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菁
2023年6月2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北京出席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時,發表重要講話,他強調:“在五千多年中華文明深厚基礎上開辟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是必由之路。”他指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有很多重要元素,共同塑造出中華文明的突出特性”。習近平總書記闡述了連續性、統一性、創新性、包容性、和平性是中華文明的五個突出特性。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代表,剪紙和漢字就鮮明地呈現了中華文明的這些特征。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剪紙和漢字也是向海外傳播中華文化的重要媒介和載體。
盡管剪紙和漢字分屬不同的文化領域,但兩者展現出鮮明的“異域相合”現象。剪紙屬于藝術領域,民間剪紙最有代表性,2009年中國剪紙項目入選“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傳承型剪紙“保留了古老的民間美術審美意識、造型觀念和剪紙技法,是中華民族文化的寶貴遺產”[1]3。宗懔《荊楚歲時記》記載:“正月七日為人日。以七種菜為羹,剪彩為人,或鏤金箔為人,以貼屏風,亦置頭之鬢,又造華勝以相遺……立春日,悉剪彩為燕以戴之,貼宜春二字。”[2]宗懔為梁時楚人,其所述剪紙風俗,與1959年新疆出土的南北朝時期的剪紙實物在時間上正相吻合。這些南北朝剪紙均為團花形式,構思成熟、技藝精美,剪紙的實際萌生時間顯然更早,一般認為在兩千年前左右。“剪紙自誕生以來,其流傳面之廣、數量之大、樣式之多,勝于任何一種藝術形式。在中國各種民俗活動和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她無時不在,無處不有。”[3]剪紙的早期海外傳播記錄較少,剪紙之鄉河北蔚縣是比較早的,“自清朝末年開始,蔚縣窗花銷售至大江南北,其中大部分被遠銷到了東南亞,受到了東南亞人民的追捧”[4]。除了作為商品銷售外,剪紙還通過外交贈禮的形式傳播到海外。
漢字屬于語言文字領域,現存最早的成體系的漢字為距今三千六百多年的甲骨文,甲骨文已呈現較為成熟的體制,漢字的萌芽期也要往前追溯,大約是在距今四千多年的夏朝,在國家出現之后。漢字自產生以來,就不斷地傳承與傳播,遍及中國,也影響到了周邊國家,逐漸在東亞形成了漢字文化圈,“過去很長時間,中國是東亞唯一的文化光源”[5]。從漢字萌芽到甲骨文再到發展成熟的現代楷書,文字體系經過四千多年的發展,隨中華文明一脈相承至今,是典型的自源文字,作為表意文字的突出代表,與表音漢字構成了世界文字的兩大體系。
剪紙與漢字在傳承與傳播過程中都曾面臨危機。剪紙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當作“四舊”批判廢除,沉寂中斷;漢字也受過“漢字落后論”的批評,又遇到中文信息處理漢字編碼的問題,但最終,它們都走出困境適應了新的時代。
人們常說漢字是文化的載體,其實,漢字本身就是文化,歷史存在過的、當下現實生活中的漢字千姿百態,一筆一畫都凝聚著漢字文化。人們常說剪紙是文化,其實,剪紙也可以是載體,以剪紙為載體、為媒介,可以傳遞出多姿多彩的豐富內容。即是說,無論剪紙還是漢字,都具有文化載體與文化內容的雙重屬性,它們既可以是容器,也可以是容器里的內容。
剪紙與漢字的異域相合現象,值得我們進一步細細探究,也有助于我們獲得對中華文明特性更深切的體悟,并在此基礎上進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
在學術界,已經有學者關注到了剪紙與漢字的密切關系,他們有的從漢字藝術設計的角度出發論述,如張同標、梁燕在專著中論述了中國傳統漢字的裝飾性,將文字裝飾的基本手法分為以字為本、添枝加葉和字畫映襯三類,所論述的裝飾性文字載體就包括了剪紙[6]。有的從剪紙藝術設計的角度出發闡釋,如李曙指出:“首先,漢字的對稱性使得它得以在民間剪紙中廣泛使用。其次,漢字在漫長的發展和演變中,產生了多種字體,為剪紙藝術(與)漢字的有機結合提供了深厚的基礎。”[7]張微也將剪紙圖樣中帶有裝飾性的漢字形式總結為5類:字中帶字、畫中帶字、字中帶畫、字中帶義,以及“畫就是字,字就是畫”[8]。這些研究及分類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剪紙與漢字相合共生的狀況,但是沒有從相合現象的內部機制,即它們所使用的符號層面展開分析。此外,我們嘗試站在設計之外更廣闊的角度,去觀察、比較剪紙和漢字,去發現它們除了內容上的連帶互動、使用符號的諸多相似外,還有構圖、創作、運用上的接近,以及傳承傳播方面的相合。
首先,剪紙以漢字為突出內容。我們在剪紙圖樣中經常可以看到漢字作為剪紙的一項內容地位十分突出,漢字甚至有時居于剪紙圖樣內部,直接成為圖樣本身。圖1小老虎頭上有“王”字,圖2佛手、桃、石榴等果子里有“勞”“動”“光”“榮”4個漢字,它們都是字在剪紙圖樣內。圖3由人、花草、動物等拼出了“福如東海長流水”字樣,圖4內部有花草裝飾,外廓是一個“壽”字,它們都是漢字直接成為剪紙圖樣。

