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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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鐘平坐在地埂下,蜷著腳等待,目光灼灼,如虎。頭頂上是地埂斜長出的清香樹蓬,影子如傘一樣罩著他,以更深的夜色給他提供掩護,來人只有走到面前才能發現。右邊五米外是一條小路,有棱角的石頭半截埋在路面下,高低不平,只要路人不小心,被它絆個狗啃泥毫不費力。這條路往上一直通到斜坡上的果林。他下面二十多米遠是一條柏油路,六年前修的,像一條用舊了的布,顏色淡了。左邊的柏油路下,一條一米寬的砂石路斜斜插進一道木門,那是余如艷家。右邊從公路伸出一條通往村里的小路,起伏著往下蜿蜒,在房屋間爬了一截,迎面撞上一個足球場大的水塘。水塘除了東面,其他三面都被村莊圍著。
他處在高處,能看見從沙石路走上來的人影,如果月色很好,從體型和模糊的面貌能看出是誰。如果沒有月亮,人影會用手機照明,從手機反射的微光也能大致看出是誰。通常用手機照亮的是余如艷,他爹七十多歲,不大黑夜出門,即使出門也只用手電筒。今晚有點月亮,浮在西邊,彎彎的,很淺。夜色像一副盔甲,小蟲可以大膽鳴叫。從集鎮方向傳來拖拉機突突的聲音,半分鐘后,消失了,只剩蟲子們唧唧叫。
余如艷個子不高,比他瘦,高顴骨,大眼睛,嘴皮外翻,常板著臉。鐘平想結結實實見他一面,結實到以后無須再見。這種見面,能改變余如艷的命運,而他的命運不受干擾,穩步前行,如平緩的河流。要做到這點,得有個好時機,除了神仙,沒人知曉。余如艷回村后的開始幾次,在路上遇見他,揚著下巴,睖著眼,十多年牢獄捆縛,還是像一頭想頂人的牯牛,鐘平也使勁用眼神頂回去。后來,余如艷遠遠見他,低著頭,避開了。他有點奇怪,這牯牛怎么不睖了,難道褲襠里的東西被捶掉了?
他右手邊是一把鋤頭,鋤把剛換上的,一米五左右,鋤口平直,銀白錚亮,約二十五厘米寬,高比寬長一點。除了田地里除草,挖泥,他還用它修剪樹枝,嚇一嚇惡狗,也辦一些事,比如現在??臻e的時候,他把它拿到石頭上磨,磨得晶亮,鋤口鋒利得手指只敢輕輕往上碰,似乎擔心驚醒它,猛咬一口。他用它宰殺過田鼠和蛇,一鋤下去,身體就齊整地分開,四肢還在毫無意義地亂彈,似乎要彈去疼痛??粗鼈兣拥臉幼樱拖氲接嗳缙G,想到母親。
母親干活是把好手,動作快,在田里點蠶豆,手槍似的按樁在板結的泥上嘟嘟嘟戳出一個個眼,左手緊跟著在眼里摁進豆子,片刻,身旁就長滿嵌著豆子的眼睛。他慢,母親點三顆他才能摁進一顆, “你太慢了?!彼f, “種莊稼要有點性子?!彼蚕肟?,可就是快不起來。他試過,按樁戳得快,深度不夠,且間隔不均勻。他不想為了速度不講質量。
很多人家都在上田埂點豆子,下田埂讓下一塊田主點,余如艷不這樣,他既要使用上田埂,也要占用下田埂。他說: “我的田埂為什么就不能點?”似乎有道理,但違反了大家都在遵守的規矩,母親不容它肆意亂來,去上田埂點了豆子。他不高興了,也去點,兩家的豆子相互穿插,不分彼此。
村里的燈光,映到水面上成一條白涼的路,這條路還沒延伸到水塘中央,就弱了,暗了,像沉入水底。他的路不想沉入水底,要越走越亮,余如艷是他心上的坎,得跨過去。身邊小蟲在叫,一刻不停,似乎是繃緊的夜色鼓彈出的小孔,給夜呼吸。今晚,余如艷會不會出門,他不知道。頭頂的樹影慢慢往里縮,右腳露在淺淡的夜色里,他把它縮回來。
鐘平已經來這里等了幾個晚上,余如艷出來過兩次,一次是九點多,騎摩托帶著十二歲的女兒到鎮上,他回家開了面包車去路上等他回來,可快到凌晨一點沒見蹤影。后來聽說,他姑娘得了白血病,去鎮上醫院打針,打完針在鎮上的親戚家住下了。另一次余如艷八點多出來,開著手機電筒,他提著鋤頭下去。余如艷往下進了村子,迎面走來一個男人,和他打了招呼。鐘平不想讓男人認出來,岔進一條小路,從小路出來,沒看到被跟蹤的人。他懷疑是不是余如艷發現后躲起來,但隨即否定了這個猜想,自己跟得并不緊。
