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葉丹
歷史的方位與方向,需要借助規律去認識與把握。然而,學術界對待規律的態度卻千差萬別甚至截然相反,有的認為大而無當因而研究起來毫無新意,而一些學界老前輩則直接點出該問題的深刻性與復雜性——幾十年來被這一哲學“重大問題始終困擾”[1]。這種差異反映出人們對規律問題的認知,實際上是處于熟知非真知的窘境,還沒有真正實現理論的清晰。而造成這種困境的重要理論根源在于人們往往忽視了一些顯而易見的前提,比如,現有研究中存在著的對馬克思主義革命導師規律思想史文本研究的薄弱,以及局限于經典作家的個別論斷,而非著眼于科學規律論的整體性與全面性理解等。不僅如此,當下從搞亂歷史規律性質的角度去篡改歷史規律的內容進而否定“兩個必然”,已經成了當前從哲學深處對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領域領導權進行挑戰的一種傾向。因此,正是基于理論與實踐的雙重挑戰,我們必須重新和認真審視規律問題。具體來看,闡明馬克思主義哲學視野中科學“規律”論的生成路徑與三個維度,有利于認識到規律是物質本體不可丟失和消滅的屬性,從而揭示“規律支配過程”即列寧所提出的“歷史決定論”的邏輯合理性,闡明規律必然觀的理論完備性,樹立歷史規律論的權威,最終堅定共產主義的信仰。因為,“歷史本質、規律的理論一旦破滅,整個馬克思主義的大廈也就隨之坍塌”[2]。因此,人們需要認真審視科學的規律論的形成歷史、完整體系以及它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重要地位。
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所構建的科學“規律”論體系,并非一蹴而就的產物,而是建立在馬克思、恩格斯對規律終生的哲學思考與探索之上的。基于對文本的考察,我們不難發現,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規律思想發展史,經歷了初期的零散思考、中期的反復推敲,以及后期達到高峰成熟三個階段。所以,只有闡明馬克思、恩格斯的規律思想歷程,才能把握馬克思主義“規律”論的基本面貌,準確理解馬克思、恩格斯晚年所反復強調的“規律支配過程”的思想,從而實現從整體上認清和把握科學的“規律”論的本質內涵。
從現有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下文簡稱《全集》)來看,從1842年開始,馬克思已經認識到“……這個世界(它受自己的規律支配)……”[3]119與規律是“對象世界所固有”[3]317具有內在性,“不應該而且也不可能任意擺脫的”[3]397。馬克思早期對規律散見的這些論述表明,他已經確立了這樣一種世界觀,即世界是有規律的。進一步看,他不僅認識到要從世界本體論的視角去審視“規律”,而且還看到規律是對象世界所固有的內在的屬性,不應該也不可能被人為地任意擺脫。實際上,馬克思這種從本體論出發研究“規律”的哲學路徑源于早期西方哲學家。比如,泰勒斯在對永恒(規律)的追尋中表現為思考“世界的本質是什么”[4]9;赫拉克利特認為邏各斯是一種世界的普遍規律性;蘇格拉底也認為,人必須由自己去找到“世界的最終目的”[5],其后,赫拉克利特也積極探索世界的終極——“作為普遍規律的理性”[4]15;亞里士多德則在規律的探究上更進一步,試圖尋找“作為事物的首要本質的實體”[4]80,并認為“自然決不會做無用或無目的之事”[6]62,自然“在另一種意義上是有必然性的活動”[6]62。
康德、黑格爾、費爾巴哈也延續了這一研究路徑。晚年,康德形成了“大自然計劃”的重要思想,他認為人類的歷史并不是雜亂無序的,而大自然仿佛蘊含著一項隱蔽計劃,這使得人類往這個既有的目的按部就班地前行,該計劃也被康德譽為“為的是要奠定一種對內的,并且為此目的同時也就是對外的完美的國家憲法”[7]16。正是基于規律本體論意義與大自然規律內在性的思考,康德才指明了人類社會具有的是“一種進步的歷史觀”[8]。黑格爾則在此之上形成了“理性的狡計”思想,他認為是“理性”決定著客觀事物的行動,或彼此互相消耗,或彼此互相揚棄,“而它卻超脫其自身于它們之外,但同時又保存其自身于它們之內”[9]394。他認為本體論意義上的“規律”既在事物內部又在事物外部,且并不矛盾。列寧高度贊賞了黑格爾所認為的人就其目的性來說“毋寧是服從自然”[10]160的觀點,認為這是歷史唯物主義的“處在萌芽狀態的天才思想——種子——的一種應用和發展”[10]160。