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蔚
內容提要 法國法上的法律保留最初在平衡立法與行政立法權限時發揮作用,使權力配置從規范上的“平行型”轉變為實踐中的“垂直型”。具體而言,法國憲法規范層面對立法事項進行明確列舉,形成了立法權與行政立法權涇渭分明的“平行型”規范構造,有了行政保留的最初想象:制憲者希望以此限制議會立法無序擴張。然而,法律保留的實效更多取決于法院判例中對議會立法保留領域和行政立法領域的理解,尤其是依賴于最高行政法院對行政行為進行合法性審查,以及憲法委員會對法律和法規權限配置是否合乎憲法的判斷。一方面,最高行政法院作為行政權的捍衛者,雖試圖運用法律屏障理論強化行政立法自主空間,但遭遇了來自實證法的強力反擊;另一方面,憲法委員會運用合憲性保留審查技術,強化作為審查基準的“立法懈怠”概念,從而進一步擠壓了行政立法空間,反向促進了議會立法的強度,形成了“垂直型”立法權限配置。然而,伴隨實踐變遷,法律保留機制從立法和行政立法權限配置工具逐漸轉變為了法秩序的整合工具,憲法規范全方位作用于立法權,助力了客觀法秩序“憲法化”。
在法國,現代法律意義上的法律保留理論(La réserve de loi)是比較法意義上的舶來品,類似于意大利法律術語中的“riserva di legge”或西班牙法律中的“réserva de ley”。①一般而言,法律保留的功能聚焦于權力配置和基本權利保障領域。在權力配置領域,普遍認為法律保留理論的作用是保護立法機關立法權,限制行政立法權。理論上,明確立法保留的事項可以對行政立法的權限進行規范限定。但法國式法律保留與其他鄰國如意大利、西班牙和德國的法律保留理論產生基礎不同。自法國大革命以降,法國的公法表現出較高的連續性,“立法至上”一直是公法體系的主要理念。“法律是表達公共意志的行為”這一理念深入人心:立法者應該擁有充分的主權,不受任何限制。伴隨法蘭西第四共和國以來憲法權力配置實踐的發展,法律保留的傳統功能更多圍繞立法和行政權限配置展開,兩者呈現“垂直”關系:立法權無限且先定,并且有權決定行政立法的范圍,隨時可撤銷對行政立法的授權。但這一權力配置關系也部分導致了第四共和國政局跌宕、議會倒閣頻繁。在對歷史的全面反思之下,1958年憲法(現行憲法)第一次以明確列舉的方式確定了立法專屬事項,形成了法律保留的實定法明確框架。因此在法國,法律保留誕生之初真正的功能預設在于限制立法權。1958年憲法第34條構造了“八細五粗”兩大類立法保留事項。首先規定了由立法者制定規則的八大具體事項范圍,要求立法者進行細致立法,②然后規定立法對5類事項的基本原則予以粗略地規定;③但其他剩余權限均歸于行政立法權范疇,憲法第37條規定:“立法規范事項之外的其他事項屬于行政條例性質。”法律保留更多體現為行政權對立法權的制約,權力之間的關系由垂直關系轉變為平行關系。正如第五共和國憲法思想奠基人卡爾·德·馬爾貝格(Carré de Malberg)指出,法律不能僅僅因為是由議會制定的就當然代表公意,立法的內容也得符合人民最初的意志。④馬爾貝格就此修正了法國自大革命以來一直奉行的盧梭意義上的立法至上觀念,提倡應從國家的整體性出發,找到立法權上位的國家最高權力,并由此對立法權的行使進行限制。⑤在法國現行憲法60年實施過程中,法律保留逐漸發生了功能變遷。立法權限與行政權限范疇似乎逐漸趨同,立法權限的強勢形塑了國家治理秩序。1958年法國憲法帶來的轉變并沒有強化行政權從而限制立法權的目的,而是加強了立法權的優先地位并確立了行政條例權對法律的實質性服從。⑥伴隨最高行政法院和憲法委員會的判例法發展,立法雖然居于行政立法之優位,但在個案累積的權限判斷中,法律保留理論對法國憲法如何成為規范憲法,如何規范化法律生產做出了理論上的貢獻。
對于我國而言,法律保留的命題與法國存在諸多差異,但具備問題根源上的同構性。且不論對法律保留如何理解,似乎都有國內學者以法國憲法第34條和第37條作為例證。一方面,同意行政立法自主性的學者將法國憲法第37條按照規范層面解釋為“行政保留”,確認自主行政立法的正當性和必要性,并借此對我國“職權說”下創制性行政立法進行某種程度的類比。⑦有學者進一步認為我國立法與行政的權限分配應當是一種立法分離型垂直結構,即立法權自身分離給立法機關與行政機關。⑧還有學者認為,由于狹義法律之外的法規、規章等在一定范圍內可以自主地向行政機關進行授權,所以對法律保留原則中的法律也可以予以廣義的界定。⑨另一方面,持不同意見的學者認為行政立法“職權說”觀點固然符合目前的現實,卻與原理不合,難以企及未來。⑩應堅持侵害行政法律保留的立場,并適時擴充侵害的內涵,以貫徹法治國家保障公民自由權的基本要求。有鑒于此,本文在中國法律保留問題意識的關照下,著重論證法國憲法的立法權和行政立法權限配置上由“平行”向“垂直”的轉型,并試圖延展論述整個立法秩序如何因為法律保留機制而統統歸入以憲法為頂點的“金字塔型”的動態關系中。
追溯歷史,法蘭西第三及第四共和國均從形式意義上定義立法,形式意義上的立法是指由議會根據立法程序通過并由共和國總統頒布的文件。在此過程中,立法保留事項無固定界限,可涉及各類領域。立法形式的文件只能由具有同樣形式的文本進行修改。這一階段,立法及條例在事項上并無區分。在機構組織上兩者存在差異:法律是由議會投票通過,而條例則來源于行政機構。1958年第五共和國制憲者從立法保留中轉移一部分職權給予政府,例如行政及公共事務的日常管理方面的職權。因此,在立法權的配置層面,議會立法和行政立法出現了全新的構造格局,分別在法國憲法第34條和第37條中予以嚴格而明確的規定。行政立法(條例制定權)可進行執行性立法和創制性立法。法國1958年憲法確立了法律保留的淵源、立法和行政立法各自獲得憲法確認的領域。
1.立法事項明確列舉
正如前述,1958年法國憲法通過第34條列舉法律保留事項,第37條歸納行政立法事項將法律和行政立法之間原來的等級關系轉變為權限劃分關系。