他把手機捂在夾克里,低頭看時間,快到十半點。十點半以后,村里幾乎沒人出門。他等了一會兒,扛著鋤頭回去。
他回到家,父親還沒睡。父親知道他出去干什么。余如艷入獄后,鐘平知道他十多年后會回來,心里有不甘,沒想讓他永遠消失,只讓他后半輩子離不開床,而自己又能毫發無傷。父親不這樣想,說: “做十三年牢,太便宜了,要讓他見閻王?!钡弥嗳缙G減刑快要出獄,只做十一年牢后,父親就更堅決了: “要讓他見閻王。咔咔?!彼绕饋?,帶有咻咻聲,好像肺通了幾個洞,風穿洞而過。父親在鐘平面前說了多次,鐘平原來的決定也悄悄發生了變化,接受了父親的想法。他想,徹底完結,可以眼不見心不煩。父親總念叨,自然是要他去解決。
屋里亮著燈,父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右手擱在膝蓋上,手指夾著煙,煙灰吊得老長。電視放的是抗日劇。這些年抗日劇很多,只要打開電視機,隨便調兩個頻道,就能蹦出一個。父親說馬華來過了,說完咳了一聲。馬華是鐘平堂姑媽的女婿,十六歲時曾在村里把一個十三歲的男孩踢了三分鐘,還邊踢邊笑,仿佛遇到世間最快樂的事。男孩父親在巷子里以同樣的方式招呼了他。人們說,他被踢時的叫聲如雨夜鬼哭,能長大健康活著,都覺得是個奇跡。農活上,他偶爾讓馬華幫個忙,來往不多。馬華嘴碎,碎到一只杯子上有一朵花,能說到一大堆杯子上的圖案,話頭像火,燎到哪兒算哪兒,腦子里窖著的話沒幾句。鐘平不喜歡多說,覺得說多了沒意思,說十遍不如做一分鐘。為此,妻子不讓他去城里找工作,嘴不甜,吃不開,便獨自出門給別人帶孩子。
他問馬華來干什么,父親說:“他說安山有個醫生,醫術高明得很,好多癌癥都能治,醫藥費高了還免,讓你帶我去看看?!备赣H咳了兩年多,時好時壞,吃藥打針無數,還是治不好,他犯愁,擔心拖長了得癌。癌癥能治他還是第一次聽說,有點不相信,但可以免費,有些動心。只有一個父親,且從沒打過他,他希望他好好活著。他決定去問問到底是不是真的。
天剛亮,他走進往北的巷子,轉過兩個彎,到了馬華家院門前。門半開著,他剛要推門,身后聽到有人喊表弟,轉過身,馬華從二十米外的廁所門口過來。馬華個子不高,瘦,頭發焦黃,四十歲出頭,笑起來,眼角周圍的皺紋像雜草一樣浮起。他遞過去一支紅梅煙,問跟父親說的是不是真的,馬華說是真的,語氣誠懇,看不出胡說的樣子。鐘平問醫藥費高到多少能免。他說超過兩百的部分,可以模仿一些叫聲。他淺笑一下,掏出打火機給馬華的煙點上。他問他怎么知道有那樣一個醫生,馬華說一個朋友去看過病,還說了醫生名字。他問有沒有醫生手機號,他說有,掏出手機翻找。鐘平按手機號打過去,對方聲音厚重,歲數可能六七十歲。老醫生說他父親的咳嗽能治,說法跟馬華差不多。
不知道那些叫聲有什么標準,會不會讓人笑話,馬華的那張嘴,傳出去難聽。想想,還是決定去,父親的病要緊,不就是學動物叫么,又不會掉一塊肉,萬一父親的病嚴重到治不了,學驢學豬叫都挽回不了。他離開馬華,看看天,有幾朵云浮著,一塊一塊的藍把它們推來推去,像擋了自己看地面的目光。他回家告訴父親,問過馬華了,是真的。早早吃了飯,他帶著父親,開著那輛二手面包車趕去五百公里外的安山。
2
他和父親下午三點半到安山縣城。鐘平在城里問了幾個人,他們都不知道,最后問到一個開商店的中年婦女,才知道老醫生住在離城三公里外的一個村里。也不完全在村里,離村大約一百多米,單家獨院,東面四間平房,南面一幢三層鋼混樓房,二樓的陽臺掛著晾曬的衣褲,一條枕巾在微風里晃蕩,像招客的手。
院門口立著一塊牌子,上面寫的跟老醫生說的差不多,超過兩百元的醫藥費可以用學狗叫、羊叫或人叫代替。旁邊是一塊小一點的牌子,上面寫著先聽后叫的步驟,在 “聽聲室”聽聲音,然后選兩種聲音到 “嚎叫室”叫喚,人聲必選。注意事項:聽聲不得少于十分鐘,進入 “嚎叫室”不得少于八分鐘,否則不能免醫藥費。十分鐘左右,他覺得不是太難熬,讓他不安的是后面的提醒:可能會有噩夢,但會慢慢消失。噩夢他做過,有時醒來心臟還咚咚跳,全身汗水淋漓。父親的病有點嚴重了,醫藥費一次六七百都有可能,能省去那么多錢,做幾個噩夢算不了什么。
