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文榮
黎明時分,天地間呈現出一片雨蒙蒙的景象。我像往常一樣按時起床,走出臥室來到客廳,打開門,一股子君蘭花的清香撲鼻而來。這是我家的君子蘭,初次開花,是三年前我教過的一位女生送我的。我仔細檢查昨晚從書堆里翻揀出來的幾本書,包扎好,然后打開窗子,看了看天,雨稍微小了些,霧也跟著消散。半小時后,天亮了,雨歇了腳。我拎起捆好的書,扛在肩膀上,出了門,就急急忙忙地向遙遠的杏花村走去。
我扛著書憂心忡忡地穿過街心,經過鎮醫院大門口,耳畔仿佛聽到那撕心裂肺的叫喊聲: “老師,我想讀書!老師,我想讀書!”
我踏上往東的一條鄉村公路。不久走上一段奇險的掛壁公路。向下俯瞰,頭暈目眩。路面與谷底大約五六百米,上方的懸崖峭壁,隨時會有落石滾下來,能否通過這段路得靠運氣。我眼前路面上就有幾塊磨盤大的石塊,看樣子是昨夜落下的。我放下書,躬著腰把石塊移到路邊。我揩揩額頭上的汗,又拎起書扛在肩上,繼續往前走,腦海里不時想起了杏花村的學生:每逢周末,學生放學回家必須走過這里,若遇到危險,他們就會奔跑,一跑,書便從書包里滑出,啪啪地散落于地。我聽說三年前的那場災禍就發生于這段掛壁公路上,那女孩好悲慘啊。她,正值豆蔻年華,懷揣著夢想,遇到突如其來的災難,怎能不讓人扼腕嘆息!
我終于走完了掛壁公路,沒想到要走一段下坡路。我來到谷底河邊,四周都是群峰聳立,一條20米見寬的小河擋住了我的去路。河水嘩嘩地流淌著,泛起銀白色的浪花。河的上游不遠處矗立著一座橋。河下游兩岸各栽著一根3米高的大碗口粗的圓木樁,木樁頂處各吊著一個汽車輪轂。“唉,今天真倒霉,過不去了。”我哀嘆著說。這個時候,我的腳也發麻,不知怎么辦才好?
這時,對岸有一個身材魁梧、臉色黝黑的老頭,他手握一根丈把長竹竿,撐著一葉扁舟箭一般劃過來。
“你要過河?”
“是的。”
“上船吧。”
我把肩膀上的書放下來,用手提著,小心地上了船。小船左右晃動,急得我趕緊放下書,兩手緊緊地抓住左船舷。 “別怕,抓緊就行。”老頭說完就用竹竿猛地往岸邊石塊上一點,小船立刻轉身沖向對岸,驚飛了一對正在河邊戲水的野鴨。
船在岸邊停下來。我下了船,遞上錢。
“別,別,別這樣。我從來不收錢,收錢會壞了規矩的。”老頭急急地說。
“老伯,這怎么行!沒有收入,你怎么生活!”我再次把錢遞給他。
他急忙用手推開,說: “我干這行已有30年了,還沒有收過錢呢!嘿嘿,你順著這條公路往上走,路的盡頭就是我們杏花村。”說完就掉轉船頭向對岸劃去。
“我們下午見。”老人把船劃到河中央后回過頭說。聲音從河面隨風飄了過來,還帶來一股淡淡的杏花香。
我開始沿著 “之”字形的盤山公路往上走,心里老是惦記著她。她是否還記得我的囑托?她康復得怎樣?
這時,我抬頭仰望一線天,東山的旭日探出頭來,瀉下萬丈光芒,驅除了深山巨谷的昏暗。野花無聲無息地,散發出陣陣清香。鳥兒們在樹林里喧鬧,弄得春天的清晨不得安寧。走著走著,對面的山崖處,清爽的山風送來一曲山間小調。
誰家的妮子呦
你好漂亮呀
你生在春天呦
你長在杏花下
誰家的妮子呦
你好苗條呀
婀娜的身姿呦
像是一枝花
……
這山歌聽起來很悅耳,很解悶。“好峰隨處改,幽徑獨行迷。”我不知不覺走到坡頭。
我佇立在杏花村村頭瞭望遠方,任憑清風吹拂著我的臉,陣陣清香撲鼻而來,身后就是杏花村。我怔住了,哇塞!我平生沒有見過那么大的村寨,東西長約5公里,南北寬約3公里。村北倚著杏花山,東南西三面皆是斷頭崖。五六百戶人家的村子就坐落于杏花山山腰。茂密的杏花林里隱藏著一幢幢青磚瓦舍。時值陽春三月,杏花怒放,把整個村子染成潔白色。再仔細看,村間道路鋪成 “井”字形,村子正中有一個較大的廣場,廣場中間有一個六角涼亭,涼亭內擺放著一個大理石做成的圓桌。圓桌西面有個半畝見方的池塘,微風吹過,波光粼粼,美不勝收。
“老師,您辛苦了。”我走到廣場中央的涼亭前,忽然看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姑娘端坐在圓桌邊。披肩的秀發沐浴在晨曦中,瓜子臉上鑲嵌著一雙黑珍珠似的大眼睛,微紅的臉頰透著青春少女特有的紅暈,一對小酒窩笑起來更加迷人,穿一套上白下花的連衣裙,手里捧著一本書,笑容可掬地望著我。
“啊,啊,是你。”我走進亭子,結結巴巴地對這位花季少女說。說完后我把書卸下來放在桌面上,然后坐在她對面。她手里握著一本名叫 《花開的聲音》的書,幾本雜志整齊地放在桌面上,亭子的欄桿上斜靠著一副拐杖。晨風送來濃郁的杏花香,片片杏花飛舞著落到她身后的池塘里,有只大白鵝帶著它的妻妾在水里戲水,一群乳鴨嘎嘎嘎地叫喚著從池塘岸邊依次躍進了池塘,無數的蜜蜂嚶嚶嗡嗡在杏花樹上鬧春,山頂不時傳來“咩咩”的羊叫聲,這就是杏花村的清晨景致。它歡快平和而賦有詩情畫意,只可惜我不會吟詩作畫,要不然,這樣的美景怎么能輕易放過呢!
