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日辭

張成磊

“神劍大俠”莫出名一生浪蕩江湖，結下了很多仇家。寒冬，他舊傷復發久治不愈，臨死前把管家馬流云和兒子莫小可叫到跟前，指著“潛龍寶劍”說：“這寶劍有靈性，你們要好好看管。如果有仇家來尋仇，它會自動飛出，替你們誅殺。”馬流云不信，莫出名就叫他附耳過來，又囑咐了一番。

莫小可對父親的話自然也是不信，但還是把潛龍寶劍掛在大堂柱子上。

莫出名去世當夜，莫小可跪在其靈位之前哀哀痛哭。后半夜屋頂上有輕微的咔嚓響聲，一個人踏雪而來。

只見這人燕子翻身，落到地上，拔出鋼刀，就要破窗而入。莫小可知道是仇家前來，卻沒有任何動作，只是伏地悲咽不已。莫小可雖然是“神劍大俠”的獨生子，卻從小體弱多病，莫出名的武功他是一點精髓都沒有學到，他也因此十分厭世，經常覺得活著沒什么意思。父親去世，他就想，如果就這樣悄悄地被人砍掉了腦袋，跟隨父親而去，也是一種解脫。

可是等了半天，那夜行人卻沒進來。來了又不進來，搞什么名堂？莫小可不再理會，就這么趴在地上睡著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馬流云突然奔了進來，把他喚醒，然后拉他出門去看。只見窗臺下躺著一個人，已經死了，身上赫然插著潛龍寶劍！

馬流云蹲下來，揭掉此人的蒙面黑布，辨認了一番，對莫小可說：“這人是黑虎幫劉黑虎的弟子‘獨眼虎’。”

莫小可聽父親提過黑虎幫，黑虎幫是江北一個大幫，到處為非作歹。去年劉黑虎搶劫赴京趕考的學子，碰巧遇到了莫出名。

“學子十年苦讀已是不易，你卻連學子都搶？”莫出名是“神劍大俠”，向來懲惡揚善，怎能置之不理，當場就用潛龍寶劍把劉黑虎殺了。

現在莫出名剛剛去世，劉黑虎的弟子獨眼虎就來尋仇，肯定是奔著莫小可來的，卻沒想到自己竟會命喪潛龍寶劍之下，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

“剛才我巡夜到此，看見他趴在窗臺上，剛要喝問，卻見一道寒光從堂內飛出。”馬流云心有余悸地說，“看來老爺說的話沒錯，潛龍寶劍確實有靈性。它感應到了殺氣，就自動飛出，殺了獨眼虎。”

天亮，莫小可走出靈堂，片片飛雪迎面飄來。他肚子餓了，忽然想去孫二娘那里吃春餅。孫二娘的春餅攤就在鏢局斜對面，吃客們一抬頭能望見莫家鏢局門口那面飄揚的大旗。

孫二娘做的春餅受不少江湖人士喜歡。孫二娘有一張“大嘴”，江湖軼事經過她的嘴傳到四面八方。

莫小可把潛龍寶劍掛到腰間，然后就去了孫二娘春餅攤。剛吃了一張春餅，一個豹頭環眼的魁梧大漢在他面前坐下，惡狠狠地盯著他。莫小可知道，又是一個上門來尋仇的。

魁梧大漢說：“我是‘橫行豹’。半年前我哥哥‘暴走豹’被你爹殺了，現在我要你父債子還，殺了你替我哥哥報仇！”

“橫行豹”“暴走豹”？莫小可是聽過這兩兄弟名字的，知道他倆是橫行江南的采花大盜。半年前“暴走豹”把王家小姐擄走，欲行不軌，恰被經過的莫出名碰見。“小姐如花似玉，豈能容你禍害？”莫出名一向憐香惜玉，用潛龍寶劍把“暴走豹”給殺了。

“橫行豹”以為莫小可會害怕，結果莫小可臉上一絲害怕的表情都沒有，他甚至還在替“橫行豹”擔心，“你雖然看起來兇神惡煞，但你殺不了我。”

