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美金(江西)
1
母親的晚年,是在猜忌和惶恐不安中度過的,在她孤零零的語言里,是嫂子、叔叔,或嬸嬸偷了她廢棄的塑料袋和她的零花錢。母親訴說的時候兩眼放光,情緒激昂。她的語言很驚悚,能準確無誤地告訴我,嫂子偷她的廢棄塑料袋是9個,是用老火鉗從貓洞眼里夾出來后,再藏在水桶里帶出去的,而叔叔嬸嬸是用針線把錢縫在鞋襪里偷帶出去的。
母親的每一個故事,都需要兒女高度關注,并奉送贊美之匾。
確實,母親和我提及的嫂嫂叔叔和嬸嬸,都是母親眼里的武林高手,有惡的部分,也有身經百戰的光輝。我試想阻攔母親說出這些子虛烏有,母親便賭氣不理我,唉聲嘆氣的。母親垮著臉,鼓著嘴,滿是委屈地嘟嚕道,“我吃老鼠藥,死了算了。”
好吧。請繼續說下去。
往后的日子,母親再提及此類事情,就不再教她該不該說、該不該講,只是一門心思回答她,“哦,嗯,啊……好的好的。”
在母親居住的蒲塘村,偶爾會看到我和佝僂的母親的身影。池塘邊,母親仰著頭側臉望著我,很是開心。她望著我笑瞇瞇的時候,滿頭的白發如同五月的梔子,散發出誘人的香味。是的,母親的笑容里有香氣,很靈動。道場上,一只笨重的灰鵝在啄我的衣褲時,82歲的母親快速撿起地上的樹枝驅趕它們,邊趕邊罵。我提著裙擺,端起清洗好的菜幫子在道場上沖刷,笑嘻嘻的。回到屋里后,母親關上門,神秘地說道,“你看到那些死鵝了嗎?是前村派來的小偷。”
我喝嗆一口水,笑得更甚。我回答母親道,“哦,嗯,啊……好的好的,是小偷……”
母親對于我的敷衍或順從,很是滿意。她笑瞇瞇地看著我,轉而又進入她絮絮叨叨的美好時刻。母親說的瑣碎無非是有人偷她的酸奶飲料,有人偷她的瓜果蔬菜,說得更多的是,是訓我要學乖點,要好好持家,好好生活,不準去 “說人個”。母親嘴里的“說人個”,是嫁人的意思。
母親真是老年癡呆了,我都結婚二十多年了,她還擔心我出軌,擔心我會重新嫁人。
我遠嫁之時,是把居房搬到了離母親最近的小城,為的是日后可及時看望父母。母親每次送我回小城,都是在村后的老房子前站半天,絮叨半天。風是暖和的,空氣里有沁人的花香。我站在車門旁,叫母親先回去。我不走,母親不走。母親不走,我不走,母女倆總是這樣幸福地僵持半天。樟樹籽砸向老房子的石棉瓦,聽不到聲音,落在瓦上的顏色黑里紅俏的,很好看。
這是父親80年代做的老房子,一半的石頭一半的土墻,是村里唯一還未拆掉的老房子,青苔布及,土磚墻上露出坍塌的石塊,絲瓜南瓜藤繞在石塊的尖銳上,擠出或粉或黃的花蕊,圍成一個漂亮的花墻。老房子中堂居中,兩邊的廂房二樓上各有一個門,如同兩個眼眶眶向彼此對望。那個鏈接中間的木質回樓跳板,早在二十年前就拆卸了,只剩一個時間的空殼,有時記得有樓板,有時記得沒有。大多數時候,母親送我回城后,都會站在舊房門前,望半天。
又一日,和母親小聚后匆忙回城,屋外滂沱大雨。母親固執地送我到村后的老房子門口,站在花墻邊,雨水打落花蕊。
“叫你莫送。”我輕聲埋怨母親。
母親笑嘻嘻的。她站在我面前,頭戴斗笠,穿著黑色的雨衣。手上還拿著一大捆濕漉漉的紅薯桿,要我帶回城里,我是真的不想帶。
母親的目光瞬間黯淡下來,絮絮叨叨地嘀咕著。她身后的水泥小路和面前的臺階被雨水圍成一個整體,如同青灰色的玻璃棧道。母親固執地站在水中,因為生氣不再看我,目光偏向左側的浮空。她一只手抓緊那捆紅薯藤,一只手插在寬大的雨衣口袋里,手背上的青筋,如土地上的蚯蚓,很粗。
驀然心疼。我抓住母親的手,接過紅薯藤,催促她快回新屋去。
母親站在雨水中,似乎沒聽見我的叮囑。她在沉默,像是在醞釀一個巨大的決定。她的身形比以往更加佝僂,六個扣子的雨衣扣了兩個,姐姐送的珍珠項鏈擠在青花色的內衣領口,有泥色的污垢。她的牙齒都快掉光了,唯一的門牙暴露在唇外,如同荸薺的肉白。我看不清母親的臉,雨霧中,母親的臉像一張青灰色的紙,在形似玻璃橋的雨水中飄來飄去。
這一瞬間,有種錯覺,感覺母親像是站在奈何橋上。恍恍惚惚的。我害怕眼前的幻象,一把拉開車門,向雨水中的母親奔跑而去。
雨水越積越深,雨珠像透明的玻璃彈子砸向母親的腳踝,母親陡然慌亂起來。她步步后退,快速抽出雨衣口袋里的手。
猝不及防,母親遞給我一個小巧的日記本。是我的。是我年輕時,一個男人寄給我的愛情信物。
年輕的頑劣,是時間里的猛獸,再也回不去了。
我陡然慌亂起來。心跳加速,腦子里一片混沌。我迫不及待地接過,恐懼中又想丟掉這個像怪物一樣的日記本。
這個三十年前收到的日記本,我早有耳聞,母親從不愿意交給我。這時,在母親暮年,她突然把它交給我,讓我陷于莫大的恐慌。
我心里觸動了一下,不明白緣何如此緊張。
大雨滂沱。母親逃也似的離開了老屋,黑著臉,沒有微笑。母親很難過,母親的翅膀被偷走了。這一回,是母親先離開老屋的。老屋的花墻上,一只受傷的蜻蜓在雨水中掙扎。
這本日記時隔三十年才肯拋給我,我有沒有錯過什么?
我用力拍打著日記本上的雨水,想著亂七八糟的問題,心煩意亂。觸摸本子內頁的灰塵,有些狂躁,時而歡喜,時而抵觸。我想把母親的溺愛當作罪過來懲罰,想燃起一把火,把本子燒掉。
這件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三十年,又有多少本日記會藏在人的內心?
