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一惟
我從來沒有想過,陽光會在我的生命中成為一種夢寐以求的奢侈品。
其實,搬家三個月后,我們都習慣了發霉的渾濁氣味,也掌握了擠在六十平方米房子里生活的最佳技能,我的妻子不再埋怨廚房里的泔水為何會從衛生間地漏里反滲出來,她會忍著巨大的惡心把那些黏黏糊糊的東西擦干凈,并且不說一個臟字;我的兒子也不會再跟外人說我們的新家黑得像個蝙蝠洞,小區里偶遇野貓,他會真誠地沖那貓說:“貓,你來我家吧,我們家里有老鼠?!彪m然那野貓對他的邀請根本不感興趣。兒子已經有了兩個穩定的朋友,一個是同為人類的比他年長兩歲的小男孩,另一個則是年紀不詳的一條狗。
我也不再反復琢磨這套和我年齡差不多大的房子,在它如駒過隙的光陰里,曾經都經歷過什么?住過什么人,死過什么人?承載過什么樣的歡笑與眼淚?不就比我年輕了四歲嗎?三十年而已,怎么就落得滿棚霉斑、殘門銹鎖?即使重新裝修,它仍舊無法脫胎換骨,令人感受不到一點安逸。
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妻子還是偶爾會在我懷里眷戀一下我們曾經位于遠郊的那個家,那套采光極好的一百五十平方米三居室。
“以前我每次陽臺上曬被子,晚上被窩里都是太陽的味道,你還說那是螨蟲被烤焦的味兒,你還記得嗎?”
“以前我最討厭滿屋都是大太陽,種的花都曬死了,我還專門挑了遮光布當窗簾呢,你還記得那窗簾嗎?”我當然記得那窗簾,搬家的時候,由于原來家具尺寸都太大,只好將它們分成兩部分,分別寄放在我們雙方父母家里,麗娜說的窗簾,此刻正深埋在她母親的柜子里。小區禁止在院子里私自扯繩晾曬,我多次勸麗娜可以學著鄰居把被褥搭到墻根的那些樹上,保安不可能時時盯著,可她卻說那樣像打游擊仗,像玩雜技,被人偷走了怎么辦?被人偷梁換柱怎么辦?更何況,她才不愿意和保安多說一句話。她買了兩個電熱毯,外加吹風機,一番操作下來,她說除濕效果不比太陽曬的差。
麗娜忘不了“伊麗莎白·印象”,我們曾經居住的那個小區,偶爾,她還會一邊洗衣服,一邊像念咒似的背誦那樓盤的廣告語——“晾曬、觀景兩不誤,讓生活更通透。陽光滿盈,明亮向上,是您選擇伊麗莎白·印象的理由。生活,應有光?!?/p>
但她非??酥?,像我戒煙似的,從每天懷念一次,慢慢變成每個星期懷念一次?!把劬Σ灰隙⒅依锏倪@幾十平方米,多關注戶外,你想想外面多么繁華,要有長遠眼光?!蔽艺f。遇到這樣的時刻,我只能不厭其煩地陳述老破小的“真香定律”,比如生活便利、交通方便、醫療資源豐富、保值等等,我的話不只是說給她聽,也是在安撫自己,不然的話,我也很難從緬懷過去中真正走出來。沒有廣廈千萬,就要在陋室里正視平凡,人活著要學會自愈?!袄ЦF之最難耐者能耐之,苦定回甘?!蔽医洺9首魉刮模瑢惸冗@樣說。
麗娜欣然聽著,并要求我許諾,等我們老了,還要再把賣掉的那套郊區洋房買回來。我每次都在與她溫存的時候承諾,保證以后賣命掙錢,把曾經失去的再找回來,目前為止,我大概承諾過兩次。
這是多么扯淡的鬼話,我們都是普通上班族,買原來那套房子已經耗盡兩方老人所有積蓄,天知道若干年后那房子會漲成什么天價,鬼知道如今這套老破小的前程又在哪里,誰控制捉摸不定的命運?
話又說回來,只要我們的兒子宇軒能上個好小學、好中學,我們覺得,一切都值得。這是我們心甘情愿的,我們必須安居樂業,直到宇軒在這個房子里考上名牌大學,這就是這套老破小的神圣價值。
只不過,誰也沒有想到,陰暗狹小、陰沉、黯淡的空間會對心理造成傷害。我下班后越來越喜歡在辦公室滯留,回家越來越晚,麗娜慢慢變得很容易暴躁,時常為一點不順心的小事就情緒失控,失去了陽光,她仿佛失去了信念,原本開朗的性格,慢慢變得有些孤僻。
那天晚上,宇軒寫完作業后一直興奮,麗娜在他身邊耗著,講了五六個睡前故事,還沒有到我身邊來。她原本答應我晚上要做愛。
我給麗娜發微信,問她,“還做不做?不做我就睡了?!?/p>
她說,“孩子還沒睡,你洗好上床等著?!?/p>
身體已經很久沒有痛快過了,我用冷水洗著,鉆進被窩后,孤單地摸著那團煉獄之火。不知煎熬多久,我已經快無欲無求,快睡著了。我睡覺的臥室沒有空調,也不準備再裝,電熱毯已經足夠溫暖,熱騰騰的被窩里,感官和身體逐漸放松,在困意即將把我的意識變為浩渺無形之際,一股寒氣突然洶涌而至。十一點半,麗娜終于躡手躡腳出現,她渾身冰冷,赤裸裸鉆了進來,挨著我發燙的身體,我趕緊將她擁在懷中。房子隔音差,床的質量也不好,以至于以往我們每次做愛都像做賊一般,總覺得隔壁有人在聽,所以從頭到尾都需保持頭腦高度清醒,誰也不會不發出任何聲音。
我騰出一只手撫摸她的胸部,她突然打了個寒戰,把我推到一邊。“你的手怎么這么冷?最討厭男人手冷?!彼⒅业难劬Γ焓置嗣业南律?,也是冷的,她很不滿意。
“你為啥不用熱水?跟你說了多少次,一定要用熱水洗?!?/p>
“你不怕凍出毛病嗎?”麗娜又鉆到下面聞了聞,好像味道也不能讓她滿意。
“熱水器太慢了?!?/p>
“你暖好再說,再去用熱水洗洗,要用沐浴露。”
“行行行,真是麻煩?!蔽覅挓┧绱颂籼?,但為了一次難得的溫存,我只好又去洗了一遍,上床后就把雙手夾進胳肢窩,雙腿曲卷起來,等著她說可以了。
