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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村莊

2023-10-22 12:31:45徐廣慧
四川文學 2023年3期

□文/徐廣慧

做主

老大叫秋拉,光棍,六十多了。

秋拉稀瘦。見到他,就能大概知道人體結構是怎樣的了。

秋拉的衣裳都是綠色的,從他身邊路過的人總是想到他也許年輕時有過當兵的夢想。人一旦有了夢,就會一輩子把這個夢帶到身上。秋拉的衣裳就是他的夢。也許吧,誰知道呢,一個光棍,不可能有人和他探討夢的事。

秋拉坐在路邊,或者走在街上,手腕子和腳踝子裸露著,這使他看起來似乎一直在長個兒。

進入臘月的第二天,下了一場大雪,秋拉在雪花包裹著的屋子里死了。不知得的什么病,不知去沒有去過醫院。炕上鋪著涼席,涼席上鋪著一條褥子,褥子上躺著直成一根棍的秋拉。沒有火爐,水缸里的水結了冰,秋拉滴落到眼角的水也結了冰。街坊鄰居來了后,把秋拉眼角的冰撥拉掉,把秋拉從褥子上抬到門板上。秋拉父親早就死了,母親幾年前死了,弟弟秋來去年也死了。這樣,秋拉的死,就得他弟媳問蘭來料理。

問蘭很白,眼睛很大,說話聲音很響亮。但自丈夫的胃沒了后,問蘭就不白了,眼睛也不大了,說話也不響亮了。

秋拉早上死的,下午拉進市郊區的火葬場火化了。那是他第一次出遠門。農村人火化,是最近一兩年才興的新鮮事,他趕上了,于是有機會進了一趟城。那個火葬場是新蓋的,像宮殿一樣,雄偉壯觀,可惜他沒有看到。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人死后都在家里再躺三天。興火化后,村里人對待骨灰,跟對待尸體一樣嚴肅認真,也讓骨灰在家里待三天。人們哭的時候,就對著骨灰哭。什么時候出生,人不能做主;什么時候埋,卻是有講究的。找懂的看了看,說秋拉死的時候不對,第二天就得埋了,否則,就得六天后再埋。一把灰而已,早晚都得埋,問蘭替他做了主,說第二天埋吧。

要是秋拉能說話,應該也同意第二天埋。死都死了,還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

秋拉家里第一次來了那么多人。秋拉沒有朋友。那些來的人都是親戚和鄰居。盡管沒人吃了,親戚們還是送來很多饅頭。那些饅頭在秋拉睡過的涼席上堆成了一座小山。親戚們給他買的燒紙堆在門后邊,有人凍得流鼻涕,就趁人不注意,偷偷抽去一張。真得勁,那紙又松又軟。

取暖

枝桃要和她妹妹視頻。視頻開開了,照著屋頂,里面傳來哭聲和咿咿呀呀的喊叫聲,接著露出兩個孩子的臉。一個是圓的,另一個也是圓的。一個帶著酒窩,另一個也帶著酒窩。酒窩深的是女孩,酒窩淺的是男孩。女孩喊,姨奶奶。男孩不喊姨奶奶,對著鏡頭,睜著一只眼閉著一只眼哭。姨奶奶對那男孩說,別哭了,別哭了,這是咋啦?女孩說,姨奶奶,他不吃飯,剛才被俺媽媽揍了一頓,從門臺子上一腳踹到了門臺子下邊。姨奶奶說,別哭啦,別哭啦,以后姨奶奶回去給你買糖。女孩用小手爪去捏男孩臉上的淚,跟著說,聽著了吧,別哭啦,姨奶奶來了給你買糖。姨奶奶知道女孩叫什么,也知道男孩叫什么,因為高興,就又把他們的名字問了一遍。為了多說點話,又分別問了他們的年齡。一個六歲,一個四歲,口齒都稀清。

枝桃把手機從孩子手里要過去,想自己說。她還做著飯哩,鏡頭照著她晃來晃去的半張臉,照著對面晃來晃去的半堵墻。鍋哧啦啦地響著,鍋里的蒸汽彌漫到鏡頭上,像是湖面上起了大霧。