首先,法律保留存在強度差異。憲法第34條預設了“規則”和“基本原則”法律保留差異,這體現了立法權限強度的不同。前者是絕對的高強度保留,后者是相對的弱強度保留。正如一位前最高行政法院秘書長所描述的雙重性:“在某些領域......立法機關必須完全自己確定規則”,而在其他領域,“只要是 ‘框架’權力而不是立法權的授權,就可以允許授權。”[11]如果問題是由第一種類型的高保留所涵蓋,法律必須自己定義所有的規則,而如果涉及第二種類型的保留,則法律可以在移交的框架賦予行政立法權限。
其次,立法保留進一步體現為立法者不能將立法權限授權給政府或者交由私主體任意行使。憲法委員會禁止行政權恣意進行法律保留,例如涉及價格領域立法權限的固定。憲法委員會在關于引入價格凍結機制的決定中進行了一種形式意義上的經濟干預主義判決。在1983年12月29日第83-166DC號決定的案件中,申請人聲稱,政府獲得了結束價格凍結狀況的權力,而這一權力應該屬于議會,政府因此違反了憲法第34條法律保留的規定。而憲法委員會認為,法律對政府權力的行使規定了時間和程序上的限制,在劃定立法權限的范圍時,考慮到了價格控制制度的具體要求,因此合憲。本案對法律保留的嚴格度做了軟化,允許一定的行政自主權。[12]此外,在第94-357DC號判決中,憲法委員會基于立法嚴格保留范疇的規定,判決確定立法機構不能將確定某些公共部門公司董事會或管理層中雇員代表人數的問題完全留給政府酌情處理,因此判決部分有爭議的立法規定違憲。對有關確定勞動法基本原則的法律保留,憲法委員會還審查了立法者是否放棄了對工商業就業聯盟(UNEDIC)的權限。[13]
再次,法律保留具有多樣性。除了基本權利保留,法律保留還有基于其他事項的保留。例如憲法第34條的民商事義務。在1983年7月19日—20日第83-162DC號判決中,憲法委員會判決部分涉及制定股東代表有關條款的立法條款違憲。[14]此外,議會立法保留還可以涉及社會保障基本原則。立法機構將醫生和初級健康保險基金之間的關系定義為“協議”,這是一個確定執行基本原則的程序問題。根據本原則,醫療費率由“協議”確定。[15]在國有化的進程中,基本規則的確定、公私財產、議會選舉的基本制度等問題,都屬于憲法第34條規定的立法保留。
2.行政立法權限的多元體現:執行性條例與自主性條例
1958年憲法制定之前,法國議會的立法權權能幾乎不受限制,而行政機關的條例制定權僅僅是對立法的執行,不存在創制性的行政立法空間。行政立法僅可制定適用法律的命令(Décret d’application d’une loi),而沒有獨立于立法的創制性條 例 制 定 權 (Pouvoir réglementaire autonome)。1958年第五共和國憲法在本領域進行了大刀闊斧的革新,第37條設立了創制性行政立法權,打破了傳統意義的立法至上,對議會立法范圍進行制約。作為行政立法的條例制定權權能也有多元化體現:
一類是執行性行政立法條例 (règlements d’exécution des lois),憲法第34條中規定的只能制定基本原則的事項屬于條例可以細化的范疇,屬于法律執行類行政條例制定的范圍。憲法第21條亦明確規定由總理保證法律的執行,而因此可以制定相關條例。但值得注意的是,執行性立法在邏輯層面也有極強的自主空間。政府執行法律的職能繼承了第五共和國以前的文本,使行政條例的制定范圍受制于先前的立法規定,而不是簡單地要求參考立法。
另一類條例被稱為創制性自主行政條例(Les Règlements Autonomes)。依據法國憲法規范,第 34條列舉之外的剩余事項均屬于條例制定創制性自主行政條例的范圍,立法專屬事項呈現其有限性,而條例制定的權限則似乎是無限的,這表明制憲者更傾向于保護條例制定的范圍。自此,行政權所制定的規范與立法權所制定的規范分庭抗禮,體現了第五共和國憲法對行政權的保障。條例制定是自主的,不是指其不符合立法規定,而是指在憲法賦予條例權的權限范圍內行使。條例制定權力的這種(相對)獨立性,進一步體現在兩點:第一,立法機關不能直接限制行政立法權行使期限;第二,若一項行政立法沒有立法明確參考,并不構成質疑該條例有效性的理由。換言之,創制性自主行政條例的理論基礎是將行政條例權作為一種來源于憲法的固有權力,而不是來源于立法授權的次級權力。法律和條例之間存在真正的憲法分離預設,對條例制定的范疇和強度有著直接影響。行政立法權力不再是基于立法授權,而是作為自主權力而存在。憲法文本將行政條例制定權歸屬于總理,獨立于任何立法規定。立法者無權在時間上限制行政部門的行動能力。追根溯源,早在1907年,法國行政法院曾放棄了立法授權的理論,承認條例制定權直接基于憲法。行政立法權作為賦予行政部門的權力,與賦予議會立法權一樣,[16]因此,行政立法權力并不是從立法者轉移到政府的結果。條例制定權的這種自主性存在于即使法律沒有作出規定,行政機關也可以自主發布條例的可能性上。正如著名學者馬歇爾·瓦林(Marcel Waline)所言:“立法機構在通過一項法律時,規定憲法委員會主席用公共行政條例來補充法律的某些條款,但這絕不意味著剝奪了行政機構根據憲法以普通條例的方式制定執行法律其余部分的規定的權限。”[17]其次,同樣的理論在第五共和國早期也存在,[18]頒布實施法律的條例不需要立法授權這一觀點從早期判例法中獲得確認。[19]
因此,法國憲法第34條和第37條構成的立法和行政立法權限分離機制最初被認為是一場法律革命。憲法條文明確區分了向條例和法律開放的領域。直接基于憲法第37條的規范依據,條例不再是僅為執行法律而制定的,可以在沒有任何法律參考的情況下自發地制定。行政立法權限改變了其既往的從屬地位,并能夠在一些領域擺脫立法限制從而實現自主。在這種情況下,法律受到其定義實質部分的限制,行政法規在法國憲法第34條未包括的事項中獲得相對獨立的規范權力。在遏制法律過度現象方面,法國的制度似乎比其他國家的制度更有優勢,其他國家沒有保護條例領域的機制,其遏制法律過度現象僅能依靠法律的自我限制。只有這樣,兩種規范制定權的平等和兩類規范性行為之間的平衡才可能得以實現。
3.法律保留禁止授權立法
