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啟彥
一
紫甸河太小了。它藏在滇中牟定縣的山中,地圖上找不到它,全長僅十余公里,不顯擺也不招搖。它注入九龍甸水庫就到終點,滋養著楚雄幾十萬人。紫甸河太美了。從水庫尾部開始,沿河一直向西,有九塊草甸,順河布列,傳說是彝族九個龍女的家,所以叫“九龍甸”。每塊草甸,都延伸到久遠。據傳,彝族人最初來到這里的時候,這里長滿了風鈴草,春夏秋冬,天空都呈紫色,故得“紫甸”之名。
后來彝族人開甸種地,風鈴草沒有了,變成了油菜花、稻谷花、麥子花。我喜歡這里的油菜花,排場大,“金黃漸欲迷人眼”,沿著河兩岸蔓延糾纏,放肆地把河道變成了它的黃衣服,不讓一絲水色露面。西不見來處,東不見去處,浩浩蕩蕩。我愛花愛草的心,一下子迷失在它的懷里,變得柔軟如一縷輕煙,隨風而去。當夕陽撥開密云探眼偷窺時,只見黃光閃爍,藍碧飄翠,斷斷續續,彎彎曲曲,在花甸間找不到歸路,干脆讓花甸給拉入懷里,隱去了頭尾,放蕩地睡去了。兩岸峭拔的青山見了這曖昧一幕,臉羞紅了,一甩頭,遁入云霄不見了。
菜花中間,雜有大片菜地。你看,一位美女款款而來,她把一瓢又一瓢的大糞輕輕地攏到白菜根部。大糞飽滿了,日子也就飽滿了。她鼻尖掛著一粒汗珠,在夕陽下閃耀著紅寶石的光;頭上的銀飾,叮叮當當,灑落歌謠一串;她的腰彎成弧形,像一彎溫柔的月,靈動成一句小詩。對面半山上的阿哥,伴著牛群回來,一陣光影流動。他見了菜畦間的阿妹,便有些心癢,順手把羊皮褂扔到牛背上,一支情歌便牛哄哄地甩了過來:
白天等著阿妹,太陽都落了。
晚上等著阿妹,月亮都落了。
……
菜地里的妹子直起腰,放下糞瓢,抬手擦一擦汗——河里泛起月暈般的光彩。她甩一下頭發,脆生生地回嘴道:
星星跟著月亮,一年又一年。
妹妹跟著阿哥,一世又一生。
……
太陽下山了,月亮上山了。約會也定了——月朗星稀夜,油菜花地里,芭蕉樹下邊……
紫甸河中,有名為“石鰍”的小魚,手指長短,鱗極細,細到沒有。暗黃色,也有金黃的,通身光溜溜的,頭大尾長,內臟極少,少到沒有。它本領好大,枯水時從水庫中逆流而上,咬著河水中的草根、青苔、石塊,頑強地向上游弋來。它要去哪里呢?而洪水暴發時,它又被沖刷回下游,前功盡棄。這時它的生命,也很快要結束了。它的一生,這么短暫,這么卑微,卻為何這么奮力?
后來,我明白了,它要看完一段風景。生命可以短暫,但不可以寡淡,所以它以性命為代價,以洪荒之力向上游奔來。攀登了險灘,搏擊了逆流,遭遇了蛇蝎;它看到了崇山峻嶺,看到了柳暗花明,看到了太陽落下,月亮升起;它享受了牧童的短笛,享受了阿妹的情歌,參悟了彝寨的歡樂與嘆息……
我還明白,它要用生命演奏一段絕唱。每至秋冬季節,便有人來小河中捕“石鰍”。兩岸金黃,一溪透碧,金風唱晚,人與自然,相映成趣。人們三三倆倆的,穿紅戴綠的,或網捕,或垂釣,或高歌,或淺吟,不一會兒滿簍小魚,歡樂而歸。這種小魚,并不用剖殺,放于清水中游些時間,它就吐出泥水。它無刺無鱗,或油炸,或燒湯,其味鮮嫩香綿,不腥不膩。比之黃河里的武昌魚,金沙江里的江魚,澄江里的抗浪魚,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就是石鰍的生命絕唱。以我之軀,飴爾之饗。無數精致的生命,就這樣被人們高傲地吃掉了。嘆乎?作為萬物靈長的人,誰不是它食物鏈中的一個小角色呢?小石鰍,你不卑賤卑微,相反,卻風華絕代,高貴得讓我奉上一行清淚。
二
