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帥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
從18 世紀開始,中國藝術(shù)傳播到歐洲,同時傳播到毗鄰的俄國,在俄國展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異域風情”。18 世紀的中俄文明交流進入一個愈加頻繁的階段,中國藝術(shù)成了貫穿亞歐、溝通東西方新文化空間的元素。這也正是中華美學(xué)精神走向世界的探索階段,在這一階段,不僅中國藝術(shù)品傳入俄國,展現(xiàn)了中國藝術(shù)氣韻生動的意境之美和巧奪天工的技藝之妙;而且中國藝術(shù)元素也融入了俄國文化,由此形成了受中國藝術(shù)風格影響的俄國貴族新風尚,為西方世界增添了詩意、畫意與東方禪意。
1689 年《尼布楚條約》簽訂后,來華的俄國傳教使團、商人、旅行者逐漸增多,他們帶來俄國商品的同時,也把中國的瓷器、漆器、絲綢、畫作等藝術(shù)品帶回了俄國。當時的俄國逐漸興起中國藝術(shù)潮流,如購買和珍藏中國藝術(shù)品,修建具有“中國風”的園林和建筑,等等,并且這些都成為俄國王室貴族彰顯身份地位的標志和象征。中國藝術(shù)能夠融入俄國文化潮流,一方面是因為18 世紀兩國開放的貿(mào)易政策為文化交流提供了便利條件;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在18 世紀歐洲啟蒙運動的影響下,包括俄國在內(nèi)的整個歐洲國家都對中國文化與藝術(shù)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和豐富的想象。
18 世紀之前,俄國較歐洲其他國家而言較為落后。俄國思想家普列漢諾夫曾寫道:“在混亂時代以后,若與西方比較,莫斯科羅斯是比以前更加落后得多的國家。不僅這樣,十七世紀的莫斯科羅斯在經(jīng)濟方面極大地落后于西歐鄰國,卻同這些鄰國進行了長期的戰(zhàn)爭?!盵1][俄]戈·瓦·普列漢諾夫:《俄國社會思想史》第1卷,孫靜工譯,商務(wù)印書館1988年版,第203頁。
17 世紀末,彼得一世親政后,俄國落后的情況逐漸改觀。他主張俄國向西歐看齊,并于1697 至1698 年隱姓埋名在荷蘭、英國、普魯士等地走訪和學(xué)習(xí),回國后對俄國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彼得一世非常重視政治、教育和科研方面的改革,邀請有經(jīng)驗的人士來輔助他,德國著名哲學(xué)家、神學(xué)家、數(shù)學(xué)家萊布尼茨恰好擔當了這樣一個角色。
17 世紀90 年代,萊布尼茨開始對俄國產(chǎn)生興趣,彼得一世的改革和“偉大的大使館”計劃[2]“偉大的大使館”指俄國于1697至1698年向歐洲派駐外交使團的計劃,其主要目的是與西歐國家建立軍事、政治、文化、經(jīng)濟以及科學(xué)方面的聯(lián)系,使團約250人。參見М.К.Герман, Великое Посольство и Первое Заграничное Путешествие Петра I. (1697-1698) (Калининград:Янтарный сказ, 1997), 25.吸引著這位哲學(xué)家。萊布尼茨認為“人類社會的進步越來越依賴于君主的個人主動性”[3]Владимир Герье, Отношения Лейбница к России и Петру Великому:по Неизданным Бумагам Лейбница в Ганноверской Библиотеке //Лейбниц и его век. Т. II (СПб.: Печатня В.И.Головина, 1871), 25.,他為俄國在歐洲的訪問團提供了諸多便利:收集俄國民族志信息,為俄國使節(jié)提供外交服務(wù),為俄國引進科學(xué)教育機構(gòu)和制度提供咨詢服務(wù)。1711 年,即萊布尼茨與彼得一世在德國托爾高首次會面的轉(zhuǎn)年,萊布尼茨在俄國軍隊中獲得了一個俄國秘密司法顧問的職位,薪水為1000 塔勒,而彼得一世委派給萊布尼茨的任務(wù)是——“使我們國家的科學(xué)和藝術(shù)獲得輝煌的色彩”[4]另有資料顯示,萊布尼茨收到500塔勒的一次性付款后,并沒有再獲得俄國皇室支付的酬金,彼得一世也沒有作出給予萊布尼茨酬金的承諾。參見Виталий Куренной, “Лейбниц и Петровские Реформы,”Опубликовано в Журнале Отечественные Записки, Номер 2, 2004, https://strana-oz.ru/2004/2/leybnic-i-petrovskie-reformy.。萊布尼茨在此后的20 年中,一直堅持不懈地與俄國建立聯(lián)系,他曾經(jīng)在給彼得一世的信中寫道:
雖然我不得不經(jīng)常在政治和法律領(lǐng)域行事,高貴的君主有時會在某些事情上采納我的建議,但我仍然更喜歡科學(xué)和藝術(shù),因為它們不斷地為主的榮耀和整個人類的福祉做出貢獻,因為科學(xué)、自然和藝術(shù)知識,最能顯示上帝的奇跡以及他的力量、智慧與憐憫;科學(xué)和藝術(shù)是人類的真正財富,因為只有通過它們,人類才能戰(zhàn)勝自然,文明的民族和野蠻的民族是有區(qū)別的。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對此足夠感興趣的強大君主,我希望陛下是這樣的一位君主。[5]Владимир Герье, Отношения Лейбница к России и Петру Великому:по Неизданным Бумагам Лейбница в Ганноверской Библиотеке //Лейбниц и его век. Т. II, 133-134.