圖1 小老虎[9]124

圖2 勞動光榮[10]

圖3 福如東海長流水[1]176

圖4 壽[11]
其次,剪紙使用漢字為基本紋樣。漢字的最小單位是筆畫,剪紙的最小單位是紋樣。剪紙的基本紋樣有太陽紋、月牙紋、鋸齒紋、柳葉紋等,也包括一類特殊的漢字紋樣——回紋、十字紋、萬字紋、壽紋。回紋、十字紋因與漢字形近而以漢字為名,萬字紋主要來自佛教,寓意“吉祥萬德之所集”[12],后來含義逐漸拓展,而且從其形卍取半,與“萬”字非常接近,所以也可認為是形音皆合的名稱。壽紋源自“壽”的篆書,分為長壽紋和圓壽紋,各自又有一些變化形體。圖5扣碗中間是長壽紋,壽紋上有回紋。圖6捉鳥人褲子上有萬字紋與十字紋。圖7扣碗的碗中心是圓壽紋。

圖5 扣碗(長壽紋和回紋)[1]249

圖6 捉鳥人(萬字紋和十字紋)[1]192

圖7 扣碗(圓壽紋)[1]249
再次,剪紙的流行也推動創造了民俗漢字。剪紙對漢字產生了積極影響,比如“雙喜”,民間傳說王安石高中與成婚雙喜臨門,從而有了新婚貼紅雙喜的習俗。雙喜以剪紙形式最為常見,其形為兩“喜”相連,寓意新人成雙、喜上加喜,隨著這種習俗和雙喜剪紙的流行,人們認可“囍”為一個專用漢字,這個從民俗進入文字的民俗字,為《漢語大字典》收錄。此外還有“招財進寶”“日進斗金”組合形成的“合文”也常見于剪紙,它們雖然未被收入字典,但因其結構外形也近似一字,在民間廣為流傳,所以也可算作特殊的民俗字。
如同漢字使用漢字的意符和音符,從剪紙圖樣中,我們也可找到剪紙的意符和音符。本文依據使用符號層面的異域相合將其分為五類。
第一,剪紙的諧音音符與漢字音符相合。剪紙圖樣中有很多諧音音符。比如柿子和如意組成“事事如意”,柿子作為諧音音符表示“事”。圖8蝙蝠和銅錢組成“福在眼前”,加壽字為“福壽雙全”,蝙蝠和錢都是諧音音符,分別代表“福”和“全”。猴子騎在馬上組成“馬上封侯”,猴諧音“侯”,從而有了“晉升”“當官”的含義。圖9喜鵲立于梅枝是“喜上眉梢”,梅諧音“眉”,也諧音“媒”表示婚姻。圖10小貓撲蝴蝶由“貓”和“蝶”諧音“耄耋”,代表長壽。看似普通的白菜其實也有吉祥含義,因為白菜諧音“百財”。