雨刷向右,雨刷向左,轉向燈被我當作雨刷,左左右右地亂刮。我需要靜心。時間仿佛把我蛻變成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非常好奇日記里寫了什么。三十年的時間,足可以讓任何一件東西稱之為古董,彌足珍貴,意義非凡。這厚厚的一本日記,母親很重視。她一直拒絕交給我,可能是因為我結婚了等種種原因,不太好給我的。擔心這本日記會成為后院之火,蕭墻之亂吧。母親因為這本日記的歸宿問題,就這么拖呀拖呀拖了三十年。
我拆開了日記本的包裝紙。紙張灰塵很厚,黏糊糊的,藍色的塑料殼上,印有三朵紅梅和三朵粉梅,粘貼著似有似無的小點點,形似世外高人布設的花樣梅花樁。過去年代的痕跡印象,就在這梅花樁中影影綽綽,仿佛看到年輕時候的我,踮著腳步飛了過來。三十年的時間橋梁,以這本日記的存在而成功地架設起來,我心也飛揚,手也飛揚。再繼續翻下去,便是字跡端正、遒勁勻凈的文字記錄,語句里悱惻纏綿的愛情描述,看得我眉頭緊蹙。接著,我看到了日記落款處情意綿綿的幾個字:念你,吻你。愛你的安公子。
安公子?哦,呸!驀然覺得,初戀是個惡心的名詞。
我在蔑視文字的透徹性,如此肉麻的文字,在我母親的掌心居然存活了三十年。我在遷怒于時間的遲緩,它早該燒掉。我曾賦予母親燒毀它的權利,母親最終還是尊重我個人意見,把這個權力交給我。
然,到底該燒掉還埋掉呢?它應該是讓人懷念的,我卻感覺它像蛇信子一樣可怕,它確實是存在的,也像夢幻一樣虛無。
我想起了父親托夢的事。
幾年前,已逝的父親反復托夢給我們,說是菜園門口的梨樹下有一堆金銀財寶,叫他的幾個兒女去挖出來。當我們馱著鋤頭挖掘時,冒出土壤的卻是一堆白骨。骨頭很小,只有筷子長短大小,骨骸黝黑的部位,讓人聯想到電視劇里的故事情節:此骨或因毒殺而亡。一只黑螞蟻從骨骸的眼眶飛出來的時候,哥哥的臉上迅即涌出黑色的淚液。
要說實話。她是哥哥的第一個女兒的骨骸。當年,她出生時是個連體嬰兒,是她的祖母和她的外祖母死死守在門口,不要閑雜人員進入。門口偷看的小孩子好幾個,幾個女娃趁兩個祖母不注意,伸著小腦袋從墻根的貓洞眼鉆進屋里,又被屋里腥臭的血崩味兒逼了出來。接生婆也被駭住了,她從未見過雙腿連在一起的怪物。她斷定嫂嫂生了個邪惡的禍害,是要立即處以閉死的死刑。如果女娃不死,她會給這個家庭帶來什么災難,誰也無法預測。
天迅速暗黑下來,暴風雨來臨的村前道場上,黑紅的谷葉四處紛飛。具體這個女嬰是要被谷葉閉死的還是要用手掌閉死的,誰也不知道。兩個祖母為自己找了一個理由來掩蓋閉死孩子的罪惡。她們對著女嬰的父母說,“都是為了你們好。”
哥哥是在挖夢的那一天,才知道當年女嬰的真正死法。他很悲傷。悲傷又能怎樣呢?都過去那么多年了,傷心幾秒鐘就恢復常態了。傷心時,可以做做樣子的。
于是,哥哥裝著很難過的樣子,一個人倒掛在梨樹上沉默很久。
當一本日記呈現在我的日常生活,我裝著什么都沒發生,冷靜,沉默。這個日記本會帶給我什么?我也無法預測。日記本就是個怪物。因為時間的長距,故事里的安公子的面部輪廓我都忘記了。是胖是瘦?還是如同墳墓里的骷髏?我是再也想象不出來,而安公子這個名字,以一支穿云箭的氣勢,盤踞在我的思緒里,無法揮卻。
2
我是孤獨的。我記得住的神經里,有隱居者的足跡。
我的記憶里半死半活的人在逃亡著,人們把活著人的往死里逼,死去的人又被活著的人高調祭奠,甚至用各種法子想把死去的人招回來。
當一本具有情感的日記本正在與我交流時,我明白,我和安公子在多年前厚葬了彼此,此刻宿命里的魂魄提醒我們為彼此上炷香,以詐尸的模樣在人間弄點聲響。
是的,僵尸在蹦跶,我已隱約感覺到疼痛。
安公子是個男子,體格健全的男子。我對安公子的身子,尚是有些記憶。能感受到他躺下去的身軀,沉重如山,而他站起來的樣子,如月光下的四季竹,青翠挺拔,霧氣飄蕩。
毋庸置疑,他是具有陽剛氣質、超有魅力、我曾癡迷的男人。
我在時間的漫漫長河里,努力回憶曾經的過往,在無邊無際的追溯中,頭痛不已。最初的痛總是有聲音出現的,像是船槳拍擊水波的聲音,像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夢里夢外抓不住支點,痛感卻是如此明顯。
可以肯定,這些痛無疑是安公子帶來的。他很魁梧,一米八八的身材緊握著兩米二的船槳,更像一只龐大的魚鷹,點一路水波便銷聲匿跡。
他的臉呢?臉,是真的記不住了。它在時間里遁跡。
如同黑色的霧,或者以黑色的骷髏來替代安公子的臉龐,更為貼近我腦海里的回憶。也就是說,我記得他是身形美觀體格健壯的男子,就是忘記了他的臉。
安公子的家在湖邊,一望無盡的湖畔突兀幾幢貝殼樣的小瓦房,有光膀子的人在淺灘處行走,形如人魚。那些帶水的物品散亂在各家各院,有水壺、水桶、水船、水罾、水網、水罱、水篦子等等。一些男人藏在水罾網眼處露出曖昧的笑,一些女人藏在碩大的水桶里,濕漉漉的身子,對著迎面而來的安公子翻白眼。可以想象,安公子光潔俊美的臉,透著棱角分明的冷峻。因為我深知,在女人捉摸不透的思維里,她們對待丑陋的男人,都是以嬉笑去調侃對方,反之,對待英俊的男人,卻是以高冷或佯嗔來吸引對方的注意。
這時候,我是水村女人嫉妒的對象。
湖面微風起,漣漪散作星。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安公子身后,淺水沒過腳背,涼颼颼的。又有幾個濕了身的女人望著來往的我們,擠眉弄眼,竊竊私語。
我拽了拽安公子衣角,輕問,“她們是誰呀?”
“理她們干什么?”
安公子大手一擺,闊步向前。他寬大的肩膀支撐著我美好的幻覺,我把自己的明天堵在他的身上。他走得很快,我跟的很緊,抬眼望,一片汪洋一湖渾濁。
安公子的家離碼頭很遠,走過幾處水樣的村莊,走過幾處蜿蜒的淺灘,才來到他家的新樓房。實際上,樓房就是一個屋殼的樣子,紅磚青瓦的兩層小樓房剛剛做好,墻上未粉刷,地上也未收漿,照明電還未牽進來,灶臺是用一個廢舊的空油桶制作,一個不大的鍋頂在上面,總擔心鍋會掉下去。我被安公子拽著走進中堂屋,幸福油然而生。彼時彼刻,我很快樂,我看到中堂沒有板凳坐,就縱身跳上了他家的石制碾磨上。
安公子似乎并沒有注意到我快樂的細節,他叉著腰,呆著臉向樓頂張望,看不出他是在看屋頂的樓板還是在看屋頂的空氣。他煞有其事的樣子,摸摸了墻壁上的水泥釘,搖了搖頭,又是作罷。我很無趣,跳下碾磨側身往他家的房門內張望,隱約可見東廂房的梁床上堆著亂七八糟的衣服,一個新買的縫紉機靠著窗戶擺著,窗簾布是那種椰子樹圖案,好看極了。西廂房很陰暗,新框架的窗戶上堆了一捆棉花稈,門邊堆積的是紅薯藤,床鋪是稻草秸稈堆積的,秸稈的枯燥里,傳來幾聲女人的咳嗽。
我站在安公子的堂屋,不知腳步該跨進哪間房。
安公子向著樓板呆望幾分鐘,開始很不耐煩。他喊我快點跟他去廚房,他餓了。我轉身跟著他走到偏房的廚房門口,一個身材魁梧的女人虎視眈眈地望著我們,粗著喉嚨問,“回來啦。”
“餓了。吃面。”
安公子算是完成了和女人的對話,很隨意地舀了瓢水,咕咚咕咚灌下肚子。那個和安公子對話的女人是他的小祖母,也就是他爺爺的妾,他父親的小娘娘,是她一手帶大安公子的。安公子的小祖母很年輕,兩彎似蹙非蹙眉,一張似笑非笑嘴,油頭光面,口齒伶俐。一身花格子襯衣引領這個鄉村的時尚元素,她是紅絲暗系的媒婆。小祖母并沒有理會我,甚至露出敵視之意,招呼也懶得打。我像一個空氣,梗在安公子和他的小祖母之間,努力保持微笑的臉越來越紅,似有木炭燎燒雙頰。
確實,我很愿意叫她祖母,這個讓人尊敬的稱謂呼之欲出時,被我邪惡的靈魂阻攔了。我是那么殘酷地自我詆毀,謾罵自己是個沒出息的東西,并惡毒地詛咒自己,如果膽敢叫這個女人一聲小祖母,我就是自己的走狗。她敢蔑視我,我必然要鄙棄她的存在。于是,我扭動自己曼妙的身姿,示威般從他的小祖母面前晃過去,充盈著挑戰的氣氛。我很滿意自己這種妖孽似的存在,嗨,我膽敢扼殺自己膽怯的思想。
安公子的小祖母點燃了一支煙,像流星劃過。她劃火柴的技術非常嫻熟,非常氣派,叼煙的雙手停在空中,嘴唇替換左右手。她瞪著銅鈴般的大眼睛,以眼神回應安公子——吃面,是沒有菜的。接著,安公子的小祖母,沉著臉,轉身回到他家的偏廂房,從籮筐里找出一把切面來。小祖母滿臉不悅走出偏廂房后,順便罵了床上咳嗽的女人,說她是個害人精,老天也不長眼不快點把她收了去。安公子并沒有解釋那個床上的女人是誰,從小祖母謾罵的惡意詞匯里,我已捋清她和安公子的關系。那個女人是安公子的母親,癱瘓多年,醫藥無果。
癱瘓的母親長成什么樣子,旁人是連半根頭發都看不到了,小祖母間歇式的辱罵可以讓世人明白,一無用處地活著,就成了親人的累贅。
對于這場貌似家常便飯般的怒罵,安公子沒理會,沒有制止,也未跨進他母親的西廂房。他很忙。正在忙著陪我說話。說天上地下,云里霧里。一會兒,安公子拉起了胡琴,他瞇著眼睛陶醉在琴音里的樣子,像極了下街頭騙人的算卦者。
油桶上的鍋煮面,費了很長時間。精明的小祖母給我們煮好兩碗素面后,把安公子拉到了油桶的灶門口。小祖母垮著臉,瞇著眼,一臉蔑視地望了浮空幾眼,低聲四連問,“這個女的是什么戶口?家里兄弟姐妹幾個?有手藝嗎?讀幾年書?”