“我已經夠難受了,夠累了,還要伺候你。”麗娜與我劃清界限,在我讓她滿意之前,從頭到腳沒一寸肌膚與我相挨。我不知道該怎么接她的話,索性不搭理她。搬到這個房子后,我們只有兩次房事是順利的,從第三次開始,麗娜就出了問題。住進來第二個月,她就開始覺得渾身上下不舒服。起初,她只是出現了尿頻的情況,但是這種不適愈演愈烈,她說她的腳指頭也變大了,去一次衛生間她都會打幾次寒戰,她非常難受。麗娜是非常傳統的女人,除了我之外,我相信她沒有和其他男人切磋過房事,并且她十分愛干凈,也從來沒有經歷過下身不舒服的情況。出現這種問題,我們都以為她是上火了,我還勸她吃過幾次牛黃解毒丸。
直到上一次做愛,她痛苦地從我身上翻下來,說這種事情對她來說簡直是浩劫,我們才意識到問題沒那么簡單。醫生給的論斷是,麗娜得了婦科炎癥,需口服左氧氟沙星加三金片,外用甲硝唑陰道泡騰片,此外,還需大量飲水,多排尿沖刷陰道,另注意腹部保暖。麗娜反復向醫生強調,她平時是多么注意衛生,她的丈夫也很注意清潔。那醫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居然給她普及了一個常識:女人的病,很多都是通過男人傳播的,這種細菌在男人身上沒有感覺,但是會傳播給其他女人。因為這套謬論,我們曾在破房子里打過兩次架。
用過幾次藥后,效果立竿見影,可恨的是,那病卻反復無常,常常導致麗娜剛有一點激情,不知哪一點不對,那激情啪一聲就碎了。我懂得愛惜她,但是我不能替她感受痛苦,所以,我只能忍受寒燈獨眠,只能等她說可以的時候,才在床上等她。
為了讓氣氛好一點,我們的床頭柜上擺著一小瓶桂花香水,之所以不是玫瑰香水,麗娜說這種破房子太需要有點“貴氣”了。她每次都會提前把頭發和全身噴一遍,然后才邀請我爬到她身上。
我聞著濃濃的桂花味兒,嘴唇摩挲著麗娜的臉,床頭燈照得她雙眼閃閃發光,一個月沒碰她,我覺得她好像變得美了一點。接吻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突然想親親她的嘴,但她還是一如既往把頭歪到一邊,不準我啃。動了情,我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吻著她的耳朵,我溫柔地說:“老婆,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吧,讓我再給你顆種子,一定能長出個漂亮的女兒?!?/p>
她立刻否定我的提議,義正詞嚴道:“你能不能認真點?這種事情,要全心全意,不能有半點分心,不然怎么進行?”
我只好不太認真地在她身上摸索,二十分鐘后,她還是面無表情盯著天花板,說:“再緩一緩?!笔c了,我的激情好像也碎了,我煩得不行,也瞌睡得不行,這種時候換哪個男人都會生氣。
“你要是還不行就算了,別耽誤瞌睡,我明天一大早還要上班呢?!蔽易ブ男馗衲笾慧鐪責岬呢i肉,興致全無。生活中再多不易我都能承受,不求金玉,只要子孝妻賢,即便一輩子節衣縮食,我就還有無限能量去對抗生活中的凄涼。接二連三的打擊,我的靈魂仿佛被壓入海底深淵,幽閉怨曠,無法沉浮,無處逃竄。
“你真可恥!只顧你自己!”麗娜咬牙切齒,讓我感到發怵。
“就你上班?我不上班嗎?你有什么能耐?你只是上個班,下班后你什么都不管,我從早忙到晚,宇軒都七歲了,他說還從來沒有吃過爸爸做的飯!你覺得很光榮是不是?”
見我冷眼旁觀,麗娜的火一下子就點了起來,然后,她又拿出醫生的話來鬧,用最小的聲音說著最歹毒的話,她知道怎樣罵才會顯得更狠,所以污蔑我一定是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并臆測出那野女人極有可能也住在市中心。我說她瘋了,無知,淺薄,她就抽抽搭搭哭了起來,她邊哭邊拿起床頭柜上的農夫山泉,一口氣喝了大半瓶冷水,咬定她的病一定是我傳播的。
抱著一肚子冷水曲蜷縮身體,麗娜背對著我抽噎個沒完,如果不是因為正值三月,天還很冷,我一定會立刻穿衣服摔門走人,就算坐在樓道里抽煙刷手機,也好過看她演繹一哭二鬧。我想不通,人在極度難受的時候,頭腦為何還會活躍得像個神經病。
門外突然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麗娜如臨大敵,迅速拉上棉被,伸著脖子悄聲問:“宇軒,你在外面嗎?”窸窣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不知道外面在搞什么。“宇軒——”我喊了一聲。門開了,我們七歲的兒子宇軒穿著白色秋衣和內褲,像個天使一般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我們都打心眼里愛他。“你光著腿在外面溜達什么?”麗娜氣得變了聲,但是我們都沒穿衣服,只能老老實實委身于棉被,一起伸著脖子,命令他不要東游西蕩。屋里太冷,我們心疼。
“媽媽,你怎么又跑爸爸這里來了?”孩子光腳站在門口。
“我讓你爸給我按摩按摩,你趕緊回去睡?!?/p>
“你倆太奇怪了。”宇軒緩緩而來,毫無疑問他是要加入我們。
“你想挨揍是不是?快回去睡覺!”我的呵斥讓兒子腳步偏移了方向,關門前,他怯怯地回頭說:“媽媽,你按摩完就趕緊回來。”
其實宇軒在六歲時就已經能獨立入睡,原本這套兩居室的安排就是我們夫妻二人一間,宇軒自己一間,他也非常期待??稍谖覀冝k完入學手續后,請他原來的同學聚餐告別時,偏偏一個家長喝得爛醉,口無遮攔地打趣了一句“不鬧鬼的老房子沒有靈魂”,宇軒就對他的臥室打了退堂鼓,認定了屋內有不潔之物,再也不敢一個人睡了。我們從沒看過恐怖片,不知道孩子什么時候對鬼有了概念,作為一個男人,我對自己兒子膽小怕黑這種情況感到羞愧。