法律保留禁止授權立法意味著立法者在其權限立法領域內的權力是排他性的,立法機關不能將其轉移給行政機關。授權立法是立法權推卸立法責任的可能途徑。但法國憲法第38條規定的內容是個例外,[20]本條第一款規定不允許法令滲透到分配給法律的領域。根據此規定,議會在第38條的程序之外不能隨意進行立法授權,也不能修改立法和條例領域的界限。同時,憲法規定了分別保留給立法和行政法規的領域。立法和行政法規不能積極侵入對方領域,也不能隨意推卸責任給對方。第38條證明如果議會放棄專屬立法權,不僅議會立法權受到挑戰,公民民主權利也可能受到侵犯,憲法應保證最重要的國家治理事項由選舉產生的代表于議會公開辯論。
應該說,1958年法國憲法剝奪了立法機構在規范制定機構之間分配權限的所有權力。憲法第34條和第37條的規范結構一方面承認了兩種彼此分離的“平行型”的權限,另一方面也確認了此類分離的不變性。在合憲性審查中也經常出現確定憲法劃定的權力范圍之爭議。例如在Daunizeau案中,憲法法官的主要問題是需要判斷立法機關是否有可能在一個確切的點上修改立法權和行政立法權之間的權限順序,那么,為執行具有法律效力文本而制定的行政法令是否可以進入為法律保留的領域值得考慮。[21]考慮到憲法對權力的定義,立法機構和行政條例機構需要各自進行自己的工作,立法機構不能把事情均委托給后者。因此,除了第38條的情形之外,立法委托在憲法上不具有正當性。進一步而言,一旦行政條例從憲法第37條中獲得正當性理由,其就不能再從法律中獲得正當性理由,立法機構的指示也因此沒有效力。因此,法國憲法第37條再次否認了立法機構在規范制定機構之間分配權限的權力。
憲法委員會的判例逐漸擁有了較強的實效性,立法機構也逐漸在立法草案審議時自發地考慮到憲法的要求,回收以往慣常交由行政立法的事項。例如海關事務是議會傾向于授權給行政立法的一個常見領域。因為海關所涉事務在國家經濟行動的秩序和效率之間搖擺,效率的價值非常重要,所以要保障市場不能通過投機性的變化來預測所采取的措施。在這種情況下,制定行政立法往往比議會立法更為簡化和高效。如法國《海關法》第8條規定,政府可以通過法令修改進口關稅稅率,暫停征收或重新征收全部或部分關稅。同一條款源自1910年3月29日和1954年4月15日的法律,該法規定了議會批準程序,即這些法令必須以法案的形式提交給國民議會要求對此進行緊急討論。然而,1958憲法通過以后,關于各種稅收的基礎和稅率均只能依據第34條法律保留,稅收成為立法者不能推卸之責任。[22]
在規范層面,立法權限和行政立法分屬不同憲法規范領域,但是各自領域均可以在憲法其他規范中得到空間拓展。換言之,立法和行政立法權限問題可以分別從其他憲法條文、憲法判例以及行政判例中得到多元法律保留淵源。
1.立法權限拓展的多維空間
第一,從憲法正文其他條款中尋覓擴大的空間。1965年之前,憲法委員會判例嚴格按照法國憲法第34條對立法事項進行解釋,認為第34條是唯一的合憲性審查基準條款。然而,在1965年7月2日第65-34L號判決中,憲法委員會明確了立法事項不僅包括第34條的規定,還與第72條和第74條相關。[23]并且從該判決起,憲法委員會開始不斷擴大合憲性審查基準范圍,援引憲法其他條款作為立法范圍的依據。例如第72條規定:“立法者可以通過立法界定地方自由行政權的行使條件。”通過第72條擴展了中央地方關系中縱向法律保留范圍,第72條第2款明確有關地方自由行政的法律保留內容。此外,通過憲法第66條進一步拓展了基本權利保留的機構實施要求。第66條規定:“作為個人自由的監護者的司法機關應確保在法律規定的條件下遵守這一原則。”因此,在有關地方事務的合憲性審查中,憲法委員會有時也援引法律保留機制。例如在對什么是社會性住房(logement social)進行判斷時,憲法委員會要求必須遵循法律條文,而不能通過行政法規予以單獨規定。[24]憲法委員會還援引憲法第53條,該條規定必須以立法的形式批準或認可有關個人身份,領土割讓、交換或合并的條約及協定。而每年議會通過的法律中,大約有一半與此類授權有關(即大約50項法案)。
第二,1946年憲法序言也成為法律保留淵源,拓寬了法律保留的范圍。例如在憲法委員會判例實踐中,1946年憲法序言有關罷工權的規定擴大了立法權配置的審查基準。在憲法委員會1980年7月22日的合憲性決定中立法權得到進一步拓展,憲法委員會認為受審查的立法條款沒有授權政府對罷工權有關的制度進行規定,因此合乎憲法中法律保留的原則。[25]最后,立法者權限還可以從1789年《人權宣言》中獲得支撐并擴展,例如第 4、5、6、7、8、9、10、11 和 17 條,其中,第 7 條或第8條最為常見。第7條規定:“非經法律的規定,并按照法定的程序,任何人不得被控告、逮捕或拘留”;而第8條規定:“立法只應規定明顯而必須的懲罰”。換言之,憲法委員會在立法權限領域內,給議會立法圈定的范圍不僅局限于第34條,其他憲法條文中與立法有關的事項都逐漸納入審查基準中,間接地促進立法權行使。
2.行政條例制定權的擴展空間
憲法規范為行政條例制定權設置第38條和第16條兩個可以拓展的空間。首先,憲法第38條規定政府為執行其計劃,可要求議會授權一定期限內,以法令(ordonnance)的方式規定本屬于立法范圍內的事項;其次,憲法第16條允許總統在緊急狀態下制定必要的措施,實際上擴展了行政立法的范圍。例如在2015年法國反恐緊急狀態下,警方有權不經法官批準就進行入室搜查,并可對在搜查行動中發現的電腦數據或通訊記錄進行調查分析。警方還可以對被認為危及公眾安全和公共秩序的嫌疑人實施軟禁。對基本權利的限制措施突破了法律保留,被歸為行政立法自主權限。
第38條實際上明確了立法機構從普通立法程序中退出的方式:立法機構不再對憲法第34條列舉的事項進行立法,授權行政機構對上述事項進行規范建構,即在某些條件下,立法機關放棄其權限以支持行政機關,加強創制性行政立法權限。另一方面,1958年憲法規定了對行政立法權限的合憲性審查,要求行政立法機構遵守憲法,從而迫使其遵守行使自身管轄權的規則。合憲性審查對法律保留機制實效性影響巨大,若沒有合憲性審查,立法權可以賦予行政機構對所有事項的規范權力。
