個女人身上偷過一條水晶吊墜,女人身穿紅衣,另有一位文質彬彬的男伴,戴著金絲眼鏡,可不就是祖永德夫婦嗎?

耍猴人道:“您怎么知道?是您丟的東西嗎?”周麒放開耍猴人,道:“這你就甭打聽了。我就問一句,東西還在嗎?”耍猴人說得模棱兩可,道:“在,也不在。”周麒吼了他一句,讓他老老實實答話,別耍滑頭,道:“什么叫在也不在?有還是沒有?”耍猴人給出跟剛才一樣的答復,道:“有,也沒有。”周麒有些急了,道:“信不信我拿鞭子抽你?”

老弗也擠進對話,道:“什么水晶吊墜?之前怎么沒聽你提起過?”

周麒讓老弗別打岔,敦促耍猴人交代。耍猴人這才說,那天晚上,猴子在天宮電影院偷盜,偷出來不少好東西,其中最值錢的是翡翠項鏈和水晶吊墜。當晚,他回到住處,把東西藏好,準備后半夜去鬼市銷贓,結果卻發生了怪事。

耍猴人道:“說出來您幾位可能不信,但我一句假話也沒有,我帶著東西去鬼市,走出去兩分鐘,卻怎么也不能動彈。”周麒道:“就像撞上一堵透明的墻?”耍猴人道:“沒錯,就像撞上一堵透明的墻,怎么也走不出去,只能往回走。我不信邪,換條路繼續,走了不遠又遇見這堵墻。我嚇壞了,以為遇見鬼怪,匆匆跑回住處,不敢再出去。回去之后,我卻遇見更加恐怖的事情。像我這種從外地來討生活的耍猴人一般不住客棧,一是嫌花錢,一是人家也不允許我們住店,畢竟帶著牲畜。我們通常會找個橋洞,或者破廟湊合。我就是在海光寺落腳。”周麒道:“海光寺不是早沒了嗎?”

當年庚子事變,海光寺作為天津機器局所在地,遭到八國聯軍炮火的破壞,早已夷為平地。周麒懷疑耍猴人是河南人,錯把其他地方當成海光寺。

耍猴人道:“海光寺是被毀了,但還有幾堵危墻,我就依墻搭了個棚子,能遮風避雨就夠了。我住的地方還有一口刻著字的大鐘。”

既然耍猴人提到海光寺大鐘,那看來的確是海光寺遺址了。作為土生土長的天津人,對頗具傳奇色彩的海光寺大鐘再熟悉不過,天津人幾乎沒有不知道這口鐘的,甚至一說起大鐘,就特指海光寺大鐘。

耍猴人接著道:“我在這里住了個把月,一直沒事,自從小猴在天宮電影院偷盜之后,這口大鐘竟然活了。”老弗和周麒異口同聲道:“鐘怎么可能活了?”一直沒有發言的歐陽杰克給出一個貼近現實的分析:“啊,我知道了,您指的是座鐘吧,活了就是打鳴?”周麒道:“媽耶,看來是‘鐘妖作祟。”

先是“鬼手”,后有“神女”,現在又冒出一只“鐘妖”,案子越來越離奇。

周麒告訴老弗和歐陽杰克,海光寺大鐘鑄于德國,重達一萬三千余斤,光緒七年(1881年)五月運抵天津并送給中國政府,作為德國政府與中國友好的象征。清政府把這座鐘安放在適當的處所。由于乾隆皇帝曾經駕臨海光寺,總督李大人決定把這口鐘懸掛在寺內。李大人將大銅鐘安置到海光寺后,又命令機器局派七名技師將成本的《金剛經》刻于鐘上。但是,這七名技師在刻完佛經后一百天內相繼死去,死者皆雙眼圓睜,口吐綠沫,鄉間傳言他們是被佛煞所殺。

周麒小時候就住在海光寺附近,對這段歷史非常熟悉,當時人們都說德國送鐘送得奇怪,送得無緣無故,有人說是送給李大人,但送鐘之際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李大人也沒有過大壽。后來出現技師死亡案,人們便猜測德國不是給某個人送鐘,而是給我們送鐘。送鐘諧音送終,大不祥之意,德國人就算不知道漢語,但翻譯不可能不懂,他們這么做就是明目張膽地詛咒,聯系到后來的庚子事變,人們更加堅信鬼佬的惡意,認為這口鐘是個妖怪,所以才有了鐘妖的說法,加上后來在鐘上刻經的技師離奇死亡,鐘妖更深入人心。古往今來,中國鬼神文化中只有人、動物、植物等生命體才能修煉成仙家或者妖怪,但也有西方雷音寺佛殿的燈芯修煉成華光菩薩的個例。