她們姐倆,有段時間沒見。妹妹見姐姐穿著厚厚的紅襖,就問,今年沒燒暖氣呀?枝桃說,嗨,沒燒,又不冷。妹妹說,為什么不燒,冬天哪有不冷的?枝桃說,砟子稀貴,兩千一噸哩。妹妹說,一個冬天燒幾噸?枝桃說,差不多得兩噸吧。又說,今年棒子不行,院子里也不透氣,都給捂發霉了。妹妹問,幾畝棒子?枝桃說九畝多。妹妹說,為什么收下來不抓緊賣了?枝桃說,收下來沒人要,等有人來收的時候已經捂了,來了兩個都給七毛六,就七毛六賣了。人家別的人家都賣的一塊錢一斤。又說,天不好,你姐夫的活兒也不是見天有。妹妹說,工錢能按時給嗎?幾年前那個工頭欠了兩三萬給了沒?枝桃說,現在都能按月發。那個還該一萬多。妹妹沉默了,想說什么,又似乎不知該怎么說好。枝桃一邊忙活著手里的活兒,一邊嘿嘿地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說,現在他倆還在一塊兒干活哩,天天見面,他說跑不了跑不了,保準給。這不,到現在還沒給哩。

兩個孩子,一個是枝桃的孫子,一個是孫女。還有一個大點兒的孫女沒在家。妹妹問不升暖氣孩子們受得了啊?枝桃笑著說,這兩天病毒稀狠,這不全家都感冒了一遍了,第二遍又開始了。挨個地咳嗽,挨個地發燒,老也不好。

枝柳問,村里別的人家怎么取暖,都是死凍著嗎?枝桃說,有空調的睡覺前開一會兒空調。白天冷得很了有的去超市那兒待會兒,超市那兒有打麻將的,屋里給弄得稀暖和。說著,枝桃又嘿嘿笑了起來,俺小孩他奶奶真有法兒,現在不讓燒柴火了,她見天黑家十二點起來熰一回炕,早上四點起來再熰一回,半黑家衛星看不著。

聊天

枝柳給爹視頻。爹一看,呵呵地笑了。枝柳幾天前給爹說了,說要去北京學習。爹一看鏡頭,就知道真去了。

爹看著鏡頭里的枝柳和枝柳身后的好屋子,吸溜著嘴說,不孬,不孬,你看你,現在多好哇。爹說你們姊妹幾個都不賴,不過數你為家里付出最多。枝柳沒想到爹會說這樣的話,腦子里一下子浮現出自己小時候的畫面,那時候爹還年輕,爹趕著個小驢車,拉著半個西瓜給自己送到了學校里。枝柳說,這不是應該的呀?那些年,您把掙的錢都給了我念書,為我花的錢不也是最多的呀?您還記得唄?

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枝柳考上了縣里的重點初中,交不起學費,把家里的羊賣了……哥哥娶完媳婦后,家里就只剩下小半袋麥子了,爹把那小半袋麥子放到枝柳的自行車后座上,叫枝柳馱到校里換了飯票……

說到那些年的不容易,爹和枝柳都有些哽咽,眼睛也跟著起了一層霧水。爹說,你的心思我知道,上次你去北京,我病了,你立馬就回來了。枝柳說,您病了,我必須立馬趕回去呀,這不是做兒女的應該做的嗎?爹嘆了口氣,說,想多供一個大學生沒那個本事。坐在旁邊的娘把臉湊到鏡頭前,高聲說,你姐姐那會兒念書也行,要是供也能供出來,唉,可惜了!

接著娘笑起來。娘說你爹去地里拾棒子說人家老大的眼跟電棒子樣。娘把鏡頭轉到地上,照著地上的幾袋子蹩腳玉米,說,這不,這都是你爹拾的。那些玉米還真是沒一個成器的,有歪鼻子的、有斜眼的、有掉牙的,都很小,還有的只剩下半個,擠在網袋子里,像是監獄里營養不良的勞改犯人。看著這些被遺棄在田野里又被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一個個撿回來的棒子,枝柳心里涌起一股子熱流。枝柳說,呦,還真不少哩。又用帶點兒埋怨的口氣說,這么大歲數了,還拾這個干嗎?爹說,拾了喂雞喂狗,省點買飼料的錢。枝柳說,有我們姊妹幾個,以后還能缺你們的錢花啊?爹說,只要能動彈,我們輕易不花你們的錢,不給你們添負擔。接著又說到爹說的那個比喻,說老大找棒子時兩眼跟電棒子一樣。電棒子就是手電筒的意思。爹嘿嘿地笑著,說,可不是,人家老大的眼就是跟電棒子樣,一照老遠。我這眼,就能看到眼前的一小片兒。老大一下午拾一袋子,我只能拾半袋子。枝柳說,咱不能跟人家比,咱多大歲數了,半袋子也不少。娘說,你爹都是去耙過的地里找,都壞了。枝柳說耙過的地好,耙過的地平整。枝柳說人老了,最怕摔,以后一定得注意,走路時慢點兒,不管干什么都悠著點兒,千萬別摔著了。