一般而言,行政條例權的自主性范圍與具體制定條例的權力機構的自主性相關聯。首先,自主性強度體現為橫向的權力配置,除了第37條規定的自治條例權限之外,獨立行政機構的激增也產生了一定自治行政立法的效果,此類機構通常在法律框架的“自由度”內運作,且這類機構還在不斷增加,其重要性也在不斷提高。例如法國調查委員會(Commission des sondages)、法國國家信息自由委員會(Commission Nationale de l’information et des libertés)、法國電視廣播高級管理局(Haute autorité de l’audiovisuel)、新聞透明和多元化委員會(Commission pour la transparence et le pluralisme de la presse)等。其次,自主性強度也體現在縱向的權力配置層面。在法國實現地方分權的背景下,第72條規定的條例自治權已然存在且有利于促進地方領土的規范性權力發揮作用。但這種權力僅以憲法而不是法律或行政法規為依據。無論這種權力的有效性如何,從長遠來看,地方自治權的大幅度擴張,地方所被賦予的權力替代了目前屬于國家的權力發揮作用。
1958年憲法文本設置了事前事后雙重保護機制。以期事前防御(第41條)和事后救濟(第37條第2款)對立法侵入條例領域的狀況進行處理。為了防止立法者逐漸恢復其立法主導權,憲法委員會最初在制憲者的規劃中成為保護行政權的機構,其目的之一便是防止立法權僭越。憲法委員會可以通過事前事后雙重渠道捍衛權力橫向配置,防御立法侵入行政立法創制性領域。1958年憲法通過規定保留給法律的事項,改變了審查行政條例行為外部合法性的規范層次,以提供核實行政行為外部合法性的權限:憲法委員會必須參考憲法第34條和第37條,以確定有爭議的行政條例行為是否因侵犯立法領域而導致行政權濫用,而1958年之前,這一權力只針對法律。行政部門對保留給法律的領域的任何侵犯都構成無權,可能會導致該法案被廢除或不適用,對行政立法的有效性控制更為嚴格。
1.事前預防機制
憲法第41條設置了事前預防機制。第41條規定:“若議員提出的包含條例性質之法律建議案或法律修正案,政府可以對此發表異議,此類提案或修正案也會因此不進入立法議程。”2008年憲法修改后,兩院議長也獲得了與政府同樣的異議權。[26]如果事前防御不成功,立法草案通過后還可以提請憲法委員會進行權力配置的合憲性審查,并可依據憲法第61條第2款對立法僭越的事項作出違憲判斷。
2.憲法第37條第2款設置條例事后救濟程序
如果立法侵入了條例事項且該立法在議會獲得通過,而且通過后該立法并未在其生效前提請憲法委員會審查,那么,在該法通過之后,立法者權力濫用的違憲行為依然可以受到制裁。憲法第37條第2款規定:“總理可向憲法委員會提出申請,要求憲法委員會授權政府通過法令(décret)修改包含了條例性質的立法。”根據這一規定,憲法委員會可解除該法律規范的立法效力(délégaliser)。
法律保留的實效性依賴于最高行政法院和憲法委員會在行政司法與憲法司法中形成的判例法,尤其是案件審理中對立法與行政配置權限捍衛的強度和范圍。[27]而最高行政法院主要適用法律屏障理論(La théorie de la loi-écran)進行行政立法的權限界定。“法律屏障理論”是行政訴訟法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主要用來處理 “條例—法律—更高位階法規范”三者關系。在評估根據該法律規定的行政行為的合法性時,“法律屏障”理論解決了法律與具有較高價值的沖突規范之間何者優先的問題。例如對條例進行審查時,若發現條例與憲法抵觸,必然進一步判斷條例所依據的立法是否與憲法抵觸。而在法國傳統的法官角色觀念中,法官只是“法律之口”,不能以任何方式直接或間接地質疑立法者的意愿。換言之,條例的合法性只能參照立法來討論,立法在條例和超立法文本之間形成“屏障”。法律屏障的理論和技術涉及所有憲法規范的實施,無論是實質規則還是程序規則,尤其可能涉及法國憲法第34條和第37條有關法規和條例之間的權力劃分規范。憲法規范本在法理上當然構成對行政行為合法性審查的基準,但受到法律屏障理論的影響,最高行政法院允許依據憲法進行法律保留,但仍保留行政立法權限的領域,從而使立法機構在最初實踐中不能干預行政部門類立法權限。[28]但法律屏障理論逐漸被判例突破,該理論雖然直接強化了執行性行政立法的實效性,但卻因難以“屏障”自主性行政立法類型,間接造成行政自主立法弱勢的情況。
通過立法授權滲透到法律保留領域的行政條例雖然在原理上違憲,但因為法律作為屏障,憲法規范不能生效,從而此類行政條例免于違憲評價,執行性行政立法獲得強化。在行政司法中,諸多當事人(行政相對人)以執行性行政條例忽略立法權限提出訴請,要求該類條例承擔違法性后果。行政法院對條例進行合法性審查時,所遵循的推理一般如下:首先分析行政條例條款的法律事項性質,也就是行政立法事項是否屬于法律保留的范圍。與此同時核實該案所涉行政條例是否不可能與憲法第37條第2款相聯系。因為在第37條第2款規定意涵中,法律與行政立法涇渭分明,法律不再起屏障作用。然后,一旦確定了屬于憲法第34條法律保留范圍這一前設關系,行政法官進一步核實行政規范性文件沒有超出法律授權政府的任務范圍。如果這兩步推理均獲得證成,起訴書中的抗辯理由無效:不得以違反法律保留為由,以條例制定者無憲法授權為由提出抗辯,而行政條例的合法性得到確立。從1961年1月27日Daunizeau案的判決開始,行政司法判例法多次確認了這一兩步推理的有效性。在該案中,最高行政法院就憲法第34條與1958年12月22日關于司法組織法令第 2條和第8條頒布的法令之間的沖突作出裁決時,指出 “政府在頒布該法令時,只是使用了上述第 2條和第 8條賦予其的權力”。[29]換言之,最高行政法院認為:立法構成屏障,行政條例的合法性問題不能依據憲法第34條提出抗辯。由這一判決產生的判例法不斷得到后續判例的確認。判例法因此在這一階段屏蔽了憲法的適用,只需檢查該規則是否屬于立法授權性質,即可排除該條例違憲的抗辯。