馬爾庫塞也指出,“對于客觀歷史‘規律’的信念的確是黑格爾哲學的核心。在他看來,這些規律是理性的表現——在人們的歷史活動中和在物質、精神文化中起作用的一種主觀的和客觀的力量。于是,歷史便同時也就是一個邏輯的、目的論的過程,就是說,是意識和自由的實現中的進步(盡管有沉淪和倒退)。因而文明各主要階段的順序,便是依次上升到人類的更高形式——量的和質的增長……馬克思保留了這種基本概念,同時,又對它進行了決定性的改造”[11]1。費爾巴哈也從本體論層面指出規律的地位,他打破了唯心論的藩籬,認為統治自然界的并不是人化的造物主,“而只是自然界的力量、自然界的規律、自然界的元素和實體”[12]。他還區分了本體論(規律本身)與認識論(對規律的近似)兩個層面的規律概念的內涵差異。為此,列寧也指出并強調了費爾巴哈的這一閃光點,認為費爾巴哈承認自然界的客觀規律性且認可人類所揭示出的秩序、規律等并不是客觀自身而是一種不斷的逼近,“僅僅近似正確地反映著的客觀因果性”[13]。
可以看到,將“規律觀”寓于世界觀之內,從本體論視角審視“規律”,源于西方早期哲學家的傳統,而康德、黑格爾與費爾巴哈的積極貢獻,不僅在于繼承了這個傳統,而且將“規律”與唯物史觀的萌芽進行了關聯,尤其是將“規律觀”與歷史進步觀相融合,并且初步嘗試區分本體論與認識論兩個層面的“規律”,這些有益探索雖然還保留一定的歷史局限性,但都為馬克思主義科學規律思想的早期探索奠定了重要的哲學根基。馬克思保留了前人的這一“合理”路徑與積極成果,同時又對它進行了批判性的改造,從而形成了規律論認知的重大革命,使規律成為其哲學體系與理論建設的重要支撐。當然,這一時期,馬克思還沒有將其規律思想系統化,有的時候也會出現一些混用,而恩格斯在此時還沒有從哲學層面去思考規律的本質,二者在規律認知的高度與深度上也還沒有達成一致。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逐漸認識到現實社會生活中的宗教、家庭、國家、法、道德、科學、藝術等人類社會文明的產物,都“受生產的普遍規律的支配”[14]298。同年,他還認識到歷史規律是“任何人類力量都不能消滅的自然規律”[14]385,人類社會也被視為“自然的歷史過程”。當然,1860年和1863年,馬克思也還有過近乎規律可以產生或滅亡的論斷,而1844年前后的恩格斯還有規律會“完結”和“重新發生作用”的觀點[15],甚至1865年,恩格斯還持歷史規律“既會產生又會消失的”[16]459的觀點。可見,馬克思、恩格斯對于規律的認識還處于反復的推敲與探索階段之中。而且,仔細梳理文本會發現,二人都具有用“自然規律”表達“歷史規律”的習慣,事實上,《全集》中“歷史規律”或“社會規律”出場的頻率也極少。比如,馬克思認為“英國就認為貧窮的原因在于自然規律……”[14]388同期,恩格斯也認為經濟危機規律是“一個以當事人的無意識活動為基礎的自然規律”[14]461,并且要“根據自然規律來調整人類的關系”[14]545-546。盡管在此之前,馬克思已經明確了規律是客觀世界的基本屬性,歷史作為物質世界的局部表現也有規律,但是,他們對規律(歷史規律)的內涵與機理的認識都還需要進一步深入。
從1845年到1859年,馬克思與恩格斯對于“歷史規律”的探索取得了重大突破。尤其是,從《德意志意識形態》實現對人類一般歷史規律的揭示,到1846年的《致帕·瓦·安年科夫的信》突出了“兩個不能選擇”,即人不能自由選擇生產形式與生產力,凸顯對歷史活動基礎客觀性的強調,再到1847年《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對于這種“文明直到今天所遵循的規律”[17]實現了第一次科學的論述,形成了“我們見解中有決定意義的論點”[18]4。最后,在1859年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馬克思最終完成了對歷史規律的系統的科學表達,即科學地描述了被譽為“總的結果”的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理。不僅如此,他還從歷史的動因、結構、范圍的客觀性方面對歷史規律的客觀性給予了解答。