安公子唆了一口面條后,很隨意很簡單地回答道,“她是個瘋子。管她家里幾口人。”
“那你帶她回來干什么?”
“她傻呀。”
嗬,這是個非常惡毒的對話。我對這話題很感興趣,迅即瞇上眼睛,也裝成算卦者的模樣。
我欣賞自己裝聾作啞的功夫,大半會兒,我對著竊竊私語的祖孫倆,露出一個齜牙咧嘴的傻笑。
小祖母許是被我傻笑感動,不急不慢地叫了我一聲后,問道,“這里好玩不?”
“不好玩。”我的聲音清脆洪亮。
小祖母瞥了我一眼,眼角含冷。
午飯后。我殷勤地幫小祖母收拾碗筷,并因為手腳笨拙,踢碎了他們家唯一的熱水瓶。我非常期待,想看看小祖母高亢罵人的樣子,想看看小祖母牙縫里露出唾沫樣的肥肉。然而。這一次,小祖母出奇的沉默,瞪了我幾眼后,就那么算了。哦,我不想逃避了。我悄悄潛進他家的豬圈,用根火柴點燃了豬尾巴上的枯草。
今晚,我跟著時間逡巡,心神不寧,翻開一本日記,就像翻開了判官手上的生死簿,秒摹生死之道。
我失憶多年,很多事情忘記了,又有些淺表的記憶在提醒我,那些過往的存在。我擁有躁動的心魔,我是凌虐的暴君。我因為我,先是不屑,再是孤僻。然后,就是我無盡的懊惱。再然后,我贊美我自己,可以保持這一貫的孤獨和狂傲。
這是我嗎?
日記上又是怎么樣描繪“我”的呢?是純潔的微笑?還是孤獨者的憂郁?我懶得猜測,帶上日記本徑直去了離家最近的一座山頂公園。這里群雄并起,君臣佐使,公園已經不叫做公園了,這是一個碩大的人體魔圈,全城的人,都繞著山頂轉圈圈,健身,約會,或者閑聊。我一個人的行走并不孤單,而是厭煩那些忽明忽暗的燈光,把夜晚的人照得都像幽靈。他們奇形怪狀的臉龐上,長著一雙雙窺探的眼睛。
很隨意,我瞥了一下日記,安公子還是沒有臉。他寫道,“我要讓你記住你的曾經。我是多么愛你,很多事情,是你太刁蠻了,居然會深夜出走……”
這是在寫我嗎?不太像。我在質疑這本日記的真實性。或者說,這是一個假證,在虛構我的從前。想想看,兩個相愛的青年男女,能讓另一方深夜出走的,絕對沒有好事。然而,這些,安公子都沒寫,他只是一味地寫他是怎么愛我的。
再翻開一頁,日記里的一段話,滿足了我的虛榮心,只見安公子寫道,“你是勇敢的女人,我是真的愛你……”
安公子描繪我的詞語,一會兒變輕,一會兒變重,愛情的總重量,始終是個虛數。我在日記里尋找安公子的蛛絲馬跡,尋找一個沒有臉的故人。
或者是不舍,或者是不屑,我對安公子臉蛋的幻象,始終是烏漆麻黑的。
那么,請讓我躲在更暗黑的無人景觀區,觀看我們暗黑的情感。
我長吁一口氣,在一個長形的石椅中緩慢落座。這條石椅子藏在一個A字形的景觀花圃中,三面茶樹相圍,兩條小徑緊逼,敞口的花圃對面,是一個封閉式的梅林,尚未開放。因此,這個石椅是這座山上相對隱蔽,相對安全的地方,我能清楚地看到夜行人,夜行人很難看見我的身影。
我在躲避所有人的監視去偷窺自己的過去,我期望安公子的靈魂復活,也擔心他的尸殍再生。有陰風吹過,我背上的汗水濕了又被風干,燥熱難耐。我站了起來,去不遠處的花壇口子,搬來一塊空心的擋車石磨,把石磨搬到石椅子上去了。
我跳了上去。和天空保持最近的距離。
我喜歡這樣與夜空相處,借著天神的眼睛,能看見黑暗里的沼澤地,能看見三十年前纏繞感情的細小脈絡。我踮起腳跟,額頭幾乎碰上山頂的一棵烏桕樹,葉色是紅色的,夜色也是紅的,我看到了一條紅透臉蛋的肉麻語言:親愛的,我在看你的眼睛。愛你的安公子。
我的眼睛在炙烤道德者的刑罰。我記起了一個片段。
三十年前的午后,我和安公子在水村以外閑庭信步,小祖母濕漉漉的身子突然從村外的木桶里探出來,如水般的溫柔。她那渾濁的、如死人般的眼睛穩穩地盯著安公子的身子,看似是局促的,轉過身,驀然張揚凌厲。
安公子很愜意,驕傲的眼神落在遠方。他在沉思著。很奇怪,他寬大的手,有些輕微的發抖。
夜幕降臨的時候,安公子逃離了我的視線。
他在地獄。與平原為敵,西邊高聳的山脊布滿柔軟的云綢,野馬在谷地嘶吼,他沉溺在春風春韻的明媚里,心緒沉入深藍的湖底。他可以再快一點,還可以繼續。快點。他開始了催促。椰樹窗簾上有小祖母如瀑布樣的黑發。它在纏繞他的腹肌。斜肌、內斜肌、橫腹肌、直腹肌,肌肌牽制。他閉上了眼睛。
椰樹窗簾的人影向整個水村的人開放。他們互相推搡,互相攀爬,互相迎合。
哦,這美好的,如癡如狂的夜無眠。
南風卷在了安公子的舌底,女人身上的肥皂香味浸入他肥厚的鼻翼。他從來都沒有猶豫。他為什么要停下呢?他們在撫摸彼此,多巴胺唆使他自我放縱。記住,不要注視被水浸泡的眼睛,道德者在控制他們,也在暗夜處賦予他們互相黏粘彼此的肉體。
別說出去。別。
祖宗的門楣,掛著有風干的鬼骨。是的,鬼骨。他持它為劍,橫沖直撞。他的身子,女人比任何人都熟悉,就像小時候一樣。頃刻,亢奮的痛苦接踵而來,幽暗里的鬼骨結束在緩慢推進的平和中,他累倒在宇宙的盡頭,輕盈地飄蕩。
結束了。他什么都不說,女人也什么都不需要說。東廂房窗簾上的椰子樹隨風搖曳,如魔,也有仙霧般的飄逸。只是西廂房的咳嗽聲太重,安公子的母親在痛苦的煎熬中,咬牙切齒。她恨。這個家里的雞雞鴨鴨,鵝鵝狗狗,都是被妖冶的小祖母殺掉、閹掉、偷吃掉了。
我在觀看日記。非常失落。我入戲了,陷進了三十年前的凄美月色中。
夜風吹過來,我的脊背一片荒涼,眼睛也有些澀痛。我看到了水村的一切現象,又忘記了太多的情景細節。安公子日記里記錄的,很明顯,半真半假。
日記里寫道,“我要瘋狂地愛著你,至死忠貞不渝。”
我心想,“瘋狂要被死亡替代的。”
日記里又寫道,“到死都要愛著你,你記得我的溫柔嗎?”