彼得一世通過對西歐的親身考察以及與萊布尼茨的交流,越來越重視科技與文化。他認識到,要想改變現(xiàn)狀、追趕西歐,必須從文化建設(shè)開始。彼得一世聘請萊布尼茨協(xié)助籌建俄國第一個百科全書式的博物館——“藝術(shù)陳列館”(今俄羅斯科學(xué)院彼得大帝人類學(xué)和民族志博物館,圖1)。萊布尼茨有創(chuàng)辦柏林科學(xué)院的經(jīng)驗,而彼得一世期望萊布尼茨將“藝術(shù)陳列館”建成一座集科學(xué)和藝術(shù)于一體的綜合陳列館。在建設(shè)“藝術(shù)陳列館”過程中,彼得一世對中國藝術(shù)的重視已經(jīng)顯示出來,如在建館的原始基金中,他把三分之一的經(jīng)費都用于購買中國展品,這也得益于萊布尼茨的影響與啟迪。

圖1 馬哈耶夫(М.И.Махаев)、卡恰洛夫(Г.А.Качалов),《冬宮帝國沙皇殿和科學(xué)院之間的涅瓦河下游大道》局部,1753年,銅版畫。圖中心的尖頂建筑即為今天的俄羅斯科學(xué)院彼得大帝人類學(xué)和民族志博物館,圖片來源:https://www.kunstkamera.ru/exposition/kunst_hist/3。
萊布尼茨從17 世紀60 年代便開始收集有關(guān)中國的哲學(xué)、地理學(xué)和語言學(xué)等方面的資料,他是中國文化的忠實擁護者,崇尚中國人的倫理思想。他認為,雖然西方人在理性、思辨和邏輯分析方面有優(yōu)勢,但他們在生活實踐哲學(xué)、禮儀、道德和修養(yǎng)方面與中國人相差甚遠。萊布尼茨在其所著的《中國近事——為了照亮我們這個時代的歷史》中寫道:“如果說我們在手工技能上與他們不分上下、在理論科學(xué)方面超過他們的話,那么,在實踐哲學(xué)方面,即在人類生活及日常風俗的倫理道德和政治學(xué)說方面,我不得不汗顏地承認他們遠勝于我們。的確,我們很難用語言來形容,中國人是如何完美地致力于謀求社會的和平與建立人與人相處的秩序,以便人們能夠盡可能地減少給對方造成的不適?!盵1][德]G.G.萊布尼茨:《萊布尼茨致讀者》,《中國近事——為了照亮我們這個時代的歷史》,[法]梅謙立、楊保筠譯,大象出版社2005年版,第2頁。作為一個與萊布尼茨過從甚密的俄國君主,彼得一世了解萊布尼茨對中國的態(tài)度,他不敢輕視這位西方哲學(xué)家對中國的看法;同時,1689 年《尼布楚條約》的簽訂也讓彼得一世對東方鄰國產(chǎn)生了更多的興趣。1716 至1717 年,彼得一世進行了自己的第二次歐洲之行,訪問了但澤、漢堡、梅克倫堡、羅斯托克、科平根、不來梅、阿默斯福特、烏得勒支、阿姆斯特丹、薩爾達姆、海牙、萊頓和鹿特丹以及巴黎等城市,他在訪問過程中發(fā)現(xiàn)西方藝術(shù)中有大量中國元素,歐洲各國不僅藏有各類中國瓷器和手工藝品,而且王宮的設(shè)計也大多融入了中國元素,并在此基礎(chǔ)上生發(fā)出新的藝術(shù)風格。他對中國藝術(shù)風格非常著迷,從荷蘭東印度公司購買了大量中國繪畫作品、地圖、武器等,這些物品成為“藝術(shù)陳列館”的第一批展品(圖2)。

圖2 月亮瓶,16世紀末至17世紀初,中國,青銅、鍍金、搪瓷,俄羅斯科學(xué)院彼得大帝人類學(xué)和民族志博物館藏。
如果說彼得一世時期僅開啟了“中國藝術(shù)的大門”,那么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執(zhí)政期間才是將中國藝術(shù)推向高潮的時期。葉卡捷琳娜二世十分推崇西歐啟蒙主義思想家伏爾泰,從1763 年開始直至1778 年伏爾泰去世的15 年間,伏爾泰和葉卡捷琳娜二世之間一直保持著私人通信。伏爾泰不僅是葉卡捷琳娜二世的傾聽者和對話者,還是她的顧問,在政治、法律、教育等方面影響著她的決策。和萊布尼茨一樣,伏爾泰也是一位中國文化的崇尚者,他曾經(jīng)引用過下面四句描述孔子的詩文:
他謙虛地探索,
讓人不要迷失于世界,讓精神被理性之光照亮,
他只用智者的身份說話,而不是站在先知的角度,
然而我們相信他,在他自己的國家也是這樣的。[1][法]亨利·柯蒂埃:《18世紀法國視野里的中國》,唐玉清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127頁。
伏爾泰不僅贊美中國文化,還對西方對于中國文化的“苛責”提出了批評:“在歐洲,我們沒有一個民族的古老文化可以被證明是能和中華帝國的相媲美的。……作為報酬,我們要改變中國人的宗教,這是一種值得稱贊的虔誠,但是不應(yīng)該對他們的古代文明提出異議,進而說那兒的人都是狂熱崇拜偶像的。”[2][法]亨利·柯蒂埃:《18世紀法國視野里的中國》,唐玉清譯,第127——128頁。伏爾泰不僅對中國哲學(xué)、宗教相當熟悉,而且在中國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生活方式等方面都掌握著豐富的材料。伏爾泰對中國文化的興趣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歐洲對“神秘而遙遠”的中國的想象與迷戀,這種想象在啟蒙時代被放大,伏爾泰極力推崇中國思想,說明啟蒙主義中也蘊含著一種追求文明包容性的愿景,這種愿景在整個歐洲文化中轉(zhuǎn)化成對有形的中國藝術(shù)的追尋——即“中國風”藝術(shù)的形成。