麗娜抓著凌亂的頭發,身體一陣陣戰栗,她已經不哭了,反反復復說著“難受,難受”。我不喜歡表達深情,只做出沉著冷靜,我穿上了保暖衣,等著她說出需要什么樣的幫助,比如倒水之類。
可她卻喘著氣,歇斯底里壓著嗓子說:“你不要再折磨我,不要再糾纏我,我現在最恨的就是做愛!”這對我來說不亞于一記重拳,涌起的柔情望風而逃。我已經沒有任何期盼,只恨自己當初追女孩時門檻太低,活該如今床上躺了個性冷淡的女人。
“周麗娜,這輩子我要是再求你,我就天打雷劈?!蔽乙o自己爭口氣。我發誓,這輩子也不會再因為做愛而低三下四。
麗娜罵我卑鄙無恥,然后又殺人不見血地污蔑我是有了下家才會這么硬氣。隨她的便吧,我用被子蒙住了臉。她終于不再折騰,喊著難受離開了,全然不顧我已心痛欲碎。
疲憊不堪,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煩惱引誘著我去客廳里找煙。
朝北的陽臺,只有兩平方米。打火機噴出一個藍色火苗,時間在煙霧中流逝,我趴在護欄上,孤獨如一條缺氧的魚,擱淺在海灘上。夜色中,八米的樓間距,令眼前同樣破爛擁擠的陽臺如魑魅魍魎。小區里住的都是儉省度日之人,除了和我們一樣為孩子上學而來的三兩家住戶,此外幾乎都是老年人,白天能聽到對面樓里炒菜的聲音,更能聞到那些油煙氣,八米之外,能讓人深刻領會什么是“一家煎油魚,十家聞魚香”,若不是身臨其境,我相信這輩子永遠無法感同身受。
抽了兩根煙,我卻不敢再抽了,頭頂上懸掛著老婆孩子的衣服。在網上看過科普,煙霧會依附在衣服上長達三十五天,三手煙會造成接觸者出現牛皮癬等皮膚問題,嚴重者更是會誘發肺癌。
住在“伊麗莎白·印象”的時候,陽臺是我晚上抽煙的地方,因為那個時候麗娜曬衣服都在白天,晚上陽臺是空的。自從搬到這鬼地方,白天既曬不到陽光,還要遭受油煙侵襲,麗娜就索性不在白天晾衣服了,尤其是她的內衣內褲,晾在二樓陽臺,鄰居來來往往,多少有點傷風敗俗。更要命的是,小區安裝的健身器材,正在我們樓下,老頭老太太喜歡扎堆兒,保不齊他們會注意到那些粉色內衣內褲,再嚼著舌根議論點膽大妄為的話,麗娜說她丟不起那個人。
吹著冷風,吃夠了苦頭,我的怨氣也散了大半,把煙和打火機又放回茶幾,客廳里一片漆黑。借著手機微光,看到我的飯盒袋里塞著盒裝的金典牛奶,宇軒的袋子是金典有機純牛奶,而麗娜的則是最普通的牛奶。無論何時,麗娜永遠把宇軒排在第一位,我排在第二位,她是最后一位。為了宇軒,我們連吃一顆進口蘋果都會分成三部分,宇軒吃最中間的果肉,我吃帶核的部分,麗娜則回回都吃蘋果皮,為防止我們不忍,她總是有自己的說辭,她說蘋果皮是用來美容的。
我知道,冰箱里一定有切好的菜,天不亮麗娜就會起床,為一家做早餐,以及我和她上班要吃的午餐。結婚八年,麗娜買菜做飯,洗洗涮涮,從未強迫我做家務,她的確是個賢惠的妻子。往事歷歷,如在眼前,我嘆了口氣,原諒了她。
拿出手機,我準備用百度搜索一下哪家醫院治療婦科炎癥更好。一條微信跳了出來,麗娜居然也沒睡。
“把我的泡騰片拿過來,在茶幾上?!?/p>
“還喝水嗎?還難受嗎?要不要我燒點熱水?”保溫瓶也在茶幾上,我晃了晃,里面是空的。
“不用,把藥拿過來就行?!?/p>
我沒有猶豫,立刻拿起那板鋁箔包裝的藥,進屋開了燈。麗娜用胳膊擋著眼,讓我趕緊關掉,說太刺眼,會驚醒宇軒,我只好關燈。黑暗中麗娜接過藥,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我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澳闵嫡局墒裁??趕緊睡覺去啊。”麗娜打發著我。
“還是再找一家醫院看看吧。”我說。
“再說吧,你趕緊睡去,都快兩點了。”拆開鋁箔紙,那藥片在一聲清脆中被摳了出來,然后她又伸手在枕頭下面摸索了一會兒,拿出的應該是一次性指套。
“你先別走,去給我把墊子拿過來,就在陽臺上,應該干了。”
“哦?!蔽抑利惸日f的墊子,自從用了那個泡騰片后,她就必須得在身下墊點東西,因為藥物吸收后會向外排出殘渣和白帶,打濕睡裙不說,還會把床單弄臟,讓兒子看到,又是一件難為情的事。
沒有睡好覺,我的心里卻沒有那么難受了,于是決定做早飯。
麗娜的手機鬧鈴還沒有響,宇軒就被尿憋醒了,他趿拉著拖鞋經過廚房,突然雙眼睜得很大,問:“爸爸,你好奇怪啊,你不會做飯,為什么要做呢?”
“發生什么事了嗎?你為什么要做飯?”廚房一片混亂,案板上堆得不成體統,我正努力攤著一張煳了的煎餅。
“我做飯很正常啊,我也經常做飯。”
“是嗎?我怎么沒見過?!庇钴帨愡^來看了看煎餅,做出嫌棄的表情?!澳銢]見過的多了?!薄案鷭寢屨f不用早起,做好飯我叫你們?!?/p>
“真的嗎?我是不是在做夢?!庇钴幍淖鞆埑闪薕形,他突然很開心,跑著回了臥室,我聽到他們母子二人在笑。
在櫥柜里拿出雞蛋,蛋托上卻出現一群笑臉,我嚇了一跳,發現每一個雞蛋都用黑色馬克筆畫了不同的臉,有的眉眼彎彎,有的齜牙咧嘴,每個雞蛋都有一張月牙般的大嘴,整個蛋托看起來熱鬧得不可開交。一定是宇軒干的,他實在太古靈精怪。雞蛋的笑容印到了我臉上,我的嘴也咧成了月牙狀。
我又找回了自己,我有家可歸,不是漂泊無依,有妻有子相伴,有衣御寒,有谷果腹,有事可做,高堂尚健,無病無災,我已經應有盡有了,連兒子的教育問題都得到了最好的解決,要是還不能過好日子,命運若會講話,也該責怪我不識抬舉了。誰家鍋底還沒有些灰呢?