我心想,“你在偽裝。如果我能感受到你的愛,怎么可能深夜出逃?愛是虛幻,請不要大聲歌唱……”
安公子幾處都在問我是否記得,說明他已知我曾經失憶。
我的心情非常不好,想把日記拋到叢草。想想沒這個必要,畢竟是母親交給我的,好歹把這個日記看完呀。此時此刻,終于明白母親為什么現在才把日記交給我,她知道,這本日記,沒有達到一定年齡的人,是很容易被日記里的假象蒙蔽。
繼續翻看吧。當看到安公子寫到東廂房門前的苦楝樹,我自然想起了東廂房,想起了住在里面的小祖母。小祖母的眼瞳有尖利的錐子,我的挫敗感愈發強烈。然而,在安公子的日記里,半筆未寫 “小祖母”這三個字。
我站在高高的石磨上,仰著脖子繼續讀讀日記,尋找小祖母的眼睛。這時候,安公子寫到了他母親的死亡,而這一切狀況,又是偏偏被我記起。
當年,安公子的母親是被一條豬尾巴上的火而引發火災的。公子的家里一堆亂七八糟的。他沒有哭,在高談闊論。他的小祖母譏諷火勢太緩慢,垂死之人不能在火焰中重生。安公子開始責罵小祖母,叫她不要太吵了。活著的善惡,不能評價死亡者的價值。現在,癱瘓的母親終于死了,一切災難都結束了,幸運即將降臨到安公子這個男人身上。
鄰家那頭惹禍的豬被主人牽上靈堂,小祖母頓時精神振奮,鄰人也是萬分恐慌。鄰人避開小祖母犀利的眼神和撒潑式的指責,低頭無語。小祖母像死人一樣躺倒在靈堂,威脅鄰人,如果賠償不到位,她家不在乎再死一個。這樣,徹底唬住了鄰人,他懇請安公子開個價,他是要賠償的。他家的豬尾巴惹了禍,鄉里鄉親的,他絕不會逃避責任。他還來不及跪下去,甚至還未來得及說出“請原諒”三個字,就被安公子非常紳士地制止了。
安公子輕輕踢了小祖母一腳,叫小祖母滾起來,然后把鄰人拉到了祖宗的牌位面前,促膝長談。
“我們水村的人是同一個祖宗。我們是兄弟。”
“只可憐你老母親……”
“不可憐,她是享福去了。”
“我家的豬也是該死,我要賠錢。”
安公子一身輕松,難掩嘴角的淺笑。他的眼光是柔和的,言辭是平緩的,仿佛是這個水村救苦救難的圣者。安公子握緊鄰人的手,說道,“不需要,不需要的……”
“要的,要的。”
鄰人的態度很誠懇,疲倦的臉上露出憂傷的表情。他從最初的愧疚到后來的洋洋得意,都有安公子默許發生的這一切。安公子的意思是,母親的死亡是命中注定。而這些也從旁坐的鄰里那里得到證實,大家一直認為安公子的母親之死是個喜事,因為她活著太痛苦了。
因此,當安公子堅決不需要賠償款的時候,鄰人果斷殺死了那頭惹禍的豬,并感激安公子的大仁大義,他說道,“這個……我……謝謝諒解。”
安公子聽罷,為了證明自己更大的誠意,他大手一揮,脫下身上的孝服,拖著鄰人就往大隊部走去。守孝守孝,都是守給別人看的,脫下孝服又何妨,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先處理一下。現在,他要以最快的速度給鄰人寫下諒解書。他不會記恨,更不會要鄰人賠償的。他應該感謝鄰人家里的豬尾巴。母親的死亡,怎么能問鄰人要錢,他應該拿錢出來,去感謝鄰人呢。
安公子和鄰人往大隊部奔跑而去,手拉著手。
我也跟著奔跑起來……
我為什么要跑呢?這是我在日記里看到的,安公子寫道,“你越跑越快,夜色尋不到你的腳步。”
緊接著下一頁,都是寫我負氣奔跑的樣子。日記本上并沒有寫明我為什么要跑起來。時間太遙遠了,我是真的記不起來了。
夜空中傳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哎呀呀呀……”
日記本也隨之跌落至草坪。
3
這個日記本就是一個禍害,不吉利。我用透明膠綁住了它,再把日記本綁在在公園石凳的座位底下,等有空再來看看。應該沒有人敢來偷竊日記,在全球警惕的疫情防控年代,人們連外地的空氣都不敢隨意偷回家。
現在,我正在向一個日記本求證我的過去。日記本里寫的有些事情,我半點印象都沒有,腦海里的渾濁和沉重,卻是讓我頭痛不已。這種疼痛被一種龐大的宏觀體積壓在一座座山下,綿延起伏。
還有一種好奇,安公子的臉到底是怎么長的呢?或是長眉若柳,或是膚色如玉。他不會是尖嘴猴腮,囚首垢面的人?再或者,他會不會是個一絲不掛的瘋子呢?這個想象有點累。
目前,我們最應該想知道的是,這個疫情到底什么時候結束呢?這種看不見的微生物病毒,把我們整慘了。此刻,我的心情很抑郁,想喝點小酒忘卻所有,所有的所有卻從空無的墻縫里冒出來了。
我厭煩這些亂七八糟的記憶,開始懷念我的“水獄酒吧”,因為疫情關門三天,好像關了半輩子似的。
城市的燈光照在我的 “水獄酒吧”,屋外像白晝。受疫情影響,偌大的酒吧空蕩蕩的,空無一客,樓下百米遠的墳場正在舉行一場傷感的冥婚儀式,焚香做法。
人說:把他們的嘴巴捂起來,要戴口罩。
墳場那邊鬧哄哄的,生或者死亡的,都在教導自我在疫情中生存。我醉醺醺地倚靠在吧臺上觀看,看著屋內的燈光,看著屋外的鬼火,感慨萬千。想著這人,想著這沒完沒了的疫情,想著這日記本的出現,一言難盡。恍惚間,“水獄酒吧”的石拱橋上有人影蠕動著,慢慢向我靠近。我揉了揉老花眼,不相信這世上真的有鬼。
一個兩個,七個八個……
我站起來,以標準的職業笑容迎步上前,問道,“請問,鬼幾位……”
這些人聽到我的聲音,瘋狂大笑起來……
“你這人,同學都不認識了?”
“像是同學,又像不是……”
我說的是實話,他們猛一看感覺似曾相識,再仔細端詳,越來越陌生。也是歲月悠長,當初少年同學的輪廓尚在,面容卻是被時間篡改太多了。
他們說我被疫情逼傻了,慌張的語言,把人喊成鬼了。他們竊竊私語,擠眉弄眼,笑我是個瘋子。他們的額頭安有一頂透明的鏡子,用以窺探我的身份地位問題。他們的議論旁若無人,說我這種瘋子,能活在世上真是個奇跡。
我相信他們說話的誠懇性,并無半點反駁的資格,他們很了解我。
他們都是我三十年前的同學,是江北那邊過來求學的復讀生。江西江北,一條江把它們隔成北岸和南岸,也隔成了兩個省份,兩邊的親戚遙遙相望。那些年的中考,江北的分數線明顯高過江西的分數線,因此,我們的復讀班,至少有一半的學生來自對岸。他們的家長通過各種關系篡改學生檔案,順利通過中考,更改了農轉非戶籍,徹底走出農村改變了命運。
當年師范畢業出來的同學,要么是領導,要么是教師,我嫉妒他們的身份。我不愿意說話,沉默的我,憎恨他們當年搶了我們這些應屆生的名額。我有些狂躁不安。我在思想的懸崖奮力呼救,誘惑他們如我一般失足跌落。
掐死它。我記起了當年校園里的鐵牯牛,小小的、黑色的密被絨毛,也叫鉆心蟲。它的唾液有毒性,被咬噬出血后如果不擠出毒液,也會頭暈惡心。我在幻象里掐死它,并幻想掐死這些江北同學的時候,一個身材魁梧,小眼闊嘴的男子站在我面前。
他就是安公子。
他是有臉的,不丑也不帥,一窩淺黃色頭發長在他碩大的頭顱上。他的衣服很時尚,棗紅色的薄款羊毛衫套在七月半的空氣里,一看就是個陽間的有錢人。
是的,安公子來了。三十年后的再相逢,我們被這些掃碼,核酸,消毒,行程碼等語言詞匯集中在人世間,變成天神眼里逃亡的僵尸。
這個在日記里猜疑多日、費盡心思想找的人站在我的面前,我沒有半點喜悅。
現實比夢還要魔幻,我都懷疑他是被這本日記本吆喝出來的。
安公子走進我的酒吧,沒有半點怯場。安公子想,“她還活著?真是個傻子。一個女人,妄想追求男女雙方在經濟地位和人格尊嚴方面的平等,這是不可能的。”
不錯,安公子的心里一直摒棄我的大女子主義。說白了,他太看不起我了,若不是疫情缺人想找我借點人,他犯不著從江北跨到江西。
安公子進門的那一瞬間,并沒有刻意望著我。他大大咧咧的樣子,左腋下夾著個包,右手端著個手機,和手機里不知名的人物瞎扯著,一雙眼睛左瞄右閃的。他在蔑視我的存在,也在刻意表現他那至高無上的關懷。當大廳一片景觀樹上的彩帶燈飄落于他的肩膀,他二話不說,掛斷通話,迅即踩上靠墻的凳子,細心地接好那根飄揚的長彩帶。他很有主見,做事很專注,不急不躁。兩個飲酒的情侶從過道通過的時候,他詼諧地說了一句,“嗨,不要走嘛。歡迎下次光臨。”
他是個文明人。不是恭維,他是個幽默風趣的文明人。
他似乎把這個酒吧,當作自己家里的。很明顯,他在為它招攬顧客,除我之外,他是唯一愿意為它赴湯蹈火之人。
隨后,他笑嘻嘻的,吆喝一群同學把酒吧里的各類鮮花分類擺放,一株小雛菊送給樓下焚香做法的伴侶,那株白百合,送給了又一對來喝酒的情侶。
白百合最是莊嚴,純潔。在疫情的春天里,安公子可以把生活假想成詩歌。然后,安公子慢悠悠地,很自然地走到我的面前,輕輕地說了一聲,“你瘦了。”
我很無語。實際上,胖正在摧毀我的意志。
時隔三十年的聲音再次落在我的耳郭,我沒有答應,也沒有反駁他。他的聲音蠻好聽的,渾厚有力。我不愿意否認,我比較喜歡他的身子,對他的臉龐怎么也親近不起來。也許,我不是喜歡他的身子而是喜歡他的身份。當周圍的同學左一句,右一句“安總裁”的時候,毋庸置疑,安公子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是同學中的佼佼者。他不僅身材高,身份也高。
我被自己的尊嚴打敗了,不好意思別過臉去。
他靠近我的步伐更為堅定,并在拐角處的果盤里拿了一顆糖,笑嘻嘻地拋向了我。是的,用我的糖,哄了哄我。我啞然失笑。這時,他的右手很隨意地撩起我額前的短發,拍了拍我的肩膀,夸張地,靠在我的身體上。我們很近,我能聞到鼻底的濁氣。
他動作嫻熟,可以說是大膽,放肆。
我后退半步,很排斥他的這些細微小動作。當然,我會避開,不會夸張地亂發脾氣。來者是客,我是不是要主動向他詢問點什么?沒話找話那種。
三十年未見的初戀看似寡淡。又有少許激動,少許驚喜,少許怨恨,一切看似平平淡淡的表面,內心卻是百味雜陳。
幾日后,我接到安公子的電話,約我出門走走。我母親擔憂的事正在發生,我有出軌的跡象。
安公子是個睿智沉穩的男人,他做好了哄我的長時間準備。他深知,女人都是感情動物,只待我舊情復原,不說是向我借人,給人都行。
安公子在開車,不急不緩。搖上車窗,車外的道路暗了下來。在一個又一個的暗色轉彎路口,我急切希望看到另一條陽光大道,然而,前方依然是暗灰色的,重重疊疊的行道樹,像黑風車一樣滑過去。我和安公子包裹在黑暗之內,我并沒有信任他的理由,對于他冗長的問話,都是敷衍回答。
“你記得當年的事嗎?你看我多喜歡你,一本日記你都收到了嗎?每一頁都有個愛字。”
“不記得了。”
“當年你跑得太快了,我找不到你……你現在怎么樣,還好嗎?”