庚子年間,日本轟炸海光寺后,把這口鐘轉送給英租界工部局,作為消防警鐘懸于維多利亞花園。南開大學八里臺新址落成后,海光寺大鐘又被送到南開大學,從此成為南開大學校鐘,不知怎的又出現在了海光寺遺址上。莫不是真如耍猴人所說,大鐘活了,自己走到海光寺,重回故里?

周麒問耍猴人:“你說說,那口鐘是怎么活過來的?”耍猴人戰戰兢兢道:“那口鐘,那口鐘說話了。”老弗問道:“它說了什么?”耍猴人道:“餓,它說餓,讓我給它送吃的喝的。我開始以為跑不遠是因為這口鐘,便對它言聽計從,后來我把偷來的東西都掏出來供奉給大鐘,結果就能離開了。”老弗問道:“那你怎么沒走呢?你剛才說無法離開,但可以離開之后,你卻沒走,而且還把偷來的東西供奉給它。聽起來不是很合理啊。”耍猴人道:“我是要走來著,但想著鐘顯靈了,或許可以求它保佑,救我老婆的命。其實我知道,這是老天對我縱容小猴偷盜的懲罰,所以當我把偷來的東西供奉給銅鐘,我就能自由行動。可我真的需要錢。我真的需要錢……”耍猴人一遍又一遍重復最后一句話。他說得非常誠懇,眼淚順著臉上的溝壑,滴答滴答地落下。

老弗向來不信神仙鬼怪,當即要求帶耍猴人去海光寺驗證真偽。周麒和歐陽杰克也表示支持。老弗駕車,一行四人大半夜殺到海光寺。

海光寺最初由天津鎮總兵藍理在距天津老城南門三里的官道東側修建而成。后英法聯軍進犯天津,脅迫清政府在海光寺正殿簽訂《天津條約》。因此,老百姓又叫海光寺為簽約寺和漢奸寺。往后,海光寺毀于八國聯軍的炮火之下,隨后日本侵略軍占領并在廢墟上建造兵營,后作日本華北駐屯軍司令部,日軍天津憲兵隊也在此駐扎。如今,政府宣布收回所有租界的豁免權,并改租界為管界,由中國與該管界的國家共同管理,同時,要求國外所有兵營全部撤回本國,僅留巡捕房作為外國在華的執法機構,從巡長往上每個職位皆由華人與西人共同擔任。海光寺位于日管界,日本華北駐屯軍司令部和憲兵隊撤離后,軍營也被拆除了,海光寺再次荒廢。

官路通到海光寺附近,再往里走就是一片廢墟,汽車開不進去,他們下了車,在耍猴人的帶領下走到一片還算開闊的空地。月光照耀著斷壁殘垣,間或飛出一聲不知什么動物的戾叫,更顯得清幽。歐陽杰克嚇了一跳,摟住周麒胳膊。周麒仔細辨認,確定沒有什么異樣,剛放下心,就看見兩條黑影從半堵墻后面跳出來,宛如兩只鬼魅。周麒心里咯噔一下,還來不及掏出手槍,黑影已經突到他身邊,他下意識伸手去攔,黑影卻俯身,像一陣黑風從他胯下刮過去。周麒轉過身,這才看清是兩只猴子。猴子沖到耍猴人身邊,向著周麒等人齜牙咧嘴,明顯在護主。周麒長出一口氣。耍猴人胳膊被手銬反剪著,吹了一聲口哨,兩只猴子爬到他肩膀上,他用臉蹭了蹭猴子的臉,畫面竟有些感人。耍猴人道:“讓你倆跑走,咋不聽話呢?”