在這一時期,馬克思與恩格斯在認識論層面對規律的理解基本達成一致,他們也明確了規律的認識途徑,即通過事物之間的“相互關系”去把握規律。在1844年《評“普魯士人”的“普魯士國王和社會改革”一文》中,馬克思認識到必須從國家的“實質”而不是具體的形式中尋求無產階級苦難的根源,即從“實質”入手去把握規律。在1845年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他們提出人是“唯一”與“同一”的辯證統一,并反對“把自然規律不是看成這些一定物體之間的相互關系”[19]。1859年,恩格斯在《卡爾·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一分冊〉》中指出,在這里他們立即得到一個貫穿著整個經濟學的客觀真相,即經濟學研究是要通過“物”來研究人們之間的“關系”,在此其中歸根到底研究的是各階級之間的關系。“可是這些關系總是同物結合著,并且作為物出現。”[18]15所以,在此恩格斯已經明確要透過現象才能見到本質,但是現象不是本質,而這是一種人類社會科學研究難以規避的無奈。在此可以看到,這一階段在認識論層面,馬克思與恩格斯已經確定了要通過“實質”以及實質之間的“關系”來把握規律的科學思想。
在這一階段,馬克思、恩格斯有關規律的認識取得了顯著的突破,尤其是對于規律的系統性認識突破了前人的結論,并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概括。
首先,規律既不能跳過也不能取消。以1857年為分界線,馬克思已認識到了“一切歷史差別混合或融化在一般人類規律之中”[18]687。1867年,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版序言中強調了規律“鐵的必然性”[18]82,同時,這種社會探索到的本身的自然規律“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19]83。1868年,馬克思再次以“自然規律”表達了歷史規律不能取消的根本性質,即“……自然規律是根本不能取消的。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下能夠發生變化的,只是這些規律借以實現的形式”[16]473。而這種“規律不能取消或消滅”的社會歷史觀,是基于1842年馬克思就已經認識到的系列觀點,即“……這個世界(它受自己的規律支配)……”[3]119規律是“對象世界所固有”[3]317,“不應該而且也不可能任意擺脫的”[3]397。這種將規律觀寓于世界觀之內,將規律觀看成唯物主義的題中應有之義,形成了馬克思社會歷史規律觀的本體論支撐。如果說,在這之前馬克思對規律的認識還存在某些反復推敲,那么,到了《資本論》第一卷中,我們可以看到其規律觀(歷史規律觀)的確立。
其次,從本體論層面去理解規律。1872年,恩格斯指出:“各種規律彼此可以毫不相干。”[20]207尤其是,在《自然辯證法》導言部分,他已經完全明確了規律應該從本體論層面去理解,明確指出“除了永恒變化著、永恒運動著的物質及其運動和變化的規律以外,再沒有什么永恒的東西了”[20]864。為此,他還以“確信”的口吻強調,規律作為物質的屬性所具有的永恒性,“我們還是確信:物質在其一切變化中仍永遠是物質,它的任何一個屬性任何時候都永遠不會喪失”[20]864。他還從“普遍性的形式”方面,給出了本體論意義的規律定義:“我們從有限中找出和確定無限,從暫時中找出和確定永久。然而普遍性的形式是自我完成的形式,因而是無限性的形式;它把許多有限的東西綜合為一個無限的東西……自然界中的普遍性的形式就是規律……”[20]937-938當然,由于《自然辯證法》本身沒有最終定稿,必定還存在一定的混亂。比如,恩格斯認為水在0 ℃和100 ℃之間是液體,這是一個永恒的自然規律。這是在當時科學發展還不夠充分的狀況下對規律的個別誤解,因為,超聲波驅動原理的加濕器也可以使水在0 ℃和100 ℃之間霧化。所以,恩格斯提及的這個例子所談到的“規律消失”引發某些學者所認為的“規律不存在”論,其是否成立可能也需要進一步商榷。