天亮了,窗外魑魅魍魎已換了容貌,油膩的窗戶泛起閃閃銀光,鍋盆叮當之聲傳來,柴米油鹽之氣飄至,若用另一種眼光去品味,煙火人間,倒也自有一番詩意。平凡的日子,歲月還很長。
比我起得更早的鄰居早已下樓做健身運動,我準備貼心到底,趁著樓下還只有三個老太太,我趕緊去陽臺收麗娜的內衣內褲,然后再去樓下倒垃圾。等麗娜穿好衣服,她一定會為深夜的胡鬧自慚形穢。
健身老太太一個雙腳踩著太空漫步機,一個彎腰推著太極推揉器,還有一個站在扭腰器上,她們夸張的動作呈現出稀奇怪異的姿態。我和她們都不熟,僅僅是打過幾次招呼,知道她們大概都姓什么、住哪個單元。我出現在陽臺上的時候,老太太們仍舊忘我地做著運動,好像還在談論坐公交車去領雞蛋的事。
我覺得應該沒有暴露自己,索性也沒有沖她們說“早啊”。麗娜的內褲都是淺色,夾雜在我和宇軒的深色棉衣中間,顯得有些醒目,她的確很注意衛生,得了這個病后,她連空氣質量都考慮到了,認為是室內氣味兒太過渾濁,幾乎每天都把穿過的和沒穿過的內褲拿出來清洗。一件件往下扯,發現足足有七條之多。
“小趙,你干什么呢這是?”蹬太空漫步機的是許阿姨,她突然抬頭喊了一聲,另外兩位也仰臉瞅著,壓迫感瞬間朝我襲來。
“啊,許阿姨,你們都早啊?!蔽已b傻詢問,希望她們老眼昏花,看不到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小趙,天不亮就聽你家在做飯,是你做的吧?”許阿姨雙腳打著晃,雙手交叉揣進袖管,趴在護欄上打量著我家陽臺。
“是啊,是我做的?!蔽页吨惸鹊膬妊?,給了老太太們一個笑臉。“看看人家小趙,在單位都當大主任了,還洗衣服做飯,一天到晚圍著鍋臺轉,真勤快。”許阿姨嗓門提高了一倍,伸長脖子與同伴做出交頭接耳狀,另外兩位無不咋舌稱贊。
我有些羞愧,倒不是因為她們夸我勤快,而是對我的職務的宣揚,我哪是什么主任,能在三十五歲之前解決編制問題,我已經算是完成了一生中最大的愿望。要知道,僅僅在兩年前,我還是一個需要干辦公室所有活兒的臨時工,和那些背景深不可測的同事一起吃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同事還常常毫無顧忌地往我盤子里夾菜,并嬌嗔地拍著我的肩膀說:“趙亮,你要好好吃飯,吃飽才有力氣干活兒?!比缓笠靡蛔雷尤舜笮?。他們取笑我是個混飯吃的,可事實上,混吃等死的是他們,只有我一個人在奮斗。
百感交集的苦澀,我已經品嘗過太多。
只能怪麗娜太虛榮,認識鄰居第一天,她就宣告我是單位的主任。她有她的苦衷,人類永遠長著一顆富貴心、兩只體面眼,為了讓我們一家在小區里過得體面一點,她擅自給我安排了一個主任頭銜。麗娜說她不怕被揭穿,因為她根本不打算與任何鄰居深度接觸。
做一次家務,就引得周遭傳頌,滿堂喝彩,我感覺十分受用。
“小趙就是有知識、有修養,不像有些人,看見我們就繞著道兒走,她們那眼珠子都是朝上看的。”鄰居繼續夸我,我隱約感到,她們嘴里譏諷的人,很可能是我的妻子。我索性把所有衣服都收了起來,免得麗娜起來后還要再忙一趟,她總會在上班之前把所有衣服都收進屋內,說是避免全天油煙侵襲。
“趙亮,你這個王八蛋?!蔽輧韧蝗粋鱽睇惸人盒牧逊蔚慕泻啊?/p>
我不知道發生什么事,一手拖著十幾斤重的衣服,一手舉著晾衣竿,宇軒的校服還沒取下來,我盡量心平氣和,一件件衣服往下取。
“趙亮,你是想害死我嗎?”麗娜繼續高喊。
余光可以看到,鄰居們已經開始議論,她們聊一句就朝我看一眼,似乎是在傳送什么情報,神神秘秘地點著頭,對年輕女人的事,好像她們根本不需要誰來指點迷津,就已經掌握準確答案。
“趙亮,你死哪兒去了?你給我滾過來!”麗娜已經哭了,哭聲波濤洶涌,從臥室傳到陽臺,箭一般刺中我的心。顧不得宇軒的校服,我抱著一堆衣服離開陽臺的時候,樓下似乎飄上來一句:該打就打,該罵就罵。緊接著似乎還有一句:本事不大,脾氣不小。
我沒有聽太清,我管不了那么多的。
“你又怎么了?發什么瘋呢?”看到母子二人好端端待在屋里,沒磕沒碰,毫發無損,一早涌起的溫情好似成了幻夢,幾乎要在我心里破滅。我氣喘吁吁,認定女人在無理取鬧方面會上癮,男人一旦妥協,她們就會變得欲壑難填。
“你這個渣男,你就不是個東西!”麗娜氣勢不減,繼續沒來由地興師問罪,我在身邊,她還特意把聲音又提高了兩倍。
“那些三八都說我什么了!”
“人家說你干什么?你疑神疑鬼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
我都替她害臊,我真是娶了個二愣子,既沒有出世的能耐,也沒有入世的精明,成天裝腔作勢,苦心經營“體面”,發起瘋來卻一點不管不顧??戳丝闯钡拇皯簦m然拉著窗簾,三個老太太的影子還是在我眼前閃過了,此刻她們的耳朵一定齊刷刷支在樓下,想到她們交頭接耳翻著白眼的樣子,我不由得心驚肉跳。
麗娜此刻估計已經身敗名裂,也許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在小區里臭名遠揚,那三個退休的老太太,一定會很負責任地把她一大早責罵丈夫的光輝事跡添油加醋到處傳播。而我,也不容樂觀,估計會成為一個在外“風光無限”,在內隨時“跪搓衣板”的“主任”,也許我出門的時候,會被人刻意瞅一瞅臉,看看是否有五個讓人滿意的手指印兒。總之,今天一過,在這個小區,我就不會再有半點一家之主該有的樣子。這是一個男人最大的悲哀。
我氣急敗壞,把衣服摔到床上,如果麗娜不給我一個天塌了的解釋,我一定不會再原諒她。我承認狹小的空間已經讓我變得心胸也狹窄了,我已經受夠了!