診室在平房的南邊一間,另三間從北至南分別是 “聽聲室” “嚎叫室” “藥房”。有隱約的呼叫聲從“嚎叫室”傳出來,對外面的人沒造成大的干擾。診室前的屋檐下,擺著兩排盆栽植物,有萬年青、綠蘿、紫薇,綠的蔥郁,粉的嬌艷。老醫生有兩個助手,一男一女。男子三十多歲,矮個,微胖,小眼睛,臉上無喜樂,管理著 “聽聲室”和 “嚎叫室”。沒人的時候他坐在廈臺的長沙發上,鐘平見到他時,正低頭剪指甲,專注如考古學者。女子清瘦,神情柔和,鼻孔膨開,像兩個隧道口,在二十五歲到三十五歲之間,給病患抓藥。
他和父親走上三級平緩的石階,“嚎叫室”的門開了,一個寬臉龐的青年男子走出來,手上戴著一副奇怪的手套,瞇著眼,慢慢走到沙發上坐下。他和父親去了診室。老醫生七十歲左右,穿一套有點暗沉的白色太極服,精瘦,高個子,站著像個簡易瓜架,高鼻梁,頭發灰白,下巴留著一蓬旺盛的黃胡子,目光平靜和藹。診室的三面墻上掛滿錦旗,有 “再世華佗” “妙手奇術藥到病除” “妙手回春,治好我的白血病”等等。父親在老醫生對面的高椅上坐下,老醫生問了癥狀,讓他張嘴看看,又讓他伸出右手,把瘦長的食指和中指搭在他手腕上。半分鐘后,在一張藥方上開了四包草藥和兩盒中成藥,共四百三十六元五角。老醫生問鐘平要付費還是喊叫,他沒有猶豫,說喊叫。 “你做吧?你父親病著。”老醫生說。他給父親開了一張 “嚎叫單”,頂頭填上父親的地址和姓名,下面是四條打印好的注意事項。鐘平讓父親坐在廈臺長沙發上,把 “嚎叫單”遞給矮胖男子,男子看一眼單據,把它放在沙發間的矮桌上,用一根青色的兩指寬的石條壓著,從矮桌下拖出一個紙箱,拿出一副灰色皮手套。這手套跟剛才那男子戴的一樣,掌心和手背都安著淺黃色三根手指粗的膠條,膠條間有凹槽,指套部分呈方形,指尖也是方形,五個指套中間是連著的,像鴨蹼。矮胖男子給他戴上手套,輕聲說,進那道門,右手指了指最左邊的門,鐘平進了 “聽聲室”。
半拃厚的木門,門框邊是褐色的橡皮,關上門嚴絲合縫。室內空氣混濁,似乎被煮過,尚有余溫。天花板上一個葫蘆形燈泡,發出黃白的光亮,墻面像病人的臉。見到這樣的燈光,即使精神昂揚的人也會委頓下來。天花板的東北角,貼著一個黑盤子似的東西,西、北、南三面墻腳擺著長沙發,鋪著寬大的深棕色布巾,燈光撒上去,像蒙著一層灰塵。
他輕輕坐在靠門的沙發上,等待著。沒過三秒,聲音響起來,清晰,伴有輕微的電流唧唧聲,顯得蒼老破舊,仿佛經歷了千山萬水和悠悠歲月。他仰頭看,聲音是從那個黑盤子似的東西播撒出來的。它傳出狗的哼叫聲,聲音不大,慢慢變得凄厲、尖銳,如一把鋒利的刀,是那種腦袋上打了一棒的痛苦呼叫。他腦中似乎看到一條狗趴在地上,嘴巴張著,眼睛微閉,頭頂流血。漸漸地,狗聲短促下來,微弱,最后停止。接著,響起羊的叫聲,拖得很長,像一條繃緊的皮筋。這條皮筋越來越緊,越來越薄,透明到一吹就破。大概是一把刀插進了脖子,聲音似乎是心臟痙攣時迸發出來的。然后是哼叫,還是拖得很長,到結尾有嘶啞,似乎嗓子已經破裂,滿是絕望、悲苦。第一聲時,他的心臟緊縮起來,仿佛刀子捅的是自己的身體,手不自覺在身上摸。第二聲,感覺心臟就快碎掉。他閉著眼,抱著頭,全身每個毛孔在顫抖,肌肉抽緊,身體蜷縮著,盡力抵擋哀鳴聲對腦神經的撕扯。他感覺自己就是那只奄奄一息的羊。他捶打著胸口,讓呼吸更順暢些,想把耳朵堵上,發現方形指套無法塞進耳孔,用手掌去捂,膠條撐著耳郭,留著空隙,不能隔音。他這才知道,戴這個手套就是阻止聽聲者堵耳。他想脫下手套,但五指相連,且指尖方形,無法脫下。只好繼續忍受。
