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鋒 賈思怡



摘 要:中國共產黨歷來重視國際傳播能力建設,講好紅色中國故事是中國共產黨成為百年大黨的一條重要經驗。延安時期外國來延記者群現象是特殊歷史語境下中國共產黨精心謀劃、外媒記者積極參與的媒介化呈現和國際傳播形構。延安時期中國共產黨的國際傳播能力建設與外國來延記者群的形成緊密相關,其發展歷程可分為初步試探期、全面探索期、持續跟進期和深化拓展期四個階段,呈現出“個體破冰引領、多領域協同跟進、多組團持續深入、名記者持續跟蹤”的演進規律。中國共產黨關于外國來延記者群工作的歷史經驗表明,國際傳播能力建設必須堅持黨的正確領導與廣泛動員,尊重來延記者工作的客觀規律,強化互信機制與文化認同,發揮外媒名記者的橋梁作用。
關鍵詞:延安時期;外國記者;紅色中國;國際傳播
中圖分類號:G219.2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6-8418(2023)05-0014-11
一、問題的提出
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指出:“要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展現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推動中華文化更好走向世界?!保?]國際傳播能力是執政黨治國理政能力建設的重要內容,講好紅色中國故事是中國共產黨成為百年大黨的一條重要經驗。在黨的百年光輝歷程中,黨中央歷來強調用好外部資源,極為重視國際傳播能力建設,一部黨的百年奮斗史也是一部黨的國際傳播探索史。作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共產黨本身就是社會主義思潮全球傳播的產物,自創立起就富有鮮明的國際化屬性與廣闊的全球傳播視野。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我們黨去塞求通,借助共產國際力量在海外設立宣傳機構;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時期,我們黨審時度勢,逐步建立起面向社會主義陣營的對外宣傳體系;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時期,我們黨開放拓新,提出“積極主動、更加開放”的對外宣傳方針,形成“內外兼顧”的全新格局[2];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我們黨融通中外,把講好中國故事、傳遞中國聲音,展示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作為我國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的主要任務[3]。綜觀中國共產黨百年國際傳播史脈絡,延安時期是中國共產黨新聞思想的成型期,也是我們黨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的成型期:我們黨探索出一條“走出去”和“引進來”相結合的國際傳播道路,提出了國際傳播的指導思想、基本原則與方法體系,建立了以陜甘寧邊區政府交際處為核心的管理機構,初步形成較為規范的國際傳播組織與管理體系,在黨的對外傳播史上具有特殊的歷史意義。
尤為要者,延安時期中國共產黨成功開啟了與外媒記者群打交道的偉大實踐,形成了與外媒記者群打交道的基本方略。在中國共產黨實施積極的外宣方針,以及共產國際和國際援華組織等大力幫助下,外國記者跨越國家民族界限與政治隔閡,通過官方邀約或民間來訪等形式來到中國。他們忠實記錄下延安風貌,產出了一大批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圖書著作、新聞報道、考察報告、回憶錄、影音圖像等“現象級”作品,形成了極富影響力的“外國來延記者群”,在世界范圍內掀起一股紅色中國報道浪潮。中國共產黨領導人的政治魅力和紅色中國形象首次登上國際主流媒體大舞臺。這不僅粉碎了國內外的輿論封鎖,發展壯大了國內外抗日民族統一戰線,而且有力塑造了充滿生機、積極進取的“紅色中國”形象,成功構建了中國共產黨國際形象的初始基模?;仡櫯c總結延安時期外國來延記者群的生成過程及內在結構,透視延安時期我們黨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的歷史演進,對做好新時代國際傳播工作具有重大意義。基于此,本文要回答的問題有:延安時期中國共產黨與外媒記者打交道的歷史演進軌跡如何?黨的外國來延記者群工作對當下國際傳播能力建設有何啟示?
