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歡芳/文
中國當代著名的哲學家朱謙之的美育思想緊緊圍繞著“情”這一核心概念。從“唯情哲學”,進而到以情感為本的音樂文學,都是在探討情感的彌足珍貴。在他看來,欲培養完全之人才,還在于情感美育,他心目中理想的人格仍是關乎一個“情”字。朱謙之“唯情美育”強調美育在于培養人以情感為宗的審美追求,指出要以情感為基礎樹立宇宙觀與人生觀。
朱謙之從美育的理想人格、美育的理想功能以及最終目的闡釋了其情感美育的思想內涵。他的美育思想體現了他對情感的推崇,對國民個人情感品質的關注和重視,是對現代教育美育思想的主體性構建的思考。本文淺談朱謙之的情感美育思想內涵,以期能帶給更多人以美學思想上的啟迪。
朱謙之在《一個唯情論者的宇宙觀及人生觀》中,將“情”作為人生乃至宇宙的本體,他在中國傳統的文化資源中開辟出一條“唯情主義”的情感哲學之路,將美育定位為直覺的情感教育,無情感便無教育,同時將美育的功能歸之于宇宙的“情感教育”。梁啟超曾說:“古來大宗教家大教育家,都最注意情感的陶養,老實說,是把情感教育放在第一位。情感教育的目的,不外將情感善的美的方面盡量發揮,把那惡的丑的方面漸漸壓服淘汰下去。[1]”可見,梁啟超也是十分推崇情感教育,看到了情感能夠將人帶入求真、向善、合美的境界。朱謙之要通過情感的教育讓人們達到與宇宙本質合體,獲得個體生命與自然融合的美感人生。朱謙之主張情意主義,強調能夠解放個體生命、主動擔當歷史重任,這除了個人的理性因素,還應該有“情”這獨特的非理性之維。朱謙之看到五四時期的文人墨客都是有著做“英雄”、做“偉人”的精神情結,他們也正是借著這種精英式的精神力量與文學相結合,以此啟蒙社會民眾。由此觀之,朱謙之認為立志十分重要,但是“立志必有所立”。如他所說:“從前的革命者想做‘英雄’,所以做英雄是他們的立志處;推之釋家立志成佛,道家立志成仙,墨家立志做‘鉅子’,孔門立志做‘圣人’,以至于近代哲學家如尼采的超人,馬洛克的偉人,都因有個可立的志。[2]”而朱謙之所倡導的立志處便是“情人”,他希望世間有情的人,都爽快地去做個“情人”。
那么,什么叫做“情人”呢?“情人是和宇宙本體合德的。”“情”是美育理想的人格歸屬。“情人”能夠直達認識本體,“情人”與本體合德,情人的心就變得圓融無礙,博大兼愛。“情人”是在學習中領悟“自然的意義”,而美育就是讓學生在喜怒哀樂以及自然的風花雪月中去體悟“情”,做一個情感豐富飽滿的“情人”。“情人”就是讓我們教育出的學生有著深厚的歷史感與責任感,他能夠自發地憑著真情去做事情。朱謙之所提出“情人”的唯情主義美育觀是有著歷史傳承的縱深感,它包含了孔子所代表的儒家“人者仁也”的思想傳統,以及孔子“寓教于樂”的教育主張,是在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化內涵之中提取的精華之物,而不是在狗尾續貂。
綜上種種,朱謙之宣稱唯有“情”是每一個個體先天自有且又獨立自存的生命之源和創造沖動。“情”往往感物而生,應事而動,具有波動性特征,并常常能沖破理性的約束而具有極大的穿透力。為此情所灌注的“情人”才是學校教育所應該去澆灌的。
朱謙之對傳統的探尋并非僅僅是文學的玄思,而是有其現實的教育關懷。他試圖去探問在中國過去人們是如何裝點生活,如何在戰亂之中追求美,如何以此來建立他們的精神世界,化苦悶為創造的動力,培養自由的情感和豐富的想象能力以及美好的人格。因此,朱謙之在孔子那借來了“復情”,“復情”是人回到本真情感,達到儒家的“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它不但提高了人們對美的認識,并且能夠帶動人們的積極性去制造器具和發明物品。“復情”所帶來的美育是自然欣賞的結果,人們制造物品的美感標準提高了,因此,一切制品“都受著美的評價標準的支配,自格外精良,格外美麗。”它們是自然的模本,自然的種種意象都是美的,“所以效法自然而成的產物,也都是美術品。”這正是復情所要實現的,它以走向自然為最終旨歸。
《周易》說:“復見天地之心”。朱謙之解釋到,人的心是無時無刻不在動的,而在那動處就是真情之流,“見天地之心”便是自己從自我內里面拔身出來,與天地之情同流。人受天地的“真情”而來,渾然一片,美在其中,而唯情主義就是把自己的一點“情”涵養得圓滿無缺,隨順自然一任真情,再將此推及家國天下,以至于充塞于宇宙天地之間。宇宙之美不過“意象”兩字。在朱謙之看來,《系辭傳》里“象也者像”的意思正是說,“一切的形象,凡是我們看得見想得到的,都是‘意象’罷了。”而這些“意象”之中,有著神的真情本體,如果沒有了這“真情”,便不能成為美的存在。宇宙動靜相宜,眾美相續,天地之間無一不是美的。美是感官接受世界的訊號,然剎那的美不算窮盡美之極致,而要達到那不可感覺的永久理想之美就必須復情。“復情”是要與神交會,須知“神是極妙之悟”,是美中最完滿無缺的,是美的本體。《中庸》所載:“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3]”朱謙之所表達的天人合一的思想正與《中庸》的“盡性”論不謀而合。人按照自己的真情自然而然地去做,就回歸了自然本性,達到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也就獲得了實現生命價值的方向。人不僅要做情人,更要復情。人能夠復情,就自會順心來應人接物。教育就是將人自生來有之的“情”復現出來,便是人性善的實現,從而反身認識人生內在的美。也就是說,教育讓我們有了情感的本真,便一切都美化了,從而擁有了審美的能力。在此,朱謙之在美育的功能上所強調的正是教育需要促進學生的審美價值。