老弗催他快走,周麒則說,給他們一點耳鬢廝磨的時間吧。考慮到耍猴人和猴子的親密舉動,這是名副其實的耳鬢廝磨。

周麒想起阿秀說過看電影《香雪海》時,被人摸過屁股,特意提到摸她的那只手有些小,周麒聯想到猴子與耍猴人的親密,問他養的猴子色不色。耍猴人沒聽懂。周麒解釋一番,耍猴人卻極力否認,說它的猴子絕對潔身自好,不近女色,或者可以說得更加徹底一點,他的猴子只跟他親近,除了他,任何人都近不了猴子們的身,連他老婆和三個孩子也不例外。

這就奇怪了,如果不是猴子作祟,還會是誰在電影院揩油?

當下來不及多想這些,周麒著耍猴人帶他們去尋海光寺大鐘。耍猴人將他們帶到一處窩棚,周麒瞧見旁邊的大鐘,走近了,側耳諦聽,并沒有聲音,周麒壯著膽子把耳朵貼在鐘身上,卻聽見從身后傳來一把熟悉的男聲:“還愣著干什么,趕緊救人啊!”

周麒等人轉過身,說話的卻是祖永德。

第十回? ?此情不可道

祖永德說完,周麒等人更是愣在當地,一個個石化般。救人,人在哪兒?祖永德大踏步沖過來,不慎被磚木絆倒,立馬掙扎起來,顧不得臉上磕破的傷口,一邊徒手去搬大鐘,一邊再次對眾人喊道:“還愣著干什么,趕緊救人啊!”見他們還是沒有反應,又加了一句“我愛人在里面”。對周麒等人說完,祖永德又對大鐘喊道:“朱紅,我來了,我馬上救你出去。”

周麒雖然不清楚來龍去脈,此刻也意識到情況緊迫,招呼老弗、歐陽杰克和耍猴人一起幫忙,就連那兩只猴子也有模有樣地跟著出力。祖永德臉上青筋暴起,嘴巴張得極大,上下頜似乎都要分家賽的,不斷發出悠長而中氣十足的“啊”聲。周麒等人受到鼓舞,和著祖永德的號子用勁兒。海光寺大鐘太重,幾個人使出吃奶的力氣,大鐘自巋然不動。歐陽杰克率先繳械,接著是老弗,周麒很快也聲嘶力竭,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只剩祖永德和耍猴人還在勉力維持。不過,少了三個生力軍,祖永德和耍猴人無論如何也撼動不了大鐘分毫。

周麒道:“別費勁了,這鐘太重了,根本搬不動。”周麒說完,耍猴人也放棄了,坐在地上,祖永德還僵持在那里,像一尊雕塑。這樣下去,除了把自己的體能榨干,不會再有第二種可能。老弗道:“我們可以動動腦筋,想想辦法,蠻力不可取。”周麒道:“對,我去叫人。”老弗建言:“叫多少人才夠?我倒有個想法,可以把汽車開過來,找一條結實的繩子,一端系在鐘衡上,一端系在汽車保險杠上,利用汽車的拉力,將大鐘拽翻。”祖永德立馬否定了老弗,道:“不行,太危險了,汽車掌握不好力道,如果銅鐘倒得太快,會傷到我愛人。”老弗還在為這個辦法尋找可行性,道:“不一定非要拽翻,只要閃出一個可供人進去和出來的余量就行。”周麒看了一眼周圍的環境,道:“荒郊野外的,去哪兒找繩子?而且,汽車也開不進來啊。”歐陽杰克道:“我知道了,可以利用杠桿原理。”祖永德道:“我急糊涂了,怎么沒想到這么簡單的辦法。(祖永德說完看著周麒他們)愣著干什么,找杠桿啊。”

海光寺的廢墟上,倒是不缺椽子和檁子,他們找了一根粗細得當的木棍,又在銅鐘旁摞了幾塊磚,用作支點,把木棍一頭塞進銅鐘下面,另一頭則交給他們幾個大男人,形成了一個不甚協調的蹺蹺板。周麒不懂杠桿原理,但生活經驗告訴他此法可行。五個人、兩只猴,并排坐在木棍上,利用自身的體重和力矩,將銅鐘翹翻。失去了銅鐘的博弈,他們差點摔下來。祖永德慌不迭跑過去。周麒也在站穩后望過去,看見月光下,一位奄奄一息的紅衣女子躺在廢墟上,她的脖子上戴著水晶吊墜,兩枚。

祖永德抱起妻子,道:“你好傻啊,為什么不摘掉吊墜?”朱紅道:“我怕你找不到我。”朱紅說完便暈了過去。祖永德朝周圍等人喊道:“還愣著干什么,開車啊!”