這女孩叫林杏兒,家住杏花村。記得上初中的第一天,她送給我一盆君子蘭。可能是我管理不得法,前兩年一直沒開花,昨夜才開花。一星期后,林杏兒在來上學的路上出事了。當時天還下著毛毛細雨,她和小伙伴們行走到掛壁公路時,不幸遇上落石,可憐的林杏兒被落石砸傷了一條腿。其他小伙伴急忙把她背到醫院,生命倒是保住了,但她已截肢,從此出入不便,只能拄拐杖。出院的那天早晨,我在鎮醫院門口把她抱進車里時對她說: “你回家安心養病,我會不定期的寄書給你,你一定要堅強,三年后的今天我會來看你。” “嗯。”林杏兒眼里噙著傷心的淚水,點點頭。開車時,她突然把手伸出窗外,緊緊抓住我的手,流著眼淚說: “老師,你不要我了嗎?嗚嗚,我要讀書!嗚嗚,我要讀書!”所有在場的人無不為她垂淚。
以后的日子,我不知她怎樣度過。去年,我從家里的藏書中挑選出幾本書,委托本班的學生帶給她。記得第一次寄給她的書是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西游記》 《水滸傳》 《三國演義》 《紅樓夢》 《中國通史》和 《上下五千年》,以后寄了什么書我已記不清名目了。我還囑托我正在讀大學的女兒寄些書回來,我托人把書全寄給林杏兒。
林杏兒再也沒有走出杏花村。她家命途多舛,可以說是禍不單行,倒霉的事接踵而至。她回家休養半年后,父母雙亡,據說父親因救村里一個小男孩被洪水無情地沖走了,母親因患乳腺癌去了天堂。這樣,她與80多歲的爺爺生活在一起,爺孫倆相依為命,生活上遇到的困難由村子人幫助解決。
又一陣大風吹起,潔白的花瓣紛紛落下,一股濃郁的芳香沁人心脾。我見她精神面貌很好,根本看不到一點憂傷頹廢的樣子。我的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地了。
“老師,謝謝您來看我。”她說著,雙手扶著桌邊,艱難地站起來,又微微彎腰向我鞠了一躬。我急忙扶住她。 “快坐下,快坐下,小心動著腿。”我趕忙說。
“老師,我感謝您帶給我這么多的書!我決心多讀些書,來報答您。”
“你好好地生活就是一種對我的報答。”
“嗯。”
“你爺爺他還好嗎?”