二、延安時期中國共產黨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的歷史回顧
1935年到1948年,延安是中共的精神中樞、組織中心和指揮中心,也是對國際友人最具吸引力的中國共產黨領導核心區與控制區,其在國際視野下經歷著“紅色圣地”與“紅色威脅”兩種認知的瞬息反復。[4]面對國內外極其嚴峻復雜的輿論格局,中國共產黨主動出擊,邀請一批又一批外媒記者來訪,在接待過程中提升與外媒記者打交道的能力,逐步完善對外傳播策略。與此同時,延安時期特殊的抗戰環境吸引了形形色色的外國新聞工作者,既有駐華記者、自由記者、長期從事中國問題研究的“中國通”,也有臨時為報紙與通訊社服務的作家、傳教士、醫護人員、軍事家等,他們也在客觀上承擔了記者身份并履行了記者職責。這些人都大大充實了“紅色中國報道”隊伍,使得延安時期在華記者人數達到高峰。本文以抗日戰爭重大事件為關鍵節點,并結合延安時期的中美關系、國共兩黨關系等外部環境變化,融合中國共產黨的外宣思想演變過程,再結合外國來延記者群演化的階段性特征,把記者群的生成過程劃分為四個階段(如圖1所示)。
(一)初步試探期:個體破冰引領
初步試探期(1935.10—1937.7)是指中共中央到達陜北至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之前。埃德加·斯諾的破冰之旅突破了國民黨的輿論封鎖線,逐步與中國共產黨建立信任,率先形成“紅色中國”報道風潮。外媒記者破冰來延事件是多方力量耦合促成的結果,中國共產黨的主動謀劃和直接推動是主要原因。面對國民黨及帝國主義的輿論封鎖、新聞檢查制度,中國共產黨急需擴大自身的海內外影響力,毛澤東等中國共產黨領導人創新性地主動邀請外國記者來延安訪問。1937年,中共中央設立陜甘寧邊區政府招待科,制定了“來則歡迎,去則歡送,再來再歡迎”的招待方針。毛澤東非常重視外國記者的招待,來延安的客人,凡要求相見的他都盡可能答應。[5]在外國記者方面,因國民黨的封鎖,延安成為“未知之地”。雖然西方媒體和國民黨刻畫了中國共產黨、紅軍和延安的負面形象,但斯諾卻表示懷疑,“他們是怎么知道的?他們從來沒到過紅色中國?。俊?。斯諾對于邊區存在一連串疑問,包括黨的綱領、黨的領導人、黨的軍隊、黨的抗戰等各個方面。[6]新聞記者的敏感性、探求真相的職業精神、渴望冒險的刺激心理、對新聞成名的追求等促使斯諾等外國記者陸續來延安。在國外媒體方面,歐美主流媒體為爭取國際新聞報道主導權、擴大新聞市場,大力支持記者來延采訪。《紐約太陽報》和《每日先驅報》兩家媒體積極贊同斯諾的西行計劃并提供資金支持。在社會群體方面,宋慶齡成為連接斯諾和共產黨的橋梁,張學良為他出具特別通行證,不少民間人士也認可此行的正義性,為斯諾西行之路保駕護航。
在中國共產黨、歐美主流媒體、社會群體等多方的合力支持下,1936年6月,斯諾成功突破國民黨封鎖到達紅區。毛澤東幾乎每天都會抽出時間同斯諾見面,二人曾多次徹夜長談。在和斯諾的交流中,毛澤東首次向外界詳細地披露了自己的成長過程和革命經歷。在延安停留將近四個月后,斯諾返回北平,并將他在紅區的所見、所聞、所想寫成《紅星照耀中國》一書。該書在倫敦一個月間連續印行5版,發行超10萬冊,在美國第一版銷售量超1.6萬冊。當時美國報刊發表了100多篇關于《西行漫記》的評論文章, 稱之為“令人眼花繚亂的新聞奇跡”“本年度的杰出之作”“光輝的新聞成就”[7]。