羊叫聲結束后是人的哀號。開始是一人在叫, “啊”聲拖得很長,到后面細下去,最后成游絲,然后接著第二聲第三聲,高而尖,像一支威力無比的箭往高空飛馳,越過山峰,進入大氣層,往上,往上。那支箭漸漸失去力量,變得緩慢,更慢,折身往下墜落,最后掉回地上,安靜地躺著。然后是一個男人粗啞的叫聲,肉體受外力捅刺或擊打才會發出。叫聲里伸出一只只無形黑手,把他的胸口緊緊抓住,也攪動他的腦神經。腦中浮出一個男人被捅刺的畫面,男人嘴大張著,臉上的五官聚攏在一起共同抵抗疼痛。如果他們就在眼前,他會不顧一切去解救,以結束心被擠壓的滋味。身體在發抖,似乎要把身上的肌肉重新組合。緊接著,嚎叫的聲音多起來,很多種,有尖細的,有寬厚的,有嬌嫩的,有蒼老的,有柔美的,等等,不管是哪一種,都帶著堅硬的哀號,大約有二三十個人在嚎叫。腦中是成片的尸體,湊近看,胸口汩汩冒血,眼珠不動,嘴微張,臉色漸漸變灰。他看到了倒地的母親,脖子上汩汩流血,嘴張著,艱難地呼吸。似乎還有話語聲,嘰里呱啦,他不知道是什么語言,但幾乎都是吼叫出來。模糊間聽到一聲 “啊”。
他的心臟激烈跳動,似乎要沖出胸口,全身發緊。他不想再聽下去,但又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一個聲音突然想起:已經十一分鐘。他如得救一般起身,拉開門出去。世界安靜了,雪白的陽光斜射在院子里,但那些哀號還在腦子里縈繞。他跌跌撞撞走幾步,伸手扶住廈臺上的一張長椅,坐下去,頭靠著墻,雙手耷拉在兩側。矮胖男子給他脫手套,他身體癱軟,隨他脫。
廈臺盡頭的父親看著他,神色疑惑。為了讓父親放心,他把身體坐直。他活了三十多年,聽到過男人腳趾被石頭砸的叫聲,聽到過狗被打中腦袋的哀號,和羊被宰殺時無助的呼喊,可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些攪動腦髓的聲音。他懷疑剛才聽到的不是現實里的慘叫聲,而是比它們更純粹,仿佛就是尋常慘叫里提煉出的精華。
周圍沒有人聲,也沒有風聲狗吠,院里的花在陽光里靜靜地開著,一切對他剛才身心遭受的風雷毫不知情。腦子里還有尖聲嚎叫在盤旋,他甩甩頭,它們還在頑固地叫著,似乎永遠住下了,還生兒育女。大約休息了十分鐘,他腦子里尖銳的叫聲弱下來,稀疏了。
他走到矮胖男人前,確認是不是選兩種嚎叫,男人面無表情但柔和地說,是的。他轉身走向 “嚎叫室”。這次沒有戴手套。他不知道 “嚎叫室”會給自己帶來什么,是否能堅持住。不安攫住了他,但又必須面對。他推門進去。同樣是厚厚的門,門邊沿是多層灰黑色橡皮。燈光比 “聽聲室”要亮些??繅κ莾膳派嘲l,地面鋪著暗紅色地毯,中間一朵篩子大的紅牡丹,長期被人踩踏,落滿灰塵,認真辨認才能看出。
他回想著剛才聽到的叫聲,抓取每個細節,力圖讓呼叫具有真實性。首先學的是羊叫聲,他張了張嘴,但沒有聲音,他清了一下嗓子,第二次張嘴才發出來,很輕,似乎在試探。聲音很陌生。慢慢地,嗓子好像被打開了,聲音大一些。一聲聲,他感受到羊被捅一刀或烙鐵灼身的痛苦。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只黑山羊,被兩三個男人摁在地上,一個男人把一片亮晃晃的刀捅進他的喉嚨,似乎感覺到那刀片的清涼。他摸摸喉嚨,完好無損,心里寬慰一些。嗓子已經喑啞。他停下來,捏捏喉嚨,學人的叫聲,是那種疼痛的叫,啊——。腦子里出現許多人被棍棒捶打、被刀子捅刺的畫面,都大張著嘴,眼睛和鼻子緊縮在一起。砍殺的人有二三十,他們臉上獰笑著。他出現在他們中間,他和同伴的每一聲嚎叫,都能引出砍殺者的興奮。他的嗓子啞了,發不出聲音,腦中的畫面慢慢消失,他意識到自己是在一個屋子里。有一個聲音說,已到八分鐘。睜開眼睛,他發現自己跪在地毯上,臉捂在那朵篩子大的牡丹花上,眼眶已經潮濕。身邊一片紅,他嚇了一跳,莫不是身上的血流出來了,右手摸一摸脖子、胸口,沒有傷口,心平穩下來。他緩緩站起,身子晃了一下,終于站穩了。他開門出去。外面的世界風平浪靜,連太陽都沒挪一下身。
后來的好多天,他才慢慢領悟到,聽聲是激發出生活里所經受的割傷與砸傷記憶,并讓它們鮮亮,嚎叫是加強它們在身上的感覺,使其滲進骨髓,以便儲藏。
矮胖男子把一張紙遞給他,他接過來看一眼,是那張 “嚎叫單”,右下角有一顆紅色的圓形章印。他晃著身子走近父親,父親像個傻瓜一樣看著他,過幾秒才問: “不咋樣吧?”他說,沒事。他走向老醫生的診室,付了兩百元,取了藥方,再到藥房拿藥。