宇軒已經穿好衣服,很懂事地低頭給紅領巾打著結。麗娜還坐在被窩里,她無視我的責問,雙手捂臉,哭得十分凄慘。
“你又怎么了嘛?鄰居都聽著呢,你能不能克制點自己的情緒?你也三十四歲了?!丙惸仍娇拊絽柡?,肩膀都哆嗦起來,我萬般無奈,也不準備打擾她痛哭的興致,索性垂手站著,消受她莫名其妙的怨氣,等她說出個子丑寅卯。
“宇軒,你先出去洗臉?!丙惸瓤尥纯炝?,抹一把掛在法令紋上的眼淚,深吸一口氣,似乎要言歸正傳。
“媽媽,你都哭了,我還洗什么臉呀。”宇軒呆呆地望著他媽落淚,趁機乖巧地湊了過去,帶著討好去依偎。
“媽媽沒事,不管你的事,你先出去?!泵鎸鹤?,麗娜是個稱職的母親,她把歪了的紅領巾糾正,又把手伸到他的棉衣里,確定是否足夠保暖。“那你告訴我你為什么哭,我再出去。”宇軒不干。
“你先出去,媽求你了?!丙惸葮O力克制,語調透露出她下一秒就會發狂。宇軒吐了吐舌頭,只得離開。
“你把門關上。”這句話是對我說的,我嘆了口氣,只得照做。
麗娜的臉已經扭曲,她拿起床頭柜上的藥,顫著手遞給我,顫著音問:“這是你給我拿的藥,是吧?”
“是,這不是你讓我拿的嗎?”我接過藥,一眼也沒多看,就攥在了手里,我希望她不要拐彎抹角,有什么不滿就直截了當地說,如果不想過了,在這間破房子順理成章離婚,我也不是沒有考慮過。想到三個月來雞飛狗跳的日子,以及深不可測的余生,我的心已經被一種深切的悲哀攫取。
“趙亮,我真是瞎眼嫁給你這種男人,你那點小把戲我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你就是想毀了我,然后和你那相好的雙宿雙飛。我呸,你做夢,我不會讓宇軒有后媽的?!丙惸鹊纱罅搜劬Γ郯桌锉M是血絲,猶如鬼魂附體,她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任意發揮。垂眼看著她,我發現時光不僅把她的臉雕琢得暗沉、枯黃,連她的心也變得無藥可救。離婚,只要她有勇氣提,我就有膽量答應。
“我算是看透了,我為這個家再拼,也比不上野女人兩腿一分。”
“你是不是覺得你做得天衣無縫?密不透風?你會遭報應的。”麗娜冷笑一聲,目光陰森,看起來有殺人的野心,讓人覺得可怖。
“你是不是有病?!”我忍無可忍,清晨復原的溫情再次飄飄搖搖,一點點郁結成石,頂碎了我心后,我屏住了呼吸,只要麗娜再敢出言不遜,我就準備給她一耳光,然后頭也不回地出門。青絲未落地,我和她的塵緣要提前盡了。
“你真是不擇手段,你自己看看,你給我用的是什么藥!”
“不就是甲硝唑——”我掏出了鋁箔紙,藥片沒什么問題,下意識又反過來看,上面赫然寫著:對乙酰氨基酚片。這是退燒藥。
“奇了怪了,我明明拿的是甲硝唑啊?!?/p>
“你是不是拿錯了?甲硝唑應該就在你這兒。”頭腦瞬間混亂,我沒有勇氣再看麗娜紅腫的眼,于是趕緊在床頭柜和枕頭下翻找,試圖找到這荒唐事與我無關的蛛絲馬跡。
“你不用找了,你給我的就是這個。”
“我怎么辦?”麗娜的眼光不再兇狠,她失魂落魄地望著我,癡癡呆呆的樣子透露著她的無助,也扎了我的心。
“現在還能取出來嗎?”我坐了下來,滿懷歉意,盯著她睡裙的褶層,想說幾句愛撫她的話,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生米煮成熟飯了,已經融化了?!?/p>
“哦——對不起啊。”都是我的錯,我真想給自己一巴掌,為表示真心懺悔,我又補充道,“我怎么這么糊涂呢!要不去醫院看看?”
“我怎么跟醫生說?說我不認識字,腦子也進了水,不小心把退燒藥塞進去了?然后從此變成一段佳話,在醫生口中爭相傳誦?遇到同樣的患者咨詢用藥方法,他們就把我拿出來舉個例子?”
“我丟不起那個人?!丙惸让鎺⑿?,看樣子完全沒了惡劣情緒,我知道她在裝,在我面前她從來都是喜怒形于色,好惡言于表,悲歡溢于面。情緒掛在臉上,才是真正的她。
“萬一有不良影響呢?”我急了。
“那我就死唄,中年喪妻不是你們男人一大幸事嗎?”
“你胡說什么呢?你能不能正常一點?我已經道歉了,你還要怎么樣?”我不想再陪她說沒用的話,反唇相譏是夫妻關系中最令人討厭的把戲。
我預感麗娜會再次歇斯底里,繼續她的粗暴和任性,可她反而不再責怪我了。她平靜地下床,穿衣服,然后出門喊宇軒吃飯。她像真的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樣,一言不發吃著我做煳了的煎餅,默默喝著豆漿,她是個喋喋不休之人,反常的安靜只能證明她是真的傷了心。對付我,沉默是她最聰明的做法,遠勝過掉淚。
“今天我送宇軒去上學,你不用送了。”我在剝雞蛋,經驗太少的緣故,兩個雞蛋都剝得坑坑洼洼,一個給了宇軒,一個遞給麗娜。
麗娜深深看了我一眼,接過雞蛋,多少有點嫌棄。我以為她已經釋懷,于是趕緊接著說:“你今天干脆請假吧,反正星期五了,找個醫院去看看,周六日不一定能掛到專家號。”
“媽媽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聽到醫院二字,宇軒一下子緊張起來,舌頭舔著不完整的雞蛋,模樣讓人心疼。
“媽媽啥事也沒有,你趕緊吃飯?!丙惸让銖娦α诵Α?/p>
“那爸爸為什么讓你去醫院?”宇軒追著問。
“他瞎說的,你不用管他,他現在腦子不正常?!?/p>
話已至此,多說一句都會讓我更加狼狽,任何操心都是浪費腦汁。我不管了,反正我已經道過歉,該說的,我已經都說了。
宇軒還是麗娜送的,她騎電動車載宇軒去學校,我坐地鐵去單位。早晨七點半,我們一前一后走出陰暗的樓洞,如鳥一般離開牢籠。
雖寒風吹骨,嚴霜切肌,我們還是感到了歡暢,我深吸了一口清純的空氣,聽到妻子和兒子也哈了一口氣,宇軒還嘎嘎笑了兩聲,他們手牽著手,逃跑似的向前走。我知道,只要離開房子,麗娜就不會發癡發癲,她的病應該也好了一些。
太陽已經升起,正用它不滅的火種,保全著萬物,也擁抱著我們一家三口,卑微如泥土,都和麗娜后腦勺的發卡一樣,閃耀出晶瑩之光。貪戀著光明,我已經忘記了人間是何等冰冷。