后來又說起枝柳去北京學習的事,爹說,國家培養你不容易,你在那兒好好學。爹說,你入個黨吧,什么時候能入個黨就好了。爹是五十年黨齡的老黨員,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枝柳能入個黨。

生日

早棒子(玉米)已經掰下來在公路上晾曬,晚棒子還長在地里,棒子葉在陽光的照射下伸胳膊蹬腿,傾盡最后的力氣,把喂食人們的營養運送到黃澄澄的果實上。

也有不種棒子種辣椒的。一大片地,全種上了辣椒。種辣椒的在地邊搭了窩棚,插了小紅旗。紅辣椒和小紅旗紅著臉輕聲交談著,仿佛在秋天里談一場戀愛。

旁邊那一家種了大豆。成片的大豆,一團團,一簇簇,綠里透著黃,黃里映著綠,像極了某位油畫大師用了一半的調色板。

路東邊,不知誰種了一大片菊花,淡黃色的花,像是一輪輪小太陽。據說,那是可以喝的茶花,將來喝下茶花水的人,不知是否知道那些花曾經佇立在秋天里,看到過天空潔白的云,也聽到過某位游子歸鄉的車輪聲。

地里種什么,不用跟誰商量。反正地歸自個管,愿意種什么就種什么,不愿意種什么就不種什么。

莊稼收走后的地叫白地。白地像是白胖胖的娃娃,在田埂上歪歪地來回走動。一下雨,地有墑了,就能種麥子了。幾天前預報有雨,到了秋分這一天,雨卻并沒有下。一片片白地仿佛瞬間長大了,像是提前交卷的小學生,在原野上瘋狂地奔跑,在路人的眼里多了一分俏皮。

韭菜已割,小白菜才離開地皮,菜園子瘦成了刀片。

小狗剛出生還不到一個月,趴在門臺的舊沙發上睡著了。麻雀成群結隊,忽地一下,從一簇矮墩墩的綠葉子植物里飛出來,它們后來去了哪里,或者是樹梢,或者是天空。它們用腳蹬過的枝條,被一個叫小玲的小媳婦采去,放進了燉肉的鍋里。她不知聽誰說的,說把那種植物的枝葉放進鍋里,可以使燉出來的肉更香。

這天,在一座紅磚房子里,聚集了幾十口子人。余順利老人在這一天里笑得合不攏嘴。有人喊他爹,有人喊他爺爺,有人喊他姥爺,有人喊他老爺爺,有人喊他老姥爺,大家都給他唱了生日快樂歌。

這一天,大家吃了很多好東西,說了很多話,每一個人都很開心。小孩子開心,是因為吃了蛋糕;大人們開心,是因為這一天不用干活兒。刮風下雨,都不能使他們停下手里的活兒。老人過生日,他們就什么都不干了。

得福坐在大桌子旁邊,大家都說得福,這個說得福你的臉咋啦?得福說,咋啦?那個說,得福你的臉咋啦?得福說,我臉咋啦?沒什么事啊?第三個人說,準有事。你看你的臉,不正常,稀紅,跟腫著樣。得福是個大高個子,長得五大三粗,上身里三層外三層,圓骨碌的,外面裹著一個小得只勉強摁住一個摁扣的小襖。襖的顏色和樣子都不太分明,尺寸嚴重不足,一看叫人以為穿的他孫子的衣服。得福五十了,常年在建筑隊上干,要不是老丈人過生日,大家不可能摸著他的面。走南闖北,風吹日曬,平時得福的臉都是黑嗆嗆的,現在變成了粉紅,兩個臉蛋子扎煞著。枝柳坐在桌子的另一側,也盯著得福的臉看。枝柳說,姐夫,你這臉是不對勁兒,簡直就一豬頭。枝柳想到了后半句這個比喻,沒說出來。

