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合眾
東方魚肚白,穿透二樓閣樓窗戶蒙著的舊報紙,穿過薄薄的窗紗。將醒未醒的夢境,也鍍上一層薄薄的紗,在眼簾前,一層層撕扯不盡。
窗外的聲音越來越嘈雜。緊箍咒一般,指桑罵槐,鋪天蓋地,砸得那些被點名的事事物物坐立不安,最后只能一個翻身,起身了事。
屋后籠舍中的公雞、母雞們是第一撥被罵的。“太陽都曬屁股了,也不知道打鳴?!薄百v骨頭,夜里又不知道把雞蛋下在哪個窩里?!薄俺允裁炊奸L不快,怎么不學狗一樣去吃屎”……凡此種種,罵得公雞們終于“喔喔”叫起來。母雞們,則羞愧地“咯咯噠”“咯咯噠”帶著小雞們自行去田里覓食,遠遠避開這個我們都喚她做“二姆”的老婦人。
院子里的大黃狗,剛受點名表揚,緊接著就遭殃,“天天趴著跟條死狗一樣,屎吃不夠嗎?”大黃狗突然“嗚嗚”叫起來,顯然是挨了一腳,哀號著竄出院門。
緊箍咒又開始對準院子豬圈里的幾頭豬。嘩啦啦倒豬食的聲音中,夾雜著幾聲響亮的拍打豬腦袋聲音。罵聲倒聽不清楚,越來越輕,終至無聞。十來分鐘后,無一例外,尖厲的聲音再度響起。
這一回,一樓大廳躺在竹靠椅上的二爸終于躺槍。“天天挺尸,你怎么不詐尸,牛繩都拖在牛糞里頭你看不見嗎?”“干草也不知道多放一捆,要餓死牛,你自己去犁嗎?”“猴手不能搓面,怎么有你這號人!”一片咒語,霹靂烈火,炸得二爸嘟嘟囔囔的幾句辯白,好比是驚雷中的風聲,渺不可聞。
既然如此,我們也躺不住。掙扎起來,推開窗,清晨鄉間的風,帶來這個季節四野的氣息。近處水田里的稻谷谷穗飽滿,漚得松軟的根莖,是淡淡的腐草味;半山的梯田西瓜剛剛收完,新翻的泥土,是青草根裂斷的甜腥味;山坡上的蕨草,割倒整齊地依山勢碼放,是密匝匝的草根味。諸般氣味,如細碎的土豆、番薯、米糠這些佐料,混進一大桶豬食中,渾然不可尋。
院子里,二姆正揮舞著掃帚。鋒芒所及,螞蟻、蟋蟀、青蟲、蚯蚓……一個個被罵得狗血淋頭,四散著遁去。被喚為“猴手不能搓面”的二爸,已經一身短打,扎著一把柴刀,在一片連珠炸響的罵聲中,飄然出門。
不是農忙時節,二爸是個自學成才的手藝人。跟二姆定義的“猴手不能搓面”笨拙形象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不到兩壺水煙工夫,二爸就拖著一大捆十幾米長張牙舞爪的毛竹進了院子。院子中已經被二姆清掃出一塊平地,連只螞蚱都沒有。二爸扔下毛竹,就中使勁拽出一根毛竹,快速用柴刀劈去招展的爪牙,最后留半米一簇枝葉,手起刀落,齊頭削去。我們這些早起的娃,便在完工后,將劈下的枝枝葉葉收攏起來,晾在院子里,曬干后成為頂好的柴火。
大毛竹成了長短一致的竹竿,堆疊在二爸腳下。這個時候,二爸便坐下,居功一般看一眼二姆,自顧拿過自制的水煙壺,填水煙,點火,咕嚕咕嚕,吞云吐霧,完成這早起最后的儀式。