“活著。”
“你真的忘記了過去?我的水村,我家的木桶你還記得嗎?還有……”
“半點也不記得。”
“那就好,那就好。”
安公子連說幾句,“那就好。”喜形于色。
我能感覺得到,安公子誠摯希望我永遠失憶。他不知道我已經記起了大部分的事情,我學會了偽裝自己。
我不再想搭話了,安公子就像我母親言說中的賊,把我的信任全部偷光。
游幾圈,就回去。出門時,我和安公子談好了,繞著天時湖行駛三十圈,祭奠我們逝去的三十年。如果按車速15分鐘繞一圈計算,這三十圈,至少要繞過七個半小時,就可以把我們前半生的路重新走一遍。或者,我還可以順路去看看天時泉,捧幾口泉水,看能不能百毒不侵。疫情當下的我,如同一個瘋子般,嘗試百種可解病毒的良藥。
天時湖畔的天時泉,是一口天然的泉水井,水從廬山的山頂洞泉浸流而下。井水清冽,甘美可口。井水分季自然調溫,春秋兩季為溫水,夏季為涼水,冬季自熱,是典型的一口寶井。天時泉離母親居住的蒲塘村僅兩公里的路程,因此,以我母親為代表的老年婦女情報小組,對這口井的情況了如指掌。簡單來說,這是口寶井,井水好喝。這又是口邪井,井水不好用。男人絕對不能用此井水洗澡,女人常用此水沐浴倒是無妨。母親情報小組幾十年收集的秘密是,其一,一房的家松公公當年挑一擔靶材上廬山,因酷熱難忍,大汗淋漓,回程時,跳進天時泉洗了個涼水澡,一天后,終身癱瘓。其二,七房的家剛公公偷約同村的媳婦去野外茍合,精疲力盡,大汗淋漓,雙雙跳進天時泉泡了個鴛鴦浴。當時,女方安然無恙上了岸,家剛公公當即在水底抽筋,全身癱瘓。
這些驚悚的秘密,被我母親的情報小組捂得緊緊的,外面人不知,村子的人個個都曉得。
天時湖很美。它是一片美麗的圓形湖泊,四周車道環繞,湖泊中間有一條小路,以一字形貫穿湖心花園,是情侶約會的好去處。我和安公子繞著天時泉好幾圈了,都是因為懶,一直未下車喝水,也未提及天時泉的秩聞,我們都關心疫情去了。
安公子一路談笑風生,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他關心疫情下的事業,并問我的酒吧還能撐多久,兩個酒吧總共有多少員工等等。還說他創業的艱辛,以及現在事業有成的驕傲。安公子說他現在很有錢了,朋友們都稱呼他為安總裁。安公子在顯擺,也是在傾訴,似乎想把這幾十年里遇到的人和事,一股腦兒都告訴我。我在認真地聽著,同時隔著玻璃窗拍攝車外的景色,有些疲倦。
車里車外,景色迥異。湖畔的景觀樹,綴滿金色的圓點。不知什么時候,湖泊在我的眼里變成了紫紅色的塊狀體,以龐大的氣勢,不顧一切地撞向湖堤的原石。
我非常狂躁,間歇式狂躁癥發作了,我吼叫安公子,請他別再啰唆了,我想靜靜。
安公子怒了,想把我拋到湖里喂魚,還是忍住了。他強忍歡笑,叫我別急,慢慢來,慢慢想……
我想得頭痛。我的記憶在左邊腦海深處復蘇,孤獨的我,抱緊另一個孤獨。我的右邊腦海里,藏著一名攝影師,正在拍攝我的十八歲冬季。
關于一個夢,關于一本日記的記錄,正在一點一點地凸顯。
三十年前,我看不清安公子母親的臉龐,但是,我聽到了她腐朽的聲音。聲音從枯草堆里傳出來,很低很低,語速很慢很慢。
“如——果——你——追求純真,一定要蒙住你的眼睛。”
“才不,我要看透事物的本質。”
“那你掛起你的耳朵吧,鹽老鼠在半夜偷食,晝伏夜行,行——動——詭——秘。”
“才不……”
話音未落,我從安公子母親的語言里聽出了玄機。我有一種不祥之兆。轉過身,向著東廂房的窗簾張望時,剎那間,暴風驟雨,呼嘯而至。東廂房窗簾上的椰子樹隨風飄蕩,煞是好看。仔細端詳,夜色中的男人之手如蒲扇般的巨大,正在遮蔽世俗的良知道德。
我一眼就認出了他的手。慌亂中,耳朵掛在樹枝上,血流不止。我在血液的渾濁中,最終看到了自己奔跑的纖弱身子……
天時湖的指針正對著安公子的方向盤,他的手,堅如兩齒釘耙。掌心如陀螺,十指按緊方向盤,左右交錯再頂住轉向軸,他的世界被他控制的游刃自如。
我出神地盯著這雙熟悉的手,沉默不語。
隱約聽到了急剎車的聲音,在一個不能逆向行駛的車道,安公子把車拐到了狹窄的人行路上,直接沖到了湖心花園。
由于我大半天不言不語,安公子著急了。他瘋了,氣沖沖地下了車,把我從副駕駛室里拽了出來。
看樣子,他要打我了,他的肢體動作如此夸張。來吧,請把拳頭,揮向我們曾經流逝的青春歲月,我需要倒過來思索。
這時候,我聽到了喘息的聲音。撲面而來的一種干凈的塵土,貼在我的眼瞼,不舍得讓我睜開眼睛。我轉身向左,他環抱繞右,努力掙扎中,安公子已緊緊擁我入懷。
別。別動……
我待在安公子的胸膛屏息靜氣,我在等待記憶里的人出現。我的幾根花白的頭發剛好頂著安公子的下顎,那是一種最完美的接吻距離。安公子沒有移動唇部。他的左手緊緊擁著我,右手輕輕拍打我的背部。我一直不敢動,我在牽引著記憶另一頭的脈絡,我在尋找我的記憶。是的,記憶的脈絡很輕,很柔軟……
安公子就這樣擁抱著,時間沒有了源頭,也沒有了結尾,疑問有了答案,卻無法揭開。我在三十年前的青春歲月丟掉了記憶,我站在此刻的湖心花園丟掉了自己。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瞬間,也許是半輩子,安公子的舌尖輕柔地敲開我的唇,我的牙根如同死魚一樣的麻木。此時,一縷夕陽,照在我花白的頭發上,湖面上的陽光,變成了金色的帷幔。
我激靈靈打了個顫,驀然驚醒。
我推開安公子,人影退到了幽暗的遙遠水域。事實砸進事實的陷阱,受傷者在恐慌中驚醒。
我睜開了眼睛,安公子也睜開了眼睛,湖心花園的秒針剛好指向下午六點整,也指向了沙灘上的幾條魚身上,不再移動。
魚很多,露著脊背和肚皮,白色的,一動不動。
死魚?首先打破寂靜的是我的問號,我的心底驀然記起了相同的場景,那是死魚一樣的我。我的腦海里又有新的記憶凸顯,那是如我一樣的死魚,我癱倒在水域的邊緣,一動不動……
4
往年的記憶停留在白色的魚肚皮上,其他的細節時隱時現。我看到自己奔跑的框架,一望無際的水源帶著我從水村向遙遠的都市傾瀉。就這樣,在那個沒有手機的年代,我被擬定為失蹤人口。
我在時間里逃亡,唯有母親,是我不死的信念。
母親眼神篤定,內心堅定,白天黑夜地尋找都是為了我的重生。某個秋天的傍晚。云霞染紅西邊的牛棚,藕田里交叉豎上了兩個梯子和黃牛的背影合成整體,形成典型的牛魔幻。母親在梯子上掛了兩小袋白米,并備有鞭炮一小節,清香三根。母親沐浴更衣,再用梳子扁了扁頭上的亂發,開始焚香禱告。一會兒,母親噌噌地爬上梯子的最高位,嬸嬸聽從母親的安排在梯子下方接應。這樣子,母親撒一把米喊一句我的名字,嬸嬸接一把米應答我的聲音,在這種神奇的“叫魂”儀式里,母親最終把我喊回來了。
我站在牛角上重生。
三十年前,母親把處在絕望邊緣的我喊回來了。三十年后,母親在瀕臨死亡之際,我,不在身邊!
