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堡三才湯

夏剛

距離開茶節開幕的時間越來越近，六堡鎮的茶廠一派忙碌。但是，蔡建功期待中的那個人一直沒有出現。

蔡建功的堂弟蔡立業敲門進來，看蔡建功盯著面前的茶杯出神，不由得端了過來，深深嗅了一下，然后喝了下去：“大哥，這餅茶可是店里的珍品。你這樣泡了不喝，真是浪費了?！?/p>

蔡建功苦澀地一笑：“二弟，你還得叫三妹加大宣傳力度，讓親友和員工們都轉發一下朋友圈，不信他看不到這個消息。你重金懸賞提供線索的人。”

蔡立業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蔡建功說的這件事，其實很簡單。他在自家企業公眾號上征集一首詩的第四句，這首詩前三句是：“兔羊雙瑞齊獻寶，紅袍添喜財源廣，唇齒留香滿堂彩?！辈簧偃送秮砹说谒木?，但都不是蔡建功想要的答案。

三月中，天氣仍然有點涼。蔡建功裹了件外衣出門，他還要去三才茶廠看一下開茶節的準備情況。今年的開茶節，他們三才茶廠是分會場之一，活動豐富多彩，有拜祭祈福、雙龍巡游、舞獅助興、六堡茶品嘗、長桌宴、圍爐煮茶、采茶體驗、制茶體驗、炒茶比賽等等。

蔡建功剛走出店門，一輛摩托車轟鳴著沖了過來，然后停在他面前。騎手下車，摘下頭盔，原來是一個秀發飛揚的姑娘。

她落落大方地站在蔡建功面前，說：“蔡總，我剛才刷到你們公司的推文更新了，說中獎者贈送這個酒店股份的四分之一？這話可是真的？”

蔡建功微微一笑：“我蔡家在蒼梧縣三代經商，誠信經營那可是有口皆碑。怎么，你有線索嗎？”

姑娘樂了：“我沒有線索，但是有最佳答案。第四句是‘歡歌笑語共佳節’。”

蔡建功差點沒笑出聲來，對姑娘擺擺手說：“過兩天就是開茶節了，你這句倒是應景?！边@時候，司機小李把車開了過來，他下來給蔡建功打開車門。蔡建功上了車，對姑娘說：“抱歉，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車子緩緩啟動，姑娘很不服氣地大聲喊道：“蔡總，我這可是ChatGPT想出來的，最適合了。我爺爺說……”

蔡建功搖上車窗，對小李說：“小李，你說AI技術都進入我們的生活了，那么宣傳六堡茶的工藝、歷史，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借鑒新技術呢？”

小李目視前方，心無旁騖地開著車：“保護傳承和融合發展，您一直做得很好啊。”

蔡建功說道：“繼承傳統工藝，共同奮斗打拼，可是我們三才茶廠的理念還需要……快，停車！”

小李一腳就把剎車踩了下去，蔡建功急切地問：“你聽清楚剛才那個小姑娘最后說的那句話沒有？她說我爺爺說啥來著？”

小李努力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我爺爺說根本就沒有答案?！?/p>

蔡建功一拍大腿：“快，掉頭追她！”

小李掉轉車頭，可哪里還有姑娘的影子。蔡建功給三妹打電話，讓她馬上打開郵箱，看看最新的投稿信息，有沒有“歡歌笑語共佳節”這個答案。

果然，真的有這句，投稿者的姓名是“湯敏”。蔡建功長出一口氣，撥通了湯敏留下的手機號碼：“湯敏嗎？我是三才茶廠的蔡建功。請問你爺爺是不是叫湯高才？”在得到肯定的答復后，蔡建功激動地說：“湯敏，你爺爺在家吧？把你爺爺家的位置發給我，然后馬上回家。你提交的答案，中獎了！”

湯敏在電話那邊驚喜地說：“我就說嘛，AI想出來的答案肯定能行……”

接到消息的蔡立業趕了過來，一聽說是湯高才的孫女中獎，不由得盯住蔡建功看了半天：“大哥，你費盡心思，就是為了找到湯高才吧？”

蔡建功點點頭。

站在旁邊的三妹一下子激動起來，說：“大哥，你知道湯高才和我家的恩怨！他害死了我的媽媽！”