“橫行豹”奇怪地問：“為什么？你一個病秧子，我還殺不了你？”莫小可拍了拍腰中寶劍說：“我這潛龍寶劍會自動飛出殺人。你哥哥既然已經被它殺了，我也不想你再死在這劍下，你還是走吧。”

“橫行豹”一愣，“劍是死的，怎會自動飛出殺人？你休要騙我！”

莫小可說：“騙你？難道你沒聽說昨夜‘獨眼虎’的事嗎？”

“橫行豹”心下一驚，說：“我自是聽說了，可是我不信。我要替我哥哥報仇！”

天氣寒冷，莫小可被凍得渾身發抖。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了下來，落到潛龍寶劍上。潛龍寶劍似乎感受到了“橫行豹”的殺氣，劍鞘咔嗒一響。莫小可急忙伸手按住寶劍，對“橫行豹”說：“你快走吧，我的潛龍寶劍要飛出來了，我真不想讓你死在我的寶劍之下。”

“橫行豹”雖然聽到潛龍寶劍在鞘中震動不已，但他怎么肯放過眼前這個機會，他就是來給大哥報仇的，于是拔出了背后鋼刀。

就在這時，馬流云忽然大呼小叫地遠遠跑來了。“橫行豹”聞聲扭身一看，卻不防馬流云腳下一滑，正好與“橫行豹”撞了個滿懷。

馬流云瘦小，被直接撞飛，摔出一丈多遠，“橫行豹”也趔趄了一下。馬流云擔心莫小可的安危，急忙爬起對莫小可說：“少爺，您沒事吧？”

莫小可沒有看他，而是一直望著“橫行豹”。此時，只見“橫行豹”忽然傾斜著身子慢慢倒了下去，他的腹部殷紅一片，被割開了一道長長的血口子！

“少爺，您的潛龍寶劍沒有出鞘啊，他腹部怎么會出現這么長的血口呢？難不成潛龍寶劍會自己發出劍氣？”馬流云驚訝地問。劍氣？據說莫出名在用潛龍寶劍的時候才會有劍氣出現。但是江湖上真正見識到的人并不多，大多數的人都只是聽說。莫出名武功高強，高超劍術令人聞風喪膽，莫小可知道，爹很少使出劍氣，也很少馭劍發出劍氣殺人。

“劍氣！一定是劍氣！”孫二娘看著“橫行豹”漸漸在雪中僵硬，也驚恐地叫出聲來，“一定是莫大俠英魂不散，所以寶劍才會發出劍氣！”

莫出名活著的時候，手下有幾十個鏢師趟子手。莫出名死后，那些人看莫小可弱不禁風，知道莫小可無法重振鏢局雄風，竟然樹倒猢猻散，各自尋出路去了。自此，整座鏢局只剩下莫小可和馬流云兩個人。

莫出名對馬流云有救命之恩，當時馬流云全家除他以外皆死于賊人之手，莫出名救下他時，他才九歲。莫出名替他報了仇，還把他領回家悉心教養，所以他對莫家忠心耿耿，對莫小可更是愛護有加。

莫小可和馬流云閉門不出，可是再也沒有仇家敢上門尋仇。那些仇家只是在孫二娘的春餅攤上心驚膽戰地聽孫二娘添油加醋地講述她的所見所聞：“獨眼虎、橫行豹武功高強，可是在潛龍寶劍之下卻頃刻斃命。這潛龍寶劍乃上古神兵，不但會自動飛出殺人，還會發出劍氣，可別去招惹它！”

但安靜了沒幾天，還是有人按捺不住了。尤其“獨眼虎”的弟弟“斷臂虎”更是躍躍欲試，慫恿其他一眾江湖人士說：“我等都是與莫出名有血仇之人，豈能讓他兒子莫小可就這么安逸地活著？不如我們一齊殺進鏢局，他縱有潛龍寶劍，也不可能同時擊殺這么多人！”眾人覺得他的話有道理，更何況，誰也沒見過自己就能飛的寶劍。就這樣，一群尋仇的人踏著落雪到了莫家鏢局的門口。