圖8 福在眼前、福壽雙全

圖9 喜鵲登梅[13]39

圖10 小貓戲蝶[13]37
第二,剪紙的表意意符與漢字意符相合。剪紙圖樣中也有不少表意的意符。比如牡丹表示富貴,鴛鴦代表婚姻和美。烏龜、仙鶴、松樹、柏樹、桃子、壽星等都可以表示長壽。童子、石榴、葡萄、魚、老鼠、青蛙等都表示多子。花盆、碗等代表聚寶、生生不息。與諧音音符不同,剪紙的表意意符是通過事物固有的特點或它在傳統文化中的固定含義來實現表意的。比如烏龜的壽命很長,松樹和柏樹四季常青,魚、老鼠、蛙類都是多子的動物,這些都通過它們的固有特點來表意。還有在文化中傳承下來的固定含義,比如牡丹象征著富貴如意,壽星和桃子都是長壽的象征,和合童子則寓意雙方和合、婚姻美滿。
第三,剪紙與漢字的符號都可一符多用。漢字的意符可以表示不同的含義,如“月”在“明”“期”等字中表示跟月亮、日期有關的意義,在“腦”“胖”“腎”等字中表示跟身體有關的意義。漢字音符也可以表示不同的讀音,如“是”在“題”“提”“堤”中代表“ti”“di”的讀音,在“匙”中代表“shi”的讀音。同一字符在不同構字中有時表意,有時表音,如“礻”常作意符表示祭祀、祝禱的含義,組成“祝”“福”“祖”“禱”等字,但在“視”中卻是音符。“木”常作意符表示跟樹木有關的含義,如“桃”“李”“桌”“椅”等字,但在“沐”中卻是音符。“馬”在“騎”“駕”等字中是意符,在“嗎”“媽”等字中卻是音符。
剪紙的符號也可一符多用。魚在“年年有余”“富貴有余”中諧音“余”,在童子抱魚中是意符,代表“多子”,在“魚躍龍門”中也表意,但代表的是平凡的出身,如圖11。梅花在“喜上眉梢”中諧音“眉”,在“歲寒三友”中代表不懼嚴寒的高潔品性。蛇在“蛇盤兔”中主要代表生肖之蛇,如圖12,而在“五毒”中代表被驅除的五毒之蛇。復合的剪紙圖樣也存在多種解讀,圖13中魚和蓮花復合諧音“年年有余”,也可解作“魚戲蓮”,隱喻陰陽相合。

圖11 魚躍龍門[14]

圖12 蛇盤兔[15]

圖13 年年有余、魚戲蓮[16]74
第四,剪紙與漢字的符號都可多符通用。比如漢字字符“扌”“又”“手”“廾”等常作為意符,都可表示與手有關,“足”“止”作意符都可表示與腿腳有關,“日”“月”作意符都可表示與時間有關,“戶”“門”作意符都可以表示與門、房屋建筑有關。剪紙符號烏龜、仙鶴、蝴蝶、松樹、柏樹、桃子、壽星都可以表示長壽,童子、石榴、葡萄、魚、老鼠、青蛙都可以表示多子。
第五,剪紙與漢字的意符都可疊加表意。漢字經過漫長的歷史發展,有些字會出現多余的意符。如圖14,“云”的甲骨文是象形字,兩橫線代表云層,曲線代表云卷曲的特點,表意已經充分,后來增加了“雨”繁化為“雲”,與“雷”“雪”“霧”“霞”形成雨字頭的氣象字族;“淵”的甲骨文像一個水波流動的水潭,后來又增加了意符“氵”;“望”的甲骨文像一個人站在土堆上用大眼睛看向遠處,表意遠望,后來增加了意符“月”。

圖14 甲骨文“云”“淵”“望”
剪紙圖樣也有許多意符疊加的例子。如“鼠吃葡萄”的圖樣,老鼠和葡萄都有“多子”的含義,二者累加突出“多子”。“童子抱魚”也是同樣累加突出“多子”,圖15“松鶴延年”是松樹和仙鶴累加突出“長壽”,圖16“鴛鴦連偶”通過鴛鴦和蓮藕(諧音)累加突出“婚戀”。

