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丹崖
前年在皖南的一處民居內,見一位身著麻衣的先生在茶席邊沖茶,沸水高沖,泡的是生普。一般人是喝不慣生普的,尤其是新茶客,耐不得生普的澀,也不太懂得生普回甘生津的余味。我見這位先生很會泡茶,蓋碗迅速出湯,出湯后,茶水微微泛黃,茶湯清澈如一汪醉了的琥珀。品之,淡然中透著一絲蜜意,如冰糖的甜。問:“是哪片山頭上的茶,怎么這般清幽耐品?”答曰:“是易武山所產,只不過,此茶非新泡,而是昨晚所剩,僅僅飲了兩泡?!北娙私砸詾楦粢共璨患眩瑢崉t不然,茶在紫砂蓋碗中悶著,次日潤杯來飲,高揚的沸水似乎在喚醒睡懶覺的人—人在初醒之后的那幾分鐘,精神大好,茶亦如此。此茶的精妙在于,不澀不青,回甘也來得溫婉,如脈脈山泉。
那日清晨,沒有用早點,先吃了兩盞茶,頓覺精神大好,周遭的山野、清風、朝暉連同鳥鳴都是澄澈的。人在山中,如沐山林之清幽。后來,我亦用紫砂沖泡一些單樅茶。若是晚上僅僅喝過頭一泡,也不扔掉,次日來品,竟然也有那日山中所品早茶之妙。世人皆言,隔夜茶最好倒掉,這只是一家之言,若是儲存妥當,次日來飲,亦能給人如晤舊友的歡愉。
喝殘茶,讓我不禁想到藥渣。
父親是一名行醫多年的中醫,常常幫人抓藥煮藥,解人疑難雜癥。年少時,我常常在父親的藥鋪內待著,嗅一嗅藥鋪里中草藥的氣息,竟然感到格外安穩熨帖,似覺得這樣的中藥香氛能給人帶來免疫力。除了嗅藥鋪里的中藥香,待父親幫人煮藥之后,我還喜歡嗅一嗅放涼的藥渣,很多藥渣都有干果香。舊時有個迷信的說法:熬過的藥渣需要扔在地上讓人去踩,踩著踩著,喝此藥的病人的病痛就被消減了。父親卻不這么做,他常常讓我到后園的林子里挖個坑,將藥渣埋在樹根處。他說那是最好的肥料。中草藥取之于大地,還之于大地,各得其所。再說了,讓別人踩藥渣,“沾走病痛”,太過自私,不如給藥渣一個好去處,也給人一種靈魂的安妥。
在父親的藥房里,我還喜歡看一些舊書。我曾多次翻閱父親收藏的那本《本草綱目》,至今仍覺得很有用處。我也看過幾回《黃帝內經》,但實在是太過高深,非學養一般之人能解,莫說是那時小小年紀的我,即便換作當下,也未必能懂其一 二。
其余的舊書倒也不錯。比如,清代劉熙載所著的《藝概》,評論文藝,堪稱精到。我讀過一本豎排的,“上下其目”。不過仔細想想,倒也挺有意思,讀古書需要屢屢點頭,不住地強化自己對書卷的認知和贊賞。文字是一架橋梁,于今人,于古人,都能在著與讀之間,通過目光的游歷,各得安妥。
現在想來,早些年在鄉間,祖父床頭常有這樣的豎排舊書卷,在外面包著錦布的大衣柜中存著。每逢六月六日,祖父亦會曬書。我聞過那些書香,很是特別。書中夾了一些奇異的樹葉,現在想來,其味竟和我那年在皖南吃到的茶香出奇相似。
草木,堪比大地的文章;至于茶,陸羽說它是南方之嘉木,嘉木生香,堪比讀了唐宋文人的著作,齒頰留香,眼里也燦然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