接下來,庭院之中,就是二爸一個人的舞臺。那些毛竹被銼刀磨去竹節處棱角,爾后鋸成各種長短的竹段,擺了一地。至此,二爸開始真正的表演。鋒利的篾刀,如二爸的手指,橫挑豎抹斜劈,飛快地在竹上跳動。這種賞心悅目,讓我后來讀到“行云流水”“勢如破竹”這些成語,眼前馬上閃現那把靈活的篾刀在竹的紋理間走過的噼啪聲。很快,那些竹段都成了竹片,最外層堅硬的綠皮,二三層逐漸柔軟的青皮,依次擺開,形成一個圓形的弧,弧的圓心就是端坐在小竹椅上的二爸。
放下篾刀,二爸照例看一眼趕豬罵雞的二姆,再操起水煙壺,邊呼嚕嚕吸著,一邊廂竟然順著二姆的罵聲,笑哈哈地幫豬啊、狗啊、雞啊、鴨啊辯白幾句,諸如“雞蛋當然都下在雞窩里啦”“吃屎長不大的啊”之類,氣定神閑,頗有戲臺上唱空城計的諸葛之風,把二姆激得氣急敗壞,又投鼠忌器。
如此這般,炫技的時候就來了。那些長短、粗壯不一的竹片,紛紛在二爸手上,變魔術一般曲折翻覆,“百煉鋼成繞指柔”,或成籮筐,或成簸箕,或成各式淘米籃。就是完全不中用的竹節,經過二爸抽絲拔節,幾輪點化,也成蓬松結實的竹刷,各得其所。這個過程,對我們而言,一如看唱空城計的老生,一開始聽得新鮮,眼見得總是咿咿呀呀的唱啊唱,終于慢慢失諸枯燥,漸漸顧自走開,剩下二爸在院子中自娛自樂。
一些時日過去,院子里堆疊起各種成品。鄰居走過,不免問個價,二姆嘹亮的聲音開始從院子中躍出,響徹村子上空。市集上賣一塊五毛錢一擔的簸箕,給鄰居自然一塊兩毛錢就足夠。兩毛錢的竹刷,也就隨手免費添送一個。這邊廂價錢優惠,那邊廂又喊得全村人都知道,讓得了好處的人氣得牙根癢,順著墻根走,恨恨罵一聲:“當年怎么沒把你這資本主義尾巴割干凈!”
趕集的日子一到,我們七手八腳幫忙著將這些筐啊、籮啊、簸啊、箕啊搬上板車,由二爸拉到集子上。不過一天光景,一兩個月的精細工夫全部散入千家萬戶。換來的是些柴米油鹽,還有不知道被二姆藏著掖著去哪的細碎票子。
一年鎮子里有兩回趕集,我們便陷在一年兩度的輪回中,看二爸在“猴手不能搓面”的數落中,出門砍毛竹,在院子中破竹、曬青、編織,唱空城計,最后又剩下個白茫茫庭院干干凈凈。
這么過了許多年。
毛竹砍了,竹筍又破土而出,一兩年光景便長得烏青發亮。屋后一大片竹林,風來嘩啦啦響個不停,也夠二爸舞刀弄棒一輩子了。村子卻迎來一輪舊村改造。舊庭院紛紛被推倒,所有的民房都集中到村口水泥路的兩側,裸露在驕陽里頭。房前屋后大片的毛竹林被挖土機連根掘去,填埋下一大片青磚碧瓦堆,號稱是千畝農田改造。在“農保地換宅基地”的魔法中,七老八十的二爸突然直接面對手藝人的虛無之陣。
有一回,老人家突然生病,不能喘氣,拉到縣醫院吸氧。我們去醫院看他,第一次握著那雙瘦骨嶙峋的手,才發現上面斑斑駁駁,如大榕樹的樹根,結滿了疙瘩。病房里一堆人,聊到竹林,聊到當年的竹編手藝,就看老人家兩眼放光,卻沒辦法說話,揮舞著雙手,青筋暴露,亦如竹節。
二姆在病床邊嘆口氣,終于低聲說:“都老了。猴手不能搓面,哪里還想得起什么竹編!”