還真是叫大家說準了,得福的臉是真有事。幾天后,枝桃打來電話,說,知道怎么回事了。枝柳說,什么怎么回事?枝桃說,你姐夫的臉現在開始蛻皮了……枝柳說,到底怎么回事?枝桃說,他后來才說,前一段時間干活的會兒機器壞了,他趁人家歇著的會兒,一個人跑去焊機器。焊機器時沒戴擋臉的那個什么罩,給燙的。

枝柳說,這應該算工傷。枝桃說,誰知道呀?他老板也沒說。嗨,工傷不工傷的吧,這事老板還不見得知道哩。也不知知道了咋說。

好事

跟變戲法一樣,村里的土路一眨眼全成了寬闊明亮的洋灰路。以前,這樣的路,只在市里邊才能見著。村里的人,一直以來,走的都是土路。走土路時,騎著車子一路走一路蹦跶,人也跟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顛一晃的,不過,也不覺得蹲得慌,還希得哩跟跳舞一樣。

余順利想起來買第一輛自行車是在一九八二年。那時剛興大包干,他種的麥子多收了幾百斤,把麥子賣了,給家里買了一輛永久。有了永久,哎呀,真是滋得很,不管去哪兒,溜溜的,一會兒就到。

以前自行車不叫自行車,叫洋車子。現在洋車子生了銹,掛在墻上成了古董。

現在,余順利跟年輕人一樣,騎上了電動車。電動車比自行車高級多了,兩腳往腳踏板上一撂,抓著車把的右手輕輕一擰,車子就噌地跑遠了。他的電動車是燕子牌的,他覺得這個生產電動車的人會起名,他坐在電動車上,常常覺得自己就是一只燕子了。

明明快九十了,別人問,他卻說自己才七十。看他騎電動車那個溜勁兒,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還小哩。天不明他就起來了。家門口堵著幾輛客貨,車上的人等著他一塊兒去看樹。余順利能著哩,老了老了,混了個樹經紀。方圓幾百里的人買樹的找他,賣樹的也都找他。他知道哪個村子里有樹,也一眼能看出樹有多粗,值多少錢。買樹的找他,賣樹的也找他,只要他一出現,一樁買賣就很快談成了。生意成了后,買樹的按百分之五給他辛苦費,一次也能掙個百兒八十,多的時候三四百,也有上千的時候。

孩子們都不愿意叫他往外跑了,說這么大年紀了,有吃有喝就行了,別再那么拼命了。他不服老,別人刨樹的時候,他就拿著個網袋,去旁邊耙過的地里遛棒子。老大在西邊地里,他在東邊地里,他跟老大搞比賽,最后把自己搞到了醫院。

月亮地,他老婆用電三輪拉著他,悄沒聲地出了村。走到后屯的時候遇到熟人,熟人問咋啦,他說頭有點兒暈,去醫院看看。熟人說咋不給兒說,這么大歲數了,叫兒帶著你們去呀。他哈哈地笑起來。熟人說,咋哩這是,有什么好事哇?他又哈哈地笑了一陣,一邊笑一邊說,好事見天有。這不,孫子媳婦又添了個大胖小子,您想想,他們正忙乎孩子的事兒哩,這個時候,我能給他們添亂啊?

他們沒有去醫院,而是去了旁邊村里的小診所。沒想到老大也在。除了老大,還有別的老頭老太太,一共六七個,都是自個兒來輸液的。這個小診所是個人開的,醫生能給看針,周圍村里的老頭老太太都愿意來這兒。

說話

天氣預報上說第二天有雨,枝桃眼睛盯著手機屏幕,心卻飛到了棉花地里。

她那幾畝花,是那一片長得最旺、開得最白的。這頭噴兒花,本來前兩天就該拾了,可是一連三天枝桃都去了秋來家,等把秋來家的事忙完,地里的花都開流了,一片片耷拉著,有的掉到了地上,像是驚了的奶水,噴得到處都是。多虧下午找了幾個人趕了趕活兒,把大部分花都拾到了家里。本來說拾完再回去,枝桃見黑天墨地,什么也看不清了,大伙兒也累得沒點兒血勁了,就說別管啦別管啦,剩下這點兒明個我自個兒拾拾吧。

