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磊
(蘇州大學,江蘇 蘇州 215123)
朱柏廬是明清之際蘇州昆山的理學家。他一生恪守朱子之學,寫了很多著作,其中最為著名的要屬《治家格言》。《治家格言》一般被視為中國古代家庭教育的啟蒙讀物,里面包含著大量的道德教誨。但若結合朱柏廬的理學家身份來看,《治家格言》則頗具理學工夫論的特色。
《大學》八條目包含“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此八條目可以視為儒家仁德擴充工夫的不同階段。如果以《大學》為參照來審視《治家格言》,那么治家就是以齊家為中心的修行工夫,書中的道德教誨就具有不同層級的工夫論意涵。當然,八條目是首尾一貫的,故治家并不僅僅局限于割裂的“齊家”部分,而是要包含了前面“格、致、誠、正、修”的內涵,并且孕育了“治國”“平天下”的旨向。
朱熹在論述《大學》之前,認為在學習《大學》之前尚有小學階段。朱熹說:
人生八歲,則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學,而教之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禮樂、射御、書數之文。[1]
小學階段需要學習灑掃應對、進退之節、禮樂射御書數。這些練習主要有兩個目的,一個是讓年輕人掌握基本的人生禮儀,一個是讓年輕人掌握基本的知識技能。人生禮儀主要是讓人們在勸導性的行為動作之中養成持敬的習慣,從而保持心氣平靜,為未來的學習和實踐打好基礎。當然,通過人生禮儀開始逐步培養的持敬狀態也十分有利于知識技能的學習,甚至需要持續貫徹于一生的道德與知識的學習過程之中。《治家格言》首段言:“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
此段的內容就是小學階段人生禮儀的延續,具有持敬的功效。這樣的人生實踐可謂是由小學通大學的不二津梁。
若不敬以立心,則物之所在,都只混賬放過,何由窮至其理?故必此心專一,卓然精美,幾微瞬息,不少間斷,然后隨其所遇,無物不格。[2]103
理學家認為,世界上一切存有包含著理與氣兩個部分。氣是運動變化的,而理是運動變化后的準則。心是氣,具有覺知的功能,可以覺知事物的應然之理。但氣心一旦隨物而生起情欲,則會擾亂其覺知功能,事物的應然方向就變成欲望方向。故持敬工夫就是保持自心不要情隨物遷,從而清明地覺知到事物的應然之理。在持敬的工夫下,物格就是讓事物以其自身的方式呈現出來,知致就是讓自心能夠清明地覺知到事物的應然之理。理有兩種,朱柏廬分辨如下:
朱子曰:“凡物理皆有所當然而不容已,與其所以然而不可易。”格字必兼此二意方到,如視當明,聽當聰,手當恭,足當重,是其所當然而不容已者。究其所以然,則耳目手足,皆天所賦予,本明、本聰、本恭、本重,一定而不可易者。推之君臣、父子、仁孝、敬慈之理,莫不皆然。蓋所以然者,皆天也。天體物而不遺者也。[2]96
朱柏廬繼承了朱熹的說法,理有所當然之理和所以然之理。所當然是必然如此的現象,所以然是必然如此的現象的形上基礎。前者是理在氣上的表現,而后者是氣必然如此運行之基礎,屬于形而上學的理。
但在日常生活中,由于氣心本身不夠持敬,故情隨物遷,氣心中的必然如此的道德方向和情欲方向交錯縱橫,因而真正的所當然之理和所以然之理不容易被覺察到。于是,人們就需要做格物致知的工夫。朱柏廬說:
專心與事物所在,理會多后,自有了徹境界。如曾子平日隨事精察而力行之,真積力久,則于一貫之呼,自然應速而無疑。惟其不由頓悟,而必由用力之久而來,故禪家離物以為知而空虛無據,吾儒即物以為知而真實有用也。[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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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不是與認知主體無關的認識客體,而是人所處的事物、事件。理學家繼承先秦儒家的傳統,認為當人的心靈達到澄凈時,自然而然就有四端之心,天生就有善惡是非的判斷。但是這種天生的價值判斷在遇到具體事件時,如何才能充分地發揮作用,就需要格物工夫。比如,人天生就有樂于助人的道德本能,但面對一個愛吃糖的兒童,給他吃更多的糖算幫助他,還是控制他吃糖的數量算幫助他,這就需要醫學知識。又比如,見孺子入井而有怵惕惻隱之心,但見快干死的鯉魚入井,則會有歡喜之心。孺子入井對孺子而言是不好的,而鯉魚入井對快干死的鯉魚是好的,這是基本的知識儲備。如果我們缺乏這樣的知識儲備,雖然我們的四端之心仍舊存在,但在發動上就會受到影響。當然,一般我們身邊的事物都屬于生活常識,只要稍微有生活經歷的人就能掌握。但是,對于宏大的科學技術工程或者宏觀經濟政策,從長期看對國計民生的利弊如何,則需要專業的知識判斷,這對于格物的要求就更高了。無論是周圍身邊的事物,還是大到國家政策的事物,只要覺知到具體事物、事件中的理,就是致知。