吸了幾天氧,二爸居然完全康復。我們帶著小孩子去老家看他,趁著二姆不注意,二爸竟然隨手遞給小朋友一個小小的蛐蛐籠。也不知道從哪里找到的竹子三四層處的青皮,柔軟如箬葉,圍成個菱形籠子,晶瑩剔透。菱形某邊,有個二指寬小口,口上還配個小門,可以開合。頂部有三四處小長方形小口,可以投放食物。從菱形兩端,還細心地用了細竹絲,結了個小小提手。有天窗有門,簡直是蛐蛐的高端別墅。小朋友樂得提著蛐蛐籠,哇哇叫著說要去捉蟋蟀,奪門而去。
一時間,我們都不說話。歲月如梭,時間之流中,我們仿佛突然溯游而上,回到很多年很多年前的那個清晨、那個院子。東方既白,萬物生長,我們推開窗,晨風中盡是青草、泥土的氣息。院子里,二姆正怒沖沖罵著還沒睡醒打鳴的公雞。院子外,修竹如簇,正在“沙沙沙”,搖著自己的葉子。
二爸舒展身子,搓了搓手,靜候著那句罵聲響起。
六叔半路出家,當了屠夫。
當屠夫前,六叔是個蹩腳農夫。被幾畝薄田折騰得整天嗷嗷叫。天氣尚未冷起來,就早早窩在家里準備過農閑日子。被六嬸叫罵起來,帶著我們本家幾個被拉壯丁的半大小伙,去后山坳山地種豆子。
無非是三四分旱地,斜插在兩座山梁中間。一側是山坡小路,蜿蜒而上,青石板被踩得油光發亮。一側是十幾米高山澗,澗底長年少水,鵝卵石層層疊疊。山間小水庫的水無法引到此處灌溉,這一面坡地,只好種一些靠天吃飯的作物。晌午上山,幾個人每人認領一壟地鋤過去,翻地,再將一塊塊翻起的凍土敲碎,將雜草連根揀出,順手扔下山澗去。這樣完全翻好地,已經是月色朦朧。露重霜沉,寒鴉“哇哇”叫著投向遠山,身后的五六壟地,似白色巨蟒伏在山間。累且餓且涼,又加上些許無來由的恐慌,我們恨不得趕緊扔了鋤頭下山回家。
這時身前突然傳來六嬸尖厲的罵聲。兩個大人邊刨坑邊放豆種,已經快我們好幾個身位。也就一個恍惚間,那刨坑的小鏟子不見了?!昂煤玫溺P子,拿手上你都能弄丟!”六嬸差不多是在破口大罵,“做個鬼,你都看不住香爐。”那聲音,如匕首如投槍,如我們課本上正在學的魯迅的雜文,四面八方刺向六叔,恨不得將六叔扎成個刺猬。遠山不知名的大鳥,亦“嘎”一聲撲啦啦驚起。
六叔被罵得無力辯駁。一片灰白中,遍尋不著這長不盈尺的小工具,只好將一米八的大身板慢慢低下去,躲進這無邊的夜色中。
那把再也沒找到的小鐵鏟,那句“做個鬼,都看不住香爐”的罵聲,還有那寒鴉大鳥,慢慢在我們心上結成結,成了六叔的標簽,如影隨形。
豆子長成,摘了豆,干透的豆蔓需收攏回家當柴火。六叔一個人去了山地,也不知道作何念想,一把火燒將起來,豆蔓燒得干干凈凈。那火勢卻并不消停,順著山坡雜草,爬坡過坎,一路蔓延而上,將高處山坡的松林燒得寸草不留。
惹下禍端的六叔,被派出所掛了號,說是要捉將起來,判個大幾年。有大半年時間,六叔在村里銷聲匿跡,也不知道躲藏在哪。
六叔家里一個老母親六七十,兩個十一二歲女娃,一個男娃五六歲,嗷嗷待哺一大家子,這般蹩腳的農夫自然養不活。某個暗夜偷溜回家的六叔咬咬牙,與六嬸一合計,第二天出門跟著鄰村的屠夫操起了殺豬刀。
天氣越來越冷,不幾個月就入了冬。有一夜,正睡得沉,聽得院子里人聲鼎沸雞飛狗吠,推窗一看,卻原來是殺豬的六叔衣錦回鄉,在院子里替二姆家殺年豬。那豬已經被幾個壯漢按住,縛住四肢,兀自咧著大嘴在泥地上掙扎著、嚎叫著。圍觀的人顧自大聲說著什么,不時爆發出哄笑。狗啊、雞啊、鴨啊,也都不睡覺,湊在人群中看熱鬧,不時被人一腳踢飛,又沒心沒肺地聚過來。夜色如墨,一盞鎢絲燈高高挑在柚子樹梢,寒風中,投下一圈又一圈光的漣漪,人們如潛于海中的魚群,時隱時現。