因此,法律屏障理論的直接后果是:只要行政部門立法事項可以“躲”在法律的背后,被認為是立法授權的事項,就有可能“無視”憲法的權力劃分。在實踐中,這一行政判例法意味著政府逃避了尊重憲法權力劃分機制的義務。政府完全有權侵入立法領域,只要法律授權其這樣做,且不會因此招致任何合法性否定評價。只要行政條例制定的措施符合法律規定的框架,就可受益于法律所形成的屏障。通過放棄自己的權限,立法者授權政府替代自己進行規制;而行政部門得益于這種授權可擴大其規范權力的空間,超越憲法賦予其的權力。
從上可知,對行政法院而言行政立法權具有雙重基礎:一方面,憲法第37條第2款規定了一個“自主”行政立法領域;另一方面,法律通過授權立法為政府提供了一個完全獨立于憲法規定的規范空間。[30]行政條例制定權從而有兩個不同的介入領域:一個是憲法劃界的結果,另一個是立法權限主動劃界的結果。雖然原則上是憲法第34條和第37條的規定決定了行政條例權的范圍,但其受制于立法文本對政府的授權。因此法律屏障理論并不能完全屏障所有行政立法與憲法之間的關系,該理論的間接結果是進一步區分了根據憲法第37條制定的條例和依照法律授權制定的條例,導致所有類型行政立法難以被完全覆蓋。前者不受法律保留的限制,因此不可能導致行政條例侵入立法事項。在最高行政法院實踐中,條例受行政法院合法性審查之約束,行政訴訟原告資格范圍較為廣泛,所有利益相關人可因條例不符合立法而向行政法官提起合法性審查之訴。雖然可以根據行政條例制定權進行創制性行政立法,但其地位仍然是從屬性的,仍然隨時可能成為行政訴訟中合法性審查的對象。判例法由此對所謂的自治條例和立法行為之間建立的平行關系提出了質疑:自治條例和傳統的執行條例一樣,受所有現行法律的制約,沒有實質上的自主空間。立法和行政立法之間的關系更多被分析為一種縱向垂直關系。[31]
執行性行政立法能屏障憲法基本權利的適用判例逐漸被推翻。首先以1989年最高行政法院Nicolo案為標志,國際條約成為了條例的審查基準,改變了立法至上的傳統。[32]其次,當條例可能與憲法抵觸時,法官也開始在實踐中打破這一理論,直接援引憲法作為審查行政條例的基準。例如最高行政法院1991年5月17日作出的Quintin判決中,《城市化法典》立法部分第L111-1條授權行政機關制定本條例,以制定“適用于農業生產以外的土地用途的一般規則,特別是有關建筑物位置和設計的規則”。法官依據憲法第34條審查本案所涉條例造成了對財產權過度的限制。認定本條授權性行政立法違反憲法,法律屏障理論對憲法規范的直接效力不再構成障礙。
因此,法律屏障理論雖然事實上重新區分了兩種性質的條例:一種是在執行法律的過程中制定的行政條例。其唯一限制是尊重法律框架,法律構成屏障,行政立法甚至可能介入憲法規定的法律保留范疇。另一種是為了執行法律而制定的自主性條例,其依據是憲法賦予的行政條例制定權,法律不能構成屏障。行政法院的邏輯也有其自身的局限性。[33]如果說法律屏障理論意味著條例制定權的二元性,那么這種二元性要求行政法官連續審查將提交審查的條例與條例權的兩個來源中的至少一個聯系起來的可能性。這就是上文所述的最高行政法院的兩步推理,作為屏障的法律并不適用于所有行政條例,從而難以保障行政立法的自主性。[34]正如有學者指出,所謂立法與行政的權限分配即是理順法的制定與執行之間的上下游關系,本質是權力等級序列問題。[35]法律保留的實效性依賴于最高行政法院和憲法委員會審理中對立法與行政配置權限捍衛的強度和范圍。[36]按照這一標準,法的制定歸屬立法權,行政立法的自主創制性較為孱弱,只能更多表現為執行性立法,而執行性立法也很難再屏障憲法的適用,立法權限和行政立法權限領域交叉且重疊,權力關系從“平行型”轉變為“垂直型”。
憲法委員會也在某種程度上重新賦予了立法權配置中議會立法的權威:一方面,立法事項涉及國家治理最重要的領域,呈現不斷擴張限制自主性行政立法的樣態;另一方面,憲法委員會采用的合憲性解釋保留技術壓縮了行政立法的空間,成為違憲判斷的重要依據之一,憲法委員會從行政訴訟中引進立法懈怠概念進一步促進了新型議會立法全能主義的誕生。
合憲性保留解釋(Réserve d’interpretation)是憲法委員會在實踐中發展的一種合憲性判斷技術。其要義在于:當受審法律既存在違憲的解釋也存在能促成法律合憲的解釋方案時,憲法委員會作為解釋者以憲法為判準對法律進行符合憲法的解釋。[37]通過利用這種立法中沒有規定的、純粹實踐中的方法,憲法委員會直接對法律的規范性內容采取解釋行動,使其盡量符合憲法要求。這一合憲性保留解釋的技術打造了憲法委員會在判決“合憲”與“違憲”之外的第三條路,卻在客觀上對行政立法可以制定條例的空間進行了壓縮,對法律進行某種意義上的重構。例如,在2010年10月7日第2010-613DC號判決中,憲法委員會通過合憲性保留解釋為“面紗禁令”設定了例外,規定本法律不得禁止宗教信徒在公開祭祀場合下佩戴面紗行使宗教信仰自由,從此巧妙化解了以維護公共秩序而限制基本權利的違憲之虞。[38]這也進一步壓縮了行政立法的空間。
此外,若行政條例規定以法律規定為前設條件的,則法律成為其主要審查基準。憲法委員會在大量以立法機構未能充分履行權限為由提請而進行合憲性審查的案例中,也需要訴諸合憲保留解釋技術進行續造性合憲解釋。[39]憲法委員會在根據憲法進行解釋的論證下,通過擴展規范事項與法律保留事項吻合而實現合憲。在具體論證過程中,憲法委員會需要在邏輯層面將法律進行目的性擴充,這一過程中憲法委員會逐漸成為了事實上的合作立法者,立法權限不斷在憲法層面擴展。與此同時,憲法委員會還需要審查立法文本的精確性,以審查其是否違反憲法第34條規定的立法事項。[40]如果立法文本模糊,將可能造成基本權利受到損害,此時法律的模糊性也能構成違憲的具體缺陷。[41]嚴格意義上的法律的模糊性只是立法機關權限未完全履行的情況之一。受違憲判斷的決定制裁的是立法機關純粹的失職,即立法規范真空,議會未能完成其立法。通常在判定違憲后,憲法委員會依然希望通過合憲性保留解釋補救文本的模糊性,由憲法委員會自身進行解釋填補。本來合憲性保留解釋只是憲法委員會對法律的一種合憲 “構造”或“矯正”,但是因為立法者不得不盡力明晰立法中的空白,對原則性的規定進一步確定為規則,從而間接壓縮了本屬于行政執行性立法的空間。