再次,自然規律與歷史規律不存在對立的鴻溝。1876年,在《自然辯證法》寫作被迫中斷而進行的《反杜林論》寫作中,恩格斯還闡明了這樣一個問題,即至今被學界所忽視并誤解的規律科學分類標準問題。他認為無論是外部自然界運行所必須遵循且不打折扣的自然規律,還是支配著人類精神與肉體的規律,對于人的認識而言它們之間“最多只能在觀念中而不能在現實中把它們互相分開”[20]492。恩格斯看到,隨著自然科學分科的不斷細化,人們思維的片面化也就變成了一種不可避免的副產品。人們沒有認識到規律的分類是主觀加之于客觀的,所以,才會普遍認為兩大規律之間相互對立、互不相干、涇渭分明,人們并沒有認識到二者實際上存在交集。恩格斯的這一科學分類思想,“消除”了自然規律與歷史規律之間對立的鴻溝,“證明了同一些規律對所有這些過程都是適用的”[20]978。比如,辯證法的三大規律就既是自然規律也是歷史規律。甚至,毛澤東闡述世界歷史時也曾指出,“新陳代謝是宇宙間普遍的永遠不可抵抗的規律”[21]323。正是由于這樣的普遍性一般規律的存在,具體的事物可以消亡而這些規律也依然會在別處顯現,這也就是黑格爾所說的“它卻超脫其自身于它們之外,但同時又保存其自身于它們之內”[9]394。因此,這里所說的“規律”并不是所謂歷史過程的產物或派生,而是先于歷史過程與歷史經驗的客觀存在,且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或更改,明白了這一例子也就明白了人類社會中歷史規律的客觀性。
最后,共同達成“規律支配過程”的觀點。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強調,辯證法規律“正是那些在歷史上支配著似乎是偶然事變”[20]388,事變(歷史過程的別稱)是受辯證法規律的支配而非相反。1884年,他再次強調,無論是在自然還是在社會領域內,“我們早就證實……都有在這種偶然性中去實現自身的內在的必然性和規律性”[16]191-192。到了1886年初,他對于“規律支配過程”的觀點有更清楚準確的表達:“……不管這個差別對歷史研究,尤其是對各個時代和各個事變的歷史研究如何重要,它絲毫不能改變這樣一個事實:歷史進程是受內在的一般規律支配的。”[16]253-254即使對于表面上似乎是偶然性在發揮影響力的地方,“這種偶然性始終是受內部的隱蔽著的規律支配的……”[16]254。在1892年,他再次指出,“我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物質世界是受不變的規律支配的”[22](2012年版,修改為“我們只知道:支配物質世界的是一些不變的規律,等等”[20]759)。至此,馬克思在1842年已經認識到的“……這個世界(它受自己的規律支配)……”[3]119,被恩格斯進行了多次強調。列寧因而指出,“全部問題在于:‘個體’受某些一般規律支配,這就物質世界來說早已肯定,而就社會領域來說,則只是由馬克思的理論確定下來的”[23]。
通過對馬克思、恩格斯規律思想史的梳理,可以看到對“規律”的思考基本上貫穿了馬克思、恩格斯的一生。整體看來,馬克思、恩格斯及其后繼者之所以能實現規律論的科學化與革命化,核心在于他們從本體論、認識論、實踐論三個哲學維度系統地闡明了“規律”的內涵與特性。即在本體論層面,闡明規律是全部物質世界不可喪失和消滅的基本屬性,世界的演化受規律的支配,而不是事物發展過程孕育規律;從認識論層面,闡明人類所能認識的規律,其本質上是對“普遍規律性”的近似或逼近;從實踐論層面,闡明人的主觀能動性可以利用但不能違背規律,杜絕了歷史選擇論代替歷史規律論的可能。只有把握了這三個維度,才能搞清楚馬克思主義“規律”論的整體面貌,打破對歷史規律個別論斷的誤讀。由此,歷史進步觀與“五種社會形態”的演進方向也可以得到更深層的哲學支撐。
首先,“物質、運動、規律”的永恒論。盡管,康德、黑格爾、費爾巴哈等從本體論層面闡釋了“規律”的等級與意義,但由于他們仍陷于舊哲學的局限,無論是唯心主義還是舊唯物主義都不能從根本上清楚準確地闡明“規律”的本質與屬性。為了承擔起推動社會進步的歷史使命,就必須尋找到歷史的真正動因,那么,完成對舊哲學中規律思想的揚棄就成為不可逾越的一環。因此,馬克思主義的創建者們,尤其是恩格斯進一步從“物質、運動、規律”三者關系的視角出發,闡明了本體論意義的“物質、運動、規律”的永恒性:“物質在其永恒的循環中是按照規律運動的。”[20]845在恩格斯的理論視域中,規律是先于經驗與思維的客觀存在,它規定了物質本體運動的方向與方式,即規定了宇宙包括人類文明在內的演化史與永恒的循環。此外,“除了永恒變化著的、永恒運動著的物質及其運動和變化的規律以外,再沒有什么永恒的東西了……物質在其一切變化中仍永遠是物質,它的任何一個屬性任何時候都不會喪失”[20]864,“物質和運動既不能創造也不能消滅”[20]940,也都是對本體論意義上的“規律”永恒論的再次強調與進一步展開。