我與妻兒形同陌路,他們去電動車庫取車,我去扔垃圾??粗麄冾^也不回,越走越遙遠,拐了個彎兒后,麗娜閃閃發光的發卡就徹底消失了。我不是心狠之人,已經打算好下班之前抽空去一趟醫院,若問診時被人捂嘴恥笑,我也不會在乎。
思緒萬千,我故作輕松,領著兩只塑料袋往垃圾分類處而去。
幾只顏色不再鮮艷的塑料大桶,臟兮兮地立在前方,其中一只索性躺在了雞毛蒜皮里。走過“垃圾分類,人人有責”的標牌,我知道那只是個擺設。地上隨心所欲散落著數不清的果皮、煙頭、蛋殼、塑料袋,由于還是冬天的緣故,臭味還沒那么刺鼻,可也熏得人苦不堪言,怪不得人常說:老人多的地方,就是臟亂差的代表。搬到這破地方三個多月,我至少目睹了四次老年人為爭奪垃圾展開激烈戰斗的場面,甚至還間接“參與”過一次。有一回,一個老頭和老太太為了搶走我手里的紙箱子,兩人龍爭虎斗,弄得垃圾掉一地,我不幸踩到一條香蕉皮,差點因他人積財而骨折,爬起來忍不住吼了兩句。
拎著兩個沉甸甸的塑料袋,很容易就獲得了幾個老人目光深邃的直視,出于“做賊心虛”,我以為他們關注的是我的臉。
在一只尚有縫隙的桶前,我剛抬起胳膊,就被人喊住了。
“小趙,你先別扔,先別扔?!?/p>
越擔心的事,越容易發生,果然是許阿姨,她無處不在,行蹤十分令人迷惑,簡直就是一只搗蛋的老狐貍!她手里還牽了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是她的孫女,那孩子腦門上貼著一塊退熱貼,嘴唇上掛著一道鼻涕,應該是感冒了,所以沒上幼兒園。
我不失禮節地沖許阿姨笑了笑,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她若打聽我家那位一大早為何發狂,我就說上班要遲到了。
小姑娘早已被言傳身教,知道撿塑料瓶了,她手里已經有了兩個農夫山泉空瓶子,卻還眨眼瞅著我手中的袋子。她們的心思,我一清二楚,趕緊把空塑料瓶往外掏,許阿姨卻制止了我:“你都給我吧,你都給我吧。”我只好全部交給她。
一老一少十分滿足,小姑娘甜甜地對我說了句,“謝謝叔叔!”
謝天謝地,她們眼里嘴里只有礦泉水瓶,接過就把我拋在腦后,祖孫二人圍著垃圾繼續徘徊,繼續進行她們的探索發現。一塊臟兮兮的塑料布此刻正吸引著許阿姨,希望是我天真,我家那點破事,也許和眼前的垃圾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與尷尬擦肩而過,我舒了口氣,手里沒了負擔,雙腳立刻變得輕松、愉快。
“地上怎么有一塊藍天呀?”小姑娘清脆的叫喊,穿破一萬種聲音,飛到我的耳朵里,十米之外,我停下腳步。骯臟的塑料布被扯到一邊,地上赫然躺著一塊“藍天”。
回頭望去,我看到一塊清澈、純潔的淡藍色,干凈得好似剛剛從造物主手中誕生,完美得無可挑剔。
它躺在腐朽里,雖被破敗之物擁簇著,但純潔并未被污穢淹沒,反而綻放出冰一般純凈的光,刺著我的眼睛。
“它是從天上來的嗎?”許阿姨的孫女蹲在地上,小臉被映得像個發光的水晶球?!八{天怎么破了個洞呀?”那孩子皺著眉頭,顯得有些失望,也或者是被光閃得難受。
那是一面巨大的歐式穿衣鏡,象牙白外框明顯已經發黃,是歲月的痕跡,但它弧度優雅流暢,精致的鏤空立體雕花上點綴著描金工藝,它還有四個腳,看起來穩固性很好,如果把它扶起來,該是像一位古典中帶著仙氣的風韻猶存的美女。也許它曾經是某個主婦不可或缺的伴侶,陪主人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見證她或美或丑的光陰和喜怒哀樂,卻不知時光在不知不覺中已轉瞬即逝。
它的傷痕也許來自一場戰爭,抑或是一個不小心,更或者來自它的主人,總之,在它安身立命又曾效勞過的地方,一轉眼,它就成了負擔,因為它一旦破損便無法補救,如今葬身于塵埃,倒也是情理之中。它一定想不到,也許在撿垃圾的老人眼中,它只是一塊爛玻璃,只不過,鑲了個好看的邊兒。
許阿姨跑了過去,訓斥孫女不要盯著那面鏡子,說里面的太陽會傷著眼睛,小姑娘笑呵呵站起來了。
“木料還真不孬,真沉。”許阿姨搬了搬。
好木材到底還是招蜂引蝶,瞬間就多了幾個老人,團團把破鏡子圍住。本著先到先得的江湖規矩,這塊鏡子只能屬于許阿姨??伤狭四昙o,腰椎不允許她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不然就要付出沉重代價。她只好動用大嗓門,招呼一個正在倒著走路的老頭,請他幫忙抬鏡子,那老頭子明顯不樂意,繼續甩著胳膊健身。這個時候,她又望到了駐足的我,她一定覺得我渾身都是勁兒,趁那聲“小趙”還未出口,我趕緊掉頭,把那塊“藍天”拋在了身后。
不是我不愿意幫忙,是時間不允許,我對自己說。我踩著颯沓如流星的腳步,聽到她沖那老頭喊“撿東西不就是為了鍛煉身體嗎?”之后,我就再也不去想那塊與我萍水相逢的鏡子了,也許在廢品收購站,它能為許阿姨換回十幾塊錢。
時間在忙碌中過得飛快,一天過去,麗娜沒有給我發一條信息。我時不時留意微信,幾度想問問她怎么樣了,打出去幾個字,又被我撤回。在這之前,我幾乎每天都給她發信息,問她怎么樣了,提醒她多喝熱水,她回答得越來越敷衍,甚至還諷刺我不會說人話。我知道她并非真的生氣,她只是過了三十歲后就習慣了扮演刁婦角色。
我是在下班后才去問的醫生,一方面是我實在抽不出空去醫院,另一方面,我也是怕尷尬,到了醫院,一個大男人,怎么掛婦科?好在地鐵口不遠處有一家私人診所,交了十元診療費,一個面相和善戴著老花鏡的醫生接待了我,門外簡介上寫著,他是從某三甲醫院退下來的,醫術了得。簡介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他白大褂胸前口袋里裝的筆倒是有幾十根,這就不容人小覷。
一對一的門診室,我戴著口罩,慶幸自己面對的是一個白發蒼蒼的男人。男人和男人對話,就用不著拐彎抹角了。
“醫生,陰道里塞錯了藥,會不會有什么不良影響?”