立法懈怠最初是行政法的一個概念,一般指行政機構未能充分行使法規賦予的職權。憲法委員會移植了行政法院這一審查技術,以進一步保障憲法第34條法律保留機制的實施。在憲法層面,立法懈怠是指立法機構沒有完全行使憲法賦予其的專屬立法權因而涉嫌違憲。具體的立法懈怠理由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居于立法權限配置“上游”階段,即涉嫌違憲的條款仍然屬于立法權限之內,但沒有得到制定;第二類居于立法權限配置“下游”階段,即立法懈怠發生于立法權限和執行性行政立法條例權之間的過渡點。根據立法權的行使程度,憲法委員會審查議會是否充分監督了這一立法事項“移交”過程,以實現立法與行政立法規范間的合作。如果議會未能充分行使監督職權,議會立法也可能因此違憲。這兩種類型的違憲事項,要么是基于立法機構未能制定某些規定,要么是基于未能提供移交的框架(l’encadrement du renvoi),只是處于不同階段。在實踐中,立法懈怠成為憲法委員會合憲性審查的重要依據,反向強化了立法權的全面實施。
1.立法懈怠成為合憲性審查的重要依據
在法律保留層面,最突出的例子是“立法懈怠”,憲法委員會認為,在立法機關沒有用盡其對基本權利和自由的行使的管轄權時,可以援引立法懈怠的理由來提請根據憲法第61-1條提出的合憲性審查。[42]合憲性優先審查問題(QPC)開辟了法國保護憲法保障的權利和自由的新場域,強化了憲法委員會的職權。尤其是基本權利法律保留與立法權限配置法律保留緊密聯系,事后合憲性審查不僅要在新的背景下完善其審查,而且要發展新的審查技術。一般而言,在QPC范圍內不能援引任何立法程序和權限問題的憲法條款。憲法委員會認為,在事后審查的背景下,基于立法懈怠的申訴在其推理中支持對基本權利的保護,只有在憲法權利或自由受到影響時才能援引這一申訴。[43]如上所述,憲法第34條已不再是立法權的唯一淵源,例如憲法第72條中規定的地方分權中的地方自主行政權也可能成為法律保留事項。但立法懈怠也逐漸成為一個有爭議的理由,可以被援引來為憲法規定的立法機關的所有權力辯護,實現了立法機構的擴權。
2.立法懈怠在判例法中的混淆:助推法律保留實踐中的權力垂直型配置
在憲法機理的一般闡述中,基本權利的法律保留意味著每當一項基本權利或自由受到限制(第一代權利)或被賦予具體形式(第二代權利)時,民主選舉的代議機構都需要參與其中。制憲者認為這是一項政治上的要害問題,立法機構須承擔此項責任。因此,立法機構需要規范基本權利和自由的行使,但基本權利和自由的保障機制維護則是憲法委員會的職權范圍,不應該由立法機構當然承擔。憲法委員會似乎混淆了具體化基本權利和保障基本權利的責任配置。立法機構需要規范基本權利和自由的行使,但立法者沒有義務自我審查其制定基本權利和自由行使條款一定符合憲法要求,基本權利的保障者是司法機構和憲法委員會。
理論上,憲法委員會需要區分這兩種不同的違憲缺陷:行使基本權利方面的立法懈怠和對基本權利的侵犯。憲法委員會在邏輯層面分兩個階段進行合憲性審查。第一,憲法委員會核實立法機構是否已經用盡了立法權限。第二,基本權利是否受到損害。如果這兩個條件中缺少一個,就不能宣布違憲。[44]憲法委員會并不能將基本權利沒有受到實質上的保護之責任全面疊加給立法機構。但事實上憲法委員會的判例在某種程度上顛倒了上述邏輯層面的推理步驟。在憲法委員會認為抗辯理由充分的案件中,對基本自由的侵犯的審查似乎先于對立法機關權限的審查。例如在EsoSAF的決定中,憲法委員會指出:“考慮到《城市規劃法》第L.332-6-1條第2款允許市政機構通過土地使用許可證中的規定,免費向建筑商出讓部分土地。該條款賦予公共機構在適用這一規定時廣泛的自由裁量權,并且沒有其他立法規定以這種方式出讓的土地必須用于何種公共用途,從而導致受審法條違反1789年宣言第17條。”[45]這段話的措辭高度揭示了憲法委員會的處理方式。其認為受訴法律侵犯了財產權,但只是發現這種侵犯的根源在于立法懈怠,而按照上文的推理,這只能作為其中一個論據。憲法委員會未能區分以下兩種違憲申訴:立法懈怠和對憲法基本權利和自由的侵犯。憲法委員會逐漸將合憲性原則同化為法律的確定性原則。[46]
法國法中的法律保留的功能經歷了重大的變遷,法律保留由對立法權的限制到轉向立法和行政立法權限,立法和行政立法板塊出現重合,而立法板塊本身也逐漸被憲法規范的板塊所覆蓋,正是這種重疊交叉的過程影響到了所有的法秩序規范。在本文中,我們一方面試圖論述憲法文本原有的想象——行政立法保留在1958年被認為是最具創新性的憲法設計之一;另一方面,也進一步討論了立法和行政規范配置的條款應用是如何在相反的情況下實現了憲法對整個下位法的秩序整合,也就是“憲法化”的過程。[47]由此,討論法國法律保留的意義還將在以下幾個層面延續:
一是澄清誤解,更新規范與事實的變動軌跡。法國憲法第34條所依據的立法事項規定了清單式事項,客觀上將大多數重要領域的立法權限都放置于立法保留領域。而行政立法只能依據立法權“立法強度”理論進行制定,形成垂直一體化權力分配關系,限制了行政部門的自主決策能力。
二是有助于動態理解法國國家權力配置中立法和行政權的關系。1958年制憲之初,制憲者希望行政權可以制約議會,加強國家治理穩定性。但由于立法和行政立法在不同憲法規范中均界定了保留范圍,立法和行政立法各自的地位歸結為兩種自由裁量權之間的對立:立法者在憲法框架內擁有重要的自由裁量權;條例制定權在立法框架內擁有微弱的自由裁量權。但無論設計多么完善,權限劃分制度都不可能排除所有相互競爭:在憲法實踐的發展過程中,立法機構較之行政權受到了顯著的削弱,行政權借用立法完成了特洛伊木馬“屠城”,實際上主導了立法進程。行政部門擁有在法律起草、審議的各個階段均存在進行干預的可能。近年來,總統大選中獲勝政黨一般也能控制國民議會多數席位,受政黨政治等因素影響,立法權(議會立法與行政立法)強化了內部一體運行。