其實，蔡建功、蔡立業和三妹是同一個爺爺的堂兄妹。他們的爺爺在清朝時舉家搬來六堡鎮，建了一個茶廠，后來生了三兄弟，所以給茶廠取名“三才”。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湯高才是公社干部，和蔡家三兄弟的關系很不錯。后來，種茶被視作“不務正業”，賣茶被視為“投機倒把”，不受待見。婦女們出山交易時就把茶葉綁在身上，背著嬰兒做掩護。遇到查問，她們就把藏在身上的水瓶弄灑，裝作是嬰兒撒尿，蒙混過關。有一次，一個民兵硬要搜身，三妹的媽媽悲憤之余，情急之下竟然跳下了山崖……事后，是湯高才承擔了全部責任，被判刑一年。

蔡建功搖搖頭，又點點頭：“湯叔叔不是仇人，而是我們的恩人?！?/p>

蔡立業和三妹瞪大了眼睛，異口同聲地問：“恩人？”

蔡建功說：“二弟，我們這次開茶節要去祭祀的三棵古茶樹，你去看過嗎？”

蔡建功說的三棵古茶樹生長于人跡罕至的高山石壁上，常年云霧繚繞，“高山云霧出好茶”，是六堡茶的發源地，母株粗可合抱、高須搭梯。據說，最古老的一株根直徑有一米多，長出十株茶木，當地人稱之為“團圓樹”、“十子同根”、“神茶”。每年開茶節，三才茶廠都要在山腳下舉行儀式，遙祭這三棵神茶樹。

蔡立業點點頭：“上山的途徑我們每天有專人把守，而且安裝了監控，保證萬無一失?！?/p>

蔡建功說：“幸虧有湯叔叔，否則這三棵樹早被人給砍了，哪里會有我們三才茶廠的今天？你們跟我一起去湯叔叔家，他會說出真相的。”

就這樣，蔡家三兄妹驅車幾十公里來到了蒼梧縣一個偏僻的村落。一片片青翠的茶園，與路邊不時閃過的大紅標牌紅綠相間，讓崇山峻嶺變得生機盎然。

一行三人跨進一家院落，湯敏已經在院子里等候了。她逐一準確無誤地跟他們打了招呼，然后把他們往屋里迎：“我爺爺聽說你們要來，一直在忙活呢?！?/p>

蔡建功他們跨進堂屋，頗覺意外。他們以為，久負盛名的制茶大師湯高才，肯定得泡一壺陳年六堡茶來待客，順便講一些關于六堡茶的奇聞逸事。但是，茶桌上毫無泡茶的跡象。蔡建功把一個古色古香的竹簍，輕輕地放在了茶桌上。

湯高才在蔡建功他們三個人的臉上逐一掃過，感嘆道：“我最后一次遠遠地見到你們，你們正好剛放學，三個人手拉手蹦蹦跳跳地一起走……如今，最小的三妹都四十多歲了。你們還是這么相親相愛，不容易?！?/p>

三妹面色清冷，并不搭話。湯高才也不介意，伸手相邀：“貴客遠來，略備小菜幾樣。咱們邊吃邊聊。”

眾人上桌，卻見桌子上只有三個盤子，分別是扣肉、八寶鴨和燜羊肉，色香俱佳，只是不知道口味如何。

蔡建功伸出筷子，嘗了一塊扣肉，才發現這道菜將梅菜扣肉制法進行改良，以六堡茶代替梅菜。改良后的六堡茶扣肉，顏色醬紅油亮，湯汁黏稠鮮美，扣肉肥而不膩，食之軟爛醇香。

湯高才說道：“經炸制后的茶葉香氣撲鼻，清甜爽口，吸收了五花肉的油和湯汁，味道立即豐富起來，五花肉又帶著茶葉的清香與陳皮香，彼此互相配合，相得益彰?！?/p>

眾人紛紛伸出筷子品嘗，嘖嘖稱奇。

湯高才指指那道八寶鴨：“大家再嘗嘗這道八寶鴨。”

蔡立業夾了一塊放進嘴里細細品嘗，回味良久，說：“這道菜也進行了改良。取八寶鴨之長，鴨肉配以八寶干貨，加以有明顯熟果香的炫味六堡茶湯，菜形美觀，形態豐滿，湯汁濃厚，口感豐富，鹵鴨酥爛，香氣四溢，滋味鮮美?！?/p>

湯敏忍不住大塊吃了幾口，對湯高才說道：“爺爺，您竟然還有這絕技！怎么之前從沒做過？”