他和父親當天就回來,到家時已近夜里十二點。本來可以更早一點,可路上停了好幾次。他不得不停下來,因為他的腦子總有狗、羊和人慘烈的叫聲,那些叫聲任憑他怎么驅趕,還是頑固地擠進來。有幾次在轉彎處,面包車差點跟對面的小車相撞,父親的腦袋差點碰到擋風玻璃。“小心點開?!备赣H責怪著,右手緊緊抓著車頂上的把手。 “那些叫聲在腦子里轉。”他解釋說。父親體貼地說:“開慢一點。”為了趕走那些叫聲,他不停抽煙,眼睛直勾勾盯著前面的路。它們就像一群蜜蜂,被煙草味趕走一些。父親右邊窗子大開著,說,連我都受不了這煙味?;氐郊遥淖彀陀指捎挚?,灌了兩杯茶水下去才好一點。
他煮一碗面吃下就躺到床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不知道從哪兒冒出很多煙霧,遮住了整個天空,他和一些人在一個山坡上,子彈都打光了,手里只有刺刀,山下是密密麻麻的敵人向他們爬來。他們沖下山,對方開槍,戰友紛紛到下,他也中了槍,胸口一疼,但能走,身上還有力氣,提著刺刀一個一個戳,慘叫聲像要撕碎他們的身體。很多人圍過來,他身上一齊被戳了好幾刀,身上吱吱疼,也很害怕,疼和怕把他搖醒。一個夢,殺敵之夢。腦子清醒后,沒有一點睡意,看看手機,凌晨四點十八分。他把枕頭立起,背靠上去,被子蓋到胸口。
過了一會兒,他才迷迷糊糊睡去,還好,沒有做夢。
3
他醒來天已大亮,天光從玻璃窗涌進來,把屋子灌得滿滿的。
他從屋子出來,父親用一把長掃把掃著院子,緩慢而有耐心。他問父親昨天拿回的藥吃了沒有,父親說吃了。他洗了一把臉,扛著鋤頭走出院門。
院墻下就是家里的煙地。煙已經烤完,齊腰高的煙桿只剩頂上幾片小葉。從煙葉上散發的焦油味膩膩的,帶著潮氣,比燃燒的煙味還難聞,他皺了一下鼻子。從地頭開始,他一鋤鋤齊根鏟掉煙桿,它們在身后倒成一片,切口微斜。無須太用力,它們就一根根倒了。他一時感覺,那些嚓嚓聲,是疼痛的呼叫。這種疼可能很輕微,輕微到被人忽視。
砍煙桿是在消滅,點豆子是為了生長,可母親的生命卻在點豆時被掐斷。出事的前一年,余如艷在那條埂上點蠶豆,母親也點,每個人都在擴大自己的領地。父親對母親說,讓他點吧。母親說,能收到六七斤豆子呢,況且上埂本就是我們點。鐘平說他太欺人,不能讓著他。事情發生那一年,他二十四歲。
后來余如艷在法庭上供述,開始隔著二十多米相互咒罵,后來他提起地頭母親用來淘溝、鏟草的鋤頭,走到母親身邊,母親不認為他敢用鋤頭打她,還說,你有本事就打下來,被她的話一激,他抬起鋤頭往她脖子上一挖。
鐘平趕到母親身邊的時候,她的五官擠在一起,倒在田埂下,鮮血濕透肩膀和前胸,左手還捏著幾根墜著豆果和綠葉的桿。母親沒送到鎮醫院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余如艷判了十三年,在獄中表現良好,多次減刑,最終十一年后出獄。出事時,他姑娘半歲多,妻子兩年后丟下女兒另謀生路。聽說,那姑娘整整哭了三天。他出獄后,父親跟鐘平說: “太便宜他了,你咽得下這口氣?”他說咽不下。
煙桿繼續倒下去,他砍的似乎是一個個腦袋,嚓嚓聲讓他感到它們身上血管破裂。他的鋤頭慢下來。腦中出現這樣的畫面:狗在撒歡,搖尾,羊睜著溫和的眼睛,轉瞬間,血光四射,哀號聲起,一條條生命躺在地上,心臟下垂,呼吸遲緩。余如艷也會這樣,五官緊縮,身體扭曲,由熱變冷,血液凝結;蛆蟲蠕動,曾經的音容笑貌化為塵土。他停下鋤頭,抬起鋤口,陽光照上去,反射著銀白的光。鋤口薄薄的,還是很鋒利,他伸出拇指,還沒碰上,感覺它已經被切割,想象中的疼灌滿整只手臂,他電擊似的縮回手指,搖搖頭,努力驅趕腦中的疼痛和身體的不適感。
在去安山之前,他沒有這些感覺,鋤頭砍下的嚓嚓聲聽來悅耳,別人的哀號與己無關,似乎隔著千山萬水,還有一些看戲時的賞玩心態?,F在不一樣了,任何身體的扭曲、臉部的緊縮和聲音的哀鳴,都能讓他感到心臟在收緊,血液流速的滯澀,仿佛他們身體的不適快速傳到自己身上來。
太陽鉆進灰云,空氣涼了些。鋤頭繼續起落,很少停,羊、狗和人的嚎叫聲偶爾在腦子里冒一下,每次冒出,鋤頭慢下來。