高大的六叔,這回更顯其高大。他指揮著壯漢們使勁按住豬頭,自己從掛在柚子樹杈的帆布包中,抽出一把尖刀,半跪在地上,一手按住豬嘴,另一只手上明晃晃的尖刀朝著豬脖子就扎進去?!班弧钡囊宦晳K叫,豬血順著刀口飛濺而出,早被拿著大木臉盆的六嬸接住,一陣哼哼唧唧的呻吟過后,那豬終于四肢筆挺,躺在地上。六叔指揮著大家伙將豬抬到大水桶中,燙豬毛、卸豬頭,熱騰騰的水汽四處蒸騰,院子里的一切慢慢就朦朧起來,各種聲音終于混成一片嗡嗡聲,令人發困。最后濃濃睡意襲來,倒頭睡去。
第二日一早,六嬸領著六叔,將切好塊的豬血挨家送來,我們算是正式跟榮歸的六叔打了招呼。吾鄉舊俗,屠夫殺豬并不額外拿工夫錢,只將豬下水收拾起來一并送給屠夫,當作報酬。主人也罷,鄰居也罷,要豬心、豬肝、豬肺、豬大腸、豬小腸之類,還得轉手跟屠夫買。屠夫也就是靠著這些收入,應付家里大小支出。聽說昨夜,就有饕客要買這一大木桶豬血,六嬸攔著不讓,原來是一早當作了大家伙的見面禮。
六叔慢慢發達起來,不幾年光景,竟然另立爐灶,蓋起三間磚瓦房,獨門獨院,翠竹掩映,籬笆閉戶,自有一番滋味。我們也越來越少見到六叔,聽說六叔每回半夜出門趕四鄉八嶺殺豬,到家無一例外醉醺醺沾床就睡。忘性依舊大,幾把形狀不一的殺豬刀常常不是這把落家里,就是那把落在主人家。六嬸一邊罵著“做鬼也看不住個香爐”的話,一邊樂呵呵及時補位,將明晃晃的殺豬刀第一時間送到六叔手上。
如是又幾年。有一年農忙時節,六叔難得清閑,帶著一大家子,順便叫上我們幾個本家小伙子去爬山。去的是鄰近的一座山,山上有座大廟,依山而建,供奉著儒、釋、道各路神仙,求財生子,各取所需,聽說居然都頗為靈驗。我們一路一路拜過去,也不知道心中所求為何。到一偏殿,卻不見有菩薩,只見滿殿掛著描畫十八層地獄場景的畫作。畫布蒼黃,人物猙獰,看了起一身雞皮疙瘩。其中一幅,描畫第十層“牛坑地獄”,畫著生前為屠夫者,墜此間地獄,日日受牛角頂肺之痛楚。血色淋漓,慘狀不能目睹。六叔一看,頓時面如土色,匆匆回家,突然就發了病。
咳嗽、大口吐血。六叔的癥狀不樂觀。差人問了村里的老巫醫,前因后果一合計,斷定是牲畜索命。又算出說某回某村一豬,被主人圈養多年,已通人性,蹄上四趾都化成五趾,將從畜生道升入人道,不承想卻成了六叔刀下亡魂。因果報應,凡此種種屢試不爽。如此說道,駭得我們又起一身雞皮疙瘩。不數日,就在三間磚瓦房的小院子里做起法事。道士們輪番上陣,設壇、焚香、擺斗、燒符,龍角一聲聲,在村子上空響徹了幾天。一番折騰下來,臨到頭,六叔卻依舊止不住咳血。
又去鎮上衛生院請了醫生來,這回診斷說是肺癆,目前醫學沒辦法治,而且,還會傳染。一屋子看熱鬧的人瞬間鴉雀無聲,慢慢走個干凈,留著老嬤嬤、六叔、六嬸,還有三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哭天搶地。
那是我們最后一次看到六叔。
記不清是幾個月還是一年、兩年,吃著中藥,咳著、吐著的六叔終于亡故。一場熱鬧鬧的法事做好,六叔入土為安,留下個名字,被道士寫到木主牌上,供奉在廳堂里。木主牌前,擺一香爐,逢年過節,青煙繚繞,算是對幽冥之中的念想。又一兩年,六嬸改嫁到遠村去。兩個女兒各自找了人家,年紀輕輕就嫁出去。小兒子跟著母親,說是養到十八歲,再回家認祖歸宗。樹倒猢猻散,三間磚瓦房,一個老嬤嬤,沉默在竹林深處。“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
舊村改造的時候,老房子都要拆,原來家家戶戶門廳供奉的祖宗木主牌無處安放。同宗同姓商量,在山邊找一處荒地,造一個小開間的祖廳,統一安置木主,方便逢年過節后人祭祀。落成那日,大家在道士的帶領下,將各家搜羅過來的香爐盡數砸碎,再收攏起木主,浩浩蕩蕩前往祖廳擺放,完成祖先遷徙的最后程序。
六叔家小兒子也在人群中,也不知道彼時是不是過了十八歲,卻是人高馬大,有乃父之風。在他跟著眾人砸下香爐的時候,我腦子突然響起六嬸常罵的那句話:“做個鬼,你都看不住香爐!”