老弗車技最佳,自告奮勇擔任司機,祖永德坐在后排,一旁的妻子躺在他腿上,周麒去了副駕駛。車子只能盛下這么多人,周麒命歐陽杰克帶耍猴人回巡捕房,說完給他使了個眼色,也不知道歐陽杰克能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離開海光寺,老弗徑直開往二十六號路。這條路原先叫葛工使路,一半屬于法管界,一半屬于日管界,路兩邊醫療機構眾多,因此有“大夫一條街”的稱號,又因為不少廣東人在此經商和定居,得了一個“廣東路”的綽號。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法管界向今大沽北路以西擴充,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葛公使路向西南延筑,稱福煦將軍路,又名二十六號路。

老弗把車開到同仁診所門口,下車拍門,不一會兒大夫出來。周麒認得此人,他叫訾伯謙①,周麒之前有滴漏的毛病,中藥怎么補都沒療效,是老弗推薦他找訾伯謙看了泌尿科,沒想到藥到病除。老弗來中國之前,在日本待過兩年,與訾伯謙有交情,后來也是在訾伯謙的建議下來到中國。

老弗跟訾伯謙簡明扼要交代一番,后者招呼祖永德把病人抱進屋內。

訾伯謙大夫救治祖永德妻子的時候,老弗掏出黑皮手冊,準備向祖永德問話,祖永德表示現在什么都不想說,等他妻子脫離危險再說。周麒也讓老弗少安毋躁,人都在這兒,還能跑了怎么著。老弗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兩口子可會法術。”祖永德道:“你放心吧。我們哪兒也不會去。”

周麒跟著進去了,發現里面有七八個人,看樣子是在排練節目。沒想到其中還有兩張熟悉的面孔,家寶先生和阿秀女士。

家寶看見周麒,跟他打招呼。周麒道:“您丟的翡翠項鏈我已經派人找到了,應該很快就會有消息。”家寶非常高興,道:“多謝您操心。”周麒打量眾人,道:“你們這是?”家寶道:“哦,我們在排我剛寫的話劇。”家寶解釋,他跟阿秀今天找孤松劇團的朋友吃飯,在飯桌上聊到自己剛剛寫完的話劇,幾人非常感興趣,迫不及待要找地方演一演,過過癮,恰好酒店距離同仁診所不遠,就來他這兒了。其中一位演員是訾伯謙的岳母①。

周麒道:“原來如此。”家寶道:“你們這是?”周麒道:“哦,我們查案,嫌疑人受傷,送她過來救治。”

家寶等人見訾伯謙忙著救人,也就散了,留下周麒、老弗和祖永德。

差不多半個時辰,訾伯謙出來,告訴祖永德,他妻子其實沒有大礙,就是身子骨有些虛弱,又著了寒涼,才驚厥過去。祖永德聽完,長出一口氣,說他以為妻子這些天滴水未進,粒米未沾。周麒告訴他,祖永德妻子被關在海光寺大鐘之后,耍猴人拿她當神仙供奉,用猴子從影院偷來的瓜果作為供品。祖永德一個勁兒感謝并不在場的耍猴人。

老弗再次掏出黑皮手冊,道:“現在可以跟我們說說了吧,在天宮電影院,你妻子是怎么憑空消失,又出現在了海光寺大鐘里面?還有你,我看到你在實驗室也消失了,怎么來到海光寺?”祖永德道:“這些事情都與我們老師的研究有關。”

祖永德娓娓道來,在哥本哈根,他和妻子朱紅都師從玻爾。玻爾最為人知的卻是他跟愛因斯坦關于量子力學的論戰,他與海森堡一起提出哥本哈根詮釋,為了驗證該理論的完備性,玻爾制造出可以將物體量子化的機器,剛開始用非生命體做實驗,被量子化的物體瞬間消失。按照玻爾的猜想,實驗物品可能去往宇宙任何一個角落,甚至是其他宇宙,如果有其他宇宙的話。如果想要進一步驗證,就需要使用擁有自主思考和表述能力的生命體,具體到這兩個必要條件基本可以鎖定為人類了。玻爾想要以身試法,將自己量子化,但考慮到他所承擔的責任和義務,這么做有些不負責任。其實,對一個純粹的科學家來說,他最大的責任就是為了真理獻身,以這種方式結束人生也是最幸福的,可以說可遇而不可求。最后是朱紅自告奮勇,以中國人胸懷天下的品德說服玻爾,她說驗證這個理論不需要玻爾那么豐富的物理知識,她的儲備足夠了。實驗成功當然皆大歡喜,如果發生什么意外,對玻爾來說,損失的是自己的生命,對他們來說,損失的是一位師長,對物理學來說,損失的是一種可能,一種未來的可能。玻爾經常在課堂上提起,物理學就是未來。玻爾最終被朱紅說動,同意讓她進行實驗。這一切都是瞞著祖永德進行的,等他知道的時候,朱紅已經成為量子態。