彝族從六祖分支始,就刀耕火種,四海為家。黑山羊是滇中彝族老表血脈中的重要部分。彝家諺語“煙鍋撬著羊皮褂,銀鏈拴著花圍腰”,正是這種關系的生動描述。三皇五帝到如今,累了乏了有羊肉,喜事有羊肉,喪事有羊肉,過年過節還是羊肉。彝家的火塘上面吊著羊肉,身上穿著羊皮褂,酒壺也用羊皮包裹。連女人繡花的針筒,都是羊的膝蓋骨做的。羊頭骨,被掛起來作為圖騰。羊膀羊腳,作為占卜工具。烤全羊、羊八碗、羊雜碎、羊湯鍋、羊肝生、羊粉蒸、羊粉腸是彝家飯桌上的主菜。彝家的土掌房,下面是羊圈,上面住人。所以,我們難以體會彝族人和羊的血肉關系。現在生活好了,羊依然是彝家的寶貝。普通的人家養幾只幾十只,也不靠它賣錢了,但沒有羊,就感覺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實;也有的專業戶,養幾百只羊,那就是個小金庫。一次,我在紫甸河邊路上巧遇一群黑山羊。它們見了汽車,并不躲閃,而是雄糾糾地簇擁著前行。黑山羊也有傲氣么?我只好把車子停在路邊,下來等待。牧羊老者叼著草煙,披著羊皮褂,悠哉悠哉地跟在后面,肩上橫著一根細長的竹棍,見了我,便吆喝起羊來,邊吆喝邊說:“它們只聽我的。”原來,它們不但有傲氣,還有傲骨。我趕緊拿起相機拍照。老者見了我手里這個“黑武器”,笑呵呵地問:
“老表是哪里的?”“我江坡的。老表去過嗎?”
“去過啊,九條溝我有親戚。”“是嗎?我也有親戚,九條溝的苗族親家。”“也有彝族,我家有人去上門的。”
“老表,那我們是親戚了。”“當然是親戚。你等我把羊吆喝到山上,去我家,殺雞吃酒,還有羊干巴,給要得呢老表?”
“殺雞吃酒,還有羊干巴!”這事要得,可是,不能。我解釋說,我是來河邊拍照玩的,開著車,喝不了酒。他聽了,瞅了瞅我的車,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那下次嘛。我家在河那邊。你來到核桃樹,問放羊的老普,就知道了。”我期待著這“下次”。彝家人的話,都是實誠的。
王老師退休后,就回紫甸河邊陪孤單的老父親,養了一院子的雞和幾十只黑山羊。我們取笑他說,城里有房不住,偏要回這紫甸河邊,害得我們的酒局少了個吆五喝六的人物。他說,我有八十幾歲的老父親,過去忙學生,顧不上,現在退休了,先照顧好老人,盡個孝道。順便養點羊圖個樂趣。我聽了,心陳五味。百善孝為先,多少人成了空話,包括我,可是老王做到了。找個空閑,我們相約去王老師家玩,打電話給他說,后天來,兩桌人,你準備兩只土雞。第二天晚上,王老師又打電話追問,到底來多少人?我們去后,見他和一些人正在殺羊。我們吃驚,責怪他不該如此排場。他說,你們難得來看我,我約了些兄弟,陪你們喝杯酒。后來我們再去他家,便不敢提前打招呼,怕他把動靜整得太大,我們過意不去。
三
有些人天生慈眉善目,一看就想接近,一接近就倍感親熱,相見恨晚。老親媽就是這種人。她幫妹妹把侄子帶到小學畢業,便決然地要回紫甸河邊的老家各拉么去,苦留無效。她說老家還有更小的孩子要帶,她說家里的那群羊沒人放上山,她說在習慣了的地方離不開。我覺得這些都是借口,這些年不是過來了嘛,但有誰會去忤逆一個慈祥老人的意愿呢?我說:“老親媽,你回去了,我就吃不到你的‘金包銀’了。”她說:“他哥,你這話就不對了嘛。我在各拉么,你要常來看我,你來了就有得吃了嘛。”是啊,“常看望”是期盼更是教誨。多少人因為一樁生意,一次旅行,甚至一場酒局或一桌麻將,就把它變成了“沒看望”和“不看望”,值得細思量。
“去看望”的想法與日俱增,為了還愿,也為了“金包銀”。可看望機會還沒有來,“金包銀”就托妹子送來了。這讓我大感慚愧。這“金包銀”,是彝族人家手工做的一種粑粑,歷史老了去了。“美食”之名未必擔得,但好吃是確定的。它雖然出身鄉野,但據說招待過中央領導。彝族人古代有“趕馬幫,走夷方”的習俗,就是長途跋涉去遠方做小生意、賣手藝、打零工,遠到瑞麗、緬甸。“金包銀”就是路上的干糧。身揣金包銀,金銀滾滾來,這大概是最詩意的愿景了吧?