三是理解憲法委員會如何促進了法律保留功能的變遷,促進了立法和行政立法權限配置“憲法化”的過程。首先,憲法委員會不斷擴大憲法價值規則范圍,每一項相關決定都具有縮小立法和行政立法權限范圍的作用;其次,憲法委員會還通過禁止立法機關放棄其立法權限相對加強了法律的地位,立法機構擁有不可壓縮之立法權能。雖然憲法委員會自身也因為過度參與立法和行政立法配置過程,被批評為“隱性的立法者”或者“合作式立法者”,但在事實上,憲法委員會之合憲性審查權逐漸成為一種新型的準規范權力。
最后,若從縱向時間維度出發,我們可以發現立法優位的思潮在法國的歷史長河中一直存在;而在未來法律秩序構建中,伴隨歐盟一體化進程的不斷深入,法律秩序正趨向于逐漸剝離法國等國家立法機構的權限,以利于超國家的法律規制。但矛盾之處在于,國際公約無力創造新的法律領域,而這些新領域卻不可避免地保留給傳統法國議會立法權。因此,在下一步發展過程中,法律保留還涉及如何調和國內法秩序和國際法秩序法律保留還涉及如何調和國內法秩序和國際法秩序,法國法律保留的實踐命題將依然存續。
注釋:
①法律保留的萌芽可以追溯到1789年 《公民與人的權利宣言》第4條:“自由是指能從事一切無害于他人的行為;因此,每一個人行使其自然權利,只以保證社會上其他成員能享有相同的權利為限制。此等限制只能以法律決定之”;此外1946年憲法第13條的規定更加凸顯了法律保留的現代意涵:“只有國民議會才能對法律進行投票,不能將這一權力下放。”然而,在1958年憲法之前,法國法中“立法至上”的思想決定了立法權的至上性。
②法國憲法第34條規定了立法者制定規則的八大事項:“1.公民權以及公民行使公共自由的基本保障;媒體的自由、多元化和獨立;公民個人及其財產為國防而承擔的義務。2.國籍、個人身份及行為能力、婚姻制度、繼承和贈與。3.重罪和輕罪的確定及其適用的刑罰;刑事訴訟;大赦;司法制度的創新和法官的地位。4.各種稅收的基準、稅率和征收方式;貨幣發行制度。5.議會兩院和地方議會的選舉制度,國外法國人的代議性機構以及地方公共團體評議會成員行使選舉委托和選舉職能的條件。6.各類公共機構的設置。7.國家文職官員和軍職人員的基本保障。8.企業的國有化以及企業財產公營和民營的轉化。”
③法國憲法第34條規定了立法者制定基本原則的五大事項:“1.國防組織,地方公共團體自主的行政管理及其權限、財源;2.教育;3.環境保護;4.所有權制度,物權,民事和商事的義務;5.勞工權,工會權和社會保障。”
④Carré de Malberg, Contribution à la théorie générale de l'état, t.I, Paris, Librairie du Recueil Sirey, 1920, p.330。
⑤參見王蔚:《大革命、國民主權與現代國家建構——馬爾貝格的國家法學理論》,《法學評論》2018年第3期。
⑥C.Boyer-Merentier, Les ordonnances de l'article 38 de la Constitution,Economica-PUAM,1996.
⑦王貴松:《論法律的法規創造力》,《中國法學》2017年第1期;謝立斌:《論國務院的職權立法》,《政法論壇》2018年第6期;門中敬:《行政保留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7月版,第104~114頁。
⑧[35]黃宇驍:《立法與行政的權限分配》,《法學家》2020年第1期。
⑨李洪雷:《行政法釋義學:行政法學理的更新》,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4年版,第73頁。
⑩王貴松:《行政活動法律保留的結構變遷》,《中外法學》2021年第1期。
[11]B.Poullain, La pratique fran?aise de la justice constitutionnelle,Economica-PUAM,1986,p.141.
[12]R.Drago et A.Decocq, 《Note sous décision n°83-166 DC du 29 décembre 1983》, La Semaine juridique.édition générale, 1984, n°s.n.
[13]F.Mélin-Soucramanien,《Contr?le par le Conseil constitutionnel de la conformité à la Constitution et au principe d'égalité de certaines dispositions de la loi portant diverses dispositions d'ordre social[Note sous décision n°94-357 DC]》,Recueil Dalloz, 1997, n°17, p.139.
[14]L.Favoreu, 《Note sous décision n°82-162 DC》, Revue du droit public et de la science politique en France et à l'étranger, mars-avril 1986, n°2, p.395.
[15]P.Avril, Pierre et J.Gicquel, 《Note sous décision n°89-269 DC》, Pouvoirs, septembre 1990, n°54, p.196 et 199.
[16]Conseil d’Etat, 6 décembre 1907, Chemins de fer de l’Est, requête numéro 4244, Rec.p.913.
[17]馬歇爾·瓦林教授確認了他贊成自主條例的立場。M.Waline, Traité de droit administratif, Sirey, Paris, 7e ed.,1957,p.116.
[18]V.R.Chapus, Droit administratif général, Domat Monchrestien, Paris, 7e ed., 1993, T.1, p.698.