六叔家搬出我們院子的時候,村頭一個同姓單身漢找過來,愿意搬到我們院子來,農忙可以打個下手,早晚也有個照應。長輩們一合計,對單身漢終歸許多忌諱,找個借口推脫了。這單身漢不以為然,從此更勤快來串門,跟我們這些半大小伙也越發熟稔起來。
單身漢三十來歲,頭發已見斑白。字行排“丁”,論起來卻是我們這些娃子的侄兒輩。我們每每放學回家,村道上相遇,無論觀者多寡,單身漢無一例外,大聲且虔誠地招呼道:“叔,放學回來了??!”囧得我們落荒而逃,他卻沒事人一般,不多久便踅上門來,有事相請教。
彼時的單身漢,正熱衷學下象棋。來找我們,并不是要對弈,而是求教那些象棋子的普通話讀音。進了院子,搬一張竹靠椅,對著正趴在椅子上寫作業的我們坐下靜候。等我們一抬頭,便拿個象棋子杵到眼前,迭聲問:“叔,這個讀什么?”“叔,這個呢?叔!”被二姆看見,無一例外引來一頓高聲奚落:“喲,你這個老光棍,摔一跤,不認識個‘扻’字。你這是要考狀元??!”單身漢便靦腆笑著,邊念叨著我們教他的“將、相、仕、車、馬、炮”,邊順著院門躲出去了。
這樣幾個星期,有一回他突然來找我,神秘兮兮掏出一本皺巴巴的小本子,說:“叔,我看出來了。幾個叔里頭你最有文化,你以后多教教我唄。教我的字,就寫在這個本子上,我回去念?!币娢彝猓桥d奮,央求道:“叔,二姆整天說我摔一跤,不認識個‘扻’字。你就先教我扻字怎么寫吧?!蔽也怀邢氲谝淮问諅€弟子私底傳授,這開山弟子要學的居然是這么生僻的字眼。又想著好歹馬上就是小學畢業生,自然不能被看穿也是個二姆所言的“摔一跤,不認識個‘扻’字”的文盲。急中生智,正色道:“你別急著學那些你學不會的字,一口吃不成胖子,宰相肚里能撐船,船到橋頭自然直,車到山前必有路……你,先把象棋子學全了?!边@么胡謅著對付一通,居然就讓這大侄子頻頻點頭稱是。
小本子上很快就寫滿象棋子,順便他不知道哪里聽到的“車走直,馬走撇,卒子過河步步挪”“單車不殺相”“王不見王”等等下象棋口訣,凡有所問,也都寫在小本上,讓他五遍十遍地抄寫起來。
這么不幾日,單身漢又被二姆瞧見,正要奚落。單身漢傲然站起,對二姆說:“二奶奶,誰說我摔一跤,不認識個扻字?那扻字不是這么這么寫么?”那單薄身子從未有此刻這般挺拔,晚風吹來,一頭黑白相間的頭發瀟灑飄動,容光煥發,宛若新生。還未把個“扻”字在空中比畫完整,二姆已經破口罵道:“你個死老光棍,你有本事去找個老婆!認識個扻,能扻到老婆么?”罵聲如利箭激射而來,嚇得單身漢奪路而逃。
但終于是撂下“摔一跤,不認識個扻字”的帽子,單身漢頗為自得起來。對于我這個授業恩師,村道相逢,更是畢恭畢敬,“叔啊,叔啊”地追著問候,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
象棋子自然是全部學完,那些能搜羅到的口訣,單身漢也能磕磕碰碰寫出來。萬物在他眼底,都開始重新命名,爾后認知,爾后熟稔。成功感自然有,但面對浩如煙海的名詞、動詞、形容詞,單身漢常常有“吾生有涯而知也無涯”之感。以這般茫然感相詢,我便以“來日方長”回答。在彼時的我而言,生活才剛剛開始,生命畫卷才舒展一角,有的是時間,有的是學海蕩舟的雄心壯志。但可以看出來,單身漢對這般回答,很是不滿意,唯唯諾諾,依舊動不動就問:“那么多字,我怎么才能學完呢?”