圖16 鴛鴦連(蓮)偶(藕)[9]110
第一,剪紙與漢字都以平視構圖為主,但也都有透視構圖、變異構圖。現代漢字是二維方塊字,在方塊特征尚未形成的造字初期,漢字已經具有多種視角的平視構圖,如正視、側視、俯視,甚至包括需要想象來達成的透視。比如,在甲骨文中,“大”是正面的人形,通過象形手腳伸開的正面人形,來表示“大”的含義。“人”是側面的人形,示意人。“車”是俯視的古代車形,簡體中車輪僅用橫線表示,極貼合俯視。“宀”組成的幾個會意字,“安”是屋內一個女子,會意女子居家安靜、平安,“字”是屋內一個小孩,會意生育孩子,“家”是屋內一頭豬,會意家,因為家里可養豬,牛羊則要養在房子外邊。現實中我們不可能穿過墻壁看到屋內,而這些字的透視構圖,則讓屋內的人或動物都清楚地呈現出來。“身”“孕”“包”的古文字形都是人懷孕的象形,也都是透視構圖,母親肚子里的胎兒清晰可識,詳見圖17。

圖17 甲骨文“安”“家”、金文“身”、甲骨文“孕”和小篆“包”
剪紙圖樣中也有視角豐富的平視構圖。正視、側視甚至能夠同現。圖18中“母虎”虎臉正視、側視融合又疊加了腹部的透視構圖。圖19“劈山救母”中,透過山可以看到山里的沉香母親。

圖18 母虎[9]28

圖19 劈山救母[9]27
有一些漢字的構圖超越現實,呈現出夸張變異的特性。如“奔”字,金文像一個揮動手臂奔跑的人,人下有三只腳(止),如圖20,我們仿佛可以看到極速奔跑中那幻化出的第三只腳。又如“尾”字,甲骨文明明是人形,卻在臀部畫出了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如圖20。為什么不用動物而用人去表現尾巴,很可能是要通過怪異讓我們聚焦于尾巴,這個字的字義因此得到突顯。

圖20 金文“奔”與甲骨文“尾”
剪紙也有變異構圖。如各種動物與人混合成的“怪物”,多為將人頭與動物身或動物尾相連,形成獨特的魚人、蛙人、蛇人、獅人等圖樣。有時也會把動物身體的一部分變異為其他動物或花草。如鹿角變形為小草或大樹,虎尾變形為花朵等,見圖21~圖23。