我是母親的罪人。
三十年后,疫情卷土重來,母親去醫院時,不幸發生車禍。
那時,早上八點,母親惶恐不安,82歲的她不知道醫院在哪個地方,風都不曉得方向。母親是早早起床洗漱穿衣,戴著她喜歡的那頂粉色寬檐帽出門的,脖子上戴的還是姐姐買的珍珠項鏈。母親顫顫巍巍地走到村后小路路口,三尺寬的路口正對著鄉村的馬路。母親站在路口這間紅墻綠磚瓦的茅廁旁,亂石、磚塊、青竹、雜草。一米陽光照在母親皺紋縱橫的臉上,也照在茅廁窗戶上的一只螞蟻身上。那只瘸腿的螞蟻努力爬行,像極了此時的母親。母親很慌亂,越發孤獨,她想到幾米遠的老房子看看。聽說老房子要拆掉了,這半青半土的墻即將變成空氣中的空,母親萬分舍不得。母親向樓上望了望,左邊一個門,右邊一個門,像極了她和父親空洞的眼神。
母親挪動腳步向老房子走去,邊走邊回憶那些時光里的頹廢,更多的是她年輕的時光。半會兒,她就不敢想了,時光回不去了,還是等等吧,等幾個老人一同去鎮上。她也想等到自己的兒女或孫輩,幻想哪個孩子能回來,帶她去醫院。母親太老了,耳朵也聽不見,她懷揣著僅有的12元錢,不曉得怎么辦。
母親嘆了口氣,兒女都不在身邊,她哪知道怎么辦呢。她很無助,很期待,也很是膽怯,當一輛飛馳而來的車子沖向母親的時候,嬸嬸剛巧行走在咫尺之外的對面馬路上,嬸嬸像個招魂的白幡向母親招了招手……
母親向嬸嬸的方向望去,一道刺眼的白光晃了過來。這種白并不是代表圣潔,而是象征死亡和兇兆,是一種歹毒的白。
嬸嬸拽了母親一把,她想把母親拽到安全地方來。偏偏是嬸嬸這一拽,拽近了母親和死亡的距離。只是瞬間,蒼老孱弱的母親倒在了嬸嬸拽過來的車輪下,蒲塘村的竹林掉下枯萎的竹葉,血色暗紅。
它們都在參與謀殺。時間,磨磨蹭蹭的思想,以及肇事司機換個車子去醫院的緩慢動作,都在銷蝕搶救母親的寶貴時間。這時,母親的腦海里還是有思想意識的,她的頭被粗暴地甩在另一輛車的座椅上,她很痛苦,萬分驚恐……
嬸嬸跑掉了。嬸嬸不是殺人兇手,但是,我沒有丁點兒原諒嬸嬸的意思。
肇事司機是蒲塘村的同宗族人,他因為擔心哥哥著急回來路上行車不安全,給哥哥報信時特意補上一句虛假信息,“你母親沒有好大危險,你開車慢點回來。”
人間存在的這種婊子養的虛偽道德,我們居然無從批判。
傍晚,母親尸骨未寒,停柩于祠堂。哥哥的老房子里吵吵鬧鬧的,我們的吵鬧源于,在母親死亡的這種重大災難下,兄妹幾人的個人態度問題。哥哥是個不折不扣的孝子,也是心地善良的俗人。哥哥的意思是,其一:母親已死,活著的兒孫不準吆喝賠償之事,更不能行斗毆之舉,要給死去的母親祈福。其二:哥哥勸我們不要起訴,都是意外,趕緊原諒。快點快點,原諒了事,肇事者又不是行兇殺人。其三:哥哥對于母親突然車禍死亡的感受是這樣的,他說,“噢,我心里一tou,好了。母親死了,我們屋里好運就來了。母親的死是該應的。母親會保佑我們的。”
哥哥說的 “tou” 方言類似于“落”的意思。 “該應。”是蒲塘村的方言“應該”的意思,也就是說,母親應該這個時間段去死的意思。母親會保佑我們的,母親是去陰間享福了。說白了,哥哥的意思是母親的死是命中注定。
這樣子,兄妹幾個開始了激烈的爭吵。
對于亡母的事實,哥哥的感受和當年安公子亡母的感受是一模一樣的。哥哥正咆哮如雷,訓誡這些出嫁的姐妹站著說話不曉得腰痛,哥哥給我們還原車禍現場:那飛馳而來的車子是無意撞上母親的。
氣急敗壞的我們給哥哥還原車禍現場:年老的母親一直在躲避,狼狽……凄慘。
生命在光天化日下碾壓,劊子手有智慧的錦囊。
哥哥不屑于和我們繼續爭論下去,他腹背受敵,壓力巨大,幾個同宗族的首腦虎視眈眈,用祖宗的靈牌暗示哥哥息事寧人。他們都在等哥哥簽上諒解書,好把同村的肇事者從看守所放出來。哥哥和肇事者都是一個祖宗下來的,是兄弟,應該以活人為重,以族人為重。哥哥被唬住了,被蒲塘村的族人大義鎮住了。他急著去村委會簽上諒解書,并對阻攔的我們咆哮如雷,“好,你們要做主,就讓我出去也撞死算了。
哥哥發動車子,踩上油門,怒氣沖沖,一觸即發。
一屋子的人及時擋在了哥哥的車子,嘰嘰喳喳的,請求哥哥不要自我毀滅,母親希望她的兒女們都活得好好的。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因為我和時間結了冤仇,我只看到人頭擁擠,嘴唇在空氣中一張一翕。我的啞巴癥狀很明顯,呆望空氣,不言片語。我用牙齒咬噬手腕上的破表,憎恨時間把我帶到了現在。我討厭它們,我想咬死時間,我的嘴唇出血了,爛掉了,屋后的馬齒莧可以治療潰爛的口舌。
我需要克制,不能呼天搶地的哭喊。給母親做法事的先生神秘地告訴我,母親送火化爐時,女兒要喊叫母親快點跑。這樣子,母親的肉身不會痛苦,她的靈魂可逃離火海,進入仙班。
我深信不疑。我必然深信。那一刻的法事先生如天神一樣光芒萬丈。我接過法事先生的圣旨,跪下起誓,我一定要把母親的靈魂叫醒。
我的心里默默念叨著:母親呀,到時您要聽話,跟著女兒的聲音,跑起來……
我的幻覺中,有母親應諾的聲音。
殯儀館的路途遙遠,每一條路上都有孤獨的棄者。我們在凌晨開啟的幾輛車頭前,扎上了潔白的花環,燈光反射下的白,和蓮池的蓮朵一樣好看。這都是母親喜歡的,她生前的帽子,都有白色的花卉。
卯時初,殯儀館的風聲很冷,霧氣很重。母親被我們帶進來的時候,殯儀館的天空瓦藍瓦藍的,有藍色的蜻蜓在清晨的薄霧中飛行,每一個翅膀都有憂郁的動作。辰時中,幾個不知溫度的饅頭包子塞進親屬的嘴里,尚來不及吸幾口豆漿,這邊火化爐即將火化的通知單已經安排下來,人群中開始有奔跑的哭喊。母親即將受刑,兒女束手無策。等到兒女和親屬快步跑到火化爐前,母親的遺體已被搬到了火化爐前的傳送平臺上,正在緩緩推進火化爐,哭聲一片。
母親閉著眼睛,她的臉很輕,只有一片紙的重量。此刻,母親的左邊是火紅的火爐,右邊是熱血的兒女。左邊是物,右邊是親人。物和人再也沒有精神和物質的區分,無情無欲的物,最終在我們這群有血有肉的兒女手上,搶走了母親。
母親再也沒有溫度,她的臉,正在被燒成灰。人間,人活著的,都是悲劇的產物。這人間,眼睜睜地看著母親推進火海,人的思想是如此無用。人的精神痛苦正被哭泣銷蝕,做個人,沒有半點意思。
我不哭。看著最后的母親,我高度專注,聲嘶力喊,“母親,快點跑。母親,快點跑。”
我的頭部前傾,下顎前凸,我的身子向著母親的方向傾斜。我的語速越來越快,呼叫母親的聲音急促而高沉,在我快速高吼的語音中,母親的遺體也隨著傳送臺被緩慢推進火化爐。最終,我的聲音貼在火化爐的爐前蓋子上,氣若游絲。短短瞬間,我沒有了母親,也沒有了我的聲音。
我站不起來了。家人親屬把我往休息廳那邊拖去,我的思想不在自己腦海。
有影子在我的眼瞼邊,輕輕呼喚。是誰在拯救我的精神崩潰?驀然,閉著眼睛的我,看到了母親發光的靈魂。
天神有慈悲的心,天神讓我看到母親了。
一層又一層的水源引導我的母親逃離火海,她步履蹣跚,小心翼翼地趟著水路走幾步。母親的樣貌很年輕,她的發型不再是盤起的發髻,而是年輕時的短發,白發也在瞬間變成了黑絲。母親臉上的皺紋不見了,略黑的臉上肉肉的肥,這是母親年輕時好看的樣子。母親往我這邊望了幾眼,靦腆地笑了笑。時間緊迫,母親再低頭望著腳底的水源,左手抓緊浮空中的虛線,右手提著碎花的褲腳擺,開始試探著淌著水位深淺。我望著母親,萬分緊張。我鼓勵母親走穩點,這些都是淺水域,母親速度要快點,千萬莫回頭,母親沒有退路的,后面是燃燒千百度的火海在縱橫。母親懂我的意思,她向我點了點頭,又開始小心翼翼涉水前行。
母親腳底的水是六層水源的清澈,她赤裸的腳踝淌著水源,泛起清幽的水花。水中的鵝卵石有方塊形的,橢圓形,三角形,葉片狀的,都是沒有尖銳的鈍角,都是飽滿的,讓人感覺這些鵝卵石都是善良。那些看不清楚的苔蘚,如海帶苗一樣的幽藍,輕柔,也是善意的裙帶。母親站在水中,在潺潺流淌的縠紋處,細心辨認。哪條路是正確的逃離路線呢?我的聲音從不敢停止。母親聽音辨路,終于從復雜的人間萬象中跑了出來。