說是一點兒,其實還有三答哩。她可不想叫雨把花給淋了。花不能著雨,一著雨就雨銹,雨銹了就不值錢了。想到這兒,她扔下手機,騰地坐了起來。她一邊穿衣裳,一邊推了推正蜷縮在被子里打著呼嚕的得福。推了一下,得福沒動,又推了一下還是沒動,等到瞥見得福鬢角上那像是下了一場雪一樣的頭發,她那舉起的手停在空中久久沒有落下。得福下班回來,吃完飯就睡了。得福睡了后,枝桃把孫子孫女打發睡下,又把得福脫下來的那身長滿白鹽堿的衣裳洗了,又把雞、狗、貓全喂了一遍,把地掃了,把桌子擦了,這才躺下。枝桃在建筑隊干過,知道建筑隊的活兒有多累。見丈夫睡得跟個死人一樣,喊了兩回都沒點兒反應,便不再喊他。本來丈夫也應該去秋來家幫忙的,可是他只去了一天,就又繼續干活去了。一家老小吃喝拉撒可全靠他啦,枝桃舍不得叫他耽擱。枝桃說,我去,我去給做飯。枝桃說到做到,在秋來家整整幫了三天忙。

秋來的胃壞了,切了胃又活了七八年。到秋來死的時候,人們都很平靜。秋來也很平靜。死的頭一天,秋來叫媳婦把大兒子叫回來了。大兒子考上大學了,考上大學后就留在了大城市里上班,平時很少回家。秋來想要見一眼大兒子,就叫媳婦在電話里給他說了說,一說,他真回來了。他想吃酸棗面,就給媳婦說想吃酸棗面,媳婦不知從哪里真的給他弄來了酸棗面。他還吃了一碗韭菜肉餃子,媳婦專門給他包的。吃完他就睡了,然后再沒有醒來。

人們說秋來死的時候都瘦成皮包骨頭了。

枝桃收拾收拾,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大街上黑咕隆咚的。她一路走,眼前晃來晃去的都是秋來。瘦成皮包骨頭是什么樣,就跟地里的稻草人一樣嗎?秋來才五十四歲,幾年前聽人說他的胃給切了,幾年前枝桃就想提著東西去看看秋來,一直沒去。枝桃腦子里想著秋來,想著想著,眼淚掉了下來。沒有燈,月亮就是燈,可是枝桃顧不上看今天的月亮是彎燈還是圓燈。花是白的,像是地上長出的一片月亮,驅走了周圍的黑暗,把田野照得亮堂堂的。枝桃不用看,用手摸就行。枝桃伸手一摸,摸到一團軟綿綿的花,再一摸,又摸到一團,抓到手里,還熱乎乎的。枝桃把散發著陽光香味的花,一朵朵摘下來,放到提前煞在腰上的花包袱里。隨著花越來越多,包袱慢慢地鼓了起來,有一瞬間,枝桃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朵花。可她卻總是忘記去把已經滿了的包袱解下來,把花倒到地頭的大花包里。大半夜的,她就是為了這些花才跑到地里來的,可她的心思仿佛又不在花上。她拾花的時候,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砸到她的衣裳上,砸到她冰涼的手背上。兩家相距不到五百米,不說話十幾年了,按說她不應該這么傷心,可她還是眼淚止不住。她覺得去幫忙幫對了。她們這里,凡是平時不說話的,只要有一方在對方過白事的時候主動去幫忙,這兩家就算有天大的仇恨也化解了。秋來媳婦躺在里間屋的床上被一群人圍著,秋來的兒子和閨女都穿著孝衣,兒子跪在院子里,兩個閨女跪在棺材邊,緊鑼密鼓地哭著,枝桃不知他們是不是注意到她和她丈夫都去幫忙了。