轉眼我小學畢業,暑假過完,就準備寄宿到鎮上的初中去。臨別之際,靈光一現,將一本用得半舊的《新華字典》送給單身漢,又將簡單的部首查字法講一遍。并囑托說這書收錄有八千多個單字,正常的讀書寫字不會超過三千常用字,一本在手,常常翻閱,足堪應付。單身漢聞之大喜,終于如看到學海之涯一般,千恩萬謝而去。
倏忽數年,單身漢在老家種著幾畝薄田,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依舊悠然自得。倒是我匆忙來去,見面機會越發得少,慢慢也就淡忘了這個侄子。不幾年,我中等師范畢業,分配到鄰村完全小學,恰好遇到上下都在開展掃盲運動。每個完全小學,大體分派兩三個村莊的掃盲任務。老教師們不愿接這額外的活,都推給年輕人。我便受命回自個村里組織不識字的大人,每周安排一兩個晚上,聚在一起讀讀寫寫,算是脫離文盲狀態,美其名曰掃盲。這樣的掃盲班,來的人稀稀拉拉,于校方而言,只要造好名冊,走個過場就好。大人們亦無所謂,不識字照樣不磕不碰過半輩子,并不在乎識不識字。倒是對認寫自己的名字很感興趣,過來便尋墻繞柱畫名字,鬧哄哄堪比學齡頑童。
單身漢又一次進入視線,數年未見,短發蕭騷,更加干瘦。搬桌子、分識字課本,村頭村尾通知人上課,忙得不可開交。每次上課,必坐在宮廟里臨時湊出來的教室最前面,一字一頓大聲跟讀“人、口、手,馬、牛、風”這些簡單的常用字。課間閑聊,才知道他已經在讀整本的小說,遇到不懂的字,順手就能查出來。“叔送的字典真是太有用了?!彼舐晫^的婦女老人說道,言下頗有自得之意。
農忙到來,村人田間地頭早出晚歸,掃盲班草草結束,照例向上面報全村文盲多少人,脫盲多少人,勝利完成脫盲任務。至于數據中的個體得失,反正也沒人管。有一天下班回家,突然就聽說單身漢出事情了。我跟著大家趕過去,發現單身漢屋里已經擠滿人,黑壓壓的熱鬧喧騰中,聽出個大概。說是單身漢最近每天都起得早,結果這天鄰舍發現大半天單身漢都沒開門,叫了幾輪,沒有響應。到傍晚,終于按捺不住,破門而入,發現單身漢直挺挺躺在床上,身體已經僵硬。
鄉下人,命不值錢。大家感慨一番,最后歸集到單身漢無病無災,這般走了,也算是了無牽掛。如是說著,悲傷的氛圍逐漸消散,有人還呵呵笑出聲,這喪事漸漸似乎成了值得高興的事。眾聲喧嘩中,族里幾個長者出頭,開始討論善后事宜。我們小輩這個時候基本沒什么事,大家陸續退出來。臨出門,我再一次看了看這第一次邁入,也終將是最后一次邁入的屋子。入眼處,地面皆是夯實的黑土,堅硬平整,片塵不揚。屋中凡設一床,屋邊一灶臺,灶邊一八仙桌,八仙桌靠土窗處,一洗臉架,一櫥柜。櫥柜里幾個碗,靠上一層,赫然擺著兩本書,那《新華字典》,壓在兩本書上,邊角卷曲如花瓣,就靜靜躲在暗影里,悄無聲息開放。
屋里兩盞鎢絲燈都點了起來,夜色漸濃郁。出門回望,暗夜開始吞噬一切。等白天到來,簡單的喪事操辦完,棺木入山,屬于單身漢的一切,就此畫上句號。那些不識字和識字的悲和歡,那些小小的茫然無措和收獲,都掩埋在薄薄的黃土下,什么也沒有留下來。不幾年,單身漢身后留下的老屋也墻頹瓦朽,在新村改造的隆隆機器轟鳴中,徹底歸于塵土。
七伯伯最小的孩子老末仔,跟我們同歲。幾個堂兄弟一起上學,行經處,雞飛狗跳,寸草不生。小學畢業考,老末仔一如既往考得一塌糊涂,靠著七伯伯的堵門絕技,也進了鎮上的初中。