伏爾泰所處時代在西方是啟蒙的時代,而在東方則是中俄開始往來交流的時代。1715 年俄國第一屆東正教使團入駐北京,從1715 至1956年間有20 屆俄國東正教使團被派往北京。俄國東正教使團在中俄文化交流中起到了一定作用,使團中的多名傳教士成為最早把中國哲學(xué)、文學(xué)典籍翻譯成俄文的專家。比如,俄國第三屆使團中的阿·列昂季耶夫(А.Леонтьев)就首次將《易經(jīng)》摘譯成俄文,他認為《易經(jīng)》“位列所有古代典籍之首”,“中國人將這部書奉為世界上一切科學(xué)的基礎(chǔ)”[3]肖玉秋:《俄國傳教團與清代中俄文化交流》,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5頁。,后來他又翻譯了《大清會典》的附錄、《大學(xué)》、《中庸》、《三字經(jīng)》、《名賢集》等。伏爾泰曾在給俄國貴族舒瓦洛夫伯爵(Шувалов)的一封信中談到中國古代文明,他寫道:“如果我還年輕,我真的會動身去圣彼得堡和北京旅行。當我看到最新的和最古老的創(chuàng)造物時都會非常高興。和中國的先生們相比,我們所有人只不過是新來的外鄉(xiāng)人……我們必須尊敬第一批老師?!盵4]А.П.Шувалов, Письма Г. Вольтера к Графу Шувалову и Некоторым Другим Российским Вельможам. 1757-1773 ( Москва: тип.С.Селивановского, 1808), 125.雖然他一生并沒有真正到過圣彼得堡和北京,但伏爾泰不遺余力地推崇中國文化的做法引起了葉卡捷琳娜二世和俄國貴族的重視,因為俄國社會思想落后于西方,他們急于向西方學(xué)習(xí)如何用啟蒙思想來改變這種落后的方法,而啟蒙思想中恰恰蘊含著中國文化思想的光輝。1756至1757 年,短暫體驗了北京生活的俄國外交官員布拉蒂謝夫(Братищев)編成《伏爾泰關(guān)于中國評論之認識和重述》(Осведомление или Некоторое Повторение Вольтерровых о Китае Примечаний)。俄國傳教使團和商人陸續(xù)來華,他們對中國形成了良好的印象,視中國為“理想之國”。18 世紀的俄國對中國藝術(shù)的接受從手工藝品交易的層面進一步發(fā)展到模仿并塑造“中國風”藝術(shù)的生產(chǎn)階段。
彼得一世對俄國的改革從重新建立一座城市開始。當今的俄羅斯圣彼得堡在18 世紀時是俄國當之無愧的政治文化中心,彼得一世為了提振俄國經(jīng)濟、科技和文化,加強與歐洲其他國家的交流,于1712 年將這座位于波羅的海出海口的城市定為首都。彼得一世游歷過歐洲,在圣彼得堡全城建設(shè)過程中,他首選采用18 世紀歐洲最流行的建筑藝術(shù)風格。
當時在歐洲國家流行著一種藝術(shù)風格,即將中國藝術(shù)元素融入歐洲建筑與裝飾中,這種風格被稱為歐洲“中國風”(Chinoiserie)?!爸袊L”中的詞根chinois 指“與中國有關(guān)的”,最早出現(xiàn)在1839 年的法國,而“中國風”——Chinoiserie 作為專有名詞,于1883 年才被收錄于《牛津英語詞典》[1][意]佛朗切斯科·莫瑞納:《導(dǎo)論和感言》,《中國風 13世紀——19世紀中國對歐洲藝術(shù)的影響》,龔之允、錢丹譯,上海書畫出版社2022年版,第1頁。。“中國風”在歐洲的出現(xiàn)遠比其名稱出現(xiàn)要早得多,大概可以追溯到13 世紀晚期,馬可·波羅來到中國后,越來越多的中國商品被帶到意大利,其中尤屬瓷器最多。13 至17 世紀,中國的藝術(shù)直接影響了歐洲藝術(shù),而歐洲也渴望著遙遠的中國藝術(shù)。因為當時的歐洲人逐漸對古典主義、巴洛克藝術(shù)風格產(chǎn)生審美疲勞,“中國風”正如一縷清風帶著“異域風情”讓歐洲人眼前一亮。13 至17 世紀,“中國風”陸續(xù)在意大利、法國、荷蘭、英國、丹麥和德國等國家風行,彼時與中國鄰近的俄國卻尚未受到“中國風”的洗禮。直到17 世紀末,中俄《尼布楚條約》的簽訂和歐洲國家“中國風”傳入俄國的雙重要素,才促使彼得一世開始接近“中國風”,并使用“中國風”藝術(shù)風格來建設(shè)新的帝都——圣彼得堡。
“中國風”藝術(shù)中有一種興盛于法國的藝術(shù)風格——“洛可可”(Rococo),洛可可以葉形、貝殼形的紋路體現(xiàn)雕琢形式,色彩鮮亮,代表著高貴奢華與享樂主義,法國藝術(shù)家將中國藝術(shù)融入洛可可藝術(shù)風格中,以使洛可可區(qū)別于嚴肅的巴洛克藝術(shù)風格,同時體現(xiàn)出活潑的異域風情。彼得一世在西歐游學(xué)時便接觸到了“洛可可式”的“中國風”,他參觀過德國柏林夏洛滕堡宮的“中國瓷柜屋”、奧地利維也納美泉宮的“中國廳”,以及丹麥哥本哈根羅森博格城堡的“中國漆器室”,這種中西合璧的折中主義藝術(shù)吸引著彼得一世。他回到俄國后,便主持在圣彼得堡郊外的芬蘭灣修建蒙普萊西爾宮(Монплезир),用來安置“中國屋”(Китайский Кабинет)。
