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多杰

禹貢通遠俗,所圖在安人。后王失其本,職吏不敢陳。
亦有奸佞者,因茲欲求伸。動生千金費,日使萬姓貧。
我來顧渚源,得與茶事親。氓輟耕農耒,采采實苦辛。
一夫旦當役,盡室皆同臻。捫葛上欹壁,蓬頭入荒榛。
終朝不盈掬,手足皆鱗皴。悲嗟遍空山,草木為不春。
陰嶺芽未吐,使者牒已頻。心爭造化功,走挺麋鹿均。
選納無晝夜,搗聲昏繼晨。眾工何枯櫨,俯視彌傷神。
皇帝尚巡狩,東郊路多堙。周回繞天涯,所獻愈艱勤。
況減兵革困,重茲固疲民。未知供御余,誰合分此珍。
顧省忝邦守,又慚復因循。茫茫滄海間,丹憤何由申。
—〔唐〕袁高《茶山詩》
《全唐詩》中有一位詩人,名下只收錄了一首詩。
但是這一首詩,偏偏還就是茶詩。
這位詩人,名叫袁高。
這首茶詩,題曰《茶山詩》。
袁高,字公頤。他生于唐玄宗開元年間,比茶圣陸羽還要年長幾歲。袁高于唐肅宗時中進士,后任御史中丞、京畿觀察使等職。他為官直言敢諫,不避權貴,屢次上書針砭時弊。袁高并不算一位高產的詩人,而更應視為一位兢兢業業的官員。縱觀其一生,只有一首詩歌傳世,內容也與他的工作有關。
袁高的工作,與茶有什么關聯?您就是翻遍了兩《唐書》關于袁高的文字,也找不到只言片語的記載。可要是與茶無關,袁高又為何去茶山?袁高詩中所寫,又是哪一座茶山呢?看起來,要讀詩之前,題目總要拆解清楚才行。
宋代趙明誠曾在其《金石錄》里,根據《茶山詩》及李吉甫《碑陰記》,補正了兩《唐書》關于袁高于代宗、德宗朝歷官的記載:
右唐袁高《茶山詩》并于頔撰《詩述》、李吉甫撰《碑陰記》,共兩卷。湖州歲貢茶,高為刺史,作此詩以諷。高,恕己孫也。貞元中,德宗將起盧杞為饒州刺史,高任給事中,爭甚力,于是止用杞為上佐。德宗猜忌刻薄,出于天資,信任盧杞,幾亡天下。奉天之圍,賴陸贄之謀以濟。杞之貶黜,迫于公議,然終身眷眷不能忘,于贄則一斥不復,其奔走播遷而不忘者,豈非幸歟!非高等力排其奸,則復任用杞,未可知也。《唐史》稱:高,代宗時,累遷給事中;建中中,拜京畿觀察使;坐累貶韶州長史,復拜給事中。吉甫為《碑陰記》,述所歷官甚詳。云大歷中,從其父贊皇公辟,為丹陽令,再表為監察御史、浙江團練判官。德宗嗣位,累遷尚書金部員外郎、右司郎中,擢御史中丞。為杞所忌,貶韶州長史,尋刺湖州。收復之歲,征拜給事中以卒。然則高,代宗朝未嘗為給事中,德宗朝未嘗拜京畿觀察使,其貶韶州時,實為中丞;而其為中丞與湖州刺史,《傳》皆不載。今并著之,以證《唐史》之誤。
袁高,曾經為李棲筠的下屬。李吉甫,是李棲筠之子,因此他所補的內容可信度應該很高。由此可知,兩《唐書》關于袁高的記載,最主要就是漏掉了他擔任湖州刺史的經歷。
袁高“尋刺湖州”,主要是因為得罪了權臣盧杞,可算是貶官了。而后“征拜給事中”,則是因為唐朝剛剛平定了朱泚之亂。唐德宗認識到袁高的重要性,因此再度重用袁高。這些內容,都在這首茶詩里有所體現。隨后的正文中,我們再慢慢拆解。這里著重說明一下,湖州在茶史中的重要性。
在唐代茶史中,湖州的地位可謂舉足輕重。湖州常年貢茶,起始于唐代宗大歷五年(770)。據北宋錢易《南部新書》記載:
唐制,湖州造茶最多,謂之“顧渚貢焙”,歲造一萬 八千四百八斤。焙在長城縣西北。大歷五年以后,始有進奉。至建中二年,袁高為郡,進三千六百串,并詩刻石在貢焙。故陸鴻漸《與楊祭酒書》云:“顧渚山中紫筍茶兩片,此物但恨帝未得嘗,實所嘆息。一片上太夫人,一片充昆弟同啜。”后開成三年,以貢不如法,停刺史裴充。
這段文字中,簡述了湖州貢茶之始。除此之外,也提到了袁高在唐德宗建中二年(781)任湖州刺史之事。由此可知,袁高于湖州刺史任上督造貢茶,便是這首茶詩的寫作背景了。題目《茶山詩》中的茶山,也不是尋常之地,而是大唐的貢茶區。
認識了作者,講明了題目,我們便來看正文吧。
