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樹梅
江大奎是個煤黑子,成天在不見天日的煤礦里挖煤,身體壯實,做事踏實,心眼誠實,所以大伙全叫他“三實子”,他還時不時想些增產節能的小妙招,雖然沒有多少技術含量,但蠻實用的。
這樣一個人,同事當然親近他,領導也喜歡他,就有心把他樹為典型,在全礦區乃至更大范圍宣傳推廣他的這些光榮事跡。
宣傳科王科長接到任務后開始為江大奎撰寫材料。這樣的材料無非三大塊:工作、生活、思想。工作上的材料俯拾皆是,鮮活真實,相當具有說服力;思想上的材料同樣有的是,江大奎的表現大伙全看在眼里。可是在撰寫生活上的材料時,麻煩來了。
按以往的慣例,典型人物的身后應該有一個好妻子,這樣的妻子應該深明大義,積極支持男人工作,生活中夫妻倆應該相敬如賓、和風細雨。但王科長發現實際情況恰好相反,江大奎的老婆相當潑辣,天天在家河東獅吼。
例如,別人家的男人每天下礦前,妻子總要叮囑一兩句“注意安全哦”之類的話,而江大奎老婆不僅不這樣溫柔叮囑,反而粗聲大氣地沖江大奎吼道:“死鬼,悠著點,不要死干聽到沒有?”
別人家的男人下了班洗漱后愛打上兩把牌、喝上兩杯酒,通過這樣的方式解解乏,而江大奎敢這樣,他老婆一定會找過來,叉腰大吼道:“死鬼,外面酒就這么好喝嗎?”
要知道煤黑子們是極度忌諱“死鬼”這兩個字的,江大奎老婆倒好,兩個字全用。
不過有兩點必須承認:這兇婆娘燒得一手好菜,江大奎這么壯實也跟天天享用好飯菜有關;另外,洗衣做飯、老人小孩頭疼腦熱等一應家務事兇婆娘全包了,不要江大奎勞半點神。
王科長心說這可不行,萬一把江大奎樹為典型后其他單位過來學習交流,發現江大奎身后是這樣一個女人,那太丟人了。不行!王科長決定找她談談。
王科長當即來找江大奎的兇婆娘,一見面心里詫異得不得了:眼前的兇婆娘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樣膀大腰圓、滿臉橫肉,反而一副小巧玲瓏、低眉順眼的小女人模樣,這反差也太大了。
王科長扯了兩句閑篇后轉入正題,兇婆娘一聽瞪起好看的眼睛嚷道:“我不讓他打牌喝酒,是讓他好好休息,挖煤是重力氣活,也是危險活,必須有十足的體力才行,晚上牌打晚了、酒喝多了,第二天就沒精氣神,那多危險?”
王科長正色說:“可你也不能總是‘死鬼’、‘死鬼’地罵他是不是?多不文明,你也太兇了吧?”
兇婆娘立時炸了,急赤白臉地吼道:“這是我們家的事,你管得著嗎?說我兇?我就這樣了,怎么著?嫌我不好,你倒是把我家大奎接家去當祖宗供著啊!”
王科長挨這頓罵,差點一口氣上不來,沒辦法,氣急敗壞地回去請示領導,建議另立典型,領導沉吟道:“典型也是說換就換的嗎?不行,我親自出馬。”
領導氣場果然大,在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勸說后,兇婆娘這回沒炸,可是當領導要求她從今往后改變形象時,兇婆娘說:“如果我不改,我家大奎會受處分嗎?”
領導笑道:“這哪能呢?你歸你,大奎歸大奎,一碼歸一碼,怎么能胡子眉毛一把抓?”
兇婆娘聽了一臉釋然:“那我就放心了。告訴你,要我改變形象,我只有三個字:辦不到!”
領導心說,說翻臉就翻臉,這叫什么人?