彼得一世建“中國屋”的目的在于,一方面追隨西歐流行的洛可可“中國風”藝術(shù)潮流,另一方面在宮內(nèi)珍藏中國藝術(shù)品。選擇把“中國屋”安置在蒙普萊西爾宮,是因為這里是彼得一世的休閑之所,他計劃把自己愛好的東西都放置于此。蒙普萊西爾宮修建于1714 至1723 年,宮名意為“我的快樂”,由德國建筑設(shè)計師布勞恩斯坦(Браунштейн)負責修建,其中讓設(shè)計師最花費精力的就是設(shè)計“中國屋”,從1719 至1722 年,歷時3 年方完成設(shè)計?!爸袊荨钡恼w設(shè)計是整個房間墻壁上環(huán)繞著用94 塊漆板拼接而成的漆畫,它們按形狀、大小和構(gòu)圖來區(qū)分,每一幅漆畫都體現(xiàn)一個主題。每個主題均由景觀、建筑、人物等元素來構(gòu)圖:清朝皇帝的花園、慶祝宴上的演奏與舞蹈、耕種的農(nóng)民和閑適的鄉(xiāng)村、船上的漁夫馴養(yǎng)鸕鶿、各種鳥類和昆蟲等[1]П.В.Перлин, “У Истоков Стиля ‘Шинуазри’ в России: Лаковый (Китайский, Японский) Кабинет в Монплезире,” Евразийский Научный Журнал, №.8 (2016): 332.。這些漆畫的構(gòu)圖完全符合中國畫的構(gòu)圖原則,“信手一揮,山川、人物、鳥獸、草木、池榭、樓臺,取形用勢,寫生揣意,運情摹景,顯露隱含,人不見其畫之成,畫不違其心之用”。畫中刻畫的“山川人物之秀錯,鳥獸草木之性情,池榭樓臺之矩度”[2]葉朗:《中國美學(xué)史大綱》,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32——533、533頁。都似中國畫家親自為彼得一世所打造。但事實是,這些漆畫是由一批俄國畫師,如季洪諾夫(Тиханов)、費多羅夫(Федоров)等在荷蘭大師布魯姆科斯特(Brunkhorst)的指導(dǎo)下創(chuàng)作的,布魯姆科斯特曾經(jīng)參與俄國冬宮、夏宮、人類學(xué)和民族志博物館等裝潢修復(fù)工作。他們的漆畫創(chuàng)作場地在位于圣彼得堡豐坦卡河沿岸的“意大利宮”院子里,彼得一世曾兩次到訪這里視察創(chuàng)作情況[3]П.В.Перлин, “У Истоков Стиля ‘Шинуазри’ в России: Лаковый (Китайский, Японский) Кабинет в Монплезире,” 333.。漆畫的圖像到底是臨摹而來的還是原創(chuàng)的并不能確定,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些畫作沒有東方畫家的參與,全部由俄國本土畫家在荷蘭人的指導(dǎo)下完成。他們還在“中國屋”漆畫連接的間隔處,設(shè)計了一個個擺放瓷器的托槽,彼得一世從荷蘭東印度公司購買的中國瓷器、俄國使節(jié)從北京帶回的瓷器等都被擺放在托槽之上(圖3)。

圖3 蒙普萊西爾宮中的彼得一世“中國屋”,圖片來源:https://foto-ram.ru/фотодворца-монплезир/。
早在1716 年蒙普萊西爾宮剛剛開始建設(shè)不久,彼得一世便給外派到北京的外交活動家洛倫茲·朗格(Лоренц Ланг)委派了一項任務(wù),讓其從中國帶回可供放置在“中國屋”的瓷爐。清康熙帝讓最好的工匠打造了配有銘文的瓷爐,但最終因時間問題,朗格沒能將其帶回俄國[1]Н.А.Самойлов, “Вклад Петра Великого в Социокультурное Взаимодействие России со Странами Восточной Азии,” Ученые Записки Петрозавод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 №.6 (2021): 69-70.。雖然朗格沒有將康熙命人打造的瓷爐帶回俄國,但俄國另一位大使列夫·伊茲瑪依洛夫(Лев Измайлов)于1721 年左右從北京帶回了康熙送給彼得一世的珍貴禮物——“騎士——一級軍官——坐在動物上的雕像”系列發(fā)條工藝品。“騎士——一級軍官——坐在動物上的雕像”的造型為兩名大臣各騎一只麒麟獸,一名手抱琵琶的女子騎馬,人物的頭用象牙雕刻而成,馬的韁繩用珊瑚珠串成,馬的鬃毛和馬尾都用翠鳥羽毛做成,人物的長袍和動物的外表都用鍍銀錫雕刻而成,連長袍上的麒麟和鶴都雕刻得非常細膩,制作極其精美。此工藝品上發(fā)條后,人與動物的頭部均可以擺動(圖4)。伊茲瑪依洛夫還帶回了手繪絲綢畫壁紙,描繪的是天上搗藥的玉兔與地上的道仙?!坝裢脫v藥”的典故在中國古代詩詞中多有體現(xiàn),如“月中何有?白兔搗藥”(傅玄《擬天問》),“教敕凡吏受言,采取神藥若木端。白兔長跪搗藥蝦蟆丸。奉上陛下一玉柈,服此藥可得神仙”(郭茂倩《樂府詩集·相和歌辭九·董逃行五解》),“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李白《古朗月行》),等等??滴鯇ⅰ坝裢脫v藥與道仙”一圖贈予彼得一世,寄予著祝福他長壽、健康的美好寓意。