我直截了當地問,那老醫生倒也干脆,立刻拔出一支筆摁在了處方簽上,態度和藹而認真,問:“患者是?”
“患者肯定不是我,就是塞錯藥了,會不會有副作用?”我有些尷尬,生怕他一眼就猜出這么蠢的事是來自我的妻子。
“本來該用什么藥?又錯用了什么藥?”老醫生沒有廢話。
“本來該用甲硝唑陰道泡騰片,不小心用成了對乙酰氨基酚片?!?/p>
“患者多大年紀?什么???”老醫生在紙上寫了幾個字。
“三十四歲,之前去醫院檢查說是婦科炎癥,讓吃左氧氟沙星和三金片,外用甲硝唑泡騰片?!蔽乙晃逡皇亟淮娬{患者之前從未有過炎癥,生活作風也絕對良好。
“那沒什么大問題,用溫水及時沖洗,以后不要再繼續用錯就可以了?!崩厢t生把筆放下,雙手輕輕一推,旋轉座椅就載著他向后漂移了半尺,他摘下眼鏡,仿佛還有點失望。
“醫生,這個您能確定嗎?真不會有副作用嗎?”我舒了口氣,但還是不太相信得到的答案,麗娜清晨撕心裂肺的哭喊還清清楚楚在我耳際,她是那么恐懼,怎么就被這么云淡風輕地打發了呢。
“我今年七十六歲,從來沒有人質疑過我的診斷?!闭f著,他指了指診臺上擺的密密麻麻的書,說那都是他年輕時寫過的論文。
懸了一天的心終于放進肚子里,我想立刻給麗娜發信息,把這好消息告訴她,她應該會笑得像花兒一樣。
“你可以留下我的手機號,有什么問題你給我打電話?!贬t者的確是仁心,在我挪屁股離去之前,老醫生很負責地又叮囑道:
“康復之前禁止夫妻同房,注意清潔,避免辛辣刺激食物?!?/p>
“好的好的,謝謝您,一定謹遵醫囑?!蔽野l自內心地感謝。
“建議你愛人洗內褲的時候用開水燙一下,最好用內衣除菌皂清洗,清潔非常重要。”醫生繼續補充。
“不不不,不是我愛人?!蔽覍擂蔚脽o地自容,若不是戴著口罩,我瞬間發紅的臉一定會讓人恥笑。
“不是你愛人?那就更要注意清潔?!崩厢t生又戴上眼鏡,意味深長地看看我,似乎有些吃驚,我聽到他鼻孔里噴出一股氣流。他又一次摘下眼鏡,揉了揉渾濁干澀的老眼,說不定下一秒他就會感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訓斥眼前素昧平生的年輕人甚至是整個當下社會,都是爛泥扶不上墻。萍水相逢,應該也不會再出現冤家路窄的事,我立刻站起來,對他說:“行,沒什么事我可以走了吧?”
“嗯,切記內褲一定要放在太陽底下曬,紫外線可以有效殺死一部分細菌。”老醫生也站了起來,拿著一塊抹布開始擦桌子,看樣子,他也要下班了。“曬太陽?”我回頭,驚愕失色。
“必須曬太陽,女人比男人更需要補充陽氣,自然界所有生物都離不開太陽,人怎么能離開呢?尤其是女同志,肌體陽氣充足,氣血才能暢通,現在的很多女同志,一出門就打傘,又是遮光,又是防紫外線,缺了鈣,又要去買鈣片,人人都喊怕太陽曬,臉倒是白了,健康也沒了?!崩厢t生慢慢悠悠地說,一番驚世駭俗的言論令我呆愣在原地,握著冰涼的門把手,不知所措。
“那要是家里有困難,曬不到太陽呢?”我問。
“遇到困難,就要想辦法戰勝困難,辦法總比困難多?!?/p>
輕輕關上門,離開之前,我又看了一眼墻上的醫生簡介,發自內心的,我致上了謝意??晌也恢澜酉聛碓撛趺崔k,我們的房子,必須永遠地住下去,即便它風不調、雨不順,我們也必須與它骨肉相連,我們已經沒有退路,因為它承載著我們一家所有希望,我們已經成為它的囚徒。
幾乎每個周末,我們一家三口都會開車到周邊山區去散心。
我們很少參與同學家長組織的聚會,那都是費錢的活動,參加過兩次后,麗娜就說不能再上當了,無論是去游樂場還是所謂的研學班,一天下來加上吃飯,總低不了一千塊錢,夠宇軒上幾節補習課了。
我們沒有閑錢用來社交,爬山省錢又健康,貧無可奈唯求儉,麗娜與我心照不宣。我們經常帶著宇軒去光顧青山綠水,頭頂藍天,腳踏泥土,不為別的,單是看看牛羊在山村里悠閑地吃吃野草,我和麗娜焦躁的心情都能得到一些安撫。在山民眼中,我們一家三口是城里人,衣著體面,普通話說得也標準,鬧市里種種狼狽都會被山和水隱藏起來,焦慮和困惑在天地之間都能得到短暫釋懷。那種感覺很好,我們都喜歡山村。
可是這個周末,我卻獨自一人留在家里,確切地說,我是被拋棄在家。即便我把醫生的話一字不漏描述一遍,讓麗娜放一百個心,用錯藥不會對她造成傷害,她還是不愿意理我。她的炎癥時好時壞,讓人捉摸不透她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心里不舒服。
一大早,我就在廚房圍著她轉,甚至討著好叫她老婆,叫她親愛的,問她今天家里吃什么?她只是低著頭冷冷懟我一句“你眼瞎了嗎?沒看到我在包餃子?”然后,就沒有再和我說一句話。煮好的餃子打包,我的妻子就領著兒子走了,沒有人發出邀請,尊嚴命令我臉皮也不能太厚,我只能對著兒子出門轉身時疑惑的眼神說:
“爸爸今天要在家里加班,你們去吧?!?/p>
三個多月以來,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待在這房子里。
躺在沙發上,盯著手機不知看了多久,我以為妻子和兒子已經快回來了,手機卻顯示剛剛中午十二點,時間是如此難熬。可我并不打算出去,一想到醫生的話,我就有無限傷悲。我從來也沒有想過,有一天,在我的生活里,陽光會成為一種夢寐以求的東西。
除了夜里睡覺,家里的燈幾乎都是開著的,為了省電,我關了所有燈,屋子瞬間就暗了下來,正午時分,如置身于暮色蒼茫。
室內與窗外景象形成了強烈反差,站在窗前,我欣賞著可望而不可即的光明,看強烈的太陽光把眼前一切都照得榮耀萬千,正大光明,每一個陽臺,每一面窗戶,每一棵樹,甚至每一處廢墟,都反射著銷魂的光。