其次,“物質、運動、規律”的“總和共性”抽象論。恩格斯認為,“物”或“物質”的哲學概念是各類形形色色的具體的可感知物的總和,而且其哲學概念是源自這一“總和”并從中抽象出來的,因此“物質”和“運動”等這樣的本體論層面的哲學概念,究其實質是一種簡稱,“我們就用這種簡稱把感官可感知的許多不同的事物依照其共同的屬性概括起來”[20]939。正是在這一點上,本體論意義上的“規律”如同本體論層面的“物質”及其“運動”一樣,都是現實世界中客觀存在的各種規律的總和。而本體論意義上的“物質”及其“運動”的“規律”都不是具體的某個現象或載體。不僅如此,本體論層面的規律作為“普遍性的形式”,也是對萬千規律共同屬性的抽象概括。因此,它如同本體論層面的“物質”一樣都不是“感性存在著的東西”。人們只能通過具體的現象感知“規律”的存在,通過“本質之間的關系”去不斷地逼近或前進從而把握“規律”。而以人類文明為代表的、由物質不斷孕育又不斷毀滅的“思維著的精神”[20]864,它所遵循的規律也必定反映并遵循本體論層面規律的基本屬性,而不能例外。
最后,從“規律支配過程”到“歷史決定論”。只有對本體論層面規律的重新審視與重視,我們才能理解為什么在幾乎全部的馬克思、恩格斯著作中,他們習慣用“自然規律”代替“歷史規律”。為什么他們強調“人化自然”,同時也強調“自然界的優先地位”與人類社會是一個“自然歷史過程”。進而,馬克思在1842年就已經認識到的“這個世界(它受自己的規律支配)”[3]119的思想,在1844年肯定的“生產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產的普遍規律的支配”[14]298的觀點,也被恩格斯進一步明確。恩格斯不僅進一步豐富并夯實了該觀點在唯物主義中的地位、意義與價值,而且在自己學術生涯的后半期,在多篇著作中反復強調社會歷史仍舊遵循“規律支配過程”這一根本觀點。列寧也正是在馬克思、恩格斯的基礎上更進一步,旗幟鮮明地提出了歷史規律論不可選擇或創造的思想——“歷史決定論”。他指出“決定論思想確認人的行為的必然性,摒棄所謂意志自由的荒唐的神話,但絲毫不消滅人的理性、人的良心以及對人的行動的評價。恰巧相反,只有根據決定論的觀點,才能作出嚴格正確的評價,而不致把什么都推到自由意志上去”[24]26-27。因為,歷史決定論的理論支撐是歷史規律論,換言之,否定歷史決定論也就是變相地否定歷史規律論。
首先,“規律”概念是對“普遍規律性”的近似把握。這是因為認識來源于客觀的物質世界,但它不是物質世界本身,而是思維對客體無限的接近。也就是說,認識論意義上的“規律”概念即教科書對規律的定義,是對本體論意義上“規律”——“普遍規律性”——的逼近,不懂得這一點,就容易誤讀恩格斯所說的“永恒的自然規律也越來越變成歷史的自然規律”[20]934,誤以為規律是歷史過程或實踐的產物。對于這一點,列寧在馬克思、恩格斯基礎之上繼續深入并指出:“認識是人對自然界的反映。但是,這并不是簡單的、直接的、完整的反映,而是一系列的抽象過程,即概念、規律等等的構成、形成過程,這些概念和規律等等(思維、科學=‘邏輯觀念’)有條件地近似地把握永恒運動著和發展著的自然界的普遍規律性。”[25]152-153可見,教科書中通行的“規律”概念——事物內部或事物之間的本質的、穩定的、必然的聯系,并不是本體論意義上的“規律”自身,而只是人們通過認識論的手段對本體論層面規律的一種反映與近似。這也就是,為什么馬克思重視“實質”而非現象,強調物體之間的相互關系對于認識規律的重要性。為此,有學者專門回應了歷史規律與人的主觀活動之間的內在關聯,二者之間并不是創造者與被創造的關系。因為,“規律的載體不是人的實踐活動,而是在實踐中形成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社會關系”[26]。這也是包括社會歷史規律在內的一切規律具有可重復性的主要原因之一。
其次,“本質的關系或本質之間的關系”本質上是認識的一個階段。因為,科學——其本質是人腦以邏輯的形式對規律的逼近。所以,不能把人類認識的階段性產物當成絕對,即不能把主觀強加于客觀,否則就會封閉科學發展和前進的可能性。在認識過程中,人們只能通過具體的過程發現規律,但并不等于說規律是過程的產物。不能只是從現有規律的定義出發,只看到“規律就是關系”,即“本質的關系或本質之間的關系”[10]128,而忽略了列寧所指出的“……規律的概念是人對于世界過程的統一和聯系、相互依賴和總體性的認識的一個階段”[25]126。否則,在具體的實踐過程中,人們就會難以準確把握絕對真理與相對真理的辯證統一、規律的永恒性與非永恒性的辯證統一、必然性與偶然性的辯證統一,“一種近似值,一種趨勢,一種平均數”[16]666與“歷史決定論”的統一,以及“客觀存在的規律本身和在觀念中表達的規律”[27]的統一。反過來,只有看到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從“關系”入手,開辟了人類把握規律的認識路徑,同時也明白對規律認識的無止境,隨實踐的發展而發展,才不會封閉人類對規律的思考與探索。不僅如此,在早期的蘇聯教科書體系中的“規律”的哲學概念還只是“本質之間關系的反映”而不是“本質之間的關系”。因此,在哲學研究中切不可簡單從規律的概念出發,而忽略了科學規律論的整體性視野。