圖4 康熙贈送給彼得一世的“騎士——一級軍官——坐在動物上的雕像”系列發(fā)條工藝品,1710——1720年,中國機械玩具,銀、錫、象牙、漆、搪瓷、絲綢,鍍金、圓鑿、雕刻、木刻、繪畫,俄羅斯艾爾米塔什博物館(冬宮)藏。
伊茲瑪依洛夫帶回的禮物并不是康熙首次贈送給彼得一世的禮物。早在1689 年,俄國大臣費·戈洛溫(Ф.Головин)在簽訂《尼布楚條約》后與中方交換外交禮物時,康熙贈予俄國君主的是制作于16 世紀末至17 世紀初的兩套金杯與杯托。金杯和杯托制作十分精美,上面雕刻著金龍,鑲嵌著紅寶石和藍寶石(圖5)。與金杯同時送出的還有繡著中國龍的金馬鞍、絲綢和織錦緞等[1]據(jù)參與簽約儀式的傳教士格比隆記載,俄方向中方贈送的禮物包括:一個掛鐘、三對懷表、兩個鍍金器皿、一個大約高120厘米的望遠鏡、一面高30厘米的鏡子和一些毛皮。中方向俄方贈送的禮物包括:繡著中國龍的金馬鞍、兩只制作精美的鍍金小杯、大量的中國絲綢和織錦緞,這些物品比俄方贈送的價值更高。參見Франсуа Жербийон, 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VII Веке: Материалы и Документы. В 2-х томах.Т. 2: 1686-1691 (Москва: Наука, 1972), 739.。這是剛剛親政的彼得一世收到的來自康熙的禮物。1719 年伊茲瑪依洛夫大使遠赴中國上任時,彼得一世曾給康熙寫了一封信:“偉大的亞洲大國皇帝,向中國真正的博格達汗,我們的朋友,致以深情的祝賀……陛下的好朋友彼得。”[2]И.Идес, А.Бранд, Записки о Русском Посольстве в Китай (1692-1695) (Москва: Наука, 1967), 383.這說明“中國藝術(shù)品”在18 世紀中俄外交關(guān)系的建構(gòu)中曾起到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彼得一世并沒有把“中國藝術(shù)品”僅僅作為個人的娛樂之用,而是加大了對中國藝術(shù)品的進口,并帶動了一批俄國貴族的“東方興趣”。

圖5 康熙贈送給彼得一世的“金杯和四只爪子龍的金茶托”,16世紀末至17世紀初,黃金、藍寶石、紅寶石,刨削、掐絲、拋光,俄羅斯艾爾米塔什博物館(冬宮)藏。
為了效仿彼得一世用“中國風”裝飾自己的宮殿,俄國王室貴族相繼從中國采購各類瓷器、漆器、寶石、絲綢、掛毯等工藝品,紛紛修建屬于自己的“中國屋”。其中,最具特色的當屬圣彼得堡第一任總督緬??品颍ě支擐戋讧堙唰樱┑膶m殿。緬??品虿粌H購入了大量中國掛毯、紡織品、刺繡品和瓷器,還特意在自己的宮殿內(nèi)打造了“中國屋”(圖6),宮中隨處可見中式的胡桃木立柜和鏡柜,連洗手盆都是清朝時廣州制作的外銷琺瑯瓷器[3]Н.А.Самойлов, “Вклад Петра Великого в Социокультурное Взаимодействие России со Странами Восточной Азии,” 70.(圖7)?!爸袊L”從俄國首都圣彼得堡一直吹到遙遠的西伯利亞,當時的西伯利亞總督馬特維·加加林(Матве?й Гагарин)存有中國的家具、鏡子、盤子、箱子、服裝、鞋子、馬具、布料、茶具和刀劍等[1]Н.А.Самойлов, “Вклад Петра Великого в Социокультурное Взаимодействие России со Странами Восточной Азии,” 71.,或許從所處地理位置而言西伯利亞人更具有購買中國商品的便利條件,但這同時也說明俄國從中國進口的藝術(shù)品范圍在擴大。朗格記載了18 世紀20 年代中俄貿(mào)易的真實情況:中國商人主要購買俄國的雅庫特黑貂,堪察加海貍、狐貍、猞猁及小型食肉動物的毛皮;而俄羅斯人找中國商人購買的商品主要有中國絲綢、緞子、寶石、綠茶、瓷器、壁紙、八角茴香、煙草等[2]Ж.В.Петрунина, “Миссия Лоренца Ланга в Китае в 1721 г.(по Материалам ?Поденной записки...?),” Общество: Философия, История,Культура, №.2 (2022): 63-68.。俄國人進口的商品大部分為手工藝品,這證明俄國貴族、商人對中國商品的主要興趣都集中在藝術(shù)品上。

圖6 緬??品?qū)m殿的“中國屋”,圖片來源:https://anashina.com/dvorecmenshikova-v-sankt-peterburge/?ysclid=lkgmt5ov5r879147929。

圖7 緬??品?qū)m殿中擺放的洗手盆為清朝廣州外銷琺瑯瓷器,圖片來源:https://anashina.com/dvorec-menshikova-vsankt-peterburge/?ysclid=lkgmt5ov5r879147929。