老末仔卻不是讀書的料,經常逃學。七伯伯眼不見心不煩,張羅著將幾個小娃搬到空置的六叔家,也算是給大堂哥騰出結婚的房間。另一方面,算是對六叔還健在的老母親,我們稱呼為大嬤嬤的,有個照應。我們假期或者周末回家,也都一起住過去。
竹林深處的三間磚瓦房,大嬤嬤占用中間的正房。我們在廂房,連著廚房,有邊門出入,完全獨立,成了我們的世外桃源。
周末相聚,幾個初中生對未來充滿憧憬。粗通文墨,愛看幾頁書,學著民間傳奇里的才子,寫狗屁不通的藏頭詩、打油詩,自詡瀟灑倜儻,呼嘯過村,路人側目。深更半夜不睡,聊起來聲音震天響,蓋過偶爾穿墻鑿壁、破空傳來的大嬤嬤的打鼾聲。
每到這個時候,老末仔就說:“講長講短,講食煞尾。我們弄點吃的去吧!”所謂“煞尾”,本地方言里,除了有結束的意思,還帶著不過如此的調侃意味。宏圖霸業轉頭空,理想啊、詩歌啊,這個時候立馬戛然而止。沒有比吃的東西,更誘惑我們這些天天肚子里沒有油水的小伙子了。
于是開始張羅著弄吃的。
但并沒有多少東西可以吃。好在,這對老末仔來說,不是什么難題。夏日夜晚,西瓜長在山地,看瓜人鼾聲四起,老末仔只帶一人前去,就可以摸回三四個大西瓜,拿回來亂拳砸開,夠我們吃得肚子滾圓。但這樣的飽,讓油水不足的我們并不滿足,一兩泡尿后,腹內照樣空空如也。老末仔便謀劃起來,等周末到來,我們又在被窩亂談,他看看時間差不多,接話道:“講長講短,講食煞尾。開動?”
于是一盞昏黃的鎢絲燈下,三四雙眼睛都瞪著老末仔。
“你們都等著,看我的?!崩夏┳凶儜蚍ò?,從床底拖出一個小火爐,一小紙箱子片好的木塊,又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一個小鋁鍋,收拾停當,大聲說道:“晚上我們就吃火鍋?!?/p>
“吃木頭么?”我們問。
“廚房里,我都準備好了?!崩夏┳械靡鈸P揚,偷出門去,很快就抱著一竹簍的白菜、豆腐、豆泡回來。簍里翻翻,居然還有雞蛋、干蘑菇和一塊五花肉。
見大家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老末仔說:“放心,不是大嬤嬤的。是我這個星期每天逃課回來,從家里分批拿出來的。這雞蛋嘛,哈哈,是二姆家的老母雞贊助的?!崩夏┳谐芳业睦纤淖鰝€鬼臉,事已至此,老四也不好說什么。
生起火,熱了鍋,五花肉在鍋里先過一遍,油香一下子溢滿小小的屋子,饞得我們一個個呲溜著鼻子。油水既出,老末仔快速加上清水,然后食鹽味精各色菜肴一鍋裝,鬧哄哄亂燉起來。
熱鬧喧騰之中,老末仔突然拍了下腦袋,咋呼呼說:“哎呀,忘了最要緊的一件事?!币晦D身,就沖進朦朧的月色中。我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他又氣喘吁吁穿林打葉,出現在門口,手里多了一瓶家釀黃酒?!盁o酒不成席!來來,晚上一醉方休?!崩夏┳袑W著大人腔,高舉小飯碗,我們爆發出一陣歡呼。大家團團坐定,樂哈哈邊吃邊夸,把老末仔夸得滿臉紅光,信心百倍。