煙桿快砍完的時候,院墻下的路上有個上年紀的老人背著一個竹簍走過,簍里是四五個青南瓜,身后是一個女孩,手里捏著一把鐮刀。老人是余如艷父親,身后的女孩是他的孫女。女孩比同齡人矮一些,頭發黃黃的,在腦后用一根黑色橡皮筋束著,臉瘦瘦的,顯出青黃,因為瘦,眼睛顯出大來。腳上一雙白色球鞋粘了泥點和污漬,鞋面也破了。鐘平從沒跟女孩說過話,對他來說,她是陌生的。她扭頭看他一眼,眼神涼涼的,似乎含著悲苦。他的心蕩了一下,一團氣似乎在胸口徐徐散開。
“砍煙桿啊?”老人說,臉上露出淺笑,似有一絲討好。
“嗯。”他答。兒子進監獄后的前六年,老人見了他低著頭,也許是愧疚,近幾年會打聲招呼,他含糊應一聲。他想過,一定是兒子要出來,老人擔心算舊賬才想跟自己緩和關系。他便順水推舟,應一聲,讓老人以為兒子出來后沒事;另外,害了母親的是他兒子。他爹是他爹,他女兒是他女兒。
4
晚上,他扛著鋤頭又來到樹蓬下。月亮寬厚了些,公路上駛過的車能看出明顯的顏色,不過,這鄉鎮的夜間公路,車輛很少,更多時候被寂靜籠罩??諝馇鍥觯瑤е⑽⒌那逑恪P∠x發出一片唧唧聲,不知道來自哪個角落。
隨著小蟲的聲音,他的思緒飛揚開來,飛到那個滿室鮮紅的密閉房間,他在嚎叫聲中抽緊、顫抖,室外的人卻一無所知。思緒飛到余如艷上。鋤頭下去,余如艷的五官擠縮在一起,身體像軟泥一樣攤在地上。白血病姑娘一臉愁苦,看到父親倒地,搖晃他的身體,哇哇哭,聲音嘶啞,瘦弱的小手仍死死抓著他的手臂。她隨后的日子,永遠沒有了那個給她洗衣、送她上學的男人。她在陰雨中,孤獨地行走,張眼四望,雨霧茫茫,頭發被雨水打濕,一綹綹粘在臉頰上,一雙破了的球鞋粘了許多稀泥,磕磕絆絆走向荒野的墳堆。離開墳堆,她坐在山坡上,面對迷霧纏繞的遠山嗚嗚哭泣,哭那個永遠回不到身邊的父親。越哭聲音越大,最后變成嚎叫。他的心臟微微收緊,呼吸也緩滯了。
公路上駛過一輛小車,響聲驅散了他腦中的畫面。
一片黑云在移動,擋住月亮,四周暗下來,公路上如果有人走動,只能看到黑影。大約過了十分鐘,黑云過去,月光再次現身,鋪展到路面和屋頂上。
一個女孩的哭聲傳上來,柔弱而纖細,一縷風就能把它吹走,仔細聽是從公路下的院里傳來的。接著是一個男人輕聲呼喊 “小寶”的聲音,后面的話聽不清,但可以聽出是那個男人在說話。女孩還在哭,男人柔聲安慰,聲音輕軟、甜馨,像個女人。
哭聲漸漸平息,院子里傳來踏踏聲,是腳步輕跑。 “小寶,好不好玩?”院子在低處,一股風把男人的聲音送上來。 “我學狗叫很像,你聽聽,嗷,嗷,嗷。”是狗挨了一棍的叫聲。如果他現在出現在面前,我會不會把鋤頭往他脖子上砍下去。他垂下頭,不能確定。
男人牽著女孩在院子里慢慢走,嘴里還在哄逗著孩子。 “他會不會出來?”他暗自說,看看手機,時間到了九點五十五分。他起身,扛起鋤頭離開樹蓬,向公路走去。腳步很快,像在逃跑。
他順著公路往下走,進了田間小路。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是從余如艷家那個方向來的?;氐郊?,他把鋤頭靠在屋檐下北邊墻腳——這是它常待的地方。父親半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見他進屋,坐直身體,問他咋回來得這樣早?他說他可能不會出門。過了幾秒,他問咳嗽減少了沒有,父親說少了,胸口不像以前辣疼。
“你要記著你媽是怎么死的。”父親說。他說記著呢。
“我再年輕十歲,用不著你動手。”父親說。他還沒見過父親做過一件激烈的事。給他減十歲,會不會真的去做,難說。母親生前常罵他,說他膽小怕事。山林被占,對方說,村委來量時沒量夠,所以要挪出一米。母親讓村主任去看,村主任說,量的時候多一點少一點在所難免,不要計較,可對方就是不讓,主任沒再說什么。父親跟對方吵,最后說: “你等著?!睂Ψ降故堑戎?,他卻遲遲不去。母親見父親沒有行動,連夜把對方石頭砌的地界往外挪了一米,白天手提一把殺豬刀守著,守了三天,對方來跟她吵,罵她母豬后離開了,從此,偃了旗息了鼓。
在鐘平看來,父親和母親年輕時也許感情很深,但被歲月漂洗,不說有多厭煩,至少已經暗淡無光,再加上父親僅停留于威嚇的性情,是否能為母親去處理余如艷,他始終懷疑。
