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樹下

文_王 彪 圖_貢雅麗

對植物的興趣濃厚，讓我陸續讀了幾本寫花草樹木的書，其中一本書里的配圖引起了我的注意。圖中，一棵合歡樹的花朵形狀別致，開得精神抖擻，看來看去感覺特別眼熟。我好像在某個地方見過這種花樹。

后來猛然記起，原來是家鄉一個叫城隍東村的地方。當時，我在城隍東村村小學借讀。由于從住處到學校路遠，我開始學著騎自行車，騎的是二八大杠。有一次，我剛騎到位于上學途中的那棵老楊樹下，就發現不遠處一個人正迎面騎車駛來，一時間驚慌失措，躲閃不及，竟直直撞了上去。我跌倒在地，車子壓在腿上，一陣火辣辣地疼。他兩腿支著地，立住了，忙上前詢問我有沒有撞傷。

我強忍著疼痛站起來，說沒事，其實褲腿遮蓋的小腿肚上早已破了皮淌出血來，我疼得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身上有傷不能馬上騎車，我就推著車子走了一段，沒走多遠，在一戶人家門口看到兩棵奇異的樹，馬上就被那花的形狀吸引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合歡樹。只見粉紅的絨花一團團插在枝頭，如同粉色的云霧籠罩在樹冠，也仿佛紅色的飛鳥翩然欲飛，又像一簇簇火苗從茂密的樹葉間躥出來，煞是好看。

那是一個夏天的早晨，天空湛藍如洗，陽光還沒有那么熱烈。我拖著沉甸甸的腳步，走近合歡樹。坐在樹下的石凳上，閉上眼睛，伴著清新的空氣，深吸一口花香，不覺已經笑逐顏開。花香淡雅，透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味，混合著復生綠葉的氣息，讓人心曠神怡。我很快就忘記了剛才的驚嚇和腿上的疼痛。

合歡是一種古老而神秘的樹種，有很多別名，如宜男、合婚、合昏、青棠、夜合。合歡花，也叫絨花、馬纓花。

合歡名稱的由來，從樹葉的特征也能窺見一點奧妙。南朝的陸倕在《刻漏銘》中寫道：“合昏暮卷，蓂莢朝開。”唐代中醫學家陳藏器說：“其葉至昏則合。”合歡的這個特點，讓人聯想到含羞草。只不過，含羞草的低垂緣于有意無意地觸碰，而合歡葉的收卷則跟隨著暮色的降臨。

東晉的嵇康曾經在房前種下合歡樹，說出一番“合歡蠲忿，萱草忘憂”的道理。蠲忿就是消除忿怒的意思。明代王象晉在《二如亭群芳譜》中也寫道：“樹之庭階，使人釋忿恨。”

我在合歡樹下得以療傷止怒，正應了這些說法。也許，療治了心上的傷，身上的傷也就無足輕重了；驅散了對自我的怒氣，對別人的怨氣自然也就消解了。合歡花散發出的氣味具有舒緩情緒的功用。想來也是，心氣順了，一對人或一家子才能和諧，也許正解釋了它的花語為什么是合家歡樂、感情忠貞。

我在北京生活了將近20年，從來沒有見過合歡樹。可是，從閱讀中才知道，合歡樹曾經在北京有過一段輝煌的時期。1921年，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來到中國，游覽了不少城市，寫過一本《中國游記》。他在書中寫道，在北京，他看到“合歡與槐樹的大森林環繞著黃瓦的紫禁城”。1949年，邵力子定居北京，所住的磚塔胡同63號院里就種著兩棵合歡樹。史鐵生母親生前住過的小院里也種著一棵合歡樹。

肖復興上小學時，見過夏天臺基廠街道上合歡樹的“茸茸粉花，云彩一般浮動在街的上空”，說那是全北京城最漂亮的一條街。他經過考證指出：“合歡樹作為街樹，曾經從清末民初一直到北京和平解放之后，綿延未曾中斷，擁有過至少半個多世紀乃至近一個世紀的歷史，以獨特綽約的風姿，盛放在北京的夏季。”

合歡樹無端見證了時代的滄桑變遷，更記錄了人的悲歡離合。曾讀到劉心武寫的一篇散文，篇幅不長，給人印象卻很深。劉心武家所在四合院的外面有一株高大的合歡樹。一個周末，一位老先生來到這里。“他圍著合歡樹又是撫摸又是轉悠，還撿起地上的落花嗅。”原來，這棵樹是老人父親帶著他栽下的，這院子曾是老人的舊居。合歡樹從小樹苗到亭亭如蓋，當年的稚子也轉眼變為老翁。據說老人的生活磕磕絆絆，曾吃過不少苦。只有合歡的花色溫暖，香氣淡然，一年又一年未曾改變。老人看著看著，聞著聞著，不覺笑了。

合歡樹下留存著一段回憶，無論是美好的，還是苦澀的，都值得回味和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