在朱柏廬的《治家格言》中,所格之物都是日常的事件。對于這樣的事件,朱柏廬一方面指出事件本身的特征,一方面指出事件中所含之理。比如:“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居身務期質樸,訓子要有義方”。
祭祀祖宗、教育子孫、居身、訓子是所格之物。而其中所含之理,就是致知的內容,包含:要誠心地去祭祀,通過讀經來教育子孫,保持質樸來居身,講明道理來訓子。
格物致知就是去除人的欲望影響,通過后天對事件知識的全面了解,讓先天的道德判斷充分地表現在后天事件上,從而為道德主體后續投入事件、改善事件指明方向。
人面對所處之事件,可以通過較為全面的認知來覺察到對于這個事件自我應當如何去做,但這種認知并不能決定人真實地如此去做。應該如何去做,是天理落實在具體的氣心上的表現,而人真實地如此去做,則是氣心自身之發動,就是意。意的方向既可以與理落在氣心上的方向上達成一致,也可以與理落在氣心上的方向不一致。這一致與不一致,都是心靈自我的抉擇。在此關節上,工夫可以分為靜存與動察兩種。
《大學》專言動察不兼靜存者,一則意是心之動,二則亦是引而不發意。何者?要做動察工夫,必不容不做靜存工夫。若不靜存,單要動察不來。[2]104-105
靜存工夫就是不做己意,讓事件之理在心靈中自我呈現出來。而動察工夫就是發動己意,并讓己意與事件之理的方向一致。但這種一致,則十分地不易,朱柏廬說:
曰毋自欺者,何也?人心之靈,莫不有知,憑它汩溺,終不泯減。況當既致知后,善惡豈有不明者?但或一念之善,自家也曉得是當為的。隨轉一念道:此事甚小,不為也罷。又事事皆善,只此一善,不為也罷。一念之惡,自家也曉得是當去的,隨轉一念道:此事甚小,不去也罷。又事事不敢為惡,只此一惡,不去也罷。這便叫作自欺。[2]104
人心之“知”,就是面對事件而產生的“格物致知”之“知”。這個時候,善惡已經非常明白。但一念己意,是跟從此“知”,還是違背此“知”,則完全都由著自己。明明知道應該如此做,卻不去如此做,這就是自欺。明明知道應該如此做,也確確實實地如此去做,或者改過自新地如此去做,這就是誠意。故誠意是讓意歸之于正,歸之于知的方向。
在朱柏廬的心性學中,正心是與誠意相對的概念。如果誠意是讓己意發之于正,那么正心就是讓情欲的己意不要發動。朱柏廬解釋正心:
程子云:“心有主則實。”又云:“心有主則虛。”何謂實?理在中也,此分明說誠意。何謂虛?物不入也,此分明說正心。先儒亦有云:“意欲實而心本虛。”[2]106
心之實與虛,分明是一體之兩面。心之實,就是續接理的方向的意,這樣心意就能做真正的道德實踐;心之虛,就是去除違背理的方向的意,這樣心意才不會被其他外物所牽引。
朱子說,誠意是人鬼關,是人是鬼,就在誠意與否。如果說理落實在氣心上是人在物格后的第一念,第一念只要格物,人人皆有類似的價值判斷,那么這個己意就是第二念。第二念是否主動繼承第一念的價值判斷,這就是人、鬼的區分。第二念是人是鬼,完全在于抉擇者自身。在《治家格言》里,朱柏廬將格物致知之天理與誠意正心之方向合并起來一起說,比如:“兄弟叔侄,需分多潤寡;長幼內外,宜辭嚴法肅”。
對待兄弟叔侄這一事件,格物致知之天理是分多潤寡,而誠意正心就是如實地去做好分多潤寡。對待長幼內外這一事件,格物致知之天理是辭嚴法肅,而誠意正心就是如實地去辭嚴法肅。
對待事件,若不以理的方式,而以人欲的方式,則為意不誠、心不正。意不誠、心不正,那就必然會導致事件向相反方向變化,比如:“刻薄成家,理無久享;倫常乖舛,立見消亡”。
在對待他人上,若以刻薄的方式,則必然不能長久;對待倫常關系上,若以乖舛的方式,則立刻就會敗亡。這是從不正心的角度上,用反面方式進行治家的勸誡。
在心性上做好了持敬、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的工夫,而其所面對的所有事件都是物。修身齊家就是要在面對家庭、家族范圍的事件時,覺察其中應然之理,并如實地去實踐。朱柏廬說:
齊家大旨,不外“正倫理,篤恩義”二語。所謂燦然有文以相接,歡然有情以相愛也。循此二語做去,諸辟自無。[2]107