圖21 魚變娃[1]25

圖22 獅娃娃[1]57

圖23 花尾虎[16]224
第二,剪紙與漢字的動態創作都有固定工具與習慣順序。剪紙與漢字都以紙為主要載體,剪紙采用剪刀、刻刀為工具,漢字甲骨文也用刻刀刻劃線條于龜甲和獸骨上,甲骨文書寫具有的刀筆味和手工粗糙感,在許多剪紙作品中也能見到,而漢字的印刷字體、剪紙的機械制作則少了這種質樸風味。
剪紙有慣用的剪制順序。一幅完整的單色剪紙作品,無樣稿時先外后內、先陽后陰、先大后小,先簡后繁、先易后難,有樣稿時順序則完全相反,運剪方向一般是從下往上、從右向左[9]7。漢字也有固定的書寫順序,筆畫的方向、筆畫的先后次序,都已經通過筆順規范被確定,習字則需學筆順規則,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從外到內、先中間后兩邊等。前兩條規則恰好與剪紙的順序相反。
第三,剪紙與漢字的展示與運用都體現了審美與實用雙重性。剪紙與漢字成品的展示方式是高度一致的,最常見的就是將它們張貼起來。剪紙因貼的地方不同而多樣,貼在窗上叫窗花,貼在灶臺上叫灶臺花,貼在門楣上叫門箋,貼在天花板上叫頂棚花。書寫的福字和剪紙的福字常貼在大門上,作用也是相似的。書寫的字貼在門兩邊,就是對聯。它們給人帶來美的享受,具有審美性,也有明確的實用性。在節日或紅白喜事時表達我們的祝福愿景。作為禮品運用時,剪紙貼在準備好的禮物上,多隨禮物外形而確定剪紙圖樣的外形,從而有了各種名目的禮品剪紙——筷子花、碗花、枕頭花、餅花、水壺花、鏡花等;漢字書寫中也有題字贈人的做法,常在禮品中寫上對對方的祝愿如“金榜題名”“前程似錦”后送出。
“異域”除了指剪紙和漢字所屬的領域不同外,也可指它們在傳承傳播中各自形成的地域差異。中國疆土遼闊,南北差異顯著;民族眾多,民族差異顯著。同樣是剪紙,不同地區、不同民族的剪紙一定會有差異,但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的“中華文明具有突出的連續性、創新性、統一性、包容性、和平性”,所以這些差異不但沒有形成矛盾,反而互相補充、彼此融合,創新了中國剪紙的風貌,使得中國剪紙在多彩斑斕、風格各異中蘊含和諧的共性。雙喜、萬字紋、壽字紋、牡丹、龍鳳等典型的紋樣、文化符號,早就廣泛見于中國各地、各族剪紙之中。中國是多語言、多方言國家,但漢語、漢字始終為中國語言文字的主體,地位不可撼動,現代漢語普通話與規范漢字的推廣,讓越來越多邊疆地區人民都能聽說普通話、讀寫漢字。我國大陸與臺灣地區、香港地區所使用的漢字存在字形、字音、字義的差異,但進行文字交流、互相識讀也沒有太大困難,可見同遠遠超過了異,這也是漢字的異域相合特性的體現。
剪紙與漢字異域相合的成因首先在于它們的“同根同源”性,兩種藝術在發展過程中有機融匯。“書畫同源”,“言為心聲,字為心畫”,漢字與以繪畫為代表的造型藝術自發源起就密不可分。趙炎秋指出:“文字與圖像是人類認識與表達世界的兩種主要手段,它們既有異質的一面,也有互滲的一面。”[17]漢字不是一個人或少數人的創造,魯迅先生說“文字在人民間萌芽”,“在社會里,倉頡也不止一個,有的在刀柄上刻一點圖,有的在門戶上畫一些畫,心心相印,口口相傳,文字就多起來,史官一采集,便可以敷衍記事了”[18]。剪紙和漢字一樣,也發源于民間。在考古發現的出土文物中找到的文物紋樣與剪紙的基本紋樣具有源流關系,這些紋樣也與早期漢字存在高度的相似性(圖24)。例如新石器時代馬家窯文化彩陶上的回紋,與甲骨文、西周金文的“回”字、剪紙的回紋都極為相似。商代魚紋與甲骨文、商晚期金文“魚”,以及剪紙魚紋也相似——分歧的魚尾、羅列的魚鱗和對稱的魚鰭都是相同的。吳山指出,“這種文字和圖畫的同一作風,在商周一千多年中是表現很突出的,這絕不是一種巧合,而是一種文字和圖畫都處于初創階段,兩者互相影響、互相模仿(甚至有的分不清是畫是字)、共同發展的必然結果”[19]。
在發源之初就有著相同的母題土壤,在發展中又枝葉交纏、血脈相融,所以,在中華文明大地上生長起來的漢字與剪紙藝術,必然擁有同樣的文化基因,互相滲透,共生同進,長成一片錦繡繁茂。
其次,剪紙與漢字異域相合的成因也與民族大融合過程中形成的民族思維的共性有關。習近平總書記多次提到“中華民族共同體”,指出“中華民族共同體是我國各族人民在長期歷史發展中形成的政治上團結統一,文化上兼容并蓄,經濟上相互依存,情感上相互親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離不開誰的民族共同體,是建立在共同歷史條件、共同價值追求、共同物質基礎、共同身份認同、共有精神家園基礎上的命運共同體”。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邊疆研究所所長邢廣程在2023年6月2日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指出,“各民族對中華文化的形成和發展都作出了貢獻。在我國邊疆民族地區建設中應正確把握中華文化和各民族文化的關系,中華文化是主干,各民族文化是枝葉,堅持我國宗教中國化方向,不斷加深文化認同,不斷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正是中華各民族歷經數千年的持續交往交流,形成了中華民族的思維共性與集體認知,作為文化主干的中華文化與作為枝葉的其他各民族文化相依相和,彼此成就,譜寫著和諧共鳴、生生不息的樂章。剪紙、漢字同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代表,不僅彼此交匯,而且在不同的民族和地域中呈現了突出的共性。
圖25是羅源畬族的剪紙“祖母”,圖中的奶奶和小孫子都穿著畬族服飾,背景的牡丹、蝴蝶、佛手、桃子、石榴等則是漢族剪紙常見的紋樣,包含了多子多福、富貴吉祥等意義。“福建羅源是著名的畬鄉,由于畬漢民族混居在一起,畬族剪紙融入了大量漢族剪紙文化精華”[20]。圖26是山江苗族的剪紙“福到衣袖花”,其繡花底樣的形式和苗族人物的民族服飾都顯露出濃濃的民族風情,但中間又有倒立的“福”字,反映出苗族剪紙對中華民族剪紙藝術的創新發展。