最后,唯有以人民主體的無限性才能應對客觀世界認識的無限性。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不僅僅看到,認識論層面的“規律”概念是對“普遍規律性”的近似把握,因為,實踐中人們所揭示的規律只是屬于認識的一個階段;而且,面對這種理論與現實的矛盾,他們還給出了破解這一難題的鑰匙,他們找到破解世界無限性的行動力量——人民是歷史的主體。他們看到個人生命的有用且有限,而唯有人民群眾的實踐無限性才能應對和解決認識發展的無限性,實現規律自身和近似把握規律二者之間真正的歷史的統一。英雄史觀或個體觀始終有歷史局限,而只有人民群眾才能形成“無窮盡也”的歷史偉力,因此,可以在對相對真理的揭示過程中逐漸逼近無限真理。為此,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看到在生產力當中,“勞動者……是生產力諸因素中最重要和最活躍的要素”[28],也因為勞動者是生產力諸多要素中唯一具有主觀能動性的要素,所以“這個階級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必要的”[29]。這樣才能真正理解為什么只有從人民史觀出發,歷史科學才能“成為真正的科學”。因為只有立足于人民史觀,才能真正揭示歷史規律,把握歷史發展的方位與前進的方向。
首先,人的主觀意志的基礎是規律必然性而非自由選擇。因為,物質世界是第一性的,主觀能動性是對物質世界的反映,是第二性的。意識雖然是人大腦機能的表現和表達,但究其本質而言,在任何時候,人的意識也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不是別的,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15]152。實際上,人的主觀能動性并不能為所欲為,而需要在“物質預先存在的條件下才能進行”[30]。這是人們對待人的主觀能動性必須堅持的唯物論觀點。進一步說,人的主觀動機,首先來源于現實物質世界中的生產與再生產,其次才是在此基礎之上的各種豐富與演化。也正是從這一點上說,無論是資產階級還是無產階級,其主觀意志都不是為所欲為的產物,而是對現實中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矛盾關系的反映。因此,馬克思從“兩個不能選擇”與“兩個決不會”出發,強調了歷史規律的表現。此外,他還明確強調了人類對于歷史任務并不是隨心所欲的,“任務本身,只有在解決它的物質條件已經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成過程中的時候,才會產生”[31]。人類能夠提出、認識與解決什么樣的新的歷史任務,都是歷史規律所限定的,人只能在歷史規律的范圍之內活動。自主選擇和發揮創造的可能性與自由度,絕不是可以任意妄為的。
其次,歷史必然性和個人作用的沖突源于認識上的誤解。對此問題,列寧進行過專門的解釋。他指出,歷史決定論是人的能動性與規律客觀性的辯證統一,是一體兩面而非割裂,是由決定論思想所確認了人的行為的必然性。緊接著,他還指出,“歷史必然性的思想也絲毫不損害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24]27。此后,在1908年2月的《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中,列寧在恩格斯所指明的“自由和必然”的辯證關系基礎上進行了更為深入的闡述,批判了馬赫主義所提出的唯意志論與折衷主義。可見,“歷史必然性的思想和個人作用之間的沖突”源于形而上學的認識,源于未能正確理解歷史“進程是受內在的一般規律支配的”[32]。事實上,不管人們是否認識到它的存在與作用,是否人為增加或“縮短和減輕分娩的痛苦”[18]83,人類社會本身所遵循的特定規律也依然是“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發展階段”[18]83。正是在此意義上,毛澤東指出:“一時的后退現象,不能代替總的歷史規律。”[27]275