萬物盡情展示著太陽創造一切的力量,證明著它的不朽。樓下人來人往,沒有人留意,被光明拋棄的我,在昏暗之中,是如此寂寞。
心向陽,人逐光,我甚至有了自卑的念頭。
我像散步一樣從一個臥室走到另一個臥室,又從臥室走到客廳,然后走到廚房,走到衛生間,我想干點什么,以驅散落寞,可家具都被抹布擦得干干凈凈,鍋碗瓢盆锃亮,連花草也無須勞駕我澆水(它們都是塑料的)。我給自己煮了二十個餃子,蘸著早已調好的醬汁,胡亂吃了午飯,然后我就躺在沙發上,于渾渾噩噩中睡去。
陽光是在夢中出現的,我一度懷疑自己又回到“伊麗莎白·印象”,我們原來住的那個房子里,可即便在夢中,鄰居們呈獻的煙火氣也綿延不息,穿過窗戶,包裹著我沉思中的靈魂,讓我清醒地知道,我沒有走,我還躺在沙發上。但視網膜細胞分明感受到了刺激,那光閃得太過明顯,大腦視覺中樞也真實地接到了信號,閉著眼睛,我確定看到了光的存在,它就在眼前,絕不是有所思導致的有所夢。
我睜開眼睛,夢中之光卻沒有消失。
那是一塊絕對真實的陽光,猛烈,耀眼,方方正正,足足有兩平方米之大,如一面熾白旗幟,在昏暗之中開辟出一方凈土,正以緘默不語又不可一世的態度,占領著客廳地板。
我打了個激靈,手機從肚子上滑落在地。
“親愛的太陽,你無上的榮耀終于光臨寒舍!溫暖又可愛的陽光,你終于又來了!”我幻想著麗娜和宇軒欣喜若狂的樣子,他們一個瞠目結舌張大了嘴,一個因為興奮而蹦了三尺高。
風吹著陳舊的窗戶吱呀作響,把室內渾濁之氣吹得來回激蕩,如游絲漂泊,綿延不絕。風也吹醒了我的頭腦,孤單地守著光輝欣賞片刻,我還是不相信奇跡如此輕易獲得。站起來后,果然看到,腳下的那塊不速之客并非來自天上,不是一個幻相,而是來自對面三樓的破爛陽臺,那塊曾與我萍水相逢的、被人拋棄的鏡子。
我幾乎是跑著下了樓,又跑著爬上了另外一棟樓。在一扇貼著燙金春聯的門前,我緩緩吐著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腦中不斷涌出一串串好話,一套套說辭,希望我的提議既不魯莽,又能帶給人驚喜。只要對方肯答應,我愿意每月出五十塊錢,或者一百塊錢,去租借那面鏡子,再具體一點,就是希望那鏡子一直擺在原地,直到永遠。
門里放著京劇《鎖麟囊》,唱詞一句疊著一句,穿過裂縫,將跌宕起伏的節奏送到我的耳朵里。我聽著,那聲音初如風起青蘋之末,繼如曠野狂飆:
“聽薛良一語來相告,滿腹驕矜頓雪消
人情冷暖憑空造,誰能移動他半分毫
我嫌不足他正少,他為饑寒我為嬌
分我一只珊瑚寶,安他半世鳳凰巢……”
用力敲了幾次門,隨著一聲古怪的詢問,許阿姨灰頭土臉地出現在眼前,她渾身上下全是灰塵。我呆住了,拘束得忘記自己如此唐突究竟是來干什么。這粗俗、摳門、貪婪的老女人,只知道制造八卦的高手,為爭奪一袋垃圾能把老命賠上的老太太,心靈一定也是枯槁的。也許聽了我的話她會笑得人仰馬翻,轉身她就會向所有街坊介紹她遇到了一個滑稽小丑,麗娜平日臉上的冷漠她應該早就看不慣了。
“趙主任?怎么是您呀?快請進快請進,你看這家里亂得?!痹S阿姨滿臉是笑,她好像比我還要尷尬。
我忐忑得胸口打戰,望著一身灰塵的老人,不知該如何向她描述,我需要借一塊地方,我需要買一塊陽光。
“這才是人生難預料,不想團圓在今朝
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
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
種福得福如此報,愧我當初贈木桃……”
戲繼續唱著,京劇演員不斷變換著氣息,由細到寬,由低到高,由弱到強,完全不顧我心中過山車般的感受。出乎預料,我不但被熱情地邀請進了屋,手里還塞了一杯飄著油花的熱茶。屋里小女孩已揭去退熱貼,圍著我蹦來跳去,甜甜地喊道:“叔叔你好?!蔽遗踔鵂C手的杯子,問她幾歲了,然后放下杯子,朝陽臺走去。
雜物堆積著陽臺,幾乎沒有下腳之地。數不清的塑料瓶、易拉罐躺在地上,被太陽照得群光閃耀。鏡子是橫著堆在紙箱上的,我扶著那凸起的鏤空雕花,由于陽光靠得太近,感到臉仿佛遭受火燒。
我說了一連串打啞謎似的話,許阿姨聽不懂,她吸著塌鼻子,搓著寬臉盤,最終以一句:“趙主任,你是不是看上這鏡子了?”停止了我愚蠢的文字把戲。我也不再糾結,開門見山一五一十說了此行目的,并把籌碼加到了每月一百五十元,我還有一個請求,就是不要把這買賣陽光的交易告訴麗娜和宇軒,這事要永遠保密。
然后,我就只能等著她哈哈大笑,等著她拒絕。
她真的拒絕了,她用粗大的嗓門埋怨我:“趙主任,你也是個國家干部,這是多大個事?能幫上你點忙姨樂意,這鏡子今天就給你擺在這兒了,一分錢也不要你的,你以后不要再說給錢這個話,姨退休金高得很,不缺你那每月一百五十塊錢。”
“真的嗎?真的嗎?”我連問兩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許阿姨急了,也許她不明白我是不相信她退休金高得很,還是不相信她真的不要錢。光天化日之下,她居然皺著眉頭發誓:“要是說一句瞎話,叫你姨門牙磕掉?!?/p>
我也跟著發誓,我一定會感謝這份純潔而光明的善意,我還要告訴麗娜和宇軒,我愛他們,正如陽光一樣,無邊無際。
“財可是跟著光走的,等趙主任哪天發了財,再來感謝我吧?!?/p>
金黃的背景下,老人滿頭白發閃著銀光,她一口一句“趙主任”,我沒有糾正,為了即將到家的“二手陽光”,我覺得也沒有必要再糾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