這首茶詩很長,前后足足有二百個字,我們不妨將其分成十個部分來研讀。
第一段,自“禹貢”至“職吏”句,說的是土貢的流變。
禹貢,是《尚書·夏書》中的篇名,記載了大禹治水及九州地形、土壤、物產、貢賦的情況。古時的君王,要求各地進貢,還有一些節制。后來的統治者索要無度,上貢這事就變了味兒。下面的官吏,雖然也看到了上貢對于百姓的叨擾,但卻沒有人敢直言進諫。
第二段,自“亦有”至“日使”句,講的是小人在作祟。
這些官員若僅僅是不肯為民請愿,那最多也就算是膽小怕事。可有些人卻還要利用進貢之事,來獻媚于皇帝。為了自己能升官發財,不惜費千金而貧萬姓。這些人就不可簡單視之為庸才,而是不折不扣的奸佞了。袁高在字里行間,對于這種諂媚行為嗤之以鼻。結合袁高的官場經歷來看,詩中提到的“奸佞者”一詞,很可能就是在暗諷盧杞了。
第三段,自“我來”至“采掇”句,說的是作者的經歷。
如前文所述,因在朝堂上直言進諫,袁高最終自長安貶至湖州。但也正因如此,才得以真正的與茶事親近。筆者推測,在來湖州之前,袁高應該已是一位愛茶之人。為何這么說呢?因為遍查唐代詩歌,我們發現袁高與皎然是十分要好的朋友。皎然的詩中,多首都涉及袁高。例如《奉酬袁使君高春游鶺鴒峰蘭若見懷》《奉送袁高使君詔徵赴行在效曹劉體》《同袁高使君送李判官使回》《酬袁使君高春暮行縣過報德寺見懷》等。
正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皎然是茶圣陸羽的好友,更是一位愛茶懂茶之人。那么袁高很可能也受到好友的影響,而于茶事頗有心得。當然,袁高留下的詩文很少,筆者也只能是按照常理推測。畢竟,喝茶這件事,多半都是由朋友介紹“入坑”的嘛。
就在第三段中,還提到了一個關鍵的地點—顧渚源。據《嘉泰吳興志》中記載:
長興有貢茶院,在虎頭巖后,曰顧渚,右所(斫)射而左懸臼。或耕為園,或伐為炭,惟官山獨深秀。舊于顧渚源建草舍三十余間,自大歷五年至正(貞)元十六年,于此造茶,急程遞進,取清明到京。袁高、于頔、李吉甫各有述。至正(貞)元十七年,刺史李詞以院宇隘陋,造寺一所,移武康吉祥額置焉。以東廊三十間為貢茶院,兩行置茶碓。又焙百余所,工匠千余人。引顧渚泉亙其間,烹蒸滌濯皆用之,非此水不能制也。刺史常以立春后四十五日入山,暨谷雨還。
通過上述文字我們可以看到,顧渚源不僅有貢茶院及眾多工匠,還形成了穩定的貢茶規定。由此可見,唐代湖州的貢茶已經頗具規模。
氓,即百姓之意。耒,即農具一種。老百姓必須放下手中的農活,去山里辛辛苦苦的采茶。如果說前兩段,還是袁高對于貢茶的模糊印象。來到顧渚源后,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貢茶的危害。
第四段,自“一夫”至“蓬頭”句,講的是采茶的艱難。
要是有一個人被選去負擔采茶的徭役,那么這一家子人也都算跟著倒霉了。捫,即摸、攀之意。欹,傾斜之意。當時的茶樹,可不是整齊地生長在人工的茶園之中。如果那么好采摘,陸羽也就不用“遠遠上層崖”了吧。因此采茶人必須要拽著藤蔓登上陡壁,才可以采到茶青。一番勞動過后,蓬頭垢面,狼狽不堪。
第五段,自“終朝”至“草木”句,說的是嫩芽的難得。
掬,意為雙手捧著的狀態。采茶是個辛苦活,不僅日曬雨淋,還要攀山越嶺,因此手腳上不免都是皴皮。費了這么半天的勁,結果采下來的茶芽都不滿一捧。
這里雖然有詩人的夸張,但也的確反映了采茶的艱辛。現如今有不少人參加各種機構組織的茶山游,因此也有機會在茶田里體驗一番采茶。一個新手若是按規范來操作,半天工夫,真的采不下幾兩茶芽。當然,您要是連老葉帶茶梗來個大把抓,那估計速度能快點。但是回到茶廠,老板可是要扣錢的。袁高眼前的這些茶農,做的都是貢茶。這要是出了紕漏,估計就不是罰款那么簡單的了。
第六段,自“陰嶺”至“走挺”句,講的是茶農的掙扎。