所謂“正倫理”,就是將人倫之理如實地去實施;所謂“篤恩義”,就是將恩情道義如實地去表達。在《治家格言》里,“正倫理,篤恩義”至少包含了自奉之道、待親之道、待友之道。自奉之道有:“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宜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器具質而潔,瓦缶勝金玉;飲食約而精,園蔬愈珍饈”“勿貪意外之財,莫飲過量之酒”“乖僻自是,悔誤必多;頹惰自甘,家道難成”。
所謂自奉之道,就是自我的德性修養。朱柏廬認為,一個人要做到勤儉節約,簡約質樸,做事要有預期,不能貪財酗酒,不能乖僻自是、自甘墮落。
待親之道有:“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刻薄成家,理無久享;倫常乖舛,立見消亡”“兄弟叔侄,需分多潤寡;長幼內外,宜辭嚴法肅”“聽婦言,乖骨肉,豈是丈夫;重資財,薄父母,不成人子”“嫁女擇佳婿,毋索重聘;娶媳求淑女,勿計厚奩”。
所謂待親之道,就是對待祖宗、父母、妻子、子女、親戚的倫常要求。朱柏廬在這個方面主要用了正面教誨來告訴大家應該怎么做。他認為,一個人對待祖宗要誠心祭祀,對待父母要孝順大方,對待妻子兼聽則明,對待子女要讀書教育,嫁女求婦不要貪圖錢財,家庭成員之間要相互成就,依照倫常行事。
待人之道有:“勿營華屋,勿謀良田,三姑六婆,實淫盜之媒”“毋恃勢力,而凌逼孤寡;毋貪口腹,而恣殺牲禽”“狎昵惡少,久必受其累;屈志老成,急則可相倚”“輕聽發言,安知非人之譖愬,當忍耐三思;因事相爭,安知非我之不是,須平心再想”“施惠無念,受恩莫忘”“人有喜慶,不可生妒忌心;人有禍患,不可生喜幸心”“見色而起淫心,報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禍延子孫”。
所謂待人之道,就是對待家門之外的其他人的倫常要求。朱柏廬在這個方面主要用了反例來勸誡大家不應該怎么做。他認為不要相信三姑六婆,不要仗勢欺人,不要和游手好閑之輩交往,不要亂講話,不要好爭執,不要心生妒忌,不要幸災樂禍,不要見色生淫,不要暗箭傷人。
在自奉、待親、待人之外,朱柏廬也表達了治國平天下的愿望,他說:“讀書志在圣賢,非徒科第;為官心存君國,豈計身家”。
朱柏廬勸人讀書,讀書能夠明理,其目的不是為了自己做官發財,而是為了國家和天下。所以,雖然《治家格言》主要限于家庭、家族的范圍,但八條目本身就具有通貫之旨,內含治國平天下的更高訴求。
朱柏廬的《治家格言》雖然誕生在明清之際,但放到當下仍舊具有時代意義。這個時代意義可以從契理契機兩個層面來看。契理就是符合普遍的原理法則,契機就是符合當下的時代需求。
儒家學說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核心,其肇始于先秦,發展于漢唐,在宋明而有理學之集大成。儒家的理學系統是一個綜合的理論體系,以人生的道德價值為核心,嘗試賦予天地萬物以生生不息的德性精神,并在此基礎上促使人們與天地萬物進行提升與改善。家庭是儒家理論體系中的一個重要環節,既是個體修身所處的環境,又是德性向外王開拓的始點。朱熹發揮了《大學》學說,建立了人在天地萬物中如何獲得改善萬物的形上學基礎。而以朱柏廬為代表的一批理學家則又嘗試用朱子學的格物說進一步處理人在家庭中的道德實踐。
儒家這一套學說長期以來構成了中國人的文化心理。雖然其心性論的理論細節只被部分專業學者所掌握,但心性論的情感傾向則容易獲得絕大多數中國人的共鳴。應該說,儒家心性論的構建具有其超越性,可以擺脫具體時代特征的束縛,從而解釋不同時代下的各種特殊性問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朱柏廬的《治家格言》雖然誕生在明清之際,但對于當下的家風家訓建設仍舊具有啟示意義。
當下時代與明清時代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若從家庭倫理這一維度看,雖然當下時代的家庭倫理具有了很多新的特征,但傳統家庭美德仍舊具有主心骨的作用。無論是自奉之道,還是待親之道、待人之道,《治家格言》中的教誨大部分也都為當下時代所接受。《治家格言》中正面的誠意正心之道,是當下所應該堅持的;而貪婪自負的反面例子,也是當下所應該警惕的。我們應該看到,現在很多家庭悲劇的發生,都與《治家格言》中的反面例子如出一轍。正是因為這個理由,要解決當下的家庭矛盾,還可以從《治家格言》中尋求古人的智慧,以此來促成家庭關系的和諧美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