能確定,母親跑出了火葬場,水域環繞著母親裸露的腳踝,清冽可鑒。母親望著我,露出膽怯羞澀的笑。
“我跑出來了。”母親是這么說的。
“跑出來就好了。”我是這么說的。
我們悲傷望著彼此。我們的距離,再也無法觸及。母親跑出來了,站在火葬場的過道上,我閉著眼睛看見了母親,亦悲亦喜。母親眼神清澈,目光溫柔。咫尺天涯,母親說了很多很多。當辰時末的陽光躍上母親的眉梢,她驚慌失措,和我做了最后的道別。
母親跑向了天際邊的曙光之上,好看的臉龐有了嫣紅的色彩,羞羞答答的。母親的身形再也不是一個堅韌柔美的女子,而是無數條明亮的弧形光芒,真的好看。我睜開眼睛和母親道別,她的靈魂跑向了五彩斑斕的天堂。
母親奔跑的樣子,像極了我的少女時代。
5
三個月后,我從山頂公園找到安公子的日記本,用鐮刀挖掉了我的舊名。過去了,我可以放下了,是我親自決定的。或許,這就是母親當初把日記本交給我的初衷。母親什么都沒說,她心里明白。
日記本里很多隱晦的描寫,再也不需要深究了。那日在天時湖畔看到的死魚開始,我就記起了當年死里逃生的奔跑。我的肚皮是白色的,有皴裂的傷口,如同死魚脊背刮落的魚鱗。
這讓人窒息惡心的魚鱗,瘋刮了三十年之久,終于放下。
現在,它,再也不是痛苦的存在,只是一個曾經。
我允許自己最后瞄一眼那個奔跑的夜晚,四處都是白色的棉花,水域如同地底的爪牙。
當年,我在東廂房的窗簾上看到安公子的手,失望到了極點。窗簾上的椰子樹是白色的裹尸布,腐朽的氣息沖進我的鼻孔,我連打了幾個噴嚏,驚叫一聲。
安公子循著聲音,慢吞吞地開門走了出來。他高大魁梧身子上,很隨意地垮了個短褲衩,他的胸脯前有濃郁的生發油味道,頭發是濕的,他的眼神盯向遙遠的暗色,一聲不吭。黑是這個晚上的背景顏色,苦楝樹的樹底下有黑色的苦楝籽被踩得咯嘣之響,安公子用腳當作掃把在不停地清掃,很快露出凹凸不平的地表。他還是什么都沒說。
暗夜里,是我和安公子無聲地對峙。
我該怎么辦?我的腳也在踩踏地面,腳尖摁著地下的苦楝籽,心里七上八下的。實際上,這又關我什么事呢?安公子因為考取了功名已農轉非,是個商品糧戶口,而我還是個農村戶口,這是我們相愛的死穴。我和安公子不能相愛,又何必相礙?想通了,就是什么都想開了。當小祖母的身影再次在窗簾后晃悠時,我看到的不再是丑陋的,反而是曼妙多姿,唯美動人。
我嘆了口氣。世人是不能在夜間偷窺窗簾里的美色的,那樣子,臉上必長雀斑的。這種根深蒂固的思想唆使我閉上了眼睛,我不能毀了自己的美顏。當一份愛情明目張膽的背叛后,我唯一要做的是保護好自己。
我在猶豫,自我放任在空無的時間段,游蕩。終于,我聽到安公子甕聲甕氣的斥責聲,“你要干什么滴?”
“你要干什么滴?”
這是我該反問的一句話,被安公子搶先使用,有說不出的惱怒。我不愿意再爭論了,而是掀起腳板向遠方奔跑。
孤獨的我望著身后的曠野,一抹烏漆墨黑的夜看不到半個人影。只看見汪洋一片,只見淚干的痕跡,貼在臉上變成一層緊繃著的倒膜。
安公子是幾分鐘后追上我的,脾氣暴烈。一臉不屑。他輕易就把我逮住了,并把我拽進了水村的木桶里,像是在拽著一個動物。
對于我的奔跑,安公子更多的是擔憂。在水村生活的女人,對待男人,都向對待祖宗一樣敬畏的。哪個女人會像我這樣狂妄呢?敢管男人閑事的女人,都是偏執愚蠢的女人。安公子很介意我的逃跑,更介意水村的秘密被我帶出去。如果有什么不當的言論在江北江西的兩岸同學中傳揚開來,那將有損他的威望。也就是說,安公子需要我保守水村的秘密,保留我在東廂房窗簾上看到的秘密。而讓我保守秘密的辦法只有一種,讓我成為水村女人。
安公子追上我,很冷漠。他叫我先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我沒有回答他,耳畔又傳來他不耐煩地催促。
“回去回去回去。”
“我不回去。”
“我愛你,你是知道的。”
“我不需要愛,這是虛幻。”
安公子看到我的倔強,更是火冒三丈。他跳進了木桶,蓋上了桶上的蓋子。這個木桶一米高的鐵箍處留有巴掌大的小天窗,桶的寬度和高度一致,直徑最長的地方,摔著我蜷縮的身子。囚禁于木桶就是囚禁于水獄,前后左右都是水做的路障。
“惡”是讓人記住的。原來,我在潛意識中所取的 “水獄酒吧”的名稱,就是腦海深處的無法忘卻。
再說安公子,對于對我的抗衡,他使出了最后的撒手锏。他一反惱怒的情緒,而是嬉皮笑臉地說道,“我來告訴你,這個水桶是干什么的。”
他的笑容里,藏著我深惡痛絕的魔。
河堤上風很大,米把高的棉花稈子刮彎了腰。冷風掠過,寒透心窩。安公子向我笑著的同時,卡住了我的脖子。他的手粗壯有力,像混凝土鋼筋一樣箍緊了我的身子。
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我的尊嚴被他踩在木桶里,憤怒不已。安公子的身體越來越沉重,腿部頂著我的肚皮,左手在黑暗中摸索我上衣的紐扣,右手撕扯了我的白色碎花裙,定死在一面落敗的風旗上。
尖銳的石枕刺痛我的背部,淺水和淤泥灌進木桶再吸進我的喉管。我亂撕亂咬,咬破安公子耳朵的同時,我的耳朵也被他扭斷。我要痛昏過去了。我的心底尚存最后的急迫:跑哇,快跑,快跑。
我纖弱的身子,在最后的恥辱中覺醒,我想都沒想,就跳進一望無際的水域……
當然,我沒有死。安公子把我從水里撈起后,又把我堵在他家里住了半個月。這半個月,我親眼見證了他母親的死亡,也親眼見證自己的身子被鎖在木桶里飼養,像小金魚一樣,毫無自由,毫無尊嚴……
后來,我在一個明月之夜跑出來了,也就是這次潛水出逃,我的記憶被深藏水底三十年之久。現在,我全部記起來了。
時間有毒,我忘記了憤怒。安公子當年的喘息和顫抖,不再是陰暗和罪惡,而是挑逗。
安公子電話約我,說見見我。我對這個電話有點的期待。
我和安公子的第二次約見,還是在天時湖畔。因為疫情反反復復,安公子的公司也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艱難,他缺人。我有人。他承認上次來酒吧尋我的目的,是為了人。安公子侃侃而談,以一個初戀情人最虔誠的態度,希望我們互幫互惠。他言辭和藹,語氣誠懇,動之以情,誘之以利,希望我轉借些服務員給他,我的37名服務員,可以順利完成他今年簽約的農特任務。他公司的農特產品滯銷,他工廠的銷售員跑路,在這下跪也請不到人的時節,他需要靠感情智取。
安公子明白,女人的智商,永遠玩不過男人的智慧大腦。感情,是讓我把服務員轉給他的最好籌碼。他還特意提了那本日記,日記里寫的,都是年少的真誠。這樣足可以證明當初我們是相愛的,很愛很愛瘋狂至死的那種。
我靜靜地聽,把自己的過去當作笑話一樣的聆聽,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臉。
安公子面露焦慮之色。他膚色微白,汗毛粗大。方臉,闊嘴,鼻子不多不少兩個孔,眼眶也是兩個,耳朵因為當初被我咬缺了個口,只能算是一個半。他的頭發是半白半黃,白色趨近于黃色,因為染色的原因,他比年輕的時候更時尚,不愧為同學們眼中的安總裁。
安公子看我的眼神有些著急,談完借人之事,他不耐煩地轉過頭去,遠眺湖心上空的灰太陽。
灰空,灰太陽,灰色的湖水,以及堤岸的泥色小路,也是灰色的,這很容易讓我想起三十多年前安公子家的灰色秸稈。灰色的油菜稈、棉花稈、玉米稈、紅薯稈亂七八糟堆在西廂房門口,他那癱瘓的母親的臉色,一定也是灰色的。時隔幾十年,我還活著,她已死了。難以想象,我懷念的居然是安公子的母親。當年,那些灰色的秸稈躥起灰色的煙霧的時候,我明明看到屋里躥出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一個是小祖母,一個就是安公子。
也許是巧合,我不敢相信安公子會放火殺母的,而我無法阻攔自己的好奇之心。這個問題雖說有點膈應,還是忍不住問了聲,“當年,你為什么要燒了你的母親?”