趕上天氣回暖較晚,茶樹遲遲不肯發芽,那麻煩可就大了。因為宮里催促貢茶的官吏們可不管天氣如何,他們一件件索茶的牒,如同一封封催命的符,逼得顧渚源的茶農只得鋌而走險。為了與造化相爭,這些茶農不得不走上山中野獸才能行走的險路。為的只是到人跡罕至的茶山深處,去看看有沒有可以采摘的茶青。
第七段,自“選納”至“俯視”句,說的是茶農的苦困。
采回來的茶青,不免夾雜有一些非茶類物質,還得再度精挑細選后才可以用來制作。可是采摘下來的茶青鮮葉,又是時刻都在失水變化。稍不留神,就有發酵甚至腐敗變質的危險。因此,白天摘下來的鮮葉,晚上必須抓緊時間制作。而剛剛完成制茶,又該上山采茶了。周而復始,真是“無晝夜”而“昏繼晨”了。筆者認識一位制茶師傅,每年茶季都要暴瘦二十斤,其辛苦程度可見一斑。
第八段,自“皇帝”至“所獻”句,講的是皇帝的貪婪。
唐德宗建中四年(783),發生了震動朝野的涇源兵變。唐德宗放棄長安,出逃到了奉天。到了興元元年(784)春,又發生了李懷光的叛亂。萬般無奈,唐德宗又逃往漢中。茶詩中“巡狩”二字,其實是對于唐德宗“逃命”一事美化的說法而已。
即使流亡在外,唐德宗仍然要求湖州顧渚源貢茶。可是從長安向東,到江淮一帶的道路都因為兵變而阻塞不通。承擔運送貢茶的勞役,不得不兜一個大圈子,才能找到流亡朝廷。貢茶之路,自然也就“愈艱勤”了。
第九段,自“況減”至“誰合”句,說的是詩人的疑問。
即使和平年代,貢茶的任務就夠辛苦的了。更何況如今兵荒馬亂,老百姓再要負擔貢茶,哪里還有活路呢?
根據上文所引《南部新書》的記載,袁高時貢茶的數量為三千六百串。根據《茶經·二之具》的記載,江東、淮南的習慣,上穿(大穿)為一斤,中穿為半斤,小穿為四兩或五兩。假設袁高所進貢的就是大穿,那么貢茶數量也就是三千六百斤。
朝廷要了這么多貢茶,肯定是喝不了的。既然喝不了,為何還要這么多茶呢?是用來賞賜權貴?還是另有他用呢?詩人在此,看似是疑問,實則是質問,以表心中的不滿。
第十段,自“顧省”至“丹憤”句,講的是袁高的自省。
忝,意為辱或愧。袁高反思自己,不能夠祛除弊政,還要因循守舊,督造貢茶,實在愧為湖州的父母官。心中的憤懣之情,如何得以排遣呢?于是乎,這才有了這首《茶山詩》。
現如今,已經沒有貪得無厭的皇帝了。橫征暴斂的貢茶制度,自然也就消散在了歷史紅塵當中。但是這首茶詩,對于當下的愛茶人仍有現實意義。
雖說茶樹培管日趨完善,但工人采茶仍然是“終朝不盈掬,手足皆鱗皴”。
誠然,茶園環境今非昔比,但茶人尋茶,也常是“心爭造化功,走挺麋鹿均”。
即使科學技術突飛猛進,但匠人制茶卻還是“選納無晝夜,搗聲昏繼晨”。
袁高《茶山詩》中的每字每句,都透出了一份好茶來之不易。小時候我們在吃飯時,母親總要再三強調:“不要剩飯剩菜!”以至于很多中國人會背的第一句詩,都是“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一粒米雖小,但卻是農民辛苦耕種而來。袁高的《茶山詩》,其實與《憫農》一樣,都一再提醒我們應該如何知福,如何惜物。
小小的幾顆茶掉在桌子上,我們當然可以隨手用抹布擦掉。但若是讀過這首《茶山詩》之后,我們對這幾顆茶的感覺就會有所不同。可能有人會說,我自己花錢買的茶,想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即使是浪費了,揮霍了,糟蹋了,別人也管不著。這話一點都不假。但是我也想提醒大家,注意人與物質之間的關系。大量的浪費物質,并不會使我們快樂。與此相反,只有滿懷對物質的感謝,我們才會更好地享受他們帶來的快樂。
作為一個愛茶人,小心存儲,就是對茶最大的珍惜。
作為一個愛茶人,認真沖泡,就是對茶最大的珍惜。
作為一個愛茶人,用心品飲,就是對茶最大的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