[19]最高行政法院在1985年2月8日 Association des centres distributeurs E.Leclerc判決和1990年3月30日Fédération des fonctionnaires判決中均使用了 “自主”(autonome)一詞。在第一個案件中,最高行政法院對1982年的12月29日條例作出合法性裁決,該受審查條例旨在細化1981年8月10日圖書價格法的相關處罰措施。需要說明的是,圖書價格法只規定了民事處罰制度,并沒有將刑事處罰的設置權授權行政條例。最終,最高行政法院認為該條例合法,裁定總理可以在其“自主”行政立法權的框架內,補充制定非常規處罰措施(民事和刑事皆可設置),而最高司法法院卻對1982年12月29日法令的合法性持相反意見,認為圖書價格法沒有規定行政立法可以在刑事處罰領域進行設置。第二個案件涉及1986年1月17日條例,該條例的立法依據為1984年1月11日第84-16號國家公務員法律第7條。該條例主要規定了招聘非終身制公務員的條件,而此類條件主要由國家公務員法第4條和第6條規定,第7條則規定條例細化此類條件以促進其適用,例如需要規定招聘非終身制公務員的具體規定。雖然本條例的合法性依據為公務員法第7條,但其規定所涵蓋的范圍大于立法范圍。原告認為,本條例涉嫌違反了《憲法》第34條對公務員的基本保障的法律保留原則。政府反駁意見認為:“根據其‘自主’管理權和1984年1月11日法律第7條的授權,本條例合法,憲法第34條并不意味著立法者必須規定適用于非終身公務員的基本原則。”
[20]法國憲法第38條規定:“政府為執行其施政綱領,可以要求議會授權自己在一定期限內以法令的方式采取通常屬于法律范圍內的措施。法令經征詢行政法院的意見后,在內閣會議上制定。法令自公布之日起生效,但如果未能在授權法所規定的日期以前將請求追認的法律草案提交議會時,該法令即屬無效。在本條第一款所規定的期限屆滿后,上述法令屬于立法范圍內的事項,只能由法律加以修改。”
[21]J.-M.Galabert et M.Gentut,《Chronique générale de jurisprudence administrative》,AJDA, n°1,1961,p.76.
[22]J.-L.Guièze.,Le partage des compétences entre la loi et le règlement en matière financière, LGDJ, Paris, 1974,p.46.
[23]L.Hamon, 《Note sous décision n°65-34 L》, Recueil Dalloz, 1967, n°s.n., p.613.
[24]P.Avril et J.Gicquel, 《Note sous décision n°90-274 DC》, Pouvoirs, novembre 1990, n°55, p.206 et 209.
[25]L.Philip et L.Favoreu, 《Validation d'actes administratifs》, Les grandes décisions du Conseil constitutionnel.Dalloz, 2009, p.324-339.
[26]法國憲法第41條:“在立法過程中,如果法律建議案或修正案不屬于立法范圍或與第38條所規定的授權內容相抵觸,則政府和議院議長可以對此類立法提出異議。如果政府和相關議院的議長不能達成一致意見,則憲法委員會可以根據任何一方的要求,在8日之內做出裁定。”
[27]J.Trémeau, La réserve de la loi, Economica-PUAM,1997,p.357.
[28]E.Négrier,《Le crépuscule d'une théorie jurisprudentielle:l’écran législatif et les droits communautaire et constitutionnel》, RDP, n°3, 1990, p.767-799.
[29]CE Sect., 27 janvier 1961, Daunizeau, Rec.57.
[30] F.Luchaire, 《Les sources des compétences législatives et réglementaires》, AJDA, n°6, 1979, p.10.
[31]L.Favoreu,《Les règlements autonomes n'existent pas》,RFDA, n°6,1987, p.884.
[32]CE,L’arrêt du 20 octobre 1989, Nicolo, Rec.p.190.
[33]有關條例雙重性質的論述以及法國憲法近年來的改革路徑的進一步討論,詳見王蔚:《法蘭西第五共和國憲法:制度與變遷》,法律出版社2022年版,第89~96頁。
[34]L.Favoreu, 《les règlements autonomes n'existent pas》,op.cit.,, p.871-887.
[36]J.Trémeau, op.cit.,, p.357.
[37] A.Viala, Les réserves d’interprétation dans la jurisprudence du Conseil constitutionnel, Paris, LGDJ., 1999.
[38]B.Mathieu, 《La validation par le Conseil constitutionnel de la loi sur le voile intégral》, La Semainejuridique.édition générale, 2010, n°42, p.1930-1932.
[39]G.Schmitter,《l’incompétence négative du legislateur et des autorités administratives》, AIJC, Vol.V.1989, p.149.
[40]憲法委員會1985年7月17日第85-189 DC號決定中引用的第17條:“《城市規劃法》第L 111-5-2條精確規定了對行使所有權的限制”,因此與有關所有權的法律保留不相矛盾。 B.Genevois,《Note sous décision n°85-189 DC Principes fondamentaux du régime de la propríété》, AIJC,n°1,1985,p.415;另見憲法委員會1995年1月18日第94-352 DC 號 決 定,V.B.Mathieu,《Note sous décision n°94-352 DC 》, Les Petites Affiches, 1995, n°s.n.
[41]F.Garant,《Le contr?le juridictionnel de l'imprécision des textes législatifs et réglementaires au Canada》, Mélanges G.Draibant, Dalloz, Paris,1996, p.275-291.
[42]Cons.const., décisions n°2010-5 QPC du 18 juin 2010, SNC Kimberly-Clark, Journal officiel du 19 juin 2010,p.11149,cons.3.
[43]原則陳述如下:“只有在憲法保障的權利或自由受到影響的情況下,才能援引立法機關未在其權力范圍內履行職責,以此來支持合憲性優先問題的提請理由。”
[44]Commentaire de la décision n°2010-45 QPC;C.Manara,《Tout citoyen peut parler, écrire, imprimer librement ainsi qu'enregistrer et utiliser les noms de domaine!》, Recueil Dalloz, 2010, n°35, p.35.
[45]Décision n°2010-33 QPC du Conseil constitutionnel,cons.4.
[46]M.Troper ,《Le concept d'état de droit》, Droits, n°15, 1992,p.51.
[47]在近50年的發展中,法國憲法與部門法之間展現了規范雙向流動的特征:憲法相對部門法的下沉和部門法相對憲法的上移。詳見王蔚:《部門法憲法化的雙向流動——以法國法為例》,《法學評論》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