這一時期外國來延記者共11人(如表1所示),來延時間較為集中。美國記者是外國來延記者的主力軍,美國《美亞》雜志是首批組團來延的媒體。埃德加·斯諾作為關鍵意見領袖的破冰引領作用突出,以事業和志趣為紐帶的業緣人際關系是形塑來延記者職業共同體的重要紐帶。初見毛澤東時,斯諾評價他“十足自信”“具有非常精明的知識分子面孔”,但對于毛澤東是否能得到上層知識分子的敬仰,其仍保持懷疑。在與毛澤東多次深入交談后,斯諾打消了疑慮,認為他“把天真質樸的奇怪品質同銳利的機智和老練的世故結合了起來,有一種在必要時候當機立斷的魄力,是有相當深邃感情的人”[6](63-78)。同樣,面對周恩來的自由訪問承諾,斯諾懷疑太過理想,但中國共產黨用真誠的待客態度與便利的采訪環境打消了斯諾的疑慮,斯諾也自覺成為延安的“傳聲筒”。托馬斯·畢森在他的《1937,延安對話》一書中寫道,共產黨領袖們強調民族大義,他們的舉止言談無不透露出異常樂觀的情緒。延安也充溢著自信,它所留給我們的那種強烈且經久持續的影響并非僅僅是各式各樣的活動,而是那些活動本身所攜帶的一種精神力量。[8]在經過數月的觀察后,斯諾承認自己曾隱約把紅軍視為“草莽英雄與反叛者”思維的錯誤,并借用荀子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來形象比喻中國共產黨與人民的魚水之情。[9]在接待斯諾、美亞小組等首批記者的過程中,中國共產黨初步形成了與外媒記者打交道的能力,為后續擴大外媒記者接待范圍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二)全面探索期:多領域協同跟進
全面探索期(1937.8—1940.10)是指抗日戰爭全面爆發至皖南事變之前。得益于國內外政治環境的積極變化,外國來延記者數量快速增長,多重因素耦合促成了外國記者來延報道的繁榮局面。從國際環境看,中國成為牽制日本侵略的主要力量,戰略價值上升,國際上主張援華的呼聲日趨強烈[10],中國成為反法西斯戰爭中的“新聞熱點”,為記者來延提供了良好的輿論空間。從國內環境看,國共兩黨迫于形勢達成統一戰線,國民黨不僅對中國共產黨的封鎖有所放松,甚至還對中國共產黨委以重任,為記者來延訪問提供了便利條件。在中國共產黨方面,我們黨入駐延安后高度重視對外宣傳工作,積極擴大外宣隊伍,向國際社會傳遞中國建立反法西斯統一戰線的信息。毛澤東明確提出:“要組織各地方黨組織首先建立對外宣傳機關,這甚至比建立黨部還重要。”[11]1937年12月,中共中央發布時局宣言,明確提出要擴大國際宣傳和增加國際援助。1938年初召開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明確提出,當前的國際宣傳工作過于薄弱,對外宣傳工作正式提上日程。[12]1938年4月,周恩來領導成立隸屬于中共中央長江局的國際宣傳委員會及其辦事機構——國際宣傳組,這也是中國共產黨早期成立的外宣領導機構。隨即八路軍香港辦事處正式成立,主要任務就是展開對外宣傳工作。鄧小平也指出要大大加強對外宣傳工作,把邊區真實的戰斗生活反映到國際上去,改變“打啞巴仗”的現象。[13]對于外國記者來說,以斯諾為引領的西方記者的報道讓延安不再是中國西北角的未知之地,而是“值得冒險的新世界”這一看法已成為國外記者的共識。
全面探索期外國來延記者人數最多,來延時間最為集中,外國記者多領域協同跟進特征突出。這一時期的外國來延記者共26人(如表2所示),基本形成覆蓋主要發達國家的外國來延記者網絡。外國來延記者主要分布在美國、加拿大、蘇聯、英國、瑞士等五個國家,來自宗教、文學、醫護等多領域的自由記者(特派記者、自由撰稿人等)大大豐富了記者群結構,而世界學聯代表團來延采訪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力。詹姆斯·貝特蘭是首位以英國媒體記者身份訪問延安的記者(詹姆斯·貝特蘭時任英國《每日先驅報》記者),他對毛澤東給他留下的初次印象頗覺意外,認為他“有種知識的力量和卓越的威儀”“尤其是毛澤東那孩子氣、頑皮而極富感染力的愉快心情,同聽到的‘鐵布爾什維克等傳聞相去甚遠”[14]。