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茜

“從有‘聞善這個角色的雛形,到真正動筆,大概經歷了四五年時間。《不虛此行》是我前面十年人生的一次總結,我把對生活的體會,成長中的收獲,放到了主人公經歷的事情里。這也成為督促我創作的動力——當故事生長到一定程度,我就很想讓大家知道,在這座城市里有一個像‘聞善這樣的人。”
9月9日上映的電影《不虛此行》,是導演劉伽茵繼《牛皮2》后,時隔14年再度執導的電影,也是她的院線電影首作。影片聚焦“寫悼詞的人”,主角“聞善”用文字送逝者最后一程,在撫慰、治愈生者的同時,也走出自己的內耗,找到人生的方向。“后勁兒很足”是許多觀眾走出影院之后的感受。電影以沉靜、克制的敘事,講述關于生死的故事,讓觀眾從中獲得平靜的力量。
近日,劉伽茵和記者聊了聊《不虛此行》的故事。她留著寸頭,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瘦小、干練,聲音平緩但堅定。“內向”“敏感”,是主角“聞善”的性格,也是劉伽茵的性格。從某種程度上說,“聞善”就是劉伽茵人生的投射。
“我的第一職業其實是老師”
在執導《不虛此行》前的很多年里,劉伽茵對自己的定位都不是職業導演。她執教于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主講劇作類的專業課。備課、上課,聊故事、聊人物,是她最主要的日常。“我的第一職業其實是老師”,她喜歡推開教室門那一瞬的感覺,喜歡和學生探討他們的創作。
作為知名導演、編劇、制片人曹保平的學生,劉伽茵早就聲名鵲起。2005年,她憑借自編自導自演的《牛皮》系列入圍柏林國際電影節。這部長片將鏡頭對準劉伽茵的家庭,長期以來全力支持她的父母親自入鏡,自己扮演自己——40平方米的小屋、皮具手藝人、爭執、矛盾,不放過、不避諱。四年之后,劉伽茵執導的紀錄片《牛皮2》又入圍了2009年戛納電影節導演雙周單元。
然而,之后十幾年的時間,她似乎離開了電影創作,鮮有作品問世。她坦言,自己并非表達欲特別旺盛的創作者,“需要水到渠成的感覺。”直到最近幾年,她漸漸覺得,自己應該“回到創作的軌道,去好好寫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已經在劉伽茵心里醞釀很久了。大概2015年前后,她經常會去殯儀館觀察生活。在殯儀館的長椅上,她腦海里閃過一些靈感,“我能和這兒產生什么交集?”作為一個文字工作者,她自然而然想象了一個寫悼詞的人的形象,于是便有了“聞善”的雛形。
從構思到決定寫劇本,歷經四五年時間,真正落筆后,只花7個月便快速完成了創作。在她筆下,“聞善”是個“失意”“掉隊”的編劇,一次偶然的機會開始為逝者撰寫悼詞。在靠這份工作糊口的日子里,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創作母題:每一個不起眼的普通人,都能做一次自己的主角。
在寫悼詞的過程中,“聞善”遇到了形形色色的委托人,影片借此展開了一段段普通人的人生。忙于工作而忽略家庭的王先生,明白了親情的可貴;萬家兄妹對大哥的悼詞各執一詞,實則是對至親離世的痛苦抗拒;積極抗癌的方阿姨,在得知生命有限之后,更加熱愛生活……這些逝者都是普通人,卻又是身邊人眼中“不平凡”的人。
劉伽茵坦言,“聞善”這個角色是對她過去十幾年生活的總結——“我們同為傾聽者,會用自己的節奏和方式感受這個世界,也有各自人生階段的迷茫,但聞善最終認可接納并治愈了自己。”之所以選擇生死主題,是因為她覺得在死亡這件事面前,“我們的存在更加有力量,會產生向死而生的感覺。”
影片監制曹保平看完劇本的第一感受是:“這是一個獨特的聞善,一個獨特的人物。”曹保平透露,“前年,她把《不虛此行》劇本給我,切入的角度和題材特別打動人。七情六欲、生老病死是每個人都要經歷的,每個人在經歷這些事情的時候,都或多或少有所遺憾,這個故事會讓大家在電影院里找到彌補遺憾的機會。”
“我和聞善十分接近”
不同于那些強烈而讓人印象深刻的主角,“聞善”普通渺小,善于傾聽,不善言辭。他常年穿著顏色相似的T恤,微微有些駝背,臉色因熬夜而暗淡,總是沉默地行走在北京這座偌大的城市。在朋友眼里,他是“比別人低一檔”的人,也是個“偶爾笑一笑代表很高興,看起來不那么高興就是一切正常”的內向觀察者。
雖然平凡,但聞善的內心善良熱情。他在為別人撰寫悼詞的過程中,不斷面對人生的無常和痛苦,卻能夠在這些痛苦中找到安慰和力量,給予別人溫暖和希望。劉伽茵曾闡釋過“聞善”這個名字的意義,“他在收集和積累生活中點點滴滴的善意。向善,是他的訴求,也是電影主題的一部分。”
劉伽茵和聞善在許多層面都十分接近,“我們都是內向的人,性格中有一種慢和被動,在說與不說、表達與不表達之間,通常選擇后者;聞善和文字,我和文字,都是非常親近的關系;和我一樣,聞善有一種對于自我、目標、夢想的焦慮;還有他的執拗、認真和善良,都是我們非常一致的部分。”