“斷臂虎”用獨臂推開大門，眾人一擁而入，只見屋靜院空，一地潔白，哪里還有莫小可和馬流云的影子？

“哇呀呀，讓他們跑了！”“斷臂虎”一眾人尋了一圈，什么都沒尋到。等來到后院，眼前一亮：那把神乎其神的潛龍寶劍竟然就插在假山上。假山下面是蓮花池，池水竟然不凍，可見池水深不可測。

雖然寶劍就在眼前，但眾人懼于它的威力，不敢上前。“斷臂虎”哈哈一笑：“你們不取，我自取也！”說罷飛身上前單臂拔劍。

不料寶劍插得甚是結實，“斷臂虎”用力一拔，身子后仰，連人帶劍一起掉進了下面的蓮花池中！

“斷臂虎”在水中一陣掙扎，最后在眾人的幫助下終于爬出水池，可是潛龍寶劍卻隱入池中，不見了蹤影。

“斷臂虎”又狼狽又懊惱。就在這時，水中忽然浮起一個錦盒。“斷臂虎”伸手撈出，打開一看，卻見里面有一張紙，上面寫著：“一切皆因寶劍起，一切皆隨寶劍去。江湖仇恨何時了，不如相忘樂逍遙。”

江湖相忘樂逍遙？說得輕巧，“斷臂虎”撕碎了帛紙，扔進蓮花池中。蓮花池泛起漩渦，片片帛紙卷入其中。

“這蓮花池據說通往東海！看來寶劍也被卷入海眼里吧！”眾人氣惱之下，離開蓮花池，各自散去。

雪還在下，掩蓋了世上的一切。大山之中，莫小可一身白衣看著落雪，不發一言。馬流云在旁看著他，臉上竟有一絲微笑。

其實，這一切都是莫出名安排的一個局。

莫小可是莫出名唯一的兒子，卻天資愚鈍，練武不行，習文也不行。有莫出名在，莫小可生活倒也安穩，江湖上也稱他是莫家鏢局的少當家。

可是這種安穩，會隨著莫出名死去而煙消云散。這讓莫出名擔憂不已，何況，他一生除惡揚善，手刃了不少壞人，一旦他死了，仇家必然會上門來尋仇。兒子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躲得過仇家追殺？

實在沒辦法，一生光明磊落的莫出名臨死前說出了“潛龍寶劍會自動飛出殺人”的謊言，再附耳授意馬流云依計行事。馬流云雖然武功不高，卻也身手敏捷。“獨眼虎”前來尋仇時，他早有準備，悄悄取下潛龍寶劍從背后殺了“獨眼虎”，成功制造了“潛龍寶劍自動飛出殺人”的第一個假象。

“橫行豹”前來尋仇時，他不在莫小可身邊，莫小可當時命懸一線。幸好他及時趕來，借自己和“橫行豹”身體相撞的瞬間，用袖中短刃劃開了“橫行豹”的肚子，又成功制造了“莫大俠英魂不散劍氣殺人”這駭人聽聞的江湖傳說。

至于潛龍寶劍在鞘中咔嗒作響，也是馬流云暗中做的手腳，只要莫小可身子抖得厲害，寶劍就會在鞘中振動。就這樣，馬流云依靠莫出名留下的遺言，成功阻擋了仇家上門來尋仇，為他和莫小可能順利歸隱山林爭取了時間。

既然不能馳騁江湖，那就辭別江湖。馬流云攜莫小可趁大雪飄落之際，離開了莫家鏢局，千里疾行，隱入大青山。也算他不負救命恩人莫出名的臨終所托了。

從此，莫家鏢局隨著莫出名的死，逐漸淡出江湖人的視線。那把令人聞之喪膽的寶劍也沉入了蓮花池底。莫出名英雄一世，最后也被漸漸淡忘了。但是他終究是保住了自己兒子的性命，雖然莫小可今后只能隱姓埋名、歸隱山林，但安穩度日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