在延期間兩人多次深入交談,對話內容以《與英國記者貝特蘭的談話》為題收錄于《毛澤東選集》(第二卷)內。通過對延安的考察,他做出“中國抗戰的希望在西北”的判斷,并主動投入中國人民的抗戰事業中。由北平進入陜甘寧邊區的法國軍官喬治·烏爾曼(George Ullman)雖不是記者,但他通過對延安的細致觀察,也形象地把邊區描述成“五無的地域”,即沒有乞丐、鴉片、賣淫、貪污和苛捐雜稅。他認為,“一個新的中國正在發展起來”[15]。這表明,中國共產黨與外媒記者打交道的能力得到顯著提升,外國來延記者的規模迅速擴大,報道內容與傾向趨同,對紅色延安的理解和認同也大幅提升。
(三)持續跟進期:多組團持續深入
持續深化期(1940.11—1945.7)是指皖南事變至抗日戰爭全面勝利時期。由于國內外環境巨變,外國來延記者群的發展經歷四年停滯又重歸正軌。從國際環境來看,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南下橫掃東南亞,威脅歐美等國在遠東的利益,而中國成為亞洲戰場牽制日本的主要力量。因此,歐美國家非常關注中國政局穩定,并提供輿論和物質上的幫助,支持外國記者到邊區進行考察。從國內環境來看,國民黨發動皖南事變,對陜甘寧邊區實施軍事包圍、經濟封鎖與新聞隔離措施,嚴禁外國記者到邊區采訪,紅色中國又一次消失在國際視野,來延記者進入“空窗期”。政治形勢之緊張,敵我矛盾之尖銳,黨派斗爭之激烈,要求我們黨統一對外宣傳口徑及采取慎重處事的態度,一切宣傳工作均應服從黨的政策和中央決定。[16]黨中央兩次發文,明確中共中央在對外宣傳上的絕對領導權,未征得中央同意的新聞稿件一律不準隨意發表與廣播,確保在外宣口徑上步調統一。[16](120)1940年10月,中共國際宣傳委員會成立,專門面向國外介紹我軍在抗日戰爭中的事跡與根據地建設情況。1941年5月公布的《陜甘寧邊區施政綱領》是抗戰時期陜甘寧邊區具有根本性質的綱領,其明文規定“歡迎海外華僑來邊區求學,參加抗日工作”,后又制定“來去自由、關心與尊重、生活上優待”等外交政策。1943年,中共中央政治局決議設立中央宣傳委員會,委員會統一管理邊區與根據地的宣傳工作和出版事業。通訊社是對外宣傳的主要渠道,電臺廣播是各抗日根據地對外宣傳最有力的武器。1944年,新華社成立英文廣播部,延安的聲音通過電波傳向全世界。
抗日戰爭后期,中國共產黨在抗日戰爭中的出色表現和圍繞反法西斯統一戰線制定的系列外交政策,將中國共產黨和延安推到了世界輿論的中心,外國記者來延的通道也得以重建。1944年,岡瑟·斯坦因等大批在重慶的通訊記者們聯名致信蔣介石要求訪問延安。蔣介石認為國民政府已經掌握了抗日戰爭的主動權,同意記者訪問延安可彰顯其開明的一面。[17]同時,中共中央發表《中國共產黨為太平洋戰爭的宣言》,熱烈呼吁全黨各界人士與英美人士廣泛接觸。1944年初,國民黨批準美英等國記者前往延安采訪,毛澤東、周恩來紛紛致電表示“諸位來延,甚表歡迎”[18]。中國共產黨非常重視“中外記者西北參觀團”的訪問,指出,介紹工作要積極主動,既要全面又要實際;在生活待遇上對中外記者既要一視同仁,又要區別對待,把外國記者的接待工作作為重點。毛澤東還著重指出宣傳工作的基本方針,“要實事求是,介紹成績也介紹錯誤與缺點,切不虛張浮夸,更不可弄虛作假,要善于求同存異,我們交的朋友才會更廣泛,更深入”[5](6)。據國民政府國際宣傳處統計,“中外記者西北參觀團”在延安共發電訊100多篇,向大后方和全世界較為客觀、真實地描述了我黨的抗日主張,以及邊區和敵后軍民的抗日偉績。[19]