飾演聞善的胡歌,在影片中奉獻了精彩演技,并憑借該片獲得第25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主競賽單元最佳男演員獎。胡歌表示,看完劇本的第一感受是“非常幸運”。圍繞人物細節和電影主題,胡歌和劉伽茵交流了很長時間。由于現實生活中很難找到具體可以參考的人物,胡歌擔心自己無法靠近這個角色。最終下定決心出演,是因為他特別希望生活中有聞善這樣的人。
最初寫劇本的時候,沒有任何一個演員出現在劉伽茵的腦海里,“這個角色太重要了,我沒辦法輕易安放任何一個已有的人。”直到影片開機,鏡頭跟著主演胡歌一路行走,“從此我能看到聞善的臉了。”
《不虛此行》也是一部關于創作的電影。編劇或者寫悼詞,看似兩種工作,實則一體兩面。“動物園觀察生活”等橋段從導演的個人經驗出發,主角并不順遂的編劇之路,以及編劇面臨的職業窘境也融入了導演自身的體驗。
聞善與老師有一段關于三幕劇的對白,是影片的閃光之處。“聞善”說他最喜歡第一幕,因為第一幕代表無限可能。老師說他喜歡第三幕,但大部分人卻都活在漫長的第二幕中,總覺得永遠等不到第三幕的高潮。
被問及影片對編劇職業的觀照,劉伽茵坦言,“編劇的日常工作,如同片中出現的場景一樣,在你擁有更多話語權之前,都有被動、被反復評價及否定的部分。如果想從事編劇工作,更多的是要調整自己,從容地面對否定和批評。”
回到創作軌道,不會再停
劉伽茵在北京出生、長大,從學校回家,永遠是西二環往南,會看見天寧寺的塔,還有“二熱”(北京第二熱電廠)的煙囪。她在電影里以細膩敏銳的鏡頭,記錄了北京這座城市的百般況味,公交車、共享單車、快餐店、老舊小區……這是一個日常的,但影視作品里稀缺的北京。“我想在電影里表現的北京,不是由名勝古跡構成的,而是大家生活中那個普通的北京。電影寫的是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情感和遺憾,普通人的友情和成長。”她說道。
“聞善”家的美術置景,也給人一種真實感。一眼看上去就像出租多年的老房子,房東為了滿足此前的不同租客,拼湊了各種家具。“聞善這樣一個人,你可以想象,他至多住兩居室,空間非常狹小,這才是真實的生活。”
劇組找到北京的一個老小區,作為“聞善”的家。“我們是個安靜內向的劇組,工作效率很高。”拍攝過程中,小區里的一只三花流浪貓多次入鏡,成為“聞善”故事里的一部分。“第一次堪景的時候就看見它了,我們都特別喜歡它。”劇組里“貓奴”特別多,包括劉伽茵和胡歌。
戲拍到一半,流浪貓在“聞善”家里生下一窩小貓,這些畫面都被剪到了片尾的花絮里。“溫暖、喜悅,這只貓對于劇組而言是特別的緣分。”劉伽茵面露微笑,“它會讓你意識到生和死的交替,生和死的不可分,是裹挾在一起的。我們特意把小貓的花絮放到片尾,也是因為電影主題是溫暖的、向上的。”
生活里的劉伽茵是個會花大量時間看劇的劇迷。國劇、英劇、美劇、日劇、韓劇、德劇,都是她的心頭好;她的生活元素構成簡單,朋友多,但社交少;喜歡跑步和體育比賽,看體育新聞是她每日必不可少的環節。對于今后的職業規劃,她帶著篤定的口吻說:“終于回到創作的軌道上,我不會再停下來。但我還會繼續當老師,教師這個職業對我而言非常重要。”
對話《不虛此行》導演劉伽茵:《不虛此行》是我人生的分水嶺
《綜藝報》:為什么會進入電影行業?
劉伽茵:初中時我就喜歡電影,到了高中,認真思考之后,覺得自己的確熱愛電影,并且是作為表達者、創作者的那種熱愛,所以很早就決定考北京電影學院。考上以后,本科讀的是電影劇作專業,研究生也是這個專業,直到現在教書也是劇作專業,沒有發生過變化。
《綜藝報》:《牛皮》和《牛皮2》之后,為什么隔了這么久才回來拍電影?
劉伽茵:因為在之前的定位里,我沒有把自己當作職業導演,我的第一職業其實是老師。創作需要水到渠成的感覺,沒有那樣的感覺,就會推遲創作的步伐,我的創作節奏不是特別快,也不是那么喜歡表達,所以就慢到一起了。時間一長,內心會有種膽怯,難以重新開始。直到前幾年,才意識到(拍電影)是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在這種使命召喚下,我把自己再次推回創作的軌道上。
《綜藝報》:監制曹保平為影片提供了哪些幫助?
劉伽茵:一句話——沒有他,就沒有這個電影。這種題材的電影,需要強有力的監制去開啟、推動。
《綜藝報》:影片里關于三幕劇的對白讓人印象深刻,你覺得自己處在人生的第幾幕?
劉伽茵:如果用三幕劇的結構,我們的生活是由無數個第一幕、第二幕、第三幕的事件組成的。它們層層疊疊在一起,你可能處在這件事的第二幕,又處于另一件事的第一幕。我只能說,重新回到創作軌道上,完成《不虛此行》的拍攝,對我來說是個分水嶺,它異常重要。
《綜藝報》:《不虛此行》最想表達的主題是什么?
劉伽茵:就是關于普通人的生活。人們的生活有各種各樣的不如意,也有各種各樣的遺憾。我希望觀眾能像聞善那樣去感受人與人之間的溫度,去收集善意,再推著自己繼續往前走,獲得共鳴、安慰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