灰溜溜回來,想想不服氣,領導坐在椅子上盤算半天,有主意了:兇婆娘的老爹退休前也是個煤黑子,算是一個系統里的人,說得上話,那就找老兩口做做工作,讓二老給閨女上籠頭。正面強攻不行,就從側面偷襲。
閨女如此彪悍,估計那為娘的也是女中豪杰。
領導當即再次“御駕親征”,誰知兇婆娘爹媽不在家,出去走親戚了,領導就跟鄰居了解情況,這一了解不打緊,領導是大跌眼鏡,并且這回跌得稀碎:那兇婆娘的老爹老媽老兩口好得不能再好。
老娘對老爹那叫一個妥帖,成天親親熱熱地叫著、伺候著,早上好點心,中午好酒菜,晚上洗腳水,老爹只顧提籠架鳥跟一幫老哥們玩,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
這還罷了,菜有一點燙了、酒有一點寡了,老爹說發火就發火,老娘呢?半句也不敢說,低眉順眼地應承著。
這樣的爹媽為什么養出那樣的孩子?
鄰居們異口同聲地夸兇老婆的老娘對老爹的好,忽然有個老鄰居撓撓頭,浮起一臉疑云,小聲說:“我想起一件事,實際上他們也不是一直這樣好的,也就是退休后才這樣的,以前,不是我背后說老兩口壞話,那婆娘對男人也壞得狠,一口一個‘死鬼’的。老頭退休后不知怎么老太太整個大變臉,估計中了邪了。”
經他一點撥,其他幾位老鄰居也想起來了,一個勁地附和。
別人聽了沒什么,領導聽了虎軀一振:原來“死鬼”的稱號是家學啊!
就在這時老兩口回來了。
領導決定當面交鋒,一定要揭開兇婆娘的老娘前倨后恭的謎底。
見是女婿大領導親自登門,老兩口自然是客氣得了不得。雙方寒暄一氣后領導單刀直入:“大爺、大娘,我就直說了啊。聽說大娘以前對大爺,這個,并不算太好,退休后卻一反常態,服侍得一碗水似的,這是為什么呢?”
老兩口一聽對視一眼,領導正擔心對方會惱羞成怒,老娘笑了,說:“這是我家傳統,是我娘教我的。”
老娘說:“不瞞領導,我是個苦命人,在我剛剛記事時我爹就死了,我爹是放山的,被木頭砸死的。要問我爹為什么會慘死?就是因為我娘對我爹太好了。”
領導一驚,這是什么邏輯?太好也不行?
老娘說:“我長大后聽我娘講過,也聽鄰居講過,我娘是周邊人家最賢惠的一個人,對我爹那個好啊,一句高聲都沒有。可就是這樣我爹還是老早就死了,然后我娘明白了一個道理,叫‘相親相愛不到頭,吵吵鬧鬧活得久’。”
領導認真聽著,老娘又說:“這是古語,意思就是夫妻不要太好,尤其是男人如果從事危險的重活,女人一定不要對他太好了,要罵、要潑、要狠,這跟農村娃起名‘鐵牛’‘狗蛋’的道理是一樣的,起賤名的孩子好養活,只有罵得狠,夫妻才能長久。”
老娘最后說:“所以在我娘的威逼教導下,我罵我家老頭罵了半輩子,可是每次罵他一句‘死鬼’我就偷偷哭一回,世上哪有女人罵自家男人‘死鬼’的啊?可不罵又不行。日子就這么天天提心吊膽地過著,幸好,終于太太平平熬過來了,我一直罵到他退休,然后我就狠狠補償他,我要把上半輩子虧欠他的,下半輩子全給補回來。所以我才對他這么好。”
領導明白了。兇婆娘的老娘這番話,就夠他琢磨一陣子了。
回過頭領導就召開領導班子開了一個長會,主題只有一個:窮盡一切辦法讓工人們安全上下班,一定要做到、必須做到,永遠不讓我們員工的老婆哭著罵男人“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