1944年6月,羅斯福特派副總統華萊士為特使到重慶與蔣介石談判,內容就是允許美軍軍事觀察組進入延安,其根本目的是考察中國共產黨抗日的軍事潛力。這是第一個進入中國共產黨地區的美國官方代表團,蔣介石不得不對美國作出讓步,“勉強批準”美軍觀察組前往延安。[20]中國共產黨對觀察組采取主動爭取和熱烈歡迎的態度,《解放日報》專門發表了由毛澤東親自修改的社論,標題為“歡迎美軍觀察組的戰友們”,并稱觀察組的到來是“中國抗戰以來最為令人興奮的一件大事”[21]。毛澤東為保證美軍觀察組的安全抵達,親自致電負責人交代延安機場降落的細節。[22]周恩來親自主持觀察組的接待工作,明確要求各單位必須由主要負責的同志親自接待,并為記者團安排宴會聚餐、音樂晚會、新聞業務座談會、文藝座談會、敵后戰場報告會等,以便記者全方位了解延安。1944年8月毛澤東《關于外交工作的指示》對外交工作的實施原則做了具體指示,明確提出,“歡迎盟國通訊社或其政府新聞處在延安設立分社,或派遣特約通訊員及記者來延,對稿件不予檢扣,并給以各地訪問之便利”[23]。這些舉措大大增加了國際友人對中國共產黨的好感。
這一時期外國來延記者共21人(如表3所示)。1944年后,來延人數呈快速擴張走勢,且受政治因素影響,個體引領特征弱化,“組團來訪”趨勢明顯,業緣人際關系與地緣政治關系強化了多組團持續深入特征。與中國共產黨領導人和邊區深入接觸后,記者們深刻體會到中國共產黨的開放胸懷與自信態度,對延安進行了客觀、真實又生動的報道,對解放區發出了由衷的贊美。岡瑟·斯坦因也直言,“共產黨人似乎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熱心或善于宣傳,他們對我們的態度似乎是:用你們自己的眼睛去了解我們”[24]??岂R克·沙納漢一向對共產主義思想和中國共產黨抱有敵視態度,在政治上親近國民黨,但在深入延安考察后,亦認為邊區是好的,后又在《益世報》上撰文批評國民黨關于中國共產黨的歪曲報道。[25]延安軍民給美軍觀察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呈現的精神風貌與國統區的迥然不同,謝偉思等人在軍事報告中斷言:未來的中國屬于中國共產黨,蔣的封建的舊中國不能長期與華北的一個現代化的、有活力和由人民擁護的政府并存。[26]總體而言,這一時期是中國共產黨與外媒記者打交道步入規范化和持續跟進的時期,黨中央基本形成了接待和引導外媒記者來華報道工作的制度規范及管理體系。
(四)深化拓展期:名記者持續跟蹤
深化拓展期(1945.8—1948.3)是指抗日戰爭全面勝利至中共主動撤離延安時期。這一時期因解放戰爭爆發及東西方世界間的冷戰拉開帷幕等原因促使“盟國記者解散速度甚至超過凱旋軍隊的復員速度”[27],抗戰時期群星璀璨、佳作迭出的局面不復存在,來延記者群數量緩慢回落,但仍有斯特朗等名記者深入延安,見證中國革命的巨變,進一步提升了紅色延安的國際影響力。從國際環境來看,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取得勝利,日本對美國在遠東的威脅大大降低,“聯蘇扶蔣溶共限共”政策得到美國政府的大力推行,中共與美國的關系再次緊張。從國內形勢來看,國民黨欲挑起內戰,戰爭槍口直指革命圣地延安,延安再次陷入輿論危機,外國記者進入延安困難重重。但中國共產黨重視對外宣傳的傳統已形成。1946年,在新華社元旦給各地總分社及分社的指示信中就明確提出,報社每月要供給專用于對外宣傳的稿件一二篇,以及適用于英文廣播的通訊稿,還要團結各方寫稿,邀請有名的學者、作家與記者等撰文能使對外宣傳生色不少。[16](172-179)就記者個人來說,敵后抗戰的情況與國共兩黨的發展成為新聞熱點,記者們訪問延安試圖解析國共內戰真相。在多重復雜因素作用下,來延記者數量逐漸回落,中國共產黨于1948年3月主動撤離延安,來延記者的來訪至此也完全結束。