三妹不動聲色，伸出筷子夾了一塊燜羊肉，然后說：“這道燜羊肉，我們兩廣地區有其獨到的做法。關鍵秘訣在于既要去除羊肉的膻味，又要保留羊肉的鮮味。你這道菜，綿軟可口，溫而不燥，口感鮮甜且帶陣陣茶香……”

蔡建功說道：“如果我猜測得沒錯，應該是將六堡茶茶磚泡出茶湯淋入鍋中，加蓋燜煮過?！?/p>

湯高才點點頭，說：“兔羊雙瑞齊獻寶，紅袍添喜財源廣，唇齒留香滿堂彩。”說完，忍不住流下淚來。

湯敏放下筷子，說道：“爺爺，這三句詩您看了一遍就能倒背如流啊。我續寫了第四句，蔡總說答案中獎了?！?/p>

湯高才和蔡建功異口同聲說道：“沒有第四句！”

蔡建功嘆了一口氣，說道：“孩子，這不是一首詩，而是三道菜的菜名。‘兔羊雙瑞齊獻寶’就是六堡茶燜羊肉，‘紅袍添喜財源廣’就是陳皮六堡茶扣肉，‘唇齒留香滿堂彩’就是六堡茶鹵鴨。”

蔡立業奇怪地問道：“為什么沒有第四句……第四道菜？”

湯高才擦了一下眼角，說出了一件往事。五十年前，他和蔡家三兄弟有了宏大的理想，對六堡茶的飲用和食用方式準備推陳出新，讓茶葉的“食用”功效重回大眾視野。就在那一天，他們四人在一起一邊喝茶一邊設想開一家酒館，專門做六堡茶宴。為了四人的情誼，他們決定以“三才湯”為酒店店名，并且構思“三菜一湯”作為招牌菜。誰知道剛想出了這三道菜，湯高才就被抓走了，開始了牢獄生活。還差一道湯名沒想出來，所以只有這三句，根本不會有第四句。

三妹再也忍不住，質問道：“湯……你被抓走，不就是因為去配合公安局調查我媽媽的死因嗎？你，為什么害死她？”

湯敏站了起來：“你們別誣陷我爺爺！難道為了不履行推文的承諾，就可以這樣沒有廉恥嗎？”

蔡建功伸出雙手，制止了激動的兩個人，說道：“三妹，上個月你父親去世后，我在他遺物里無意間發現了事情的真相。事情是這樣的……”

五十年前，因為六堡茶的原樹種大部分被毀掉，因此六堡茶的產量急劇下降，部分茶農、茶商只得收購外地的次品茶葉冒充六堡茶銷售。而三妹的爸爸媽媽也加入了其中。三妹媽媽在那次被攔截檢查，一來怕查出私帶茶葉被公社處理，二來怕以次充好砸了蔡家誠信經營的牌子，所以選擇了自盡脫責。她的死，其實和湯高才沒啥直接關系。

三妹轉過頭，看向湯高才。湯高才嘆口氣：“話雖如此，但是我在現場竟然沒有盡力化解此事，也是問心有愧。所以我不想牽連太多，選擇了認罪伏法。刑滿出獄后也沒有和你們聯系，在這里安家落戶。不過，對六堡茶的愛，我可是幾十年來不忘初心?！?/p>

三妹扭頭看著蔡建功。蔡建功點了點頭。

蔡建功站起來，握住湯高才的手，說：“叔叔，繼承傳統工藝，共同奮斗打拼。那三道菜有了，還差一湯。您可愿意親自續寫那句話嗎？”

湯高才看向這群年輕人，微笑著說：“我年齡大了，想享享清福。”他一看眾人臉上露出失望之色，拉過湯敏的手，說：“我家孫女，現在可得到了我的八成真傳，不知道各位伯伯能否提攜一二？”

湯敏站起身說道：“那我來添上一道湯，就叫‘百花競艷開門紅’吧。我想的是利用小青柑的醇厚清爽搭配雞肉的嫩滑口感，通過煲湯的形式融合，使得雞湯展現出湯感濃厚、肉質鮮美風味。”

眾人紛紛喝彩。

兩天后，六堡茶的開茶節如約而至，鎮上那家新酒店終于也揭開了神秘的面紗：三才湯酒店。

開茶節那天，三才湯酒店在街上擺了一張九十九米的長桌，上面有三才茶廠推薦的四道招牌菜，果然是“歡歌笑語共佳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