在彼得一世執(zhí)政時期,中國出口俄國最多的絲綢是傳統(tǒng)絲織物“織錦緞”,彼得一世為了促進中俄絲綢貿(mào)易還專門簽署了一道法令:“不要穿金銀紡織品,但可以穿來自西伯利亞的中國絲綢?!盵3]X.Трусевич, Посольские и Торговые Сношения России с Китаем(до XIX в.) (Москва: тип.Т.Малинского, 1882), 170.同時,中國出口的一種漂白或藍色的棉織物——“中國布”受到俄國遠東地區(qū)人民的歡迎。在彼得一世時期,不管是俄國王室貴族對“中國風”藝術(shù)的追求,還是俄國進口中國手工藝品貿(mào)易額的增加,都代表著中國藝術(shù)影響著俄國主流文化生活?!爸袊L”藝術(shù)的形成不僅促進了中俄貿(mào)易的增長,為兩國文化交流打開了早期的窗口,而且為中國藝術(shù)向西方傳播奠定了基礎(chǔ)。
到18 世紀后半葉,俄國貴族對中國藝術(shù)的喜好上升到一個新階段。彼得一世之后,繼任君主都維持了中國藝術(shù)在俄國貴族文化中的崇高地位,但中國藝術(shù)在18 世紀的俄國發(fā)展到頂峰階段是在葉卡捷琳娜二世統(tǒng)治時期。葉卡捷琳娜二世被譽為18 世紀俄國最開明的君主之一,她本是普魯士地區(qū)的公主,嫁給了彼得一世的外孫彼得三世。彼得三世去世后,葉卡捷琳娜二世在俄國貴族擁護下成為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執(zhí)政時期,“中國屋”這樣的藝術(shù)空間在俄國貴族中已經(jīng)不再新奇,其一是因為“中國風”已經(jīng)吹進俄國半個世紀,形成了一定的社會風氣;其二是因為葉卡捷琳娜二世實施的“中俄貿(mào)易法令”打破了俄國貴族擁有中國藝術(shù)品的壟斷“特權(quán)”。
在彼得一世執(zhí)政時期,雖然“中國風”在俄國王室貴族圈內(nèi)極其流行,但對于俄國民眾來說,是“遙不可及的幻想”。在1689 年《尼布楚條約》簽訂后,中俄之間開啟了“貿(mào)易的大門”;而“1689——1697 年是俄中貿(mào)易史上的一個特定階段,這一時期俄中貿(mào)易的發(fā)展,幾乎僅僅是私商資本活動的結(jié)果”??梢?,1689至1697 年間,中俄貿(mào)易基本上是私營商人的交易,但這種情況自1698 年開始發(fā)生了轉(zhuǎn)變。1692 年,彼得一世的特使埃弗特·萊斯特·伊德斯(Эверт Избрант Идес)曾帶著一支大型貿(mào)易商隊抵達中國?!皬?698 年起到1714 年,西伯利亞事務(wù)部每年派一個官家商隊帶著貂皮官產(chǎn)前往北京,以便出售,并換回各種中國商品。”[1]孟憲章主編:《中蘇貿(mào)易史資料》,中國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出版社1991年版,第56、59頁。也正是從1698 年開始,中國迎來了貿(mào)易往來的俄國國家商隊;而到了1706 年,彼得一世直接頒布法令:禁止俄國商人私人對華進行交易,唯有俄國國家商隊才能進行交易[2]Сост.Н.Ф.Демидова, В.С.Мясников, 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VIII веке: Материалы и Документы. Т. 1: 1700-1725 (Москва: Наука,1978), 74-75, 86-87.。這段時期的對華貿(mào)易,給俄國政府帶來了極高的回報:
商隊貿(mào)易之標的物,極為有趣,其主要者為:俄人向中國運來由其納貢人等所收集之豐富獸皮,以及外國銀幣及銀制器具等,由中國運出黃金、銀塊、寶石、磁器、茶葉、綢緞、家具等項。商隊貿(mào)易對于俄國國庫極為有利,據(jù)俄方消息證明,謂彼時價值1000 盧布之貨物,在北京所換得之物品,可在莫斯科售得6000 盧布之多云。[3]王之相:《中俄陸路通商關(guān)系之歷史上變遷》,轉(zhuǎn)引自孟憲章主編《中蘇貿(mào)易史資料》,第68頁。
雖然彼得一世頒布法令要求只有國家商隊才有交易中國商品的權(quán)利,但俄國商人的私人交易實際上并沒有停止,而是轉(zhuǎn)入了地下。1762 年,葉卡捷琳娜二世簽署了一條法令,徹底廢除了俄國國家商隊交易壟斷權(quán),允許交易私有化,僅按交易比例支付關(guān)稅即可[4]Н.Н.Бантыш-Каменский, Дипломатическое Собрание дел между Российским и Китайским Государствами с 1619 по 1792-й год : Сост. по Документам, Хранящимся в Моск. Арх. Гос. Коллегии Иностр. Дел, в 1792-1803 г. Николаем Бантыш-Каменским (Казань: 1882), 310-311.。由此,包括中國藝術(shù)品在內(nèi)的中國商品不再是俄國王室貴族的專屬,俄國普通家庭也可以進行買賣,中國藝術(shù)品開始在俄國民間流傳。葉卡捷琳娜二世對中國的認識深受伏爾泰的影響,所以她對中國藝術(shù)的態(tài)度不只停留于接受與收藏藝術(shù)品的層面,而是更渴望引領(lǐng)西歐優(yōu)秀藝術(shù)家在俄國本土修建中國宮、中國村、中國劇院和中國園林等一系列建筑群,這表明她充滿了對東西方文化融合的創(chuàng)造渴望。