夜里,他又做了夢,在一個山坳里,捆綁著一群穿著軍服的人,在地上跪成兩排,兩個瘦瘦的黃頭發高鼻梁的軍人各提一把長刀,像砍葫蘆一樣,向跪著的人頭砍去。還沒被砍的人發出哭喊聲,曾露出獰笑的嘴扭曲如破瓢。但兩把長刀并沒有因為哀號而停止,反而迅速摁滅那些叫聲。醒來,身上沾滿汗水,黏黏的,連床單也濡濕了。他有點厭煩,不知道為什么總是做關于戰爭的噩夢,仿佛自己曾上過戰場,曾經歷血雨腥風。
5
他又來到地里砍煙桿。天空布滿灰白的云,太陽在云里被收了金光,成了失血的白月亮;空氣溫溫的,即使是輕巧的勞動,也容易催出一身汗。嚓嚓嚓,周圍除了呼呼的風聲就是鋤口割開煙桿的聲音,他身后一根根煙桿倒伏在地。往后,它們被太陽曬著,被風沙吹著,一天天失去水分,變黑,變干,最后成為蟲子的家,成為燒飯的柴。
他停下手中的鋤頭,長長嘆一口氣,手掌在額頭上揉了揉,似乎要驅散煩人的思緒。他仰頭看看天,又低頭看腳下,一只螞蟻順著撲滿灰塵的褲腳爬上來,手指一拍,掉落到地上,他抬起腳想踩下去,最后還是把腳放到一邊。他繼續砍煙桿。鋤頭砍了好幾塊地的煙桿,有點鈍,好多天沒有磨它了。
遠處傳來啪的一聲響,他停下鋤頭抬頭看,一百米遠的地邊,有兩個男人一人趕著一頭黃牛向這邊走來,一人扛著犁,另一人扛著耙。細看,扛著犁的是馬華,手里捏著牽牛繩拍打牛屁股,走在后面扛著耙的是余如艷。不曉得是誰幫誰干活。余如艷坐牢前,馬華就和他處得好,收谷犁地互相幫襯著,殺年豬也來往。這馬華,以后別跟他來往,鐘平心里嘀咕了一句。他腦中回響起馬華少年時候殺豬般的叫聲。那件事后,馬華的生活平靜流淌,仿佛累了,需要幾十年的調養,大概后面的日子,還是這樣。
兩人離他二十多米,他低頭砍煙桿。 “鐘平,今年烤煙賣了不少錢吧?”馬華的聲音,他直起腰說不多,也就兩三萬。馬華說不錯了,隨即問他帶父親去安山看病沒有,他說去了,拿回兩包藥。余如艷向他淺笑一下,沒說話,他沒搭理,還是冷著臉。
在他的記憶中,余如艷很少笑,臉像一塊鐵板,眼珠子一睖一睖的。現在卻笑了。臉一笑,人就軟和了。他想起余如艷在院子里牽著女兒叫著小寶小寶的情景。
他們走過去了,他仍站立著。母親脖子上汩汩流淌的血,緊閉的眼睛,永遠長眠,而他,只坐了十一年牢,毫發無傷地回來了——余如艷也會嚎叫、流淚,那個帶著母性的聲音,還有那個瘦弱女孩的哭泣,一生都在哭泣。他緊緊抓著右耳上的頭發,一下一下撕扯,似乎要把它們拔下來。
西邊群山,籠罩著青藍的氤氳,最遠的那座山后是另一個省,那個省有一部分沙漠。這里到處都是山,村莊就如布片一樣鋪在山坳里,一眼看出去,山就堵在面前。要走出這些山,得依靠彎彎折折的狹窄公路,父輩的很多人,看到重重疊疊的山就退卻了。他想到母親手里的那一把蠶豆稈,他不知道她在地下是否還牽掛它。
他看看身后躺成一片的煙桿,有點難看,放下鋤頭,彎腰把它們收攏,抱到上地埂靠著。他留意著腳下的煙樁,不讓它們絆到。馬華和余如艷已經走遠,看不到了。身上有微汗,他坐在地邊的一個石板上,掏出煙來抽。余如艷為什么要對自己笑一下呢,是表示友好,還是嘲笑,笑自己不敢動他?不會,他應該知道自己對他的恨,猜想到會搞他,便用笑來軟化他。這是求饒,是示好,看來,他也怕死,怕被人搞。他對著余如艷消失的方向獰笑一下,摁滅煙頭,起身拍拍屁股,繼續把煙桿收到地埂上靠著。
6
太陽在西邊山頂上空,把光芒斜斜射下來。他在院子里用鋤頭砍去石榴樹多余的枝杈,綠色的枝條落在樹根旁,鋪了厚厚的一層,樹干上的切口顯出新鮮的米黃色。鋤口鈍了些,粗一點的枝杈得砍兩次。
褲兜里的手機響了,他放下鋤頭,掏出手機,一個陌生的號碼。他喂了一聲, “鐘平,我是余如艷?!睂Ψ秸f。他問什么事,語調平靜,但硬還是從平靜中刺出來。
“我想跟你說說過去的事,在公路上邊的果林里,你能不能來?”語調平和,是商量的口氣。也許是偽裝出的親切,包括地里做出的笑,只是想讓我放松警惕,他想。