玻爾的實驗不能算失敗,也不能說成功,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弱觀察者。這是一個未能提前假如實驗的參數和變量,因為弱觀察者的存在,量子化變得更加難以捉摸。隨著朱紅幾次量子化與坍縮,他們總結出以下規律:實現對象(朱紅)同時滿足睡著和無人觀察兩個必要條件,才會變成量子態,睡著后她就不再是自己的觀察者。一旦朱紅變成量子態,就有可能出現在世界,乃至宇宙各個角落。玻爾制作了兩條水晶吊墜項鏈,兩個吊墜里面有一對相互糾纏的量子,可以保證,在朱紅量子化時,不會飄得太遠。這么說可能有些難以理解,祖永德跟他們解釋,量子態的朱紅仍然可能出現在宇宙任何一個角落,但是因為兩個吊墜的作用,可以將朱紅坍縮范圍約束在一個相對穩定的范圍。兩個吊墜的直線距離不能超過一千米,即是說,可以保證量子態的朱紅在一千米之內坍縮。另外,由于某些量子力學的原因,朱紅在坍縮時容易出現在相對封閉的環境,或者說,只有她這個弱觀察者在場時,更容易坍縮,這就解釋了朱紅為什么會出現在學校的倉庫和海光寺大鐘之內。

周麒聽完就明白了,小木木那天偷的是朱紅的吊墜,所以怎么也跑不出勸業場。猴子偷的是祖永德的吊墜,耍猴人把吊墜帶回海光寺后,朱紅就在海光寺大鐘里面坍縮了。她知道貿然發聲可能會嚇跑其他人,只能裝神弄鬼,哄騙耍猴人上供。后來。耍猴人也遇見鬼打墻,把吊墜拿下來就沒事了。按照祖永德所說,朱紅出現在海光寺大鐘后,只要摘下吊墜,就可以逃離大鐘的束縛,出現在任何地方,雖然有一定危險,但起碼能夠逃生,朱紅沒有這么做,是應了她昏迷前說的那句話:“我怕你找不到我。”

老弗道:“我還有一事不明白,你是如何消失的?”祖永德道:“我把自己也量子化了。”幾天沒找到朱紅,他太擔心了,害怕朱紅遭遇不測,拖一天,就有一天的危險,拖一夜,就有一夜的不確定。他思來想去,只能將自己量子化。得知老弗那天就在實驗室外偷偷觀察,祖永德才恍然大悟,他一開始總是不成功,原來是老弗作為觀察者一直盯著他。不過人總有眨眼睛的時候,趁這個眨巴眼的工夫,祖永德消失不見了。這是名副其實的眨巴眼的工夫。

老弗接著道:“我還是不明白。你把自己變沒了,就能找到你妻子?這二者有什么必然聯系嗎?”周麒還是挺佩服老弗,他聽到這里已經完全跟不上,某種意義上,祖永德講的話已經算是天書了。祖永德手里捧著那兩個水晶吊墜道:“沒有聯系,我找到她并不是一個必然結果。我量子化之后,翻遍了天津衛。之后,我會把水晶吊墜里的量子對植入到我們體內,這樣,我們倆就永遠糾纏在一起,從時空上永遠無法分開。”周麒道:“我也有一個問題,你跟工部局有嘛關系?他們為什么會撈你?”祖永德突然嚴肅起來,道:“此乃國家機密。”

>> 尾聲? ?捫心空嘆息

難得沒有出外勤的任務,周麒在巡捕房坐了一天班,喝著歐陽杰克用牛奶和紅茶搭配的熱飲。周麒問他這叫嘛。歐陽杰克說,既有牛奶又有茶,就叫“奶茶”。周麒邊喝奶茶,邊悠閑地聽著讀報機播送近日的新聞:

天津青年十七人組成西北考察旅行團,主要考察幾省省情等項,并繪畫、拍攝電影;天宮電影院即將引進王人美、韓蘭根、袁叢美等主演的劇情電影《漁光曲》;地質學家高振西教授發現并建立“薊縣地層剖面”;德國社會民主黨擊潰德國國家社會主義工人黨;吉鴻昌將軍在天津法管界國民飯店被捕……

周麒閉著的眼睛突然睜開。如今,吃盡了西學東用的福利的中國,工業與軍事水平擠入世界第一梯隊,獲得空前的強大,但為了鞏固政權,當局使用各種歹毒和陰暗的手段打壓民主人士,害怕他們在公選中獲勝。所以,太平之下并不太平,現如今,上峰借口已經完成“攘外”大業,便開始大張旗鼓地展開“安內”政策。這是周麒不愿看到,也無可奈何的時局。周麒在法管界當值,巡捕房隸屬于工部局,與軍統有業務往來,抓捕吉鴻昌將軍的事肯定是軍統所為。

……中國農業協會在津成立,宗旨為“開展研究,指導農民改良種植”;家寶先生在利順德向阿秀女士求婚……

周麒叫停讀報機,起身看了一眼報紙,上面刊登著家寶與阿秀在利順德飯店門口的合影,阿秀胸前佩戴著那條翡翠項鏈。這其中有周麒的功勞,是他托小木木找到買家,又花大價錢贖回。周麒把項鏈物歸原主之時,家寶執意要補足差價,說什么也不讓周麒破費。周麒說無妨,他認朋友不認錢。家寶不再堅持,只說,何時有需要他的時候,盡管開口。周麒說,現在就能用上。他相好的最喜歡看現代戲,是家寶的擁躉,當即向他索要一個簽名留念。家寶喚阿秀取來一本小冊子,在扉頁上寫下:

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①

——周麒兄惠存。

小石贈

周麒接過書,封面上寫著的題目是《雷雨》。

“讀報機用著還行吧?”說話的是歐陽杰克。那晚上,周麒、老弗帶祖永德去給朱紅看病,歐陽杰克一個人押耍猴人回巡捕房,臨走時,周麒給他使眼色,意思是讓他偷偷把耍猴人放走,結果歐陽杰克卻會錯意,以為是叮囑他完成任務。為這事,周麒沒少敲打歐陽杰克,并責令他管養那兩只猴子。周麒問道:“你不是去幫你妹妹搬宿舍了嗎?”歐陽杰克道:“對啊,剛搬完,累死我了。見我來了,我妹妹指使我幫她的舍友干活兒,來來回回上下樓幾十趟,我的腿都快抬不起來了。不過我受了啟發,準備研發一個短途負重運輸機,可以爬樓梯那種。對了,你還記得佘桂珍吧。”周麒道:“怎么,你在學校遇見她了?不請人家看場電影嗎?”歐陽杰克道:“不請了,我們倆肯定沒戲。搬宿舍的時候,有人在她床墊下面發現很多內衣褲。圣功學堂沒有招賊,是她監守自盜。她承認自己有問題,除了偷竊同學的內衣褲,她還經常去電影院摸女觀眾。學生們都在鬧意見,要求她退學,就我妹妹這個傻閨女為她搖旗吶喊,說什么喜歡誰是一個人的自由,不管那個誰富有或貧窮、美貌或丑陋,不管他是華人還是洋人,男人還是女人。”

周麒恍然大悟,所以那天是佘桂珍碰了阿秀的屁股。周麒聽說過一些這方面的事情,理論上,他覺得這件事沒什么可指摘的,但倫理上,似乎還沖不破中華五千年的道德樊籠。所以,佘桂珍只能壓抑自己的需求,因此,周邊的同學都視之為怪物。如今,經濟、科學、文化都在發展和革新,也許未來某一天,人們就能像歐陽杰克的妹妹一樣接受佘桂珍的畸形取向,到那時,畸形也不再是畸形了。

跟歐陽杰克閑聊兩句,他問老弗去哪兒了,周麒搖搖頭,表示不知道,他去哪兒也不跟周麒請示。在外人看來,他們倆雖然總是拌嘴,卻是親密無間的搭檔,像是磁鐵的兩極,互相矛盾,又兩心一體。