這一時期共有10名外國記者來延安(如表4所示)。受國內外環境的影響,來延人數大幅度下降,甚至跌至低谷,但迎來了享譽世界的名記者。斯特朗在第5次到中國時訪問了延安并采訪了毛澤東。在與毛澤東深入交流后,斯特朗被他直率的談吐、淵博的學識、詩意的描述所折服,“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的論斷傳遍世界。[28]思想激進的斯特朗感知到中國共產黨是中國最富有生氣的力量,她一度成為中國共產黨的傳話筒與代言人,將自己與中國革命深深地融合在一起。馬可·蓋恩在與毛澤東進行了長達10個小時的談話后,感覺到自己是跟一位真正偉大的人物在一起,“一個有意志力忍受延安這種困難和危險的人,是不會失敗的”[14](203-205)。1946年,美國紐約《先鋒論壇報》記者斯蒂爾再次訪問延安,并就美國“調解”真相和中國內戰前途等問題與毛澤東會談,談話內容收錄于《毛澤東選集》第四卷。在訪問延安后,斯蒂爾也深有感觸,認為中國共產黨常說的“為人民服務”是貨真價實的;中國共產黨最常提到的是“人民”“中國人民”;中國共產黨人的口號是“到人民中間去”“向人民學習”。[29]來延記者以自身在延安的見聞與感受向世界闡釋偉大的延安精神。總體而言,這一時期是中國共產黨與外媒記者凝聚共識、深化交流的拓展期,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穩步推進。特別是依托名記者取得了世界范圍內的影響力,這也為新中國成立后的對外宣傳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外國來延記者群的形成是中國共產黨主導、外媒記者積極參與的一次媒介化呈現與國際傳播形構。外國來延記者群并不是一個組織規范的整體,他們對華的態度與情感差異也非常大,尤其是面臨專業主義與民族主義的抉擇,記者群的隊伍也愈加復雜與多元。[30]需要說明的是,由中國共產黨主導的記者來延采訪參觀本質是一場政治傳播行為。一是由政府指派特定記者組成的對外新聞網具有高度選擇性,是服務于“向國際傳遞紅色中國故事”這一根本利益的,獲得禮遇的記者們大多是所屬媒體機構與中國政府有著友好關系,或者他們的政治背景與對華態度符合當時需要。[31]毛澤東要求選擇“可以信賴的外國人”來訪問根據地,斯諾又被宋慶齡看作是有私交且值得信賴的、對她亡夫的事業表示友好的記者,這促成了斯諾的紅色之旅。[32]二是對外宣傳稿件具有高度選擇性,對德日及附庸國家的報道著重揭露其法西斯主義暴行,對蘇聯與歐美人民的報道凸顯進步人士反法西斯的言論,除了塔斯社,其他社可以自編新聞,但對路透社、合眾社則須擇別。[16](137)但同時,中國共產黨也給予來延記者采訪自由權,相對的自主性也使他們在對中國的報道中自由地表達浪漫主義情感——選擇他們“自己眼中”的中國。海倫·斯諾在她的回憶錄中寫道,從1937年開始訪問這座城市的十年里,在延安的窯洞和山區產生了全新的民族傳說和民族神話,產生了一種圍繞毛澤東的新的信仰。[33]這一時期,一是記者們對紅色中國的認知經歷了由冒險到同情的過程,其本身也完成了從“局外人”到“參與者”角色的轉變,來自紅色延安的報道在國際社會備受關注并成為主流;二是中國共產黨的國際傳播能力逐步完善,借由“他者”講述的延安故事、塑造的中共領導群體形象、傳揚的延安精神三者共同構成對外宣傳的內容結構,實現了他者敘事與自我意圖的合一。
三、延安時期中國共產黨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的經驗啟示