拾完花就到后半夜了,螢火蟲睡了,草叢里的促織也睡了,不再發出一點兒聲響。東北方向有亮光的地方,就是來福村。她出生在這個村,又嫁在了這個村,成了當村的媳婦。剛才那一兩聲狗叫,是她家大黃發出的,像是在喊她回家。她開著三輪車往回走,涼風在耳畔給她說著悄悄話,使她愈加清醒了。走到大機井的時候,她看到路北邊地里有個黑影。那是秋來家的地,秋來可就是埋在這塊兒地里的。要是以前,她的魂準得給嚇沒,可這回她一點兒不覺得害怕。

“誰呀?”她大著膽子下了車,往黑影跟前走了走,見是問蘭。問蘭正在捆谷子。

問蘭也認出了枝桃,她踩著腳下的谷茬,往枝桃跟前湊了湊,柔聲說:“他嬸子,這么晚啦,你也來地里啦。”

“嗯。”枝桃眼窩一熱,彎下腰,像抱小孩一樣,把一撲谷子抱到了懷里。

盼望

賣香油的一來,整個村就都香了。

村北邊的那條街最香,賣香油的車就停在那里。真是新時代新風尚,你都想不到賣個香油還開著大汽車哩。后面拉著個機器,遠遠看,像是大街上冒出個巨大的城堡。那機器霸氣地矗立在后面的車斗上,把汽車變成了一個會移動的香油坊。舀一勺子芝麻倒進機器頂端的紅漏斗里,摁一下旁邊的白按鈕,香噴噴的香油就直接流進了買家提前準備好的瓶子里或者罐子里。買香油的捧著灌滿香油的瓶子或罐子,像是捧著自己的命,臉上露出十二分的滿意。他們買完香油并不急著走,而是三三兩兩地站在路邊,把賣香油的圍了個水泄不通。

賣香油的四十七八歲,長乎臉,大眼睛,雙眼皮,那個帥勁兒,你看了第一眼,就還想看第二眼。真正的帥,到老了還能看出來。大家都不覺得他老,有人還喊他“小伙子”。買香油的婦女買香油時都會順帶瞄他一眼。直愣愣地盯著他看的也有,看他的時候,也會順帶捎瓶香油。他是邯鄲的,不經常來。他跳上汽車,一踩油門,嗚一下幾百里地就出去了。中國的道路千萬條,他走街串巷,在外面一待就是多半年或者多年。就是這樣,一個賣香油的,你想見到他,比中彩票還難哩。

枝桃也愿意買他的香油。枝桃買他的香油也不完全是他長得好看,主要是他不管到哪兒,都好給人說話。什么都說,恨不得把他見到的、聽到的或者在網上看到的新鮮事都說給人們似的。在兒媳婦那兒受了氣,枝桃也愿意給賣香油的說說。說完,心里就亮堂了,身上的氣兒也就順了。賣香油的把她的氣兒帶離村莊,經由無邊無際的原野,帶到遠方。賣香油的也不盡是歡樂,他低下頭,扒開自己的頭發給人看,人們看后一陣唏噓。原來他被人開過瓢,縫了七針。人們問因為什么。他說因為村里要蓋樓。他說對方弟兄倆,掂著菜刀找到他家里,問他為什么不拿錢,他說他沒錢,其中一個人就從懷里掏出一把菜刀,沖著他的腦殼子砍了下去。后來那人坐了兩年牢,賠了他二十萬。人們問現在他出來了嗎?他說早就出來啦,兩家住得不遠。人們又問,那他從監獄出來后還欺負你嗎?他說沒有,他們再也不敢欺負我了。人們問你們現在在大街上遇著了說話唄?他說不說。他講了這個故事后,人們跟他的感情就又近了一步。

慢慢地,有人知道了他的名字,姓梁,叫同志。有人說,梁老板,老長時候沒見著你啦,這一段時間是不是沒干啊?又說,梁老板,你可是發了財了!

他一邊磨香油,一邊瞇縫著眼,嘿嘿地笑著說:“響鑼還得重錘敲——買賣不成,話沒到。”

賣香油的真精!問蘭想加他微信,只在心里想了想,沒有說。拉呱歸拉呱,他也跟人保持著距離,從來沒有要過誰的微信。

賣香油的離開這兒就不知道去哪兒了,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有時候是他開著車,有時候是車開著他。

不管怎樣吧,人們還是盼著他來。大人孩子都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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