最后,順應、尊重或違反、藐視歷史規律,決定了每一個人所能獲得的迥異歷史結果。盡管,歷史規律的必然性與嚴格性不打折扣,但是,由于歷史規律往往表現為大角度,使得人們難以認識清楚,從而導致了對歷史前進方向的不同選擇。是否自覺地遵循歷史規律,決定了個人命運的天差地別,“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就是對此道理的生動刻畫。從這一點出發,我們才能理解,為什么符合歷史必然性的新生事物能夠不斷發展壯大,喪失歷史必然性的沒落的舊事物為何不得不退出歷史舞臺。歷史辯證法的奧秘就在于是否順應歷史規律。使自身利益與價值追求符合歷史前進的根本方向,這樣的個人或階層會得到不斷的發展與壯大,即使因為推動社會歷史進步而付出犧牲,也會實現“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33]的社會價值。一旦逆歷史規律,使自身利益與價值追求違背歷史前進的根本方向,這樣的個人或階層則會被時代浪潮淘汰,同時最終也避免不了悲劇與不幸,即使求得一時的好處,也終究難免得到“比鴻毛還輕”的歷史定論和結局。可見,不僅人們對歷史的不同選擇,都是現實物質世界中的生產與再生產的反映,其基礎是歷史規律的作用,而且人們的歷史命運也因是否順應歷史規律而表現得截然不同。
闡明馬克思主義哲學視角下“規律”論的生成路徑與三個維度,是基于理論與現實的雙重訴求而做出的回應,總體上有利于馬克思主義政黨堅持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徹底性,掃清理論迷霧,夯實歷史規律論的權威,堅定“四個自信”,為實現“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與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打下更為扎實的基礎。在此,我們還可以從如下三個方面對其意義再進一步地探討與闡發,使人們對規律問題的認識永不懈怠。
人們之所以對規律問題處于熟知非真知的困境,就在于圍繞規律問題所產生的理論紛爭錯綜復雜。這里,一方面有“規律”問題本身難度較大的現實原因[1],而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等革命領袖本身都是百科全書式的學者,因此,后繼研究者也需要有廣泛的知識基礎才能使得現有研究較薄弱的局面真正被破解。另一面,兩大社會制度斗爭的政治需要,也在一定程度上人為造成了該問題的理論迷霧。比如,以波普爾為代表的歷史虛無主義者們在《歷史決定論的貧困》等書中就對共產黨的執政之基和發展道路進行了詆毀。波普爾甚至明確地提出過,“我不相信歷史規律,特別不相信進步的規律這類東西”[34]。他從自然科學領域制造所謂的“因果關系打破論”來否定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規律論或歷史決定論,進而否認“兩個必然”的科學性,最后得出資本主義制度永恒的結論。可以說,在波普爾思想中,他認為馬克思主義是所有歷史主義理論中最嚴密、最精巧的,同時也是歷史主義發展的最高階段與最高峰。因此,批判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是消解其他一切形式的歷史主義的重要戰略。正是由于這兩個方面的嚴峻挑戰,我們需要回溯文本,厘清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規律思想探索史,彌補目前學界的研究薄弱之處,最終加強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規律思想探索史的研究基礎。因為,只有把“規律”自身內在的哲理講清楚,做好普及宣傳工作,才能更好地解決圍繞歷史規律的爭議。諸如,歷史規律是否由人的意志與實踐決定、歷史規律是否由實踐派生或經實踐而生成、歷史規律客觀性(必然性)是否是歷史決定論、歷史規律與狹義自然規律是否具有一致性、歷史規律是否能夠重復等問題,也就能夠得到闡明和厘清。為此,我們有必要夯實“規律問題”這一馬克思主義基礎理論研究的重要環節。