在黨的百年國際傳播歷程中,延安時期中國共產黨主導的外國來延記者群工作是特殊歷史語境下中國共產黨精心謀劃、外媒記者積極參與的媒介化呈現和國際傳播形構,是我們黨主動借勢借力從外部打破國際傳播舊格局、開辟外宣工作新局面的歷史見證,體現了我們黨外宣工作從“打啞巴仗”到借助“他者”聲音講述中國故事的轉變,提升了中國共產黨與紅色中國在國際社會上的能見度、話語權與影響力。外國來延記者群現象是紅色中國建構的歷史旁證,它拉開了“紅色中國”傳播的大幕,創造了“紅色中國”傳播的奇跡。這不僅是中國共產黨開展新聞外交、公共外交的成功實踐,而且是我們黨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的經典范例。黨的百年政治傳播史表明,加強政治傳播在推進黨的政治建設中具有重要作用,事關黨的政治建設的正確方向、民心基礎、文化支撐與形象塑造。[34]當前,國際輿論形勢空前復雜,意識形態斗爭尖銳,這與延安時期我們黨面臨的輿論困境有相似之處,總結延安時期中國共產黨與外國來延記者打交道的歷史經驗,對新時代講好中國故事、占領國際傳播制高點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
第一,中國共產黨的正確領導與廣泛動員是國際傳播能力建設取得成功的根本保障。延安時期之所以產生外國來延記者群現象,根本原因在于黨中央形成了科學有效的組織管理體系,以及一套與外媒記者打交道的方法體系。在領導機制上,黨中央明確了“黨管外宣”的基本原則,從接待科主管接待,到中央宣傳委員會全面統籌宣傳工作,對外宣傳逐步走上正規化道路。在制度建設上,中國共產黨堅持高揚真理、實事求是、開放包容、以誠相待的外宣原則,創造性提出了“正面宣傳、求同存異”的外宣方針,明確了“宣傳出去,爭取過來”的根本任務,提出了利用外國記者來講中國故事的獨特方法,做到外宣工作與政治、軍事斗爭相結合,進而擴大了政治影響力,取得了世界范圍內的輿論認同。在溝通策略上,中國共產黨敞開大門,既給予外媒記者充分的報道自由,又能精準拿捏尺度、堅持原則,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彭德懷等黨的領導人以身作則,親自部署并直接參與接待活動,針對性地配合記者們的采訪活動,主動提供新聞素材,其真誠、坦然、開放的態度深刻改變了記者對于延安的舊有認知,贏得了外國記者們的贊賞與尊重。新時代,在推動中國故事的全球化表達過程中,要始終堅持黨的領導,完善對外宣傳工作體系,以開放包容理念為引領,以真誠溝通為實操策略,主動設置議程,把握報道主動權,客觀展現中國故事及其背后的思想和精神力量。
第二,尊重外國來延記者及國際傳播的客觀規律是延安時期國際傳播能力建設取得巨大成就的重要前提。對外宣傳要符合新聞傳播基本規律,方能取得傳播效果,實現傳播目標和宣傳價值,發揮公共外交功能。[35]利用外媒記者講好紅色中國故事是開展國際傳播的重要路徑,但不能急于求成,必須堅持循序漸進原則,把握好節奏,特別是要用好外媒記者之間的口碑傳播效應,不斷擴大來延記者“朋友圈”。延安時期外國來延記者群的形成是多方要素耦合作用的結果,體現了階段性與漸進性的辯證統一。階段性表現在外國來延記者群數量變化明顯,呈現出“個體破冰引領、多領域協同跟進、多組團持續深入、名記者持續跟蹤”的特點;漸進性表現在外國來延記者群發展呈現出波浪式、遞進式前進的特點,來延記者時間維度上的前后繼承、內容維度上的互相補充與認知維度上的日臻完善是歷史漸進的必然結果。新時代,領導干部要弄懂國際傳播規律,提升與外媒記者打交道的能力,從根本上解決本領恐慌問題。同時要創新傳播手段,善于利用人際關系構建國內外媒體記者聯絡群,發揮人物、作品、口碑與效果之間的連帶與疊加效應。