此時,廣播里流淌出圣桑的《天鵝》。自前年開始,法管界的政府機構統一使用這首鋼琴曲用作下班鈴聲。因為聽到這首曲子就意味著收工,向來沒有什么音樂細胞的周麒對這位法國老鄉滿懷敬意。

一天當中,周麒最愜意的時段當屬黃昏,天色將晚,似暗未暗,他騎著歐陽杰克改裝的噴氣車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穿行,從法管界到日管界,從南市到鳥市,看著不同膚色的人們忙碌生活。世界多美好啊,當戰爭的獠牙不再鋒利,當各國的利益不再針對,兌換來空前的統一與繁華。他覺得這是一天當中最富有生機、最溫馨的時刻,三五好友相聚在酒樓,抖落一日工作的疲憊,推杯換盞,暢聊人生,或者回到家中,與妻兒其樂融融地歡聚。但周麒知道,大環境的和平并沒有根除人性中的蕪雜,社會上仍然活躍著各種各樣的臭狗食、混混兒、小偷、大盜與江湖騙子。越是富庶和發達的地區,形形色色的罪惡越是起勁兒。

周麒從小在天津摸爬滾打,福也享過,罪也受過,甜也嘗過,苦也吃過,打也打得,罵也罵得,熬到今天不容易,有時候他覺得自己這輩子都離不開天津,有時候卻巴不得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可天下之大,哪里又不是是非之地呢?

① ???“八大成?”是聚慶成?、聚和成?、聚樂成?、義和成?,義升成?、福聚成?、聚升成?、聚源成八個飯莊的統稱。

① ?治外法權是免除本地法律司法權的情形?,通常是外交談判的結果?,只有外國國家元首?、政府首腦?、外交代表等才能享有?,歷史上真實的租界時期?,本國居民都享有治外法權?,外國人在中國犯罪?,?中國政府卻無權審判?。

②??古代小偷分為城里和城外?,城里的叫 ?“市偷”,城外的叫 ?“草竊”,技藝精濾的市偷稱為 ?“妙手空空兒”。 ③??天津話?,指收拾?、教訓。

①??1867 年年初?,三口通商大臣崇厚選址海光寺?,撥銀八萬兩?,請英國人從香港?、上海等地代購機器?,覓雇工匠?,先在?佛殿東跨院成立槍炮廠?,造出 450 磅重的銅炮?;后在附近空地上建造廠房?,購置蒸汽機?、化鐵爐?、車床等設備?,組織安?裝?、制造槍炮?、彈藥?。東院門楣懸掛有??“善其事 ??利其器?”橫匾?,定名天津機器局?,俗稱 ?“西局子”。

②??天津話?,指沒有自知之明。

① ?歷史上的?1917 年 7 月?,天津海河流域遭遇了一場特大洪水?。天津地區連下暴雨?,并伴隨著暴雨引發山洪暴發?,河堤?決口?。?《申報》 記載: ?“天津災情之重為歷來所未有?,就全境而論?,被災者約占五分之四?,災民約有八十余萬人。”

② ?節是船速的單位?,?1 節等于每小時?1 海里?,也就是每小時行駛?1.852 千米。

① ??“八大天?”分別是天華景戲院?、天樂戲院?、天宮電影院?、天會軒戲院?、天露茶社?、天緯臺球社?、天緯地球?(即保齡?球)?社?、天外天屋頂夜花園。

① ?摘自愛蓮君?《蜜蜂記.有小紅細細留神》 唱詞。

① ?石頭和葉子是男孩和女孩的黑話稱呼?,拐男孩叫搬石頭?,拐女孩叫摘葉子。

① ?告伯謙?(1910—?1979),號長修?。祖籍山東?,生于天津?。沈陽南滿醫科大學畢業?,接著留學日本?,?回天津后在法管界?二十六號路開辦同仁診所?(今濱江商廈址?,拆除前為濱江道 235 號),是著名皮膚科和泌尿科專家。

① ?告伯謙岳母為楊酒康?,畢業于天津市立師范學校?,是孤松劇團重要成員?,為?《雷雨》?在國內首次公演時四鳳的扮演者。

① ?摘自中唐詩人飽溶的?《雜曲歌辭.壯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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