葉卡捷琳娜二世年輕時便夢想修建一座“沐浴在花園里的宮殿”,她不喜歡女皇伊麗莎白一世統(tǒng)治時期的艷麗建筑風格,希望創(chuàng)造更有智慧和品位的建筑,于是她邀請意大利著名設(shè)計師安東尼奧·里納爾迪(Antonio Rinaldi)設(shè)計一座“中國宮”(Китайский Дворец)?!爸袊鴮m”建于圣彼得堡郊外的奧拉寧鮑姆公園,建筑外部采用新古典主義風格,內(nèi)部整體采用巴洛克風格,個別內(nèi)飾采用了洛可可風格。“中國宮”內(nèi)設(shè)17 個房間,最主要的房間之一便是“玻璃珠沙龍”(圖8)?!安Aе樯除垺庇梢獯罄O(shè)計師巴羅奇兄弟設(shè)計,墻面由12 幅刺繡畫組成,每幅畫的邊緣由洛可可風格的金邊造型包裹著。刺繡畫上展現(xiàn)了豐富的中國元素:小橋、花卉、寶塔、涼亭、雨傘以及神話中的奇異鳥雀,畫面雖然充滿了“中國味道”,但繪畫形式更偏向于西方油畫。這些刺繡畫由9位俄國女刺繡師縫制兩年而成,刺繡畫上刺有無數(shù)的彩色玻璃珠,生產(chǎn)這些彩色玻璃珠的工廠是由當時俄國著名科學(xué)家米哈伊爾·羅蒙諾索夫(Михаил Ломоносов)建立的,為“玻璃珠沙龍”生產(chǎn)玻璃珠成為該工廠最大的項目[1][意]佛朗切斯科·莫瑞納:《中國風 13世紀——19世紀中國對歐洲藝術(shù)的影響》,龔之允、錢丹譯,第214頁。。“中國宮”內(nèi)也建有“中國屋”,但這個“中國屋”和彼得一世的“中國屋”有所不同,女皇的“中國屋”采用了中西合璧的風格,屋頂、地板和門拱形狀都是歐式的,墻壁是“中國風”的,屋里擺放著各種中國藝術(shù)品。房間的裝飾和陳設(shè)體現(xiàn)了葉卡捷琳娜二世時代的歐洲人對中國古代藝術(shù)精神本質(zhì)的創(chuàng)造性理解。

圖8 奧拉寧鮑姆公園“中國宮”中的“玻璃珠沙龍”,圖片來源:https://www.kp.ru/russia/sankt-peterburg/places/nasledie-severnoy-stolitsy/。
如果說修建“中國宮”“玻璃珠沙龍”只是葉卡捷琳娜二世對俄國前王室空間文化的繼承與拓展,那么建造“中國村”(Китайская Деревня,圖9)則是葉卡捷琳娜二世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造。葉卡捷琳娜二世將“中國村”選建在圣彼得堡郊外的皇村,皇村也是葉卡捷琳娜二世行宮所在地。18 世紀70 年代初,蘇格蘭建筑師威廉·錢伯斯(William Chambers)《東方造園論》的俄文譯本在圣彼得堡出版,這本書直接影響了葉卡捷琳娜二世。錢伯斯從1740 年開始為瑞典東印度公司工作,1748至1749 年曾前往中國,并把中國的繪畫藝術(shù)帶到歐洲,他很大程度上促進了“中國風”在歐洲的傳播。他將“中國風”運用到英國花園設(shè)計中,將古羅馬、法國和中國風格相融合,英國皇家植物園“邱園”中的中國寶塔就是他的代表作。葉卡捷琳娜二世非??释麚碛幸蛔爸袊L”的園林,據(jù)記載:“當時女皇迷戀于‘中國風’風格,以至于萌生了想建造中國村的想法。在開始實施有形式的‘關(guān)于中國’的大型項目時,開始將常規(guī)的上頂花園的空間轉(zhuǎn)變?yōu)榫坝^?!盵2]Игорь Зимин, Александровский Парк Царского Села. XVIII –Начало XX в. Повседневная Жизнь Российского Императорского Двора(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Центрполиграф, 2017), 17.這種中西合璧的園林景觀彼時正在歐洲流行,在俄國的“中國村”修建之前,歐洲莊園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中國式建筑和景觀,比如18 世紀中期瑞典斯德哥爾摩近郊的德羅特寧霍爾摩皇宮中就有“中國宮”。