第三,構建互信機制與文化認同是延安時期國際傳播能力建設取得成功的關鍵原因。在中國共產黨的積極引導和真誠感召下,外國來延記者群對紅色延安的認知經歷了懷疑、同情、理解、認可等階段,最終構建起以理解紅色文化、客觀展現紅色中國為核心的互信機制,進而超越了歐美傳統媒體的認知偏見。延安時期國際傳播的底層邏輯是搭建紅色延安和外媒記者之間的互信機制,促進中西文化認同,推動外媒記者跨越中西價值鴻溝,最終構建起以客觀報道紅色中國、傳遞延安精神為共同旨趣,以同情或認同中國共產黨的政策主張為價值取向的“知華派”共同體,在西方新聞界形成一股報道紅色中國的文化傳統?!爸A派”撕開了西方輿論封鎖的牢籠,搭建起中外溝通交流的橋梁,具有強大的帶動力、輻射力,增強了紅色文化在世界范圍內的影響力、感召力、凝聚力,其影響延續至今。新時代,講好中國故事要在尊重文化差異性的基礎上,做好與外媒的聯結,強化中西文化溝通,主動引導外媒記者走進中國、感受中國,構建起中外媒體間的互信機制。既要講中國特色故事,也要講人類共通經驗,更要積極回應外媒的對華關切,讓外媒記者以更自然、易接受的方式報道,更能契合國外受眾的思維方式與接受習慣,消除文化隔閡,構建起廣泛的深層次文化認同。
第四,發揮外媒名記者的橋梁作用是延安時期國際傳播能力建設取得成功的獨特經驗。新中國成立后,多名記者受邀再次訪華,成為名副其實的“中國通”。名記者在海外發揮意見領袖作用,其國際傳播實踐也逐步從新聞領域擴散到大國外交與政治領域。當前,中國日益接近世界舞臺中心,國際輿論博弈日益復雜尖銳,利用外媒記者橋梁呈現西方對華“多種聲音”,報道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刻不容緩。因此要大力弘揚延安時期黨的國際傳播歷史經驗,加強與外媒記者的互動交流,成立延安時期外國來延記者基金會,加快外國來延記者群及其報道成果數據庫建設,以此廣泛宣介中國主張、中國智慧、中國方案,推動中國故事的全球化表達,為新時代傳遞中國聲音提供行動指南。今天的中國需要更好地了解世界,世界也需要更好地了解中國,中國期待并歡迎更多外國媒體記者成為“新時代的斯諾”。[36]
延安時期外國來延記者群活動是紅色延安建構的歷史旁證,留下了豐厚的歷史文化遺產。一是基于來延名記者報道活動留下了一批不朽的新聞作品。這些作品至今仍廣泛應用于中共黨史研究、中外政治關系研究、紅色文化宣傳與教育等領域,在國際交流合作中散發著恒久的紅色魅力。二是基于延安時期來華名記者精神遺產而成立的基金會,如美國與歐洲相繼成立的埃德加·斯諾紀念基金會、海倫·福斯特·斯諾基金會、史沫特萊基金會和斯特朗基金會等。2022年1月27日,國家主席習近平復信時任海倫·福斯特·斯諾基金會主席的亞當·斯福特,希望基金會以斯諾夫婦為榜樣,為促進中美友誼合作關系作出新的貢獻。[37]三是基于延安時期外國來延記者群及紅色中國報道活動形成的一股獨特的文化傳統。以斯諾為代表的外國來延記者群促成了西方報道紅色中國的文化傳統,在國際傳媒界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視的“知華派”力量。外國來延記者群事件不僅是延安時期中國共產黨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的成就顯現,更是一種獨特的文化標識,蘊含著開放包容的精神內核,至今仍然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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