此外,美育的“復情”除了需要引導“求美”之外,還在于“求仁”。朱謙之相信教育把包含在人自身的“情”發揮出來,即是“復情”,同時亦是“仁”的實現,也是實現了儒家人性善。人在“復情”的觸動之下,就能將人生這一點“情”,從仁心出發去關愛他人的感受。
簡而言之,朱謙之肯定和拓展的是人的自然真情,要學校教育能夠教育人們通過“復情”走向善,實現自我生命的真情價值,從而實現人與自然、自然與社會的和諧性。“復情”是要超越功利化,使人回歸情感化,在情感教育中安頓心靈,獲得生命的自由。
朱謙之認為審美教育的前提是要尊重個體的“我”,這個“我”是情感真實的“真我”。它是有別于個人主義的自我,因為“真我”雖看重“我”作為獨立個體存在的價值,但其更看重他人對于自我存在的意義。他認為,現代教育應該是讓人發現自我的情,去擁抱“愛”,去擁有創造的能力。現代的教育,要尊重自我的表現,它所要求的不僅僅是個人對知識的掌握,更重要的是激發自我的“樂學”,情感上對知識的熱愛。換句話說,朱謙之的教育宗旨是使人自己覺悟,重視情感因素。
中國哲學講究“修身養性”,注重自我品質的修養,朱謙之作為一名哲學家更加注重個人內在心性的陶冶。他認為中國哲學的特質即在于音樂的表現上,而中國音樂的特殊性就在于一種和諧靜定的“中聲”,如周濂溪所說,中國音樂的特性是“樂聲淡而不傷,和而不淫,入于耳,感于心,莫不淡且和焉,淡則欲心平,和則躁心釋”[4]。這種特性的音樂的好處便在于能暢通地宣揚道德教化,讓人們在藝術的世界里領悟到藝術的美妙,從而悟到和諧、友愛、篤定的人生哲理。古來樂律學家雖然對“中聲”的解釋不同,但是都認為音樂有和諧的性質,是可用來“美教化移風俗”的,它使得人的情感獲得調和,讓人內心生活得以和樂。如此看來,中國的教育實在沒有比音樂教育更為理想的了,教育與音樂結合共同孕育真情自我。在此,我國大教育家蔡元培也是十分看重儒家“禮樂相濟”的觀點,也致力提倡音樂美育。他認為:“情感甚為豐富,歷史上我國國民對于音樂已有明證。遠至唐虞,命夔典樂,已知有音樂提倡之必要。其后散見于《樂記》及各史禮樂志者,尤源源不絕。[5]”然而,蔡元培的音樂美育思想是儒家與康德中西合璧的結果,其看重的是音樂從“娛樂”上升到“移情”的社會功能。朱謙之的音樂文學美育則是本土文化的提煉,注重的是音樂教育的審美功能。
對朱謙之而言,雖然宇宙間的一切都是一個“空”,都是沒有自己的“自性”,但卻是每個人都有一個唯一的“本體”,管它天地生生滅滅,本體卻是獨立不改。他在《一個唯情論者的宇宙觀及人生觀》中寫道:“而所謂真我是什么,就是一片真情渾在內,換句話說,就是把最普遍的公共的‘情’為我,不以分別為我。所以真我,也可以說是‘無我’……如果我們不舍卻那狹隘的、空虛的、執著的小我,便真我也不得到,我們只好一生囚在小我的范圍內,過那悲苦愁悶、凄涼的生活罷了。”也就是說,審美教育最終的目的是讓人們認識真我,從而解放小我。這個真我是個性自存的本體,只有在這個真我里面,才能看到什么是個性,個性有別于個人,其本質是關注自我的個性棲居。在審美教育澆灌下的自我是追求自我行為與生命的合一,積極尋求一種真人生的生活態度。真人生的態度別無其他,乃是發憤忘食,努力做“人”,這個“人”是有著靈動的生命沖動,但又有著自然的生趣盎然,堅持不懈地去體驗自身的“情”。
因此,在朱謙之認為所謂美育的最終目的是將自我“力行近乎仁”,能夠隨事努力精進,親近自然,體驗自己的真情;懂得犧牲小我,尊重他人,以己之情,推己度人。
朱謙之著眼于教育最終的目的是對生命和人性關懷,注重人的存在、人的價值、人的意義,尤其是人的心靈、精神和情感。朱謙之作為一位思想者,其“唯情”的美育理念體現了對于時代、民族、文化深重的責任感和使命感,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迄今對當代教育中的美育之維仍然有著啟示作用。■
引用
[1] 梁啟超.梁啟超卷·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2] 朱謙之.朱謙之全集[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
[3] 孔伋.四書·中庸[M].王國軒,王麗華,譯.北京:中華書局,2011.
[4] 周敦頤.周子通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5] 蔡元培.蔡元培全集·大同樂會《樂器圖說序》(第七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