“好,我去。”他說??赡芟胱鰝€了斷,不想把日子過得像走鋼絲,他都主動出擊了,我還猶豫什么,看看他要耍什么把戲。他換上一雙黑色的球鞋,鞋帶重新勒緊,拿了一只電筒,走到屋檐下,抓起靠墻的鋤頭扛在肩上。父親從廚房出來,問他去哪兒,快吃飯了。他說出去一下,讓他先吃。父親問去干什么,他說肚子不餓,去地里走走。他不想告訴父親,告訴他也幫不了,可能還會勸自己這人毒得很別去送死,也許會叫一兩個人跟他去。不去和找幫手都顯得窩囊,窩囊一次,別人就想把它接連送給你,像帽子一樣,以為你愿意戴。最好自己解決,見機行事,何況,手里還有一把鋤頭。
他沒有走村中的小路,而是沿著水塘邊往東走,從田間小路上去,到了公路。太陽靠近西邊起伏的山頂,與山頂相碰的一刻,一定血光四射。他從夜間蹲守的樹蓬旁小路上去,走一百多米就是果林。樹木稀疏,散布著大大小小的石頭,有平地,有淺溝,灌木叢生,溝渠邊一尺多高的草在夕陽中顯出金色,來一陣風,晃了晃,安詳而舒泰。它們看不到人生活的樣子,或者無心理睬,他想。鐘平遠遠就看到余如艷,他站在幾棵梨樹圍著的一塊平整的地上,手里什么也沒有,也許,對付鐘平的東西可能放在身上。西邊的彩霞殷紅,如慘烈的戰場。走的是緩坡,他微微有點氣喘,也許是將面對的事引起的。他放慢腳步,盡量讓氣喘平靜,不想讓對方看出任何貌似心虛的跡象。
他走進平地,向余如艷走過去。余如艷穿著灰夾克藍褲子,褲子的膝蓋處發白起毛,黑色運動鞋的鞋面脫了皮,鞋帶粘了幾根干了的金針草。顴骨高聳,眼眶深陷,狹窄的腦門橫著淺淡的條紋,淺笑著,手沒有放進衣兜。鐘平面無表情,離余如艷三米遠停下腳,把鋤頭放下拄在地上。即使他露出猙獰面孔,鐘平也不想硬碰,但面上的硬還是掛著。
余如艷看一眼他手里的鋤頭,“十一年前的事,我對不起你媽,對不起你家,我是徹底的錯了,叫你來就是想跟你道歉?!彼f時低下頭又抬起。鐘平沒說話,手緊緊按在鋤頭把的頂端。 “為了表示我的誠心,我向你跪下?!彼还虿豢模劬粗掷锏匿z頭。
他還是沒有說話,臉色依然硬硬的。太陽被山頂銜著,天光暗了許多。
“如果你還不能原諒我,那你就把我當成一條狗?!彼f完,嗷嗷叫起來,然后是狗腦袋上打了一棒的叫聲。聲音變了,帶著血絲,帶著身體遭受到的劇烈疼痛,嗓子像快要被撕破。這是他在安山聽到的狗垂死的叫法,雖然不太像狗聲,但那種疼痛還是被他喊叫出來了。他停了狗叫,變成人的叫聲,啊——,被刀捅的聲音,身體趴在地上,叫聲回蕩在上空,纏在果樹枝頭,久久不散,似乎要永遠掛在上面。鐘平的心臟又有了那種被抽緊的感覺,似乎身體的疼痛記憶被喚醒。按著鋤把的手松了些。余如艷大約嚎叫了兩三分鐘,停下來。太陽似乎被他叫落了,完全沒入山后。
余如艷站起來,叫聲抽空了腦中的氧,身體微微晃一下,腦門的皺紋更深了,目光疲軟,臉色暗淡,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如果以后他不會哀號,忘記哀號,自己可以讓他真實體驗一次,到陰間里牢記到永遠,后悔到永遠,但鐘平不想告訴他這一點。鐘平看向左側的溝渠,青草在晚風中搖曳,平和安詳。他放松表情,淺淺地問: “你姑娘的病好一些了嗎?”
余如艷笑了一下,似乎為自己的嚎叫收到效果而高興: “好一些了。醫生說,要一年后才能完全恢復。”他又說: “聽馬華說,你帶大叔去安山看過病。大叔好些了嗎?”他微微點了頭,嗯一聲,隨即問: “你去過?”他低頭默然兩秒,抬起頭說去過。
夜色開始彌漫,他抬起鋤頭扛到肩上,往山下走,摁亮手電。路凹凸不平,得小心腳下。他有些輕松,又有點失落,似乎還不圓滿。流血的脖子,漸漸變灰的臉。他眼里含著淚水。
回到家,走進廚房,父親彎腰把燒壺里的水灌進暖瓶,然后給他熱冷了的菜。他去堂屋,在一個杯子里放進茶葉,去廚房倒進滾燙的水。他把茶杯放到飯桌上,問父親安山拿的藥吃完沒有,父親把一碗閃著油光的腌肉端到桌上,說只剩一天的藥了。他說后天帶他再去安山拿藥。父親說可以,這藥有效,一天最多咳兩聲。
他舀一碗飯坐到桌旁,扒一口進嘴,慢慢嚼著,目光盯著碗里潔白的飯粒,腦中閃過母親手里的那把豆。后天到安山,他想讓父親去密閉的“聽聲室”和 “嚎叫室”,他的嗓子應該不會受多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