圖25 畬族剪紙“祖母”

圖26 苗族剪紙“福到衣袖花”
由于剪紙藝術與漢字具有“異域相合”的特性,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雙創”實踐過程中,我們可以把兩者有機地整合在一起,進行傳播創新。在這方面,國內已有不少人進行過探索,涌現出了許多傳播創新的案例。如中南林業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與湖南雨花非遺館的合作項目“洪氏剪紙”,傳承人洪源受到書法中“一筆書”的啟發,將書法與剪紙融合轉化,創新出湖湘剪紙“一刀剪”,剪的內容也是書法主題,包括單字、字幅或是字畫合一的創意字,剪制過程極快,還能根據觀眾需求定制內容,具有很好的表演性和互動性[21]。福建漳浦剪紙的非遺傳承人張崢嶸把漳浦剪紙與漳浦薌劇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邊唱邊剪的剪紙表演形式,一曲唱完的同時一幅剪紙作品完成,在國內外的文化交流活動中都受到了好評[22]。2022年6月,福建師范大學海外教育學院面向海外受眾,將剪紙與漢字聯動起來,進行傳播案例的設計與實施,提出“剪紙-漢字”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與海外傳播的新模式。從這些“剪紙-文字”異域相合的傳播案例中,我們可以總結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與傳播的創新之道。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大多歷史悠久,它們豐厚的文化積淀如同大樹扎根地下,既深且廣,并因其深廣而枝繁葉茂。想了解其發端萌生的源頭,必先要做到充分“深入”,要有埋頭挖土的探究精神、持之以恒的動力與耐力。這就是“守正創新”先要做到的“守正”,傳承者、傳播者自己不能誤解文化,不能對文化有刻板印象,在進行傳承與傳播的設計時,也要注意講解文化的多樣性,比如剪紙不僅可以用剪刀剪,也可以用刻刀刻,還可以用手撕。剪紙用的紙也不只是紅紙,各種顏色的紙都可以用,還可以做彩色剪紙。剪紙紋樣有著相對固定的意義,但也可能是多種用意,亦可有剪紙者自己賦予的新意。
因為是“異域相合”,傳播者還需要對兩個領域都非常熟悉,比如“剪紙-漢字”要求對剪紙和漢字兩個領域都非常熟悉,“剪紙-書法”要求同時掌握一定的剪紙和書法技能,“剪紙-戲劇”則要求既能剪紙也能唱戲。
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播創新既要深入文化內部,也要落實到“淺出”上來。在對內傳承與對外傳播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提煉,提煉出純粹的、根本的內容,再轉化為受眾容易解讀的、能夠內化的內容。傳播的過程不是單向灌輸,而是雙向互動,傳播者眼中必須看得到受眾,才能實現真正有效互益的傳播。
文化傳播中一直有“器”與“道”、“術”與“藝”的問題。“器”是“道”的空間外化形態,“道”是“器”的深層思想內容,“術”是外顯易感知的技術方法,“藝”是內隱難察覺的精神追求。在進行文化傳播時,不能將“器”與“道”割裂開來,不能只見“術”不見“藝”。傳播剪紙與漢字文化,就應當深入挖掘它們“道”與“藝”的內涵,去繼承、發揚并傳播。
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教授莫礪鋒在2023年6月2日的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發言:“觀念文化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基礎。中華傳統文化主要包括器物文化、制度文化與觀念文化三大類。其中,觀念文化是整個文化體系中最核心的深層結構,是我們的祖先思考萬事萬物所形成的精神產品。”這個觀念文化也就是“道”與“共”的層面。我們在傳承傳播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過程中,必須從器至道,從術到藝將觀念文化的“道”和“藝”作為傳播的核心,由內在的文化內涵來打動人,感染人,讓受眾成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主人與踐行者,成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自覺的傳承人與傳播者。國家級剪紙非遺傳承人劉曉迪說:“剪紙的教育性傳承,不只是技藝的傳承,更是一種精神的傳承、文化的傳承,是我們與祖先、與大自然、與世界各族人民溝通的橋梁。”[23]