這樣的亂燉時光,從此常有。老末仔在學校被老師們狂轟濫炸,回家被七嬸嬸拿著扁擔滿村子攆,只有在亂燉時光中,他才是當之無愧的焦點、圓心,一呼百應,指揮若定。春季萬物生,自不待言;夏日田野隨處可見的大把籬笆菜、空心菜;秋季剛剛吐綠的豆苗、地瓜葉;冬日凍得硬邦邦的山地,一拔就帶出泥的胡蘿卜。萬物皆可入鍋,萬物皆可亂燉。再佐以爛豆腐、干蘑菇,偶爾一現的泥鰍、鯽魚、墨魚嘴,讓我們的世外桃源生活,平添許多人間煙火氣。
中考結束,老末仔理所當然落榜。這一回,七伯伯終于無處施展堵門絕技。老末仔就和很多鄉下孩子一樣,既定的路已經走完,下一程,各自蹦跶。
外出打工自然是首選。村里頗有幾個年輕人,到市里、縣里的服裝廠打工,回來衣服光鮮,鳥槍換炮。七伯伯就托人介紹老末仔去市里服裝廠打工。第一次出遠門,老末仔央求我們三四個堂兄弟一起去看看,他愿意讓七伯伯出路費。“至于吃飯,服裝廠接應的人,該是會安排的吧。”他如是念叨。想著這些年“講食煞尾”的情分,我們便拿著地址一起尋過去。接應的是村里在打工的一個中年人,論輩分和七伯伯同輩,人很活絡,據說頗得廠方器重,已經承包服裝流水線的某個車間。想來正是用人之際,見到我們,也不生分,先是帶到成衣間參觀。我們第一次見如此多的筆挺西服一排排懸掛于齊人高的鐵杠上,在無數熨衣斗蒸騰起的熱氣中,仿佛沉默而高傲的城里人。這,讓我們大氣都不敢喘。村人又復幾個車間帶下來,諸如排料、裁剪、縫制、熨燙,一邊跟工人大咧咧打著招呼,一邊笑著指點介紹。最后,我們停在一個車間外,村人讓我們噤聲。這是整個服裝廠唯一被大玻璃包圍的車間,里邊不見人影幢幢,就一兩個人坐在高大的臺面,對著鋪平的布料比比畫畫。村人說,這是設計間,款式設計、結構設計、制版、推版、工藝設計,都在里頭,是整個廠子的大腦?!拔叶歼M不去,你可不要亂走?!贝迦硕诶夏┳?。
午飯時間,村人帶我們這群“劉姥姥”到附近的小飯館吃完飯,又遞給我們幾十塊錢,算是見面禮。于是,我們扔下老末仔,帶著見過世面的喜悅,顧自回村。
一兩個月不到的光景,某個周末晚上,我們正在屋里發呆,老末仔突然帶了一大籮各色蔬菜進了門。見面沒有寒暄,大呼小叫著讓我們擺桌子放凳子。之后從籮里不停掏出豬頭肉、五香干、花生米等稀罕物什。待火鍋燉起來,居然鄭重其事地將方才藏在屋外的幾瓶啤酒提進來,少不得讓我們一陣歡呼。酒酣耳熱,老末仔才說起來,那村人真不是東西,一直讓他搬料,工資低不說,原來答允的逐個車間做下來,最后進設計間的許諾也不認,氣不過他就回家了。好在,個把月工資,夠我們火鍋亂燉的。我們七嘴八舌出著主意,樂不可支。在我們的心里,都以為這樣的快樂時光永不消逝,煩人的未來永不會到來,關了門,快樂喧騰,良辰美景,永在身邊。
但這就是我們最后一次在六叔家的歡聚了。大嬤嬤不久過世,照料的任務也就結束。我們搬離這個獨立的王國,散到各自家中,亦散到廣袤無垠的人海中。有人跟著自家兄弟當了赤腳醫生,有人子承父業做了代課教師,有人學牙醫,有人做泥水師傅。老末仔獨自闖蕩,縣城里看過廠房,深山里挖過礦,漂泊無定。突然有一年,就去當了廚師,學成歸來,四鄉八野忙著給村人紅白喜事當廚子。聽到消息,我突然就想起無數暗夜,他在昏黃鎢絲燈下的笑臉,還有那句:“講長講短,講食煞尾!”
人生長長短短,大部分關節點,真就是“講食煞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