我的問詢,猝不及防。安公子一怔,很介意地吼了一句,“咿喔,沒有的事。”
安公子吼我的聲音像公雞的叫聲。他很急躁,吼過我之后,又一把把我拉進他的懷抱,心跳加速。他相信,女人問話都是不經過大腦的,純粹是亂問。
我沒有躲開安公子的懷抱,更證實了我是胡說八道的。安公子緊張之后,進一步摟緊了我的腰部,并親吻了我衰老的額頭。
這種疫情萬難之際,亡母心傷之時,我哪愿意被人親吻呢?我沒有發怒,繼續說道,“我看到的,是你在豬尾巴上點火。”
“瞎說,是我小祖母……不,是鄰居家的豬。”
安公子語無倫次地突兀回答,驚出我一身冷汗。我不愿意聽到“小祖母”這三個字,不吉利。我睥睨的眼神瞪了安公子一樣。他低下了頭。想不通,當年,我點豬尾巴上的火,是燒毛,他們怎么會燒人呢?時隔幾十年,我已確證,那場火災不是天火。安公子也已經默認了。他不是縱火者,他是知情者,也可以說是縱火者的幫兇。
很長時間的驚恐,我以裝笑去敷衍。在秋后的氤氳紫氣里,我陪著安公子默默地走著,各懷心思。他一直摟著我的腰。我們腳步拐向了天時湖畔的天時泉邊,這里一汪泉水,一堵古墻,有青色的水草和朱紅的磚瓦,唯美如詩。
這是個適合談情說愛的地方,誰說不是呢?安公子探頭探腦,勘察安全隱蔽地帶。我呢,來時路過藥店,買了幾盒春藥。我們都是有備而來……
我用柔情撩撥安公子繼續和他嬉鬧。他反應很快,手法嫻熟。他又吻了我的唇,并把我的臉龐壓在他的胸前。安公子的胸前,軟綿綿的,棗紅色的薄款羊絨衫至少也要兩千吧,不然沒有那么好的質感。高檔的羊絨衫,自然讓我想起“羊有跪乳之恩”這個詞,自然又是想起母親。
母親在火光中,哭喊。
安公子有些狂躁,他不愿意舊事重提,彼時彼刻,干點別的才好。安公子已經開始了,他的手像一只碩大的蝙蝠,向我衣領伸展過來,目標直接鎖向我的雙乳,強勁有力,毫不含糊。他的身子帶動我的身子,滾進了事先勘察好的天時泉里,淺草蓋住我們的人臉,沒羞沒臊的。
無情六合乾坤里,顛倒鸞鳳。
接下來,我需要做的事情是,把時間一寸寸拖延在溫柔清涼的水井中。
我用唇,挑逗那只被我咬破的耳朵。他用手,觸碰我的乳暈部位,說話帶著極其嚴重的煽情模式。他哽咽著說道,“我是愛你的。把你的服務員借給我。把你,交給我……”
水中,安公子不忘提醒我們的交易。
已經開始了,我對安公子露出了嫵媚的笑。濕漉漉的身子,濕漉漉的頭發,和水村的女人一樣的放蕩。安公子很滿意,天時泉的靠椅上,是他從水里拋上來的衣物。衣角像刀,噴射鮮血的時光之刀,蔓延于我前半生風風雨雨的日子上,承載我所有的艱辛和痛苦。
我向水域,露出不易覺察的笑臉,包含恨。
時間很快過去了幾個小時,安公子滿臉疲憊,身子虛脫,堅硬的鬼骨,在我的手中揉捏成水中的風旗。我知道,時間有余。泡過天時泉的男人,超過一個時辰必將癱瘓,神仙難救。
不可思議,安公子果然站不起來了。他的身子像一堆肉脯,他想倚向左,身子完全不聽使喚,癱倒在右邊的水草上。
我很冷靜。我擔心自己的壞心思被他識破,假裝慌慌張張地驚叫,“我們怎么辦,我的腿部抽筋了,好痛啊。”
我多么像一頭豬,使勁地嚎。
安公子叫我聲音別太大,再試試,他說,“我的身子在逐漸變軟,不應該是中風吧?”
安公子抹了抹臉上的濁水,很吃力。他緊蹙眉頭,再使勁揉捏雙臂,看能不能多一點支撐的力量,
生活在水村的安公子,不相信自己會陷在水里起不來。他使勁搖了搖頭,又轉了轉腦殼和眼珠子,這些都是活動的,他有點慶幸。他又轉了轉手臂,感覺有點呆板,他便是又有些狂躁。當他提起大腿想向前蛙泳的時,雙腿怎么都不聽使喚,他有些絕望。他還會仰泳,還會蝶泳,然而,當安公子想撐起自己沉重的身子,才發現,曾經魁梧偉岸的身軀,像個破麻袋一樣,半點都沒有支撐力。這時候,安公子開始恐慌起來,向岸邊求救。
一抹斜陽映黃昏,一念舊人方知“恨。”當安公子被救護車抬走的時候,我扯著湖里的水草,舞蹈了很久。我很激動。這不可思議的事是真的。井水果然是一把溫柔的刀,那浸到骨髓里的誘惑,真的摧毀了一個該死的男人為它匍匐在地。
安公子是真的癱瘓了。
原來,母親的秘密情報小組收集的情報,是真實的。
我的心咚咚直跳。別緊張。我的母親心明如鏡,她知道我會遇上這一天。
現在,我是安全的。我還要躺在湖邊多捱些時間,別急,另一輛救護車要來救走假裝抽筋的我。
我閉上眼睛,夕陽的余暉照在我臉頰,很暖和。
回想起來,母親前幾年預料的事情都成了事實。比如說,囤米,戴口罩,不準亂跑,不準串門等等,母親是個偉大的預言者。
這時候,我該向天堂的母親懺悔。
母親在晚年并沒有老糊涂,她向我們求助的情況都是真實的。母親的東西確實是被人偷掉了。包括那些看似沒有用處的瓶瓶罐罐,都是兒女們嘻嘻哈哈的偷偷扔掉了,都沒有聽取她的意見。而我和母親的最后那次見面,母親委屈地告訴我,她的600元錢被人偷了,我也是抱著嘻嘻哈哈的和稀泥態度,并沒有幫她揪出小偷。現在,我敢肯定,母親的那些委屈,都是事實存在的。
我們疏忽了母親活在老年的危險處境。母親是在恐慌和孤獨中,被逼向那個不可饒恕的車禍。
我們都是母親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