“很好,他現在還在河邊渡船,說不定他吃中午飯時會來見您。”
“啊,我明白了,原來渡船的老人就是你的爺爺。”
“我受爺爺的影響比較大,他是改變我的人生軌跡的人。如果沒有他,您恐怕見不到我了。”她有點悲傷,兩手翻弄著書本,臉色漲紅起來。她慢慢向我講述她爺爺的故事。
林杏兒說在她母親下葬的當天,她悲痛欲絕,覺得活著沒有什么意思,于是就拄著拐杖,踉踉蹌蹌地走到村南的懸崖邊,剛要下跳時,背后伸出一雙滿是老繭的手把她緊緊地抱住,接著一陣訓訴聲,她已昏昏沉沉的。爺爺背著她一步一步地走進了杏花林。
1981年,她爺爺到村外拾了一麻袋杏果種在自家的菜地里。 “這老頭子怕是要瘋了,自家的牛不放,倒來幫別人栽杏子,你圖什么!”村子里有人這么說。爺爺每當聽到這些閑言碎語,只是 “嘿嘿”地笑幾聲。
爺爺托人買了條船,買回的當天沒有拉到家,而是放到山下小河里,3天后在兩岸各栽上一根碗口粗3米長的木樁,兩樁各釘上釘子,系上根皮條,掛著一個車輪轂。開始的時候人們也不知它的用途。一切準備就緒后,他開始擺渡河岸兩邊的人。他開船時動作嫻熟,很有安全感。30年來坐船人從未出過事。那時手機還沒有普及,爺爺在家里不能判斷是否有人要渡船。過往的人就撿起一個鵝卵石,當當地敲著車輪轂,爺爺聽到當當響就會立刻下山。從開始渡船的第一天算起到現在,足足有30年了。
“爺爺是個閑不住的人,沒有人過河的時候,他還在房前屋后養起蜜蜂。幾年后,蜂箱數量多達百箱。自從我家養了蜜蜂后,經濟收入上了幾個臺階。也還清了各種債務。每年晚秋,村子人各家各戶都來摘杏子,杏果包裝好后用車拉到河邊,等著爺爺用小船把杏果運到對岸。爺爺免費運送,說什么也不收半文錢的運費。久而久之,大家也習慣了,來去很方便。由于爺爺對人和藹,坐船又不收錢,我家有困難,大家也都愿意幫忙。10萬塊的醫藥費都是村子里人湊給的。他們也沒說要我們還,但是,鄉鄰的心意我們領了,錢嘛,我爺孫倆一定要還。去年,我家賣蜜的錢和賣杏的錢加起來,已把10萬塊錢還上了,現在生活不成問題。我們村的那些大學生,他們也時常送書來,我家的書架已經放不下書了……”
我看了表,已是10點半。我望著杏林,陽光悄悄地從樹稍瀉下,煦暖的春風習習吹來,杏枝隨風飄舞,落下一地花瓣,地面閃動的光影,像是落地的碎金一樣熠熠生光。嗡嗡鬧騰的蜜蜂在這時好像更多了。沁人心脾的杏花香使得那紛紛到來的游客們大聲驚叫起來。
林杏兒講到這里停了下來。一縷陽光從杏樹梢斜射到她的臉上,她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她微微一笑,說: “老師,今天是我爺爺最后一天擺渡了。”聽她一說,我猛然想起今早過河時上游有一座新橋,橋面上還鋪著些稻草。
“噢,原來是這樣。”我說。
“明天就要通橋了。我爺爺再也不用去擺渡了。”她激動地說。
“是阿!他早就應該在家里頤養天年了。”我感嘆道。
“可他不服老呀!他會找事做,聽說他要義務照管這片杏林,負責村外的環境衛生工作。”
“有報酬嗎?”
“這倒沒有。爺爺說,村里人對我們家好,我們也要為他們做點事。鄉里鄉親的要什么錢呢?我也被爺爺的事感動了,發誓要好好的生活。多看些書,有能力的話為村子盡一份力。您知道上山坡時聽到的歌曲是誰寫的嗎?”她驕傲地問我。
“不知道。”
“是我寫的。它叫 《妮子》,被村里的姑娘們傳唱了兩年多了。說完,她就哼唱出幾句起來。
誰家的妮子呦
你好漂亮呀
你出生在春天呦
你生長在杏花下
……
“你近期看了哪些書?”我輕聲問道。 “我看了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 《林海雪原》,還看了些雜志,從雜志中了解到張海迪的事跡,是她的精神鼓舞了我。我雖然現在失去了一條腿,但絲毫沒有影響我奔向理想的前進步伐,我有足夠戰勝困難的勇氣和決心,像我爺爺一樣,堅強地活著。
我們正說得起勁,身后閃出一個高大的身影,只見他左手拎著一個土罐,右手端著一個紙盒,露出一副慈祥的面孔,輕聲說道: “杏兒,這就是你的老師吧?”
“是的,爺爺,就是經常寄書來的老師,他今天是專程來看我的。”
“啊,是這樣?謝謝您了,老師!”說完,略微向前鞠了個躬,然后在我旁邊的石桌凳上坐下來。他放穩土罐,從盒子里小心地取出3個玻璃杯子,扭開土罐蓋子,抱起來,對著杯子依次盛滿淡黃色的蜂蜜。 “請老師嘗嘗我家的蜂蜜,不成敬意。”說完端起杯遞過來。
我趕緊接住,用鼻子聞了聞,一股香甜的氣息撲鼻而來。我禁不住誘惑,輕輕嘗一口,美滋滋的。他遞給孫女一杯,自己留下一杯。三人端坐在這涼亭里慢慢品嘗著蜂蜜。在這杏花飄香的季節里能夠與自己崇敬的人坐在一起品嘗蜂蜜,不也是人生中的一大樂事嗎?
我們談了許多事,包括對今后的打算。我說我明天就要退休了,今天下午要趕到縣城辦手續。爺孫倆再三挽留我,但我執意要走。
爺爺送我下山,來到河邊,只見他老淚縱橫,指著橋說: “明天就要通橋,我也不用來撐船了。”說完強忍著淚水,轉身慢慢地把河邊木樁上的車輪轂解下來,猛地丟進船艙里,發出 “咣當”的一聲,小船微微地晃動起來。
我上了船,回望身后的杏花山,心潮澎湃,那小姑娘頑強地與命運作抗爭的精神深深地打動了我,今天我有幸成為他人的最后一位船客,明天我又何嘗不是別人的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