剪紙不只是技藝與知識文化,而是一種觀念文化——剪紙是載體,是媒介,是表達的方式,我們可以用它去承載、表達任何主題。“從藝術傳播的過程來看,一切藝術門類本身都可以看成是一種‘媒介’”[24],當受眾掌握了剪紙的基本機制(使用的符號、剪紙基本技藝和知識等),就可以剪紙為媒介,用剪紙去介紹國家,展示自我,講述故事,弘揚精神……這是“異域相合”可以傳播的又一種觀念文化。
“異域相合”視野下“剪紙-漢字”的傳播創新也意味著打破傳播的邊界,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國內傳承與海外傳播結合在一起,剪紙藝術就具有走出國門的潛力。如福建師范大學海外教育學院致力于面向海外受眾傳播中華文化,在剪紙的海外傳播中,教師鼓勵外國學生用剪紙的形式表現他們自己國家、民族的風物,或者是用學到的中國剪紙紋樣自由創作剪紙作品。這種任務設計,是讓學生在用中學、學以致用,充分將學生的創作激情帶動起來,通過將“剪紙-漢字”傳統藝術與異域元素相互結合,使得中國文化走出去,達成傳播效果的“雙贏”。
由此及彼,則指要在剪紙與漢字這兩個領域之間來往反復、頻繁互動。“剪紙-漢字”異域相合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傳播,既有可能性,也有可行性。文化是多元吸收與多元反饋的,當兩種異域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進行復合傳播時,極有可能產生合力效應,使得傳播效果倍增。從傳播設計的理念到設計的實施,都要以異域相合進行貫連,而不是講練分離、理念和實施脫節。
由此及彼,也可以拓展到其他文化組合。如“古琴-茶藝”,茶的裊裊香氣與古琴琴音相合;如“書法-武術”,書法指實掌虛的持筆動作、運筆上的行云流水,都與太極拳的剛柔并濟相合。在呈現形式上也可以多元化,可以是影像的、圖片的、文字的、AR的、室外裝置的、展覽的等等,當熟悉的主題以陌生的形式呈現,產生的陌生效應會強化文化的傳播效果。
剪紙與漢字歷經千年,在華夏大地上同源共生、和合并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多角度多層次上彼此契合,是中華文明具有突出統一性的一個佐證。剪紙與漢字各自的發展也體現著突出的“連續性”“包容性”和“創新性”,兩種文化在歷史發展中有過反復,但從未真正中斷;兩種文化在不同的地區、民族間的差異是顯著的,但通過碰撞迎來相融與創新。“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中華文明承前啟后、兼容并蓄,因而波瀾壯闊、景象萬千。中華文明和優秀傳統文化中的“異域相合”絕不是偶然的個例,而是中華文化的常態。從異域相合視角審視和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將開啟文化傳承和傳播實踐的新范式。
異域相合視野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播,需要深入挖掘這些“異域”傳統文化的根脈,突破淺層理解,做到“守正創新”;需要從術到道的傳承與傳播,開創“由內而外,由此及彼”的傳播路徑,在異域相合中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互相輝映,提升傳播效果。
從文化傳承的角度看,異域相合視野下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可以更好地賡續文脈,傳承文化基因;從對外傳播上來看,異域相合更容易激發文化共鳴,展現文化“融合”的魅力。正如清華大學副校長、教授彭剛在2023年6月2日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發言時提到的“文明之間既相通相近,又彼此差異而多元。因其相通相近,才有了理解溝通的可能;因其差異和多元,才有了互鑒交流的必要”。求同存異、促進理解、交流互鑒,是我們跨文化講述中國故事、講好中國故事的根本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