梳理現有《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以厘清馬克思主義革命導師的規律思想探索史,只是從總體上把握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等人有關“規律”思考的脈絡。當然,積累這些文本材料,有助于我們把握不同時期內不同的“規律”觀,而不局限于個別時期的細枝末節導致失去“整個森林”。但是,僅局限于此,不進行理論的進一步梳理與提煉,就不能從理論框架自身自洽和主義建設的現實需求出發,去甄別每一個具體的“規律”思想的地位與意義。尤其是,不能區分什么是能夠與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各個部分自洽的規律概念或什么是嚴謹的哲學層面的規律術語,不能對規律的本體論層面與認識論層面進行區分,不能分析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規律”觀是否自相矛盾或對立的理論。不掃清和回應這些誤解,都可能不利于人們深刻理解馬克思主義科學規律論自身的邏輯,進而造成實踐的誤區。具體來說,不能區分馬克思主義科學規律論的整體架構與邏輯理路,看不到“規律”在本體論、認識論、實踐論層面的不同,尤其是對本體論層面的“規律”理解不了,那么,就可能僅僅從主客體關系出發理解世界,將客體認為僅僅是主體的外化,而看不到“歷史本身是自然史的一個現實部分,即自然界生成為人這一過程的一個現實部分”[35],看不到人類的歷史連同人類的生命都歸屬于廣泛意義的自然界即本體論意義層面的自然界。換句話說,這種不重視“自然界的優先地位”的誤解,將導致人們無法肯定“規律”是物質世界不可丟失和不可消滅的基本屬性,進而造成歷史規律虛無論。進一步看,從認識論的規律概念出發勢必得出,具體的過程的結束導致本質的消失,從而規律作為本質之間的關系也是過程孕育的產物。試想,如果規律是過程的產物,社會主義的規律要到社會主義的全面完結才能揭示,那么,這樣揭示出來的社會歷史規律的價值和意義又何在呢?因此,不能把人認識規律的過程當成規律自身的存在方式。
馬克思、恩格斯對規律的哲思始終保持著開放性,從而,后繼者對規律的哲學本質的探討才能不斷深入。隨著歷史發展,包括我們所身處的時代,也產生了很多馬克思、恩格斯時代未遇到的新情況、新特點、新難題、新挑戰,正是由于這種開放型的哲學品格,這些新問題并沒有否定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規律論,反而促使人們對其進行更為深入的思考,從中不斷找到前進的理論淵源,進而加強理論定力。因此,馬克思主義的科學規律論也得到了不斷的發展,有越來越多的問題從經驗上升為理論,新時代的精神精華也將不斷并入前人所開辟的規律探索之旅,共產主義科學信仰體系的科學性也會進一步夯實。當前,我們堅持“兩個確立”,做好“兩個維護”,本身就是遵循馬克思主義“規律”論的科學性與開放性。作為當代的馬克思主義,引領時代前進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最新理論成果,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可以說是新時代的精神精華。它是時代的需要,也是時代的呼喚,是我國歷史上最為廣泛而深刻的社會變革的實踐凝結。它作為我們黨貫徹馬克思主義立場、觀點、方法、境界不斷升華的寶貴財富,開辟了當代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理論新征程,具有無與倫比的時代意義與價值。它深入回答時代之問,不斷引領時代前進,系統回答了新時代如何堅持好和發展好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時代課題。尤其是,它也研究了當代資本主義發生的新變化和新問題,可以使我們今天更好地準確認識“垂死的資本主義”。可以說,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使我們認識到資本主義新事實的不斷涌現,但并沒有取消其制度失去歷史必然性的自我否定的邏輯。總之,它是歷史規律客觀性面臨意識形態新挑戰的時代闡釋,同時,它使馬克思主義在新時代的豐富場景之中有更多的、更好的原創性突破,尤其是將新時代中國原創思想和智慧注入馬克思主義科學規律論。它必定會有利于我們不斷拓展馬克思主義“規律”論的哲學深度,這既是時代任務也是時代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