俄國的“中國村”項目大概啟動于1772 年,葉卡捷琳娜二世請里納爾迪進行設(shè)計規(guī)劃,她希望將園林打造成中西融合的統(tǒng)一體?!?8 世紀70 年代,葉卡捷琳娜二世對公園的‘中國風’著迷到頂峰,她的這種興趣在新花園的土地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1776年5 月,她命令建筑師尼約洛夫(Неелов)在拱門上建造一座石質(zhì)的中國涼亭,四面皆有入口,襯有深紅色、黃色和藍色的釉面磚。同年,大中華橋、龍橋和其他橋被建在十字河之上?!盵1]Игорь Зимин, Александровский Парк Царского Села. XVIII – Начало XX в. Повседневная Жизнь Российского Императорского Двора, 18.“中國村”主建筑是一個八角形塔樓,塔樓的頂部設(shè)計借鑒了寶塔的形狀,環(huán)繞塔樓而建的是18 座中式風格的房子,每座房子的屋頂設(shè)計都非常奇特,有些屋頂上沒有安裝煙囪,而是用鍍金的龍頭來代替,一旦冒煙就呈現(xiàn)出飛龍吞云吐霧的場景。池塘邊矗立的是中式風格的“吱吱咯咯塔”,“吱吱咯咯塔”名字是由塔頂旗幟與旗桿的風向擬聲詞而來(圖10)。此外,公園中還建有石質(zhì)的“中國涼亭”以及木質(zhì)的“十字橋亭”等別具特色的中式園林景觀。公園中的三座中國橋蘊含著西方人對中國建筑特征的獨特理解,第一座是門廊連橋式的石橋,色彩艷麗;第二座是大中華橋,橋上的圍欄由石制花瓶和珊瑚連接而成,別具一格的是橋兩邊放置了兩男兩女四個中國形象,他們身著帶龍的服飾,每人手中都持著燈籠,這些雕塑展現(xiàn)了清朝宮廷中達官貴人的形象;第三座是龍橋,橋兩側(cè)盤踞著四只鑄鐵制成的臥龍。值得一提的是,1779 年園中還修建了中國劇院,中國戲劇此時已經(jīng)傳播到俄國,18 世紀中期元雜劇《趙氏孤兒》已經(jīng)流傳到歐洲,伏爾泰根據(jù)《趙氏孤兒》改編的《中國孤兒》也被翻譯到俄國,18 世紀末期的俄國人已經(jīng)不滿足于欣賞有形的中國藝術(shù),而開始追求東方故事的藝術(shù)魅力。但可惜的是,中國劇院在“二戰(zhàn)”中被摧毀,僅能通過19 世紀末的照片窺其真容。

圖10 “中國村”的“八角樓”與“吱吱咯咯塔”,圖片來源:https://travelask.ru/blog/posts/39410-zachem-ekaterina-velikaya-stroilakitayskuyu-derevnyu-v-tsar?ysclid=ldsg8fclew990702563。
很多俄國文化名人都曾在“中國村”留下印記。據(jù)記載,1822 至1825 年秋天,俄國作家、歷史學(xué)家尼古拉·卡拉姆津(Николай Карамзин)和家人曾在“中國村”居住,在安靜的莊園中潛心研究俄國史,卡拉姆津的妻子和繼女還在這里遇見過俄國詩人米哈伊爾·萊蒙托夫(Михаил Лермонтов)。俄國文藝理論家尤里·梯尼亞諾夫(Юрий Тынянов)在他未完成的作品《普希金》中也描寫了“中國村”的生活。雖然“中國村”的建筑與中國古代典型建筑有所不同,是被融入了西方人的經(jīng)驗與想象的產(chǎn)物,但它是中西兩種文明交融后的一種創(chuàng)造,也是勇敢探索跨文化空間的一種嘗試。
18 世紀的俄國因受到法國、德國、英國等歐洲國家“中國風”的影響,把目光聚焦于中國藝術(shù)。這與啟蒙主義在歐洲的發(fā)展密切相關(guān),“中國風”能夠在歐洲流行,正是迎合了歐洲人對東方的想象與興趣。而俄國的“中國風”卻有特別之處,它自西歐吹來,是在萊布尼茨、伏爾泰等西歐思想家的啟蒙下所形成的“中國風”思潮。真正把“中國風”思潮轉(zhuǎn)化為有形的藝術(shù)形式,是在彼得一世執(zhí)政時期,彼得一世在俄國實施改革、興建圣彼得堡的過程中引進了“中國風”的藝術(shù)形式——修建了“中國屋”。同時,他從荷蘭東印度公司購入大量中國藝術(shù)品,清康熙帝也將中國藝術(shù)品當作外交禮物贈予彼得大帝。作為中國鄰國,俄國不滿足于從西方接受“中國風”,馬上進行了“自西向東”的轉(zhuǎn)向,在中俄《尼布楚條約》《恰克圖條約》簽訂的背景下,在加強中俄貿(mào)易交流的過程中,形成了從沙皇皇室到王公貴族的建筑中鮮明的“中國風”藝術(shù)風格。
隨著中俄貿(mào)易的增進,俄國允許私人貿(mào)易,中國藝術(shù)品在俄國普通民眾之間開始流傳。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又將“中國風”的藝術(shù)風格在俄國本土進一步推進,她不滿足于用“中國風”的裝潢來布置宮殿,而是直接修建了“中國風”景觀的園林和建筑——“中國村”。在俄國皇室莊園中就能置身于中國式的樓宇、寶塔、亭臺、小橋之間,形成了“在西方看到東方”的體驗,俄國文化名人卡拉姆津、萊蒙托夫都曾在“中國村”留下印記。
18 世紀俄國“中國風”的形成是中西文明交流的成果,思想的傳播為中國藝術(shù)成為18 世紀俄國文化風尚的元素奠定了基礎(chǔ),而藝術(shù)的傳播更拉近了中俄兩國之間的距離。雖然俄國最初是受到歐洲其他國家“中國風”的影響才將目光投向中國藝術(shù),但因兩國歷史淵源、地緣政治、外交政策、貿(mào)易往來等多種因素影響,中國藝術(shù)在俄國文化土壤中發(fā)展出不同于在其他歐洲國家的獨特氣質(zhì)。中國藝術(shù)不僅是中俄兩國早期文化交流的橋梁,也為博大精深的中華美學(xué)精神海外傳播開辟了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