跨過紫甸河上的那座小拱橋,穿過油菜花甸,身上沾著幾只蜜蜂就開始登山,一頭扎入林海。走出山林,到達山頂,就出現了一個彝寨——各拉么。“白云生處有人家。”是的,彝寨在白云深處,足踏紫甸河,身在白云間。我們去時,正是上午,只見核桃樹、老油茶樹散陳雜列,雞呀牛呀羊呀在村間閑散著。抬眼間,院子里有埋在土中又露出小半截的大酒缸,酒缸上站著個老公雞,見了人,呼拉一聲飛到樹上去了。院子一角,一些人正忙著殺羊,黑山羊的皮釘在墻上。我一驚:莫不是老親媽壽誕?
老親媽坐在火塘邊,悠然地吸著草煙。光線有些暗,她的容顏變化很大:黑包頭,羊皮褂,繡花鞋,臉上多了許多紋路。她的臉上,也仿佛有煙火醺過的痕跡。見了我,溝壑縱橫的臉頓時變成了核桃花:“他哥,你總算來了。”我拉著她的手重新坐下:“老親媽,今天家里有事?”老親媽笑道:“是呢,有大事。”“什么大事?”老親媽笑道:“你來了嘛,還不是大事?我讓村里一些弟兄來,殺個羊,陪你吃酒。”我語塞:“這……”火塘里的火苗狂野起來,鍋里臘火腿的香味,放肆地溢出來。我和老親媽抽煙說話,我又記起:前些年在我妹家時,一次突然聞到一股強烈的草煙味,便悄悄問妹子,老親媽不是不抽煙嘛?我妹說,抽的,只是躲著抽,當著人不好意思。我猛地醒悟,也許,這就是她要回老家的原因了,沒有之一。
老親媽收好草煙袋子,牽了我的手,拿著一根長長的竹叉子往房子側面去。她在一棵光溜溜的樹前停下來。我抬頭望去,這樹沒有葉子,身上有刺,卻有許多剛長出的芽苞,有雞蛋大,紫綠色的芽苞在陽光下招搖著。老親媽用叉子去叉那芽苞。她說,這叫“刺老苞”,聽說你要來,留著的。你再不來,就老了。我聽了,心里味道頗多,便轉了身,向山下看去。那紫甸河,像一縷輕煙,籠在山腳,似不分明,卻又分明的存在著。
轉回家里,老親媽細致地剝去芽苞上的殼,一小個一小個地分出芽來。她說,淖了水,做成涼菜,可比香椿好吃多了。我想:這“刺老苞”,不吃它比吃它更有蘊味,可它是無法存留的。好東西都不長久。
青松毛筵席上,放著大盆羊肉,四周一溜辣子碗,外面一圈土大碗。大茶壺提了上來,那是彝家的自釀高粱酒。酒宴開始了。以我的酒量,不用投降就繳械了。果不其然,老表們輪流敬酒,然后,表妹們也端著大土碗來了。我縱有一萬條不喝酒的理由,還不如彝家人一條喝酒的理由。眼前只有人影晃動,只有酒碗碰撞的當當聲,只有烈酒滑下喉嚨的咕咕聲。不一會,老表跌到酒碗里,阿妹跌到酒碗里,月亮也跌到了酒碗里。
老親媽來了,大聲招呼:“你們兄弟,讓他哥少喝點酒,不準攀酒。”兄弟們齊聲答應:“曉得。”她說完,提著茶壺,倒了一輪,轉身去了。我朦朧地看著她的背影,模糊得比月亮還高遠。
子夜,院中架起干柴堆,燃起熊熊大火。高亢的彝歌,嘹亮得月亮也藏到了云后,他們震天地唱道:
月亮出來了,弦子彈起了,
大家來跳腳,跳腳好玩呢
……
三更許,羊肉重新端上來,烈酒重新提上來,大家又坐下。這時,能喝的不多了。于是猜起“跑馬拳”——
阿老表,你要來呢嘎,
酒打好了,羊殺好了,
你呢羊皮褂,
穿著來呢嘎……
第二次去,我帶給老親媽一個玉制煙嘴。她十分寶貝,臨走時逼我抱走一個臘火腿。
兩年后,再去。我站在“刺老苞”樹旁,眺望紫甸河,煙霧彌漫中,怎么也找不到那條曾經朦朧的河線。我又回頭看向迷茫的后山頂,也模糊不分明。
這時妹妹喊道:“哥,快點走了,